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琳
题记:古镇、古寺、古城、古石刻、古城墙,故居、书院、旧画展……每一处遗存都可以牵出一段温情的记忆,折射着我们内心的忆念、向往与乡愁。
离开巫溪的那天清晨,去了大宁河畔的宁厂古镇。
曾经在朋友的书里,通过很细致的文图“踏访”过这里,印象深刻。但身临其境,当青绿的河岸上若电影的摇镜头般呈现那绵延数里的苍老的房屋时,还是有一种柔软的情绪如水般漫上心田。沧桑,也可以让人凝住脚步,屏住呼吸。
古老的宁厂,不单单是中国最早的盐业生产地,不单单是中国西南最早的集镇,也不单单是吊脚楼建筑模式最早的起源地,它还是《山海经》的故乡,是先秦时期巴文化和楚文化重要的发祥地之一……
流淌了五千年的盐泉,依然年轻,充满活力与灵动。掬一捧来喝,清朗的咸、清澈的纯,让人回味。而与之对应的,是河对岸触目惊心的衰老。
跨過摇摇晃晃的吊桥,实地踏访曾经繁盛至极,如今萧条至极的古街老巷。随处都是废园,荒草萋萋。那一座座行将垮塌的吊脚楼里,曾有怎样的笑语?那一扇扇紧闭或开启的木窗木门边,曾有怎样的欢声?一只白色的猫栖在墙头,一朵寂寞的花开在山前。有一种沉默却延展的忧伤,也有一种内敛而质朴的定力,峰回路转,扣动心弦。
佛光寺。它是五台山之行最大的惊喜。
一个偶然的提议,因为梁思成和林徽因曾经的造访,也因为我记忆里的似曾相识,我们决定多绕几十公里的山路,去五台山外围的佛光寺看看。
七十七年前,梁思成曾有这样的记叙:我们骑驮骡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回着走,沿倚着崖边,崎岖危险。下面可以俯瞰田垄……近山婉婉在眼前,远处则山峦环护。旅途十分僻静,风景很幽丽……瞻仰大殿,咨嗟惊喜,我们一向所抱着的国内殿宇还必有唐构的信念,一旦在此得到一个证实了……
我们乘车入山,山路已不似当年的陡峻崎岖,但依然僻静而幽丽。寺前下车,便见一松几乎横卧于地,枝丫却伸出崖外,繁盛葱茏。进得寺内,几无游人,牡丹却艳红得正盛,古朴的大殿掩映于林木森森的高台之上,那样的恢宏和静谧,仰视之间,全无他念,连咨嗟惊喜都显轻慢一般。终于进得殿去,有大唐风韵的泥塑虽然因民国初年的重新着色稍显唐突,但仍能从脱落的地方看到当初淳古的色泽。更有原汁原味的唐代壁画,充满了沧桑的圆润和流畅,吸引你静听千年时光的声音,有让你落泪的力量,欲罢不能。
是因为地处“台外”,才葆有了千年古刹的风貌?是因为身处“边缘”,才成就了中国现存最古老木构建筑的美誉?
回家后,翻看《林徽因传》,终于找到对佛光寺似曾相识的理由:239页到243页,全部记录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考察测量佛光寺的过程。重温文字的过程,恍若重游佛光寺的过程。
有的地方是值得反复重温的,即便匆匆。
荣昌城外的安富古镇。“金竹山,瓦子滩,十里河床陶片片,窑火烧亮半边天,窑公吆喝悍声远。”流传了几百年的民谣,是古时安富陶器盛况的真实写照。我们抵达时已是下午,古镇不古,盛况不再,迎接我们的是它的空旷、闲散和炽热的阳光。
安陶博物馆,以它流传有序的陶器物和陶片片牵引着我们的目光。在模拟的窑火前,把自己遥想成一方汉陶,以粗犷、朴素的线条和姿态,于反复的淬炼中,让自己结实、坚韧而明亮。
那个下午,便在陶器间流连。制作的神奇,雕饰的灵感,触目而生的心动,一手在握的质感,还有那熟稔到儿时记忆的亲切,当然,也有怅惘和遗憾。
告别安陶,已近黄昏。
在近晚的余晖里,重温路孔古镇。即便匆匆的领略,仍有一些温良的气息,如蒸笼里拣出的艾粑粑,糯糯的,甜到心底。
陶,是泥与火的结晶。古镇,是记忆与时光的交响。
昨日双桂堂,今日老君洞。前为西南佛教禅宗祖庭,后为川东道教第一丛林。步履重温之间,仿佛在时光隧道里往返穿行。
