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邵丽,女,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现任河南省文联主席、党组副书记,河南省作协主席。
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两百多万字。
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作家》等全国大型刊物,
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部分作品译介到国外。
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
《小说选刊》双年奖,第十五、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
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
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在生活的大河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被激流推着走,有的随波逐流,有的砥砺前行,但无论如何你都无法跳出河面,逃脱大河的淘洗,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人,是否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和感触呢?
我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看着婆婆剥毛豆。婆婆一家人都爱喝粥,每天早晚两顿,一年四季如此。所以她在我们家,有一半时间都是耗费在煮粥吃粥上。
从窗口望出去,南边可以看见河堤,我家离它大约有百十米的距离。东边是一条大路,宽得足以并排走五六辆大卡车。因为是行政及家属区,很少有车辆经过。我家窗子下的一棵悬铃木上,坐着一个鸟窝,一种我喊不出名字的鸟在那里安家。有一次林鸽来串门,我指给她看。她也不认识这种鸟,只是说,记得好像在哪里看过,悬铃木上不能搭鸟窝。我问,你是没见过悬铃木上搭鸟窝,还是悬铃木上根本就不能搭鸟窝?她说,不争论,资料上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按资料的说法,这窗口下面,要么不是鸟,要么不是悬铃木!
“咋不是鸟儿?那是犟筋儿,”婆婆在卧室门口大声说,把我们俩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在门口听我们谈话,“咱老家到处都是!”她一口浓郁的豫东方言,到底说的是“犟筋儿”还是“叫筋儿”,我们也听不明白。记得有一次我正在睡觉,她穿过我的卧室,走到阳台上,突然大叫了一声:“哈!一抹白!”我正在梦里,不知道她喊叫什么,吓得赶紧坐了起来。趴窗户上一看,原来是下大雪了,整个河堤上雪片纷飞,银装素裹,可不是一抹白?
我说,娘,我正在睡觉,你进来能不能先敲一下门?
她骇然道:“自己一家人也得敲门?”
我懊丧极了,知道这话说也是白说,她认定的事儿,谁也别想改变。我和老公结婚的时候,她要求我们必须在老家办喜事,说这大半辈子都是给人家孩子添箱,自己的孩子不在家办事,这亏就吃大了。当时我头都大了,我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况且老家还没有通电,我简直无法想象如何在昏黄的油灯下度过我的新婚之夜。我让老公跟她商量一下,把他们接过来在市里办,既省钱又省事,更省心。老公说:“要商量你去商量!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谁能说动她!”我想想,不值得为这事儿较劲,就没再多说什么。在老家度蜜月那几天,她从来不管我们小两口在屋里干什么,掀开帘子就进来。有时候我们亲热一会儿都得提心吊胆,弄得跟偷情似的。
公公退休后,她招呼也不打一个,处理了家中的家什,毫不客气地进住我和她的大儿子家中。那时小叔子大学还未毕业,三个婆姐也先后聚拢到我们这座城市里,可她很少去她们那里。打从他们跟着我们,我的生活和生活态度有了彻底的改变。跟着她当媳妇,我整天得小心翼翼,恐怕有哪一点做不好,让人家笑话。我是个文化人,作家,大小还是个领导。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太,真弄出点不愉快来,且不说我情何以堪,就是我老公怕也饶不了我。
婆婆剥了半盆豆子。看她忙完了,我顺手接了过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又把豆子从我手里要了回去。她不会让我洗,只要她在我们家,厨房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能动,那是她的领地。其实我做的饭比她好吃,也好看。但她总能找出我的毛病来,不是咸了,就是放多了味精,要么是油不够大,反正我不应该进我的厨房。她在哪一家出现,那个家就是她的。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淘米水洗菜,洗菜水浇花,而且水管开得跟断流似的,说是害怕浪费。冰箱碗柜里到处是剩饭剩菜,赶我们去上班,她就自己慢慢吃掉。她是从苦日子里一步一步挪过来的,知道心疼东西。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看见一根软塑料管从水管上接到下面的一个桶里,便问她这是干什么用的。她瞪了我一眼,小声地对着我的耳朵说,是隔壁刘家刚刚告诉她的一个秘密,这样流下来水表不走,用水就不用花钱买了。我哭笑不得,把这事说给老公,希望老公劝她把那东西弄掉。老公说:“我要是有本事劝她拿掉,就不用你提醒我了!”他曾经跟我说起过,母亲即使一生都在错,但是也一定要把错事办对。她从来不向任何东西屈服,既不向错误屈服,也不向正确屈服。
一会儿,公公把孩子从学校接了回来。学校就在我们楼下不远处,从北面的窗子就能看到,可他总是要到学校门口接。如果饭做好得早,婆婆也陪他去。俩人早早就来到学校门口,像两个哨兵似的,一人把住一边。公公是个退休的老中医,就知道守规矩,把接孩子的事儿弄得跟坐诊似的,雷打不动。
孩子看见我在家很不高兴。如果我不在家,她疯得不着边际。她噘着小嘴,站在爷爷身边,也不搭理我。等爷爷掂着垃圾袋出去了,她才坐在小桌边,把作业本一本一本地拍在桌子上,像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口气,埋头写起作业来。
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婆婆在厨房里关着门忙活着,锅铲摩擦锅底的嗞啦声,溢出的豆米粥的香味儿,让我突然之间伤感起来。这伤感也不是没有来由,只是暂时还不想去认真打量它。外面已经起了一层薄雾,因为在河边居住,只要没有大风,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起雾。这也是我喜欢这栋房子的原因之一。
