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爹来地是娘(三)

2017-12-12 08:45阎雪君
金融博览 2017年12期
关键词:香水村民土地

阎雪君

(4)

金炜明上午整理了一会儿扶贫计划,有点头脑发胀,就走出门来想溜达溜达散散心。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村子在阳光的抚慰下,显得安静、祥和。空气极好,金炜明敞开心扉呼吸着,心情也被染上了阳光,浑身觉得通气亮堂。初来的几天,村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羊叫狗吠,很少有大的噪音困扰。尤其是到了晚上,那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亮亮晶晶,仿佛能把窑洞压塌。自己躺在炕上,仰望着银河里的亮点,他的肺腑好像被清水洗过一般,通体舒畅,想想城市的夜空,总是在昏暗灯光的遮掩下,星空隐隱约约,半明半暗的,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金炜明出了房门,就看到了大院里的豆腐房。这里过去曾是一个地主的老宅,一溜的老房,墙体斑斑驳驳,像老太太的脸。屋檐墙角布满了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在编织着捕食美味的梦。几只山雀从屋檐下窜出,站在枝头上吱吱乱叫。大门院墙上不知猴年马月书了两个隶体大字:豆腐,虽已部分剥落褪色,但古色韵味犹存。

金炜明来到豆腐房前,听到里面有叮叮当当的刮锅声,也听见屋里人声杂嘈。

金炜明敲敲门走了进去,唐麦穗抬头看见他,忙拨开众人迎上前,招呼他说:“呀,不知是县长大人驾到,快来坐,快,你们给腾个地儿。”说着,他把众人推了推,又把坐在一把破椅上的村民拉起来,让金炜明坐下。村民们往往把村长、乡长看成是重要官员,却不看重级别更高的县长、市长,也许是觉得他们太高、太遥远了吧。

众人被唐麦穗推得前仰后合,有个女的就尖叫起来:“眼瞎了,谁的蹄子踩了老娘的脚板?哎哟!”

金炜明见状,忙说:“不忙,不忙,我不坐了,都快坐一上午了。”

稍停一会儿,金炜明才看清,这一间小屋足足憋了十几个人。一条大土炕上,一边晾着黄豆,一边铺了半张席子,席子上人坐不下,有几个人干脆就坐到了黄豆堆里,嘴里叼着纸烟,眯缝着眼盯着手里的纸牌,耳根上夹着几支香烟,输了给人,赢了再夹在耳根上,旁边还围了几个人观战,不时还抢上一支“战利品”;几个女人手里拿着针线活儿,挤在另一边炕上,手上一份嘴上一份忙乎着,不时还推搡几下;地上有两个村民蹲着,面前小凳上一只小碗,里面放着几片小豆腐干,每人手里端着半杯散白酒,全然不顾他人的吵闹,静静地品尝着酒的清香,嘴里还叨唠着买卖上的事儿。

“听说田改兰被人祸害了。李胜利可真是爱憎分明哪,以前田改兰靠‘种人发财时他就去治理过,如今她被人祸害了,李胜利连害她的谷子都整顿了。”

“呵呵,有人说李胜利最近准备去整顿郝利仁,胆子不小哇,可别让郝利仁的狼狗给吃了。”

“老李才不怕他呢,牛鬼蛇神都不怕,还怕条看家犬?”

金炜明听着,心里不由地莫名跟着担心起来……

(5)

老知青魏仁跟香水沟村有缘,跟香水沟的人有情。

他是早年的北京老知青,从踏进香水沟村的第一天起,他的灵魂就被扣留在了村里的山山水水,这里就成了他真正的第二故乡了,他也成了香水沟村的一员。特别是他返城退休后,每年在香水沟村生活的日子要远远多于在北京的天数。他为这个村子的父老乡亲确实做了不少的好事儿,也可以说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乡绅”。有人说他已经离不开这片黄土地、这里的山山水水,也有人说他是离不开村里的那个女人。反正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微微一笑,不解释,不反驳,不承认,也不否定,好像什么事也难以激起他心头的波澜。但是当他听说田改兰这件事情后,却惊得眼冒金星,因为他基本可以认定这个所谓的凶手是谁,并且这件事跟自己多年的孽债也脱不了干系,多少年了一直折磨得他良心不得安宁。