梁平双桂堂于清顺治十年(1653)创建,迄今刚好三百六十年。盛夏时去过,天大热,汗淋漓。因为数百年的殿宇婉转幽深,因为“第一禅林”的声名端正悠远,因为那些长亭短榭回廊曲巷的安静和平,便有一缕凉意从热汗里渗出。昨日于寒风细雨间停留,于竹禅墓塔前,燃香,鞠躬,似有忆故人温热又淡远的述说娓娓而来。同样的地方,有了不一样的心得。暑寒二度双桂堂,均因竹禅而往,因古琴而往。“松风入处白云深,时有僧徒学抚琴。流水声圆山曲折,闲中一听一清心。”录竹禅知音雪堂《听琴》诗以记。
南山老君洞始建于三国时期,正式创建于隋末唐初,明成化十六年(1480)重建,仅此已有五百三十三年的历史。吸引我们雨中访道的明代摩岩石刻也完成于明成化年间,五百多年的风雨也难掩渔樵耕读的形神兼备和伯牙子期的栩栩如生。此地多次登临,保存如此完好的抚琴图却首次得见。今日因此图而往,收获的却不仅于此。“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录东门对联以记。
铜梁,古安居城。又一个浮出水面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九宫十八庙,明代古城墙,朱门花窗铅华洗尽,寻常巷陌纵横交错,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养在深闺人未识。
抵达城下,见工地正在进行时,多少有些扫兴。进城去,却见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串起黛瓦白墙,亭台楼榭,古旧残壁,这是一座无意张扬的小城,即便有灯笼酒旗,雕梁画栋,但整体的气息是安静的,有一种倾听的姿态,就像那些触目可见的木雕砖雕石雕,静静地阐述着瞬间和永恒的关系,怎样的惊叹都不会惊扰它们的安详与淡定。
“礼乐长承燕翼,诗书永荷龙光。”在琼涪两江清流围绕的城隍庙高台上,风乍起,吹得我的长裙若长发飘飘,是江风、山风,还是古风?风里传递的,依然是岁月安居的清爽和安然。
重温大足宝顶石刻。午后的阳光,于浓荫下依然炽热。热汗淋漓,心却清凉,一尊尊生动的造像,一张张安详的面目,一个个宁和的手势,一道道飘逸的裙裾,凝视,仰望,感觉,体味。近千年岁月侵蚀的沧桑之美,近千年岁月淘洗的艺术之美,大气而细腻,宽广而温厚,坚定而朴素,若安然自适的梦土,让人安顿。
所谓经典,就是值得反复阅读的作品。宝顶山,多次造访,反复阅读,有时读到修行,有时读到降住心魔,有时读到一切由心造。每次阅读都是未完式,如宝顶山下最后那些未完成的造像,给人更多寄予和联想。
子夜归,雨倾盆,恍若将白天的热汗倾回。凉与热,雨和汗,都是通透,都是良辰。
凤凰古城,十年前来过。
记得是春天,来重庆最东南的秀山讲课,因为近靠边城,所以自然讲到沈从文,讲到沈先生的“希腊小庙”。课后的某天,去了边城,也来了凤凰古城。因为沈从文故居的安静,我原谅了古城当时的大兴土木,原谅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日益兴盛的商业氛围。
今天的鳳凰,因为七月的洪水,触目皆脚手架,桥、塔、楼、院,都在修复中,却依然人多物盛。幸好河水是清澈的,倒影下的绿树是葱茏的,白墙灰瓦下的小街巷是安详的,沈从文故居的蓝花花窗户依然沧桑又亲切。同行的文友在故居书屋一人买了一本沈先生的书,又找到一家正宗米酒店, “乡下人”的“甜米酒”让我们微醺,出得店门,已是华灯初上。
“塔静梧高凌空引凤,河清岸曲流水藏蛟。”徜徉河岸,灯火掩去了白日的伤感。歌舞升平里,有沈先生的话语穿越那些歌声而来: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黑石山。始建于公元1868年的聚奎书院。
多年前来过,记得是个雨潇潇的春日,山色空漾,山叶滴翠,美树香樟成林,翩飞白鹤成群,写满青苔的巨山石,以及山石上不时得见的优美题刻,步步惊艳!