我走到阳台上向远处张望,雾中的风景更具有流动性。如果静下心来,能听到河水的响声。在那种响动里,我在害怕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又说不上来。是因为我很快就要独自离开这里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这问题穿过薄雾,具体而又清晰,好像可以随便折叠和伸展,但是,我把它叠了起来。我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放眼望去,政府家属区几乎所有能看得到的房间都亮着灯。我看见公公在楼下快速地走着,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步伐在风中飘动,像一個年轻人。老公跟我说过,从来没见过父母年轻过,从他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像个老头,母亲就像个老太婆。可是,我从来不觉得婆婆有多老,而公公今天看起来也是如此年轻。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仅仅一年后,他就化身为一抔尘土,沉沉坠入另一个世界。更不会想到,所有的幸福都那么易碎,轻轻一碰就伤痕累累。
我在车上等着婆婆。马上该换季了,再加之他们很快就要到海南去过冬,婆婆要求我给他们买几身换季的衣服。结婚已经十年多了,说实话,我一直都在摸着石头过河,真没找到当媳妇的感觉——谈恋爱那时候,还是一场忐忑得无边无际的大事。有人劝我说,你可要准备好当媳妇。可是怎么准备呢?结婚之前,再怎么准备也是闺女,结婚之后,即使什么都不准备也是个媳妇,就这么简单。周围的很多人可能觉得我和我的婆婆从未闹过矛盾。纵观后来的二十几年,大面上我们可能是关系不错的婆媳,一派祥和,婆慈媳贤的样子。其实,内里的疙疙瘩瘩如同被窝里进了毛刺一样,常常会在某个深夜将我闹醒。年轻时,我觉得婆婆太过于强势,强势到霸道,她的儿子又惯于听信母亲,甚至我把夫妻失和也归咎于他娘时时处处掺和在我们的生活里。
每年冬季,两个老人都要到海南小儿子那里过冬,等冬尽了再飞回来,像两只候鸟一样。这样的日子对我公公来说不算什么,他这人表面看起来随遇而安,跟着哪个孩子生活都行,只要有酒作伴,什么都不挑剔。而且你几乎无法从性格上揣测他的过去,因为他没有性格。他的生活拆成一节一节的,跟时间绑在一块儿,好像他只从属于时间——几点吃饭喝酒,几点散步,几点接孩子。稍微错一点他就无所适从,似乎被跌出了时间之外。在我们家,他的生活一成不变,尤其是每天散步回来,他总是圈进客厅角落的那把扶手椅里,不知道有没有看过电视,我们的所有谈话好像也与他无关。他的两只手交替撑着自己的下巴,如果孩子睡了,他会点一支烟虚握在自己手掌里,只露出一截过滤嘴,抽的时候就低下头去,一副很愧疚的样子。
而我婆婆看起来则是一个很有主张的人。听老公说,自从我公公退休后,她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她以自己的顽强、忍耐和固执等来了这一天。她规矩甚多,不管哪个孩子请她去,都得费不少周章。她从来不在任何一个闺女家过夜,如果这一条不答应,她宁愿不去。她的理由是,闺女的家不是她的家,儿子的家才是。即使这一条满足她,那也要看哪个闺女请她。孩子们在她眼里一定是有三六九等的,首先是男孩女孩不一个阶级,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男孩的,女孩想都别想。其次,女孩里面也不平等,她喜欢大手大脚的孩子,对从小就俭省节约的嗤之以鼻。她说大手大脚花钱的人,才能大手大脚挣钱,没见过谁家的财产是筷子头上省出来的。话虽这么说,可是在生活中,我从来没见过她大手大脚,甚至比一般人都俭省。
不过,或许叫她说着了,三个姐姐就二姐大手大脚,现在的日子也数她最宽绰。大姐省吃俭用,一辈子都在为钱打急慌,住的房子都是弟弟妹妹们添钱买的,从来没买过新衣服穿。
小叔子在海南当律师。弟媳则与人合伙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两个人事业有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婆婆在人面前说起两个儿子来,常常喜笑颜开。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跟我们一样,只生了一个女儿。按农村人的说法,这一家算是绝户了,兄弟两个一个男孩都没有,再过几十年,他们的姓氏也没人继承了。公公对这事儿甚是看不开,私下里跟她讲过几次,说是无后,死了也无法面对祖宗。婆婆说:“就咱们那几个祖宗,活着你面对过几次?再者说了,哪个人死了都无后,一把土埋了,有后无后,咱想管也管不着了!”公公再也不提这档子事儿了。有一次小叔子两口子回来探亲,我劝他们再要一个,说如果不想养就放我们家。婆婆当即打断我的话,说养个孩子太难,有一个闺女也就够了。“如果只让生一个孩子,一定得是个女孩。闺女才是贴心人。你没想想,”她掰着指头跟我说,丝毫也没顾及有些话不该当着媳妇的面说,“如果生一个闺女,还会赚人家个儿子。如果生个儿子,到时候还不得是给人家养的?”
我想跟她开个玩笑,问她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赔给别人了。看她一脸正经的样子,又忍住了。
婆婆穿着红衣黑裤下来了,打扮得跟快餐店的领班似的,小皮鞋擦得锃亮。只是她个子矮,又胖,看起来像个大头娃娃。我把她扶到车上,刚走出不到十米远,她又要下去,说自己的包忘拿了。我说你拿包干什么,又用不着你花钱。她也不答话,不待车子停稳,拉开车门下去,径直回到我们楼上,半天才拿着包下来。
我想起来了,她的手机在包里。
过七十岁生日那天,孩子们高高兴兴回来给她祝寿。小叔子两口子专门从海口赶了回来。她把大家给她买的东西翻来覆去地倒腾一遍,一脸的不高兴。她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一点都不会掩饰。我捅了捅老公,让问她怎么了。她对儿子说:“我怎么了你看不出来?连你们的小孩子都会用手机了,你妈连个手机都没有!还反过来问我怎么了?”儿子说:“我刚好多个手机没用,给你吧!”她指着我新买的手机问:“跟这个一样吗?”小叔子赶紧站起来,跑出去买了一个新款的三星手机,才算作罷。
我带着婆婆进了全市最大的吉利购物中心,先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双老年人穿的沙滩鞋,接着就去服装区买衣服。穿过家电区的时候,她被一个小姑娘的解说迷住了。那姑娘正在给一个顾客解释一款自动电饭煲的功用。
“……您看,头天晚上把米放进锅里,定好时间,第二天早上起来,饭就做好了,热腾腾的。”
“除了米饭,这款机器还能做什么?”顾客把电饭煲端起来问道。
“哎呀,那说起来可多了去了!除了不能自动煮饺子,没有它不能做的。米饭、煮粥、煲汤,还能做蛋糕呢!你看看说明书。”
婆婆一手提鞋,一手指着那款电饭煲问道:“它真能自动煮稀饭吗?不用管它,它自己就能煮好?”