其实,魏仁第一次协助孩子家长把村里因饥饿而养不活的孩子介绍送给北京的养父母,心里还蛮有成就感的,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挽救了一条生命,既帮助孩子找个好人家能够活下去,又成全了城里不能生育的家庭圆了拥有孩子的梦,真是积德行善啊。包括魏仁自己与田守义的妹妹田春燕的私生子华正茂,当时都是从村里送到京城抚养长大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后来村里的人们纷纷把超生的孩子送到城里时,就引起了在村委会担任妇联主任的田春燕的极力反对和愤怒,也弄得魏仁措手不及,使田春燕对他因爱生恨,恨上加恨。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因为钱而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卖掉。这与当时他介绍孩子送人是为了生存的初衷相悖。他知道女人生孩子第一次送人是因为穷养不起,第二次送人是因为超生不敢养,第三次送人是因为赚钱划得来。但不管怎么说,这条路径毕竟是由他引发和打通的,特别是田春燕因亲生儿子华正茂也参与到这个输送链条当中牟利时,她几乎精神崩溃了,母子俩反目成仇。魏仁也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后悔莫及和痛心不已,他不知道如何来阻止和处理这类事情。看看金炜明,再看看华正茂,两个同样是从一个村子送出去的孩子,现在一个回来报恩,一个却回来报怨了。

他还听说金炜明这次回村里是专门扶贫的。但他觉得金炜明除了扶贫,是不是对自己的真实身世也要进行探究?自己也是多年没见到金炜明了,这几天两人在大院里相见了,也聊了很多。魏仁在聊天时也特意观察金炜明,觉得他长得跟那个人太像了,他担心有人只要留意一点,就会一眼看出来。好在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别人是不会把那么远、那么大的北京跟这么小、这么偏的香水沟联系在一起的。想到这,他那颗紧张和忧虑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其实,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还真是想错了。

田春燕在村里负责计划生育工作,同时她又是一名义务接生员,还是一名佛教徒,这就非常难办了,但是她做得还不错,计划生育工作年年完成任务,接生员干得有板有眼儿,佛教徒当得心安理得,这就不易。

田春燕年轻时跟年轻英俊、有文化的魏仁相爱了,但遭到了以哥哥田守义为代表的家里人反对,说这桩婚事不现实。果然,魏仁城里的家人怕他永远被拴在这个穷山沟里,也坚决不同意。结果两人未婚先育,怕村里人知道笑话,又养活不了,只能把孩子悄悄送到城里托一个姓华的亲戚代为养育。后来魏仁返城工作,结婚生子,又因性格不合离婚。可田春燕却是终身未嫁,有人说是魏仁害了田春燕,可她却从来都没有埋怨过魏仁一句。尽管魏仁退休后经常回村里居住,无非就是想经常看到田春燕,可田春燕就是不跟他来往,免得别人瞎叨叨。

田春燕一辈子在村里跌打滚爬,对土地和生死、土地和女人,有着自己独特的了解与认识。她觉得土地就像一个母亲,人的生死都跟土地有关,人都是土里生土里埋。男人对女人也如同对土地,对土地如同对女人。有时候她觉得庄稼是土地种出来的,其实人也是土地种出来的。比如人们把去世的祖辈们埋到土地里,实际上就如同把人的种子埋进了土地,来年出生的后代,實际上就是祖辈们的种子发芽,轮回。

在村民心目中,田春燕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人。她是村委会妇联主任,负责计划生育工作。尽管村里每年都有大肚子的女人在大街上溜达,可就是从来没有超生现象,年年得先进受表扬。这就让乡政府主管计划生育的领导非常惊奇,也让其他村里的同行嫉妒得眼里出血。

