动荡时代的大留学潮

2017-12-15 09:48张倩仪
国际人才交流 2017年12期
关键词:留学生日本学生

文/张倩仪

动荡时代的大留学潮

文/张倩仪

1918年赴美留学的清华学生在上海登船

三千年未有的变局,激起三千年未有的留学潮。这股大力量的开始,却连涓涓细流都称不上。最初去留学的人不但少,而且身份低微。第一个在美国著名大学毕业的留学生容闳是穷孩子,无力读书,所以到教会学校受教育,与同校两三个孩子一起,自愿跟回国的教师去美国。虽然容闳留学时(1847—1854),鸦片战争已经打过,但是当时有点经济能力的家长,如果不是教徒,根本不会让孩子接受教会教育,更遑论到外邦留学了。二十多年后(1872年),由容闳安排的幼童留学美国计划,得到重臣曾国藩支持,起初还是招不够人数。同一时间,在中国政府开设的同文馆教外文,也不易招到好出身的学生。

自从留美幼童被急召回国,留学沉寂了二十多年,中间只有基督教或商人家庭的子弟零星的游学。1896年开始,留学却突然爆发成潮,而且越来越大,十年之后,光在日本已经有8000个中国留学生,不少还是自费的。留日潮之后,是留美潮、留法潮、留苏潮。20世纪上半期变成留学大热的时代。从1896年到20世纪50年代初,有数以十万计的学生去留学。

标志大潮兴起的1896年,是中国败于日本、签订割地赔款条约的第二年。此前半个世纪,中国已经三次败于英、法;这是第四次战败,而且败于新兴的日本,中国知识分子为之震动。这一震动,摇落了洋务运动已为中国找到富强出路的幻想。

1896年清政府派13名留学生到日本,作为中国中坚力量的知识分子也开始把眼光和希望移到外国,留学于是变成全国的行为。两年之后,派学生到日本成为国家政策,地方大员也派人去日本学陆军。鼓吹留日的大臣张之洞就更不用说了。他主政湖北,设立两湖书院,用心培养学生,1900年曾经让他们全体官费留日。当时书院的学生都是有初级功名又经进修的人,离湖北去日本时,由候补道率领,著名幕客辜鸿铭随行;到上海,有上海政府官员设宴招待。

不过,中央或地方派遣的留学生人数有限,大抵只是开启风气。让留学成为大潮的,是民间心态的转变。1900年义和团事件之后,开始有年轻人认为国家要改变方针,个人亦应另有打算,他们有些选择自费留日,因为“日本维新以后,政治工业,效法西洋,进步很快,尤以海陆军更优,且学费亦省,学堂为优待留学生,可不经考试入学”。

人同此心,于是以公费、私费留学日本顿成风气。20世纪伊始,去海外留学发展出规模,产生量变的意义。

与留学大潮相伴的,是两种似矛盾又相承的心理。

一方面,它是各种各样的报国之心。由于中国积弱太甚,稍有一点热诚的年轻人,都想通过留学,学到一种救中国的方法。

另一方面,留学潮泛起的半个世纪,中国曾经多番改革、革命,世局却越往乱处发展。谋生的困难、时局的混乱、对国情的苦闷、对新兴国家的向往,都加强了年轻人到外洋寻找出路的热望。未留学的人,眼看留学生回国那么风光,都拼命要争一个出国机会,于是留学热里又夹杂了传统功名的动力,只是场景变了,十年窗下,只为去镀金喝洋墨水。

留学潮延续几十年。留学生源源不绝,先是南方沿海省市如上海、江浙、广东的青年,稍后是内陆省份如安徽、四川、湖南等家境较好的官绅家庭青年。到20世纪10年代,留学风经过长期发展,加上社会名流鼓吹,因此青年不论家境,不论地域,都向往留学之梦。于是一批接一批青年人,一层推一层而深入村镇,深入内陆,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因为政治原因,在中国大陆告一段落。随着大批人移居台湾,留学热亦转到台湾。