“那当然!”售货员笑着看着她说,然后拿起一本画册哗啦哗啦翻到一页煮粥的照片递给她看,“您看这稀饭煮的!”
“嗯,是好!”她把鞋搁地上,包从胳膊肘上拉下来,准备掏钱。我赶紧上前阻拦她,说:“娘,咱家快成电饭锅仓库了,不能再买了,放的地方都没有!”
“你说得容易,”她一边挣脱我的手,一边继续掏钱,“我走了,毛妮他爸怎么喝稀饭?谁给他起来做?”她把粥、面糊、米汤,统称为稀饭。
“我做嘛!”
“你做?你马上就走了,他喝西北风啊?”
老天爷!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赶紧按住她的手,说:“他在家吃过几顿饭?而且,就是我走了,咱们的保姆也快来了,您就放心吧,饿不着您儿子!”
“放心?你想想,在外面吃得再好,要是不喝个稀饭,那胃里是个啥味儿?”她挣脱我,从包里拿出一卷钱,那架势分明是要把人家的货架扫空,“多少钱?”
我赶紧让姑娘开票,去把款付了,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电饭煲提在手上了。
我把电饭煲接过来,领着她在服装区转了半天,也没看中一样衣服。我想给他们买加棉的厚外套,冬天的海口早晚还有点凉。她想买毛衣外套,说,人老了,身体不想受拘束。可是看了半天,没有一件她相中的。不是颜色太暗,就是款型太瘦。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件,她穿在身上试,我看着挺合适的。谁知她在穿衣镜前扭了半天,脱下来扔在一边,说:“这种毛线穿不了几天就往下坠,套身上跟渔网一样,提提溜溜的烦死人!”
“不行就买小一号的,反正穿几个月就扔了。”我劝她道。
“唉——!”她转圈看着,眉头皱得跟牙痛似的,“去年在海南,你弟媳她嫂子给她妈织的毛衣,又好看又好穿。这机器织的东西啊,到底是不贴身。”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难不成这是逼着我给她织一件毛衣吗?说实话,这活儿过去我还算拿手,可是现在谁还干这个?哪还有工夫干这个?不过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好像忘了买衣服这件事,一直到车上,还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起她们在海南吃的某顿饭。那顿饭她没吃好,所以一直记到现在。“小羊羔太小了,看着比一块红薯大不了多少,还都是煺毛的羊,黑黢黢的,那哪是人吃的东西?”她抚着搁在腿上的电饭煲,心里肯定想着一锅热腾腾的稀饭,“他们要是敢再让我去吃那东西,试试看!”
从我住的地方到单位走大路要半个小时路程,沿着河堤步行,差不多二十分钟就够了。天气好的日子,我几乎都是从河堤上走过去。这是一座新兴的城市,夹带着从农村脱胎而来的痕迹,处处都能感受到它那新鲜而向上的力量,这生生不息常常让我喜不自禁。河堤外是从国外进口的草皮,绿茸茸的像铺了一张毡子。河堤以里则是农民种的庄稼。一条小路斜穿下去,有一个小小的渡口,常常会看到那个摆渡的人坐在自己的窝棚前打盹。一只狗、几只鸡子围着他,一派田野趣味。逢周末,公公婆婆常常带着孩子坐船到对岸,然后再坐回来。有时候我和老公也跟着过去。有一次我打河堤上经过,看见几只牛站在那里,像一群等公交车的旅客。我朝它们扬了扬手,它们只是摇了摇头,也不躲开。
我为此写了一篇散文,喜气洋洋地絮叨了大半天。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个宜居城市,不灰暗,也不拥挤——如果你觉得生活刚刚好的话。
也许,只是如果。
我刚在办公室坐下,林鸽过来了。今天她打扮得焕然一新,白色短袖衫外面套一件荷色小外套,宝蓝色长裙,脚上是一双软皮便鞋。她在我们单位是财务科长,上大学前我们俩就很要好,想不到现在又混到一起了。有意思的是,她是学中文的,做财务工作。我是学财会的,却当了职业作家。
我打量着她的穿着,笑着问她今天的麻将大会铺排好了没有。
“那当然!”她两只手卡在屁股上,像一只翩翩欲飞的鸟,“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晚上的麻将大会是每周末的盛事。林鸽吸烟、喝酒、摸麻,整天跟一群作家艺术家泡在一起,可是从来没人说过她的闲话。她是那种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的高人。她老公更高,没单位,没工作,没固定收入,可手里从来没断过银子。一会儿去上海朵云轩春拍一个陶罐,一会儿又在北京荣宝斋淘了一幅康有为的字。更为奇特的是,他会用《易经》算命,几乎没怎么失过手。今年过了春节,我们几个去伏羲陵祭祖,正准备出发,他把我们叫住了,说,准备点路上吃的东西吧,中午之前到不了。大家哈哈大笑,总共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就是骑自行车也能赶到。
林鸽二话没说,跑楼上拎了一大包吃的喝的下来。
谁知去谒祖的人太多,道路被塞得水泄不通。我们被堵在半路上动弹不得,只得吃干粮充饥,到地方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还有一次,他两口子来我们家串门,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坐下不到十分钟,他看着我老公说:“你明年會有一场大事。”老公向来不跟他说那么多,道不同,话也不投机。不过闻听此言,老公便笑着问道:“多大的事儿?”他始终盯着我老公的脸,郑重地说:“恐怕,你得穿大孝!”老公的笑容僵住了,穿大孝的意思就是会失去父母。老公问:“依你看,是我的父亲还是母亲?”他说:“父亲。他明年七十三,刚好也是个坎儿。”老公问:“哪方面的问题?”他说:“肠胃方面,不是个小问题。”老公一下轻松下来,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我也暗自好笑,公公肠胃奇好,每天小酒小肉没断过,睡前还得再加一餐,按他自己的话说,吃铁都嫌太软。