田春燕确实是个坚持原则和执行政策的人,村里只要有不符合计划生育和应该做结扎手术的,她一定会动员甚至拉其到医院做手术;如果只生了女儿没有儿子,还想生,她一般情况就睁只眼闭只眼,但当其生下儿子时,她会动员或者给其出主意,让其把孩子的户口落在村里没有超计划生育的同宗亲戚名下,这样一来,既不违反计划生育指标,又能跟其一个姓,两全其美;要是已经生了孩子或者有了儿子的,她一定会动员或者组织人员强制拉进医院做绝育手术。为此,田春燕也挨了不少咒骂,说她缺德损阴,断子绝孙。但不管别人说什么,田春燕不追究也不辩解,只是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完了,她再到庙里祈祷赎罪。

田春燕还是个很好的义务接生员。许多人认为这与她负责的计划生育工作很矛盾。其实不然,因为在她心目中,永远把人的生命摆在第一位。她发现哪个女人不孕不育,就会动员她到医院检查,并且到庙里替她拜送子娘娘;她要发现哪个女人怀孕了,不像别的计生员,非得把违反计划生育的女人拉进医院流产,反而会在女人分娩时,悄悄帮助接生,然后进行罚款或提醒其把孩子的户口寄放在其他亲戚上,甚至送人。反正孩子不能扼杀,她负责的计划生育人数不能超,这就是她的原则和底线。

村里有个赤脚医生叫徐建兰,许多人暗地里叫她“虚贱烂”,胆大又贪婪。为了赚钱,她每次给村民们输液,都故意开许多注射液,噼里啪啦打开一大堆小玻璃瓶,给人的感觉是用了好多的药,结账时费用多就觉得是应该的了。村民们不明究竟,还一个劲地拱手作揖、感恩戴德。

徐建兰经常召集一些所谓的“民间大师”住在家里,用各自的“祖传秘方”给村民们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比如通过连续几天的输液说可以给人稀释血液,治疗高血压、血粘稠;通过放血治疗静脉曲张;通过针灸火疗治疗各种类风湿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等,仿佛无所不能。其实这些人根本就是没有任何行医执照的江湖骗子。

特别是徐建兰仗着哥哥徐建国是当地派出所所长,竟然昧了良心,私下里偷偷给想超生的女人们取避孕环。她还私下里经常跟人嘀咕,说田春燕不让女人们生孩子缺德,自己为女人们解决困难积德。结果好多妇女怀了孕,还理直气壮地叫嚷说是计划生育的避孕环不结实、质量差,害得自己又怀了孕,遭了罪,应该让计划生育部门负责赔偿,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对于自己一辈子的婚姻不顺,田春燕认了。头顶三尺有神明,她坚信世事皆有因果。但想到侄女田改兰被祸害的惨剧,她觉得丢人和后怕。她知道,田改兰走到这一步,起因恰恰还是一个穷字,为了一个钱字。说白了就是那一拇指宽的田地纠纷。原来田改兰家和燕百合家的地相邻,那一年因为两家人都认为对方在耕地时多占了自己一拇指宽的地盘,两家人为此大吵了一架,都骂对方是穷疯了、贫急了的“穷鬼”,引发了两家人因穷生仇,为富争斗,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田春燕的计划生育工作既管得了别人,更应该管得了自己人,可尽管田改兰生孩子“致富”的事村里路人皆知,可就是不给她这个姑姑留下把柄,也没有给她制造过麻烦。

其实田改兰结婚后一直没有怀上孕,生孩子比较晚。记得田改兰经过多次折腾才第一次怀孕,兴奋的她跑到门口旁边的黄土沟沿畔,对着深沟喊:“我——怀——孕——了!”

深土沟也回响:“我——怀——孕——了!”

村里人听见了,都笑着说:“老天爷呀,连山沟都怀孕了!”

还有人忍不住问:“天哪,那它生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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