今天在阳光下重温,一屋一院,一石一树,一字一句,一花一草。都有无限的和平与感慨。白鹤在香樟林间飞跃,扑扇出一幕幕的画面:陈独秀在这里做生命中最后一次演讲,冯玉祥在这里缅怀白屋诗人吴芳吉,于右任用不同的书体题写“奋乎百世,顶天立地,继往开来”,还有梁漱溟、文幼章、欧阳渐、台静农、佘雪曼等文化名人在这里登台讲学。桃李芬芳,教泽长流,“是英雄铸造之地,为山川灵秀所钟”,书院里的对联作了最精要的点睛。
“万事尽如秋在水,几人能识静中香。”山前驴溪河水缓缓流淌,园中九曲池上落叶密布,春天的水以自己的面目静静地芬芳。
秋阳下的通远门。久违了的老城墙。
这里是老重庆九开八闭的十七座古城门硕果仅存的两门之一,也是我曾经每天“穿越”多次的地方。
妈妈的家在城门外的数百米处,我执教的学校在城门内的数百米处,曾经兼职的报社就在古城墙的边上。通远门是我的通近门。每天清晨、中午、黄昏或夜晚,都要从这布满藤蔓的城门洞穿行。记忆中的它常年都濡湿而暗沉,年轻的我总是朝着洞口的亮光快速地穿过……
如今,老屋已非,老校已迁,阳光依然,老墙依旧,老树盘根,岁月留痕。通远门前青枝葱茏,城门洞内清爽阴凉,车流过,人跑过,风掠过,雨洗过,不改神色。
四川,广安,邓小平故里,第一次来。春阳的拂照下,绿树浓荫,花香满径。故里的感觉在淡化,就是一个春天的园子,讲述着春天的故事。月季、山茶、迎春,还有若干不知名的野花,自在散漫地盛放。树树新枝,高高低低的欣喜,散发着新绿的香。一湾静湖,天光云影共徘徊,转过去,莲叶何田田,铺陈出别样的风景。
故居前后,竹树环绕。蓝天白云下的嘉木凡树,掩映着朴素的老屋。厅堂里“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让我想起另一副对联,朋友说在邓氏祖墓上看到的:“阴地不如心地,后人须学好人。”彼此呼应的,是朴素里的隽永恒常。
天黑了,风起了,凉意透彻,洗涤生命的尘埃,灯影里的树叶像花儿一样透明而轻盈。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在暗夜里漫步,风清气朗。
午后漫步,又到博物馆。本来因另一个展览而往,看到“我的三峡记忆——伍必端写生画展”,为这朴实的展名所吸引。画家伍必端并不熟悉,但他画笔下的三峡及山城却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展厅被隔成狭长的空间,两百余幅大大小小的写生作品仿佛顺流而下,一路看过去,真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这些作品画于上世纪70年代三峡蓄水之前,那些逝去了的不复存在的景象,让人怀念又感慨。奉节古城、万县老街、大昌古镇,都已全部沉入水底。孤帆远影、两岸猿声、江石纤夫,也是很难再生的风景。喜欢那些用青灰色的调子,在淡淡的水墨里氤氲出来的充满忆念的画面,三十多年前的雾重庆,静静流淌的大宁河,灵动变幻的巫山云雨,青苍茫茫的群山重叠。更喜欢那些有情有意的清新小景、山谷幽泉、横石晨雾、大山树影、山城小巷、黑瓦白墙、旧园、小溪、村庄、小桥流水、青翠田园、斑驳的山石、纯蓝的山色、阳光下的小树丛,世外桃源般的安详,纯朴而宁静。
这位中央美院八十八岁的老画家,用这样一个展览回眸他在最好的年华里所记录的最好年华的三峡。我相信他此后一定画过三峡,但没有一幅展出其中,画上所留下的时间全部定格于1973和1979……
脑海里闪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平遥古城,十几年前携带保存完好的古城墙、古街道、古店铺、古寺庙、古民居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出的评价是: “平遥古城是中国汉民族城市在明清时期的杰出范例”,并用“非同寻常”表达了惊喜和敬意。
可以说的太多,还是说说印象深刻的对联吧。
戏中有文,文中有戏,识文者观文,不识文者看戏。音内藏调,调内藏音,知调者审调,不知调者听音。这是戏楼上的对联,看似写“实”,却有让人回味之“虚”。另一戏楼的对联有异曲同工之妙:曲者曲也,雅曲内写尽人情,愈曲愈直。戏岂戏矣,游戏中传出物理,越戏越真。
作为晋商票号的集散地,看到“轻重权衡千金日利,中西汇兑一纸风行”这样的对联不稀奇,稀奇的是钱庄门前这样的对联:一榻琴书南北史,两楼风月东西路。寄怀楚水云山外,得意唐诗晋帖间。琴书风月,山水诗帖,何其兰芳桂馥!
再看看民居对联:修身如执玉,种德胜遗金。乐天为事业,养志是生涯。花影云拖地,书声月在天。再来联长的:延晚景于桑榆,不外栽培心上地。 寿长令乎姜桂,只缘涵养性中天。心上地,性中天,怎样的栽培和涵养,才能如平遥古城般地厚天阔、风清气朗?
责任编辑 张 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