林鸽在我对面坐下来,把我桌上的书收拾收拾,叠放在一起,扭头看了看,又放下来摆平。她就是个这样的人,常常毫无理由地把东西挪个地方,再挪回去,好像她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周围的东西才合适。可是,在对人事关系的处置上,她总是那么得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任何地方既不显得突兀也不显得多余。更重要的是,她有胆,不管什么事情既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有一次,我们两个下班,她在离单位不远的烟酒店里买了一箱红牛饮料,不知道听信了谁的,她两口子都爱喝这个。谁知到家打开来看,里面装的是金牛,而不是什么红牛。我到家已经吃过晚饭在看电视,她在楼下喊我,非要拉着我找人家算账。我说算了,明天上班带过去跟人家调换也不迟。她说:“那怎么行?让我受这一夜气我可不认!”我只好跟着她去那家店。人家已经打烊了,她擂着商店的门说:“再不开门我一把火给你们点了!”人家吓得赶紧开门,她把两箱饮料掼过去,砸得稀里哗啦乱响。不待人家说话,她拿起货架上的几条烟就走。我坐在车上没下来,羞得跟小偷似的躲在后面,害怕人家看见我。路上她跟我说,对这种黑心店你就不能客气。然后又说:“像你这么软蛋,这个社会上坏人会越来越多!”我说:“犯不着,人家也是小本生意,何必这样收拾人家?”她“切”了一声,没再搭理我。
我冲泡了两杯毛尖,递给她一杯。只有在我泡茶的时候她不插手,可能这也是我唯一比她强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她都是我的导师,而且她也好为人师,经常毫不客气地指点我这,指点我那,好像我从来没有把事情做合适的能力。不过说实话,我之所以离不开林鸽,完全是因为习惯而不是因为需要。再者,我们自小就相互了解,省却了很多麻烦。寻找她之外的朋友,我也没那个心力。我喜欢孤独。
她接过茶,举起杯子看了看,也没说什么。我们埋头喝了一会儿,她好像忘记了刚才的话题,突然问我:“你怎么还不走?”
“你撵我走是不是急着抢我这个位置?”我玩笑道。
“那当然!看谁敢跟老娘争,我废了他!”她边嬉皮笑脸地说着,边把杯子握在自己手里。我知道她这是想聊下去了,便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扔在她面前。她看了看,没动。
“还是走了好,这是一个机会。”省里空缺一个职位,想让我调过去。我也一直在犹豫,如果过去,肯定对我的写作有好处,毕竟越往上走信息量越大,平台也更大。可是,我走了怎么办?老公天天忙得不着家,孩子才上小学,公公婆婆马上要去海南过冬。“你没想想,现在我怎么走得了?”
“走了,走了,一走了之!什么叫走得了?你没想想你不走怎么办?”
我惊骇地望着她。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习惯人家这样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唉!你啊,揣着明白装糊涂。跟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哪能会不出问题?”她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尤其是你婆婆,可不是个软茬儿!”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害怕的某种东西好像浮了出来,有了眉目和形状,“能出什么问题?而且我觉得婆婆心直口快,这样反而不用处处设防。”
“能出什么问题?能出‘问题的问题!”她笑着站起来往外走,“要是平常,心直口快倒不一定是坏事。如果在家里,事事处处都心直口快,那就是问题了!”
出了门口,她又转回来拿烟。她用烟盒敲着桌子说:“在我们家,我的江山就是打下来的。刚开始我也像你一样,谁说话都想骑在我头上。切!岂有此理!”
我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
林鸽原来也是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公公是南下的老干部,也曾经是这个市的市委书记。婆婆是当地人,这个媳妇是她钦点的。公公婆婆住的是两进院,他们住前面一进,婆婆住后面。开始倒也相安无事,“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是她刚刚生了孩子那阵子,大姑姐来看她。按她自己的说法,起风了,她给那姑姐翻找毛衣,随手把衣柜锁起来了。其实,钥匙就搁在柜顶上。姑姐走的时候,婆婆或许想给她带点东西,毕竟是市委书记家里添丁,送来的东西肯定不会少。结果婆婆发现柜子门打不开。这姑姐挑事,姑姐跟婆婆说,往后还让我怎么来?也没跟她告别,一声不吭地走了。婆婆本就不是受气的人,指着她质问道:“莫非你姐是贼吗?她过来,你恨不得把能锁的都锁起来!”林鸽赔笑道:“妈,我只是随手锁了,钥匙就在上面。你告诉我一声,就是把东西全部给她,能值几个钱?”“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婆婆更起劲了,唾沫星子乱飞,“我活着你就这样,我要是死了,你几个姐连这个门也进不来!”
林鸽让保姆把孩子抱出去,回头把门关上,跟婆婆有板有眼地讲起道理来:“要真论起来,我嫁给你儿子,这个家就是我的家,只要我在这里住一天,所有的东西我都有处置权。这算不算过分?如果你儿子跟我离婚,我保证一个纸片都不会带走,包括您这个小孙子我都给您留这儿。我说这是不是个理儿?”看见一向不吭声的媳妇忽然翻脸,婆婆惊得不知所措。林鸽继续道:“不过,虽然道理是这样,可您是老,我是小,如果您真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指使我把柜子打开不就得了,怎么能说那么生分的话呢?再一个,要想公道打个颠倒,要是这房子是我姐的,东西她锁得再严实,您会这样说她吗?或者说远点儿,如果我姐在她婆家,连锁个柜子的权利都没有,您心里会是什么味儿?”