19世纪50年代,第一个留学生容闳从耶鲁得到学士学位,回乡见到母亲,说美国的学士相当于中国的秀才。他贫穷的母亲天真地问,凭这学位能得多少钱。在中国科名还很值钱的时候,美国名牌大学毕业的容闳只自比为秀才。

五十年后,清朝求才若渴,对留学生也另眼相看。1905年中国废除科举,断了传统读书人的出身之途,同时又请日本博士来教新科进士法律、政治、外国史地知识,以留日学生做助教及翻译。同一年起,清廷举行留学生考试。有些非出名牌大学的留学生应考而合格,获得进士或举人出身。

不过半个世纪,中国本身的学位就贬值了这么多!留学生身价百倍。留学生考试,被戏称为考洋进士。开始考洋进士的时候,已经有翰林提出,中国人科举思想深入脑髓,考留学生并赏给功名,以后出洋必定势如潮涌。正本清源的方法,应当是广设学堂,务求美备。而急谋补救的方法,亦要从科举着想,一方面更改各学堂奖励章程,一方面釜底抽薪,从速调取中国学堂的毕业生到京考试,酌量录用,给予出身。这样,大家以为在中国学堂读书,亦可以得举人进士,就不必竞相留学。但是这先见之明没有完全实行。事实上,当时法国、德国长期不接受外国的学位。日本维新,也努力抬升本国学位的地位。

当留学成为最有前途的出路,国人对留学,就一改从前不肯去的态度了。早期回国的留学生也备受尊崇。

1907年在湖南的乡间,一个中学生见到留日学生受人尊敬的情况:“当我在乡村度假时,我看到有一个人穿一身白制服,戴一顶新式草帽,骑马到我家来。他的外表令乡人侧目,羡慕不止。他是二伯母的堂兄弟,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当时我就发誓,如果东洋念书就受到如此的尊敬,将来我一定要到西洋去念书。”

1912年,考上日本官费的广东学生,感到“世态炎凉这真理真是千古不灭,自考上日本留学,一般朋友都明显地改变了态度,而我的人生观也从那一天起,由悲观改变为乐观了”。

连一个福建小学生见到县里第一个留美博士戴着眼镜,穿着西服,也觉得很有派头。校长叫博士给小学生讲话,“在我们这些小学生眼里,博士就等于中了状元,因而对他的讲话很是佩服。”

如果初期还只是认为留学生是人才,加以敬重或者羡慕,到民国初年,这种羡慕已经化成行动,进入学子的意识。在南方的省份,一个英语没懂几句的湖南学生填师范教育入学申请时,所有三项志愿都填英语,目的是学会一种外语去考留学考试。

至于学了英语,是否可以留学,到哪里去留学,学什么,“学成归国”可以替国家做些什么,那时完全不曾想及。

20世纪30年代,浓烈的留学热弥漫全国,大学生都把留学作为理想,简直是非留学不可。那时候的社会风尚,把留学看得很重,好比“宝塔结顶”,不出国留学就是功亏一篑。

在20世纪30年代,连北大清华的毕业生中已经找到好工作的人,潜意识里也崇拜留学。

一个北京大学文科毕业生,可以进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他甘于放弃,因为兄长“已说了送我去日本留学,那时下意识里还有崇洋思想,留学日本,也比留在国内好”。

另一个青年已在全国著名出版社当了一年编辑,明知道会有不错的前途,还是坐不住。他已成为留学迷,三考清华官费留学,两次为备取。第三次他考到留英庚款,出国的时候已是三十许人。

一个家贫的清华大学生大学毕业,难找工作,穷途痛哭,幸好找到山东唯一一所高级中学的教席,工资优渥,同事关系融洽,每周去吃小馆,真似神仙生活。然而不行,“别人出国留学镀金的消息,不时传入自己耳中。一听到这种消息,就像我看别人一样,我也浑身发抖。我遥望欧山美水,看那些出国者如神仙中人。”