婆婆也不搭理她,摔门就走了,一直到孙子满月都没再露面。
第二次生气是因为林鸽的老公。她老公是个除了正事不干,什么邪门歪道都会干的人。养鸟遛狗,打兔子钓鱼,样样精通。上學时,文化课三分之一不及格,可是《红楼梦》里的人物都跟他干亲似的熟络。从来没交过作业,初中时就办过个人书画展,现在兜里揣着国家级书法家和美术家协会金灿灿的会员证书。手无缚鸡之力,拿过全省羽毛球单打冠军。嘴里没一句正经话,单口相声上过中央电视台。拿《易经》算命,一掐一个准儿。总之一句话,是个歪才。
那天婆婆到他们家看孙子,一进门,就看见儿子坐在小板凳上,正给斜躺在贵妃椅上的林鸽修脚。他把指甲油小心地抹在老婆脚趾甲上,边抹还边拿嘴吹着。婆婆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大吼一声,把儿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过去点着儿子的脑袋说:“你真是狗屎扶不上墙啊!从小到大,我没舍得让你给我拿过一次针头线脑,筷子掉地下我都不让你捡,怕累着你!现在你倒好,三十多岁了,还是一兜软泥。你这个畜生真是比阿斗还阿斗啊!”林鸽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说:“妈,您老坐这儿慢慢数叨他。您想想,除了您说说他,平日里谁敢说他一句?我敢吭一声,他不把我吃了才怪!”她把老公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你啊,也不是妈吵你。你真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孩子在外面跟人打架,得我去帮他出气;家里便池坏了,我一个女人家抱着几十斤重的东西往楼上搬。就这,你还觉得娶我吃了多大亏,不知道的还想着我捡了多大个便宜!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今天妈来了,咱让她好好评评理!”
她婆婆气得病了一场,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让他们搬离了这个院子。
晚上下班,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烦。走到我们家楼下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上楼,重新拐回到河堤上。我看到渡船正忙忙碌碌地运送着两岸的行人,雾霭层层叠叠地升了起来,河对岸的城市在我眼前慢慢地消逝。我铺了一张报纸坐下来。河堤上生长着茂密的茅草,我一根一根撕扯着它们。我喜欢听它们折断时的声音,很脆,很甜,也很伤感。
周五下午,闲坐无聊,想着孩子今天会提前放学,我早早地就回了家。刚打开家门,我就听见婆婆在厨房里和谁嘟嘟囔囔说话:“……孩子就是这样,要打,你就得打改他。要是打不改就别下手。给他吃,给他穿,不就对得起他了,还要咋样?你看看我……”
肯定是谁来串门,她又在痛说革命家史。自小到大,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怕她的。孩子小的时候,她从不在家里偷偷摸摸打他们,而是拉到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打,一定要让打孩子产生巨大的社会效果才会罢手,她因此得过恶名。后来五个子女陆续考上大学,她打孩子的古怪行为又传为美谈。不过,奇怪的是,孩子犯了小错她打,真正犯了大错她反而不管了。下河洗澡、逃课、撒谎,这都是开打的理由。但是不小心把水桶掉井里,热水瓶弄打了(这在那个时代都是大事),她只是一笑了之,从不责怪。有一次我老公把一只祖传的花瓶摔碎了,她拿把笤帚把碎片扫了出去,一句责怪话都没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后来老公上了大学,问她这些事。她说,犯了小错不打你们,长大了就会犯大错。你们犯了大错,自己都吓坏了,我再打你,你怎么活?
婆婆一连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下来五个。在她家,实行的是一家三制:五个孩子中,有喊她娘的,有喊她婶子的,也有喊妈的。大姐、三姐和我老公喊娘,二姐喊婶子,小叔子喊妈。二姐之所以喊她婶子,是因为生活困难时期,她得了重病,眼看着奄奄一息,母亲就把她扔在外面的一张席子上,听天由命了。隔壁没闺女的大娘知道这事后,把二姐抱回屋里了,二姐在大娘家捡了条命,管大娘喊娘。大娘去世后,二姐又回到了家里,从此就喊母亲婶子了。
有小叔子的时候,公公已经调到了县城工作。可能婆婆觉得喊妈比较洋气,能配得上城里的生活,所以就让老儿子喊妈。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婆婆是一个害怕掉队的人。尤其是来到城市里,她像站在悬崖边上一样害怕掉下去,拼命模仿城里人的一切,除了语言——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想改变自己的土话。儿子责怪她说,她土话里什么都带“子”,什么面条子、菜叶子、茶杯子,听了让人笑话。有一次她跟我说,要我帮她弄一张表子。我骇然道:“什么表子?”她说想办一个老年证,需要填一张表子。抽油烟机坏了,她给儿子打电话,“咱家那个机子坏了,你快让人修修。”儿子委婉地提醒她之后,她什么都不带“子”了,变成凳、裤、袜,每每还听见她带着孙女,“走,买个包(包子)吃。”听了更是让人哭笑不得。
为了弄清楚路牌、广告等各种用文字标示的东西,她开始学识字,那时她已经快七十岁了。一年下来,竟写了十几本,字也学会了不少。儿子为了鼓励她,让她把家族的历史写下来,说我写小说用得着。她废寝忘食地写了半年,拿给我看。三个笔记本,写得满满当当的,就是没人看得懂。我让她念了一段,听着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估计女书就是这么发明的。
若是厨房热闹,一定是孩子的三姑来了,在厨房陪婆婆做饭。新来的保姆也在里面。看见我回来,三姐忙拍了拍手走出来。她最近老到我们家来,怕新来的保姆不适应,什么事她都手把手教。我说过她多少次,这家是我的家,不是她的家,不要什么事都管,让保姆无所适从。莫非你自己的家宁愿不管,也得把我们家管了?不说她还好,说说她好像把这事给挑明了,反而正大光明地管起事儿来。要不是碍着老太太,我真的会把她轰走。
“剛才我们在那儿说大姐的孩子哩!”她接过我的包,拿在自己手里,好像我是客人,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他爸通过部队一个老首长,好不容易把他安排到北京一家国企上班,一年也不回来一趟,平时电话都很少打。谁知道自己不吭气找个湖南的女孩结婚了,等咱大姐知道,他又把婚离了……”她话匣子一打开,至少是一部中篇小说。“离就离了呗,谁知道还留下个孩子,让大姐管都没法管。”
我应付了几句,赶紧躲到卫生间去了。卫生间里乱糟糟的。房子小,多一个人就更乱,这老三又不检点。我这几个婆姐,唯老三像母亲,热心肠,就是嘴太碎。我在里面收拾了一下,洗了洗脸,想着这么半天时间,她肯定又回厨房了。谁知道我出来,她还在卫生间门口等着我。
“我头疼,还晕,我想躺一会儿。”说着我就往卧室走。最近心里烦得很,没一点说话的兴头。我还没躺下,她的手已经搭在我的额头上。她和大姐都是医生。
我闭上眼睛,竟真的天旋地转眩晕起来。
“这个保姆啊,得换,我听咱娘说了,发现她翻口袋,手脚不干净。”她的手从我头上转移到了手腕上,一本正经地给我号起脉来。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气得恨不得坐起来跺她两脚,可这时刚好公公把孩子接回来了,她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记得我刚有小孩那阵子,她休假在娘家。有一次,婆婆把孩子抱在怀里亲她。估计是老年人口气重,再加上她爱吃葱姜蒜之类的东西,孩子拼命躲着她,边哭边把头往两边扭。她越是这样,婆婆越是追着亲她。我说:“娘,你的脸别离孩子那么近。”
“咦!咋啦?”婆婆突然站起来,把孩子像一块砖头似的扔在床上,“就不兴我跟孙女亲亲啊?”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拼命踢腾着,小嘴像鱼一样吐着泡泡。我既心疼又羞愧,满面通红,一时不知所措。我看着坐在一边的三姐,她是医生,知道卫生常识,原指望她帮我说几句。谁知三姐没事人一样抱起孩子,说:“孩子嘛,越泼皮就越健康,让她饿着点儿,冻着点儿,哪怕鼻涕稀里哈拉的,不碍事!你要是让她吃饱穿暖,天天捧在手心里,非生病不可!”
我不喜欢她,大约是从那时开始的。
月子里,婆婆说三姐有风湿,不能沾水,她没为我做过一顿饭。我老公回来陪我,给孩子洗尿布。我婆婆悄悄跟我说,可别让他再干这个了,男人干这不吉利。大月子里,我自己起来给孩子洗涮,后来提起都没人相信。
我婆婆却偏偏最喜欢这个女儿。二姐是那种走到哪儿都手脚不闲、干净利索的人,因为嘴笨,婆婆一辈子都不待见她。
三姐把孩子安置好写作业,又来到我床前。我已经坐起来了,那阵眩晕劲儿过去,感觉好像是虚脱一般。她跟我唠叨起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来,这也是我的烦心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逆反心理,我越强调什么,她越不做什么,说多了她还跟你急。
“我去见了几次她老师。人家很不高兴,说这孩子最近老是心不在焉,上课不注意听讲,作业粗枝大叶,跟同学也不是太合群……”
“管她呢,她爸交代她说,只要语文英语两门功课学好了,其他不用管。我看这两门课还行。”我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这孩子虽然毛病不少,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老师说,她有时候还撒谎。”
“小孩子都这样,只要有是非观念就行。”
“她的穿着也太出格,有时候学校集体活动她也不穿校服。”
“孩子一点个性没有,也成问题。”
她还想说什么,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哭丧着脸朝她嘟囔道:“三姑,你能不能不在我爸我妈面前说我的坏话啊?”
“你这孩子,一点礼貌都不懂!”三姐拍着腿说。
我往省城搬家那天,我们都起了个大早,把该收拾的东西打开,又重新收拾一遍。本来也没这个必要,谁知婆婆五点多就起来开始翻腾。我告诉她,昨天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别再折腾一遍了。她不放心,一件一件地打开看,边看还边问我。我也只好起来了,帮助她翻检。过了一会儿,三姐也到了。全部东西翻了一遍后,果然发现遗漏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她特意安排我买的自动豆浆机。“这个你一定得用,”她亲自把它放进包袱里,“你这早上不喝稀饭的毛病可不能再犯了。”
“好。”
“还有这个。”她又准备解包袱,被我制止了。我知道她在说她亲手给我缝制的一个小枕头,里面装的黑豆,据说可以治疗颈椎病。“这个您不说我也得天天枕,现在好多了。”我说。
我边说边剥着一个大石榴,把剥好的石榴籽放在一个透明的食品盒里。这是给老公准备的,他胃不好,我坚持让他每天晚上回来吃点石榴籽,据说很养胃。
“你看,”婆婆扭头看着三姐,用指头点着我,“她可比小媳妇知道疼人多了。”
这个老太太,怎么说呢,即使像林鸽说的那样很强势,可她的专制放在这个家庭里,特别有喜剧味道:她想让儿子对媳妇好,但是又怕太好,把她排斥在外。她想儿媳妇有出息,但是又不能出息太大,让她不好敲打。所以有时候她故意在儿媳面前“做”出来的那种态度,让人哭笑不得。听弟媳说,有一次他们去吃文昌鸡,婆婆先把两只鸡腿撕下来放在儿子盘子里。儿子拿起一只给弟媳,婆婆又把它拿回来给儿子,说,她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前年婆婆在海口,正赶上弟媳考注册会计师,天天忙得既顾不了孩子也顾不了家。有一天,她终于忍无可忍,把小儿媳从书房里喊出来,当着亲家的面,把她数落了一顿,质问她还有什么事儿比老公孩子还重要,“要是这么下去,这个家早晚得零散!”