好不容易有个清华的交换计划,但是钱少,只够勉强支付自己的食宿,而亲老子幼,没有人照顾。没料到,全家对他的留学都很支持:“他们对我说:我们咬咬牙,过上两年紧日子;只要饿不死,就能迎来胜利的曙光,为祖宗门楣增辉。这种思想根源,我是清清楚楚的。当时封建科举的思想,仍然在社会上流行。”

这种科举思想,也像往日一样,不知不觉由长辈向小辈灌输。20世纪50年代从中国台湾去美国的留学生讲到他童年在北京的印象:

“从小时在天井纳凉,听祖母讲牛郎织女故事时,就听说有留学这个名词,那时的观念,所谓留学生大概就是状元的变名。……祖母如果要问一下,你以后干什么呢?我一定立时可以答出:留学。”

讲到留学生的救国思潮,自然令人想起留日学生对推翻清朝的作用。中国政治长期沉疴不起,而日本距离中国近,自清末到民国,留日学生持续介入中国政局,以致经常发生退学浪潮,这有地理上的原因。

至于留学西洋的,整体而言,没有出现留日学生那么多革命志士,但在国势不振的情况下,普遍都有一种报国之心。其中20世纪一二十年代是个特殊阶段,留法和留俄学生因为特殊的原因,跟现实政治关系很深;留美学生则有一种先锋思想,以舍我其谁的姿态出现于留学舞台上。

19世纪末的留美学生,在留学大潮里属于早期的西洋学生,他们大多出身于基督徒或者商人家庭,并非士大夫阶级,然而仍抱着救国的志向去留学或者回国。

十六七岁去留学、在美国八九年的商人儿子施肇基,后来做了外交大官。当教授问“来美求学,有何志愿”时,他以鸦片战争以来到1899年左右各国企图瓜分中国的情况,回答说:“中国积弱,受人欺凌,愿以所学,为国家收回利权,雪耻图强。”他提出的方法竟然是打败一个外国,以恢复国民的自信心!例如打败葡萄牙以收回澳门。他这么回答的时候,中国还未出现清廷扶持义和团、向八国宣战的局面。

留学生关心报国的机会和前景。民国成立,为他们开创了条件。后来做了外交大官的顾维钧就说革命成功,使他为国效力的心情再度活跃。1912年初他被袁世凯政府聘为英文秘书,当时袁世凯的用心大家尚未看清,他很想一试。教授也鼓励他,认为既然他读书是为了准备出任公职,就不应拒绝袁政府的邀请,因为这对顾维钧本人和哥伦比亚大学都是个好机会。因此他赶口试,赶博士论文,以便效力于新政府。口试时,主考者问了不少关于中国新政府的问题,例如美国宪法是否适用于中国。

在中国,中小学生也听到救国的呼唤。在得风气之先的省份,由有新思想的人物成立的学校里,学生都受到救国思想的推动。湖南明德学校由出身书香之家、留学日本的湖南拔贡生成立,充满革命气息。学生下课后仍要到礼堂听代校长训话,内容都是要学生爱国,强调中国是文明大国,但被列强压迫;年青一代要努力读书,吸收新知识,使中国富强。学生认为“他的话又新又刺激”。于是蒋廷黻当年在长沙念书时,和同学常做白日梦,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救中国,幻想很多使中国富强的方法。

很多日后留美的学生,就是因为这些教育风气的影响而立志出国的。

天下兴亡,不仅匹夫有责,有些女子也心有戚戚焉。出身清朝官宦大家庭的女生曾宝荪,即使还是中学生,又信奉了基督教,仍然立志要为中国谋发展幸福。1912年她去英国读中学,在码头才觉得走上了人生一条新路,到了伦敦,晚上睡觉时,思前想后,想到前途,想到如何应付未知环境,总要不丢中国人的丑才好。(节选自《大留学潮》,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2016年9月出版。本文图片选自《清风华影》,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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