晚上弟媳跟我通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劝她说,婆婆刀子嘴豆腐心,说了就了了,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而且她也是为了你们家庭好。后来婆婆回来,我趁她情绪好问她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说过,”她说,“咋了?”
我说:“娘,这话太伤人了,不能这么说。”
婆婆正色道:“她这是傻啊,啥事比丈夫孩子还重要?现在不散,不等于一直不散。”我知道她对弟媳的气还没有彻底释放出来,“反正我说了,随她便。他们散不散也不在于我说不说这话!”
我差点晕过去。
“不过话说过来,她还真没顶撞过我一次,”她看我尴尬的样子,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下去,“我就是不喜欢她那样,不管我说什么,不管她同不同意,只会笑,好像我有多不讲理似的!”
我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说,谁要说您老人家不讲理,那她真是个不讲理的人!
那天去省城送我,是老公开车,婆婆非得跟着去。我们也没劝阻她,害怕哪句话说不妥当又惹她不高兴。在路上我一直嫌老公开车太快,让他慢点。婆婆故意闭着眼睛,故作轻松状,对我说,你管他干吗?他自己心里有数。坐什么车我都害怕,就坐他的车我能睡着!我看看她,什么都不再说了。结果到地方后,我在卫生间洗脸,听她在客厅数叨儿子:“我再也不坐你开的车了,撞不死也给吓死了!没有一辆车你不超,没有一辆车超咱的车!”
四月的礼拜天,我和老公都在家休息,每人抱一本书,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卧室就像阅览室一样安静。我俩都喜欢这样的氛围,看电影也是这样,各看各的,极个别时候才会交流一下各自的观感。
最近他一直在发胖,而且那种官僚主义的微笑替代了过去毫无顾忌的大笑。过去他的生活是快节奏的,现在好像开始减速。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我们家的意义在于,他在家陪孩子的时间比过去多了。
孩子一直睡到十点多才醒,这是她每周一次的礼拜天“大餐”——肆无忌惮地睡一个好觉。过完年她才九岁,每天起来都心事重重的,一点小事不称心就发脾气。有一次我推门进她房间,她拿手随便往外面一指,不耐烦地说:“去!把我的红鞋给我拿来!”
“咦!你还成精了,跟谁这么说话呢?”
“去拿吧!”她更不耐烦了,噘着嘴拿眼睛斜我。
我气得恨不得抽她,不过想想一个礼拜没见她了,就忍住了。我在背后默默地观察她,看她对别人的态度。慢慢就看出问题来了,她对保姆也是这样。
我非常生气,这不是孩子的责任,是大人的问题。我很认真地跟老公谈了一次。他嬉皮笑臉地说:“我也是在慢慢学习当爹嘛!我不能让她既没娘又没爹吧?”
我无话可说。自从我离开家搬到省城,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生活好像是走到了一条岔道上,或者是,某个地方开始漏气。我开始怀疑我该不该走,或者为什么走。记得当时跟他说我要往省城去,他还很高兴,说,你也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了。
十点多,我们带着孩子到小码头去乘船。开始她百般不同意,左一个没意思右一个没意思。我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就走。到了河堤上,她站住了,看着落在后面的爸爸哭了起来。我蹲下来看着她。她拱进我的怀里说:“妈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谁说的?”
“还要谁说啊?”她的哭声突然放大了。
我的泪水一下就出来了。从这里调到省城工作,我跟孩子一句都没有解释过。我根本没想过,在她童稚的世界里,这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想告诉她,没有任何东西比你更重要,妈妈爱你,永远爱你。但我什么都没说,即便是在小说里,我也不是个懂得温情的母亲。我对待女儿,永远只差这一句话。
我女儿的生命里,父亲是个最好的父亲,她的愿望,他全部都帮她实现,并且百分之百满足她所有的物质要求。婆婆在家时,时时处处盯着自己的孙女,但她从不批评她,理由是怕得罪孙女,所有的矛盾都等着星期天我回来处理。我一直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似乎也不像是她的风格。
坐船到对岸后,我们刚进入城区,老公的电话响了。刚开始还走着接着,一会儿就站下了。“……结果确定吗?要不行就直接去北京301医院,再确诊一下……”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放下电话,我问他怎么回事。他长叹一口气,说:“林鸽老公给父母算那一卦你还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
“刚才弟弟打电话说,父母离开海口之前,他给他们查了一下身体,父亲查出是直肠癌。”我想起林鸽老公说的穿大孝一事,心里也咯噔一下。估计老公看出我的紧张,说:“好在发现得早,还可以手术。”
孩子仰着脸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我们不吃比萨了吗?”
“走!”老公揽过孩子,“咱们吃比萨去!”
公公婆婆又过了一个礼拜才回来。去接他们的路上,我一直跟老公说让他放轻松一点,不能影响老人的情绪。老公看着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是脸色凝重得很。我说:“你这个样子肯定会让他们看出来不对劲,不行你就别去了,我自己去接算了。”他说:“没事,到时候我就放开了。”果然,见到父母,他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坐在回去的车上,公公婆婆都不怎么说话。我故意找点不咸不淡的问题问他们,天气啦,饮食啦。婆婆忽然拍一下我的肩膀问道:“您爹的病都知道了吧?”
我一下愣了。老公赶忙接过话头,轻松地说:“知道,不就是一个瘤子嘛,还是良性的!”
公公叹了一口气,插话道:“良性的也好恶性的也罢,反正病是长在我身上,我又是医生,到哪一步都要让我知道!”
老公说:“那当然。”
婆婆说:“不管啥良性恶性,咱不能不治。您姥娘活到一百零三岁,吃药吃到一百零三岁。咋啦?她就是脾气不好,爱吵人,还贪吃……”
我们都笑了起来,车里的气氛一下轻松了。我装出特别吃惊的样子,说:“娘,这个故事你从来没给我讲过。说来听听。”
“她厉害起人来,能把人吵得找地缝往里钻。吵完人,她能吃一大碗红烧肉,油越大肉越肥越好。”婆婆用手比画着说,“那一次,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吵了你大舅吵你二舅,吵完后她人不见了。这可把我们急坏了,你大舅二舅,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大街小巷村里村外哭着找娘,闹腾得鸡犬不宁。”
“那她去哪儿了?”我问。
“哎呀,你听我说啊!”她不耐烦地拿手在眼前挥了挥,好像我的问题是一股烟雾,“到我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姨那里去了。把她找回来,可把你两个舅舅高兴坏了,俩人站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那挂鞭炮啊……”
公公咳嗽了一声打断她的话,说:“我早看透了,人活得再排场,不过是份儿土馒头馅子。跟你姐商量商量,如果我这病确实还有治,你们就张罗张罗;如果没治了,千万千万别作孽,你们花钱让我受罪。你们面子上落个孝顺,让我死得也不痛快,这边断气儿那边还欠你们一身债,人财两空!”
我觉得这是忍耐了一辈子的公公,说得最荡气回肠的几句话。
我到省城工作之后,林鸽两口子来看过我一次。我感到非常意外,最近一个时期,一直有人沸沸扬扬地传说他们两个在闹离婚。中间我打电话问过林鸽真的假的。林鸽说:“你猜?”我说:“我希望是假的,不过你们这对儿神仙眷侣,谁能拿捏得那么准?”“那就对了,”林鸽依旧用惯常的赖皮口气跟我说,“你多琢磨点人间的事儿,这神仙的事儿,就交给上面管吧!”
吃饭的时候,林鸽的老公一直若有所思地发呆。想起他们闹离婚的事儿,我故意问他:“你又梦游到哪个桃花岛上了?”
他点了点头,“我在想,你的生活可能要发生重大变化。”
“可别说!”我赶紧打断他,我真不想再让他的乌鸦嘴胡扯八道,“我还蛮希望自己的生活不断有惊喜,现在还不需要你指点迷津。”
“当然,惊喜惊喜,有惊也有喜。有些东西早点知道未免不好。”
“实话告诉你,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第一,如果不是老公坚决不要我了,我不会跟他离婚。第二,如果不是上帝特别选中我,我绝对不会长生不老!”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林鸽也没有那么多话了。
上水果的时候,我问他们:“我公公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吧?”
“当然,”林鸽的老公说,“在劫难逃,这话一直在那儿放着,无论是谁。”
“不过是个良性的瘤子,而且还是早期,应该没问题。”我轻描淡写地说。
“这事儿,好说,也不好说。要么你是对的,要么我是对的。”他抓起椅背上的风衣,看了看林鸽,然后对我们說,“我还要去见个人,一会儿再联系!”
林鸽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走远。我问林鸽:“快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她仰头往后捋一下头发,逆光里看见她眼角生了不少皱纹,“没事你就不要找事!”她用手点着我嗔怪道。
“在劫难逃?”我不无讥讽地看着她。
四月份,给公公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从北京请的专家,在大姐所在的医院做的。我的意见是放在北京做,毕竟大医院各方面条件都好,有点意外也好处理,我父亲曾经在那里做过大手术。大姐说,这个手术不大,在她们医院做,大家都不用往北京跑,也有利于术后恢复。
术前我们请专家吃了一顿饭。饭后,专家说,这个病虽然不是很要命,但病人毕竟年龄大了,肠子切断后再接起来很难愈合,风险也大。为了安全起见,不如从腰部穿出去,接一个粪袋。他说做过几百个手术,从效果上看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那不行!”大姐的脸涨得通红,好像这个建议冒犯了她似的,“无论如何不能接一个粪袋,父亲一辈子爱干净,死也不会答应的!”
二姐和三姐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老公不赞同大姐的意见,说还是尊重医生的意见,安全第一。
“坚决不行!”大姐斩钉截铁地说。
手术进行得挺顺利,这个主刀医生是国内有名气的肛肠科大夫,麻醉师也是省内一流的名家,做这样的手术简直是小菜一碟。哪知越怕鬼越是鬼打门,手术过程中犯了一个极为低级的错误——手术器械消毒不过关,基层医院毕竟各种设施水平有限。公公术后一直高烧不退,伤口不愈合。原来以为只是伤口感染,集中精力把外部伤口解决了,温度不但不退反而升到怕人的高度。这才拉开肚皮看,发现里面的肠子已经穿孔了。
那一段时间婆婆真是吃尽了苦头,她就据守在公公的病房里,只要有一点动静,立马就奔到病床前,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她亲自伺候公公大小便,为他擦洗身子,坚决不让孩子们插手。尤其是我去了,更是不让我动手,最多让我看看病人,站在公公病床前问候几句。有一次,我看她腰里鼓鼓囊囊地裹着个什么东西,问她这是什么。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出去说,公公裹腰部用的腹带,每天都会有脓血粘上去,所以必须随时清洗。但是又来不及晾干,她就只好裹在腰里暖干。
我說:“娘,这些腹带如果医院不够,你吩咐我们买几条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再把你的腰冰坏了,就是不说你受罪,孩子们不得照顾你吗?”
“你们要真想花钱,就给你公公多请点好医生,多买点好药吃,让他快点好吧!”她比画着腰里的腹带,“这算什么呢?”说着说着,一大滴眼泪滚落下来。我能感到她心里的那种绝望和苦楚,“比起我年轻时候受过的罪,连屁都不是!六几年那时候,你公公饿得眼睛发绿,说看见生产队喂牲口的豆饼,真想吞一口。我一听这话,连口水都没喝,去给人家推了一天石磨,换回一小把牲口料……”
但是,尽管医院精心治疗,病情仍不见好转。刚好那几天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研讨会,等我回来,公公已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我想进去看看。三姐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进去了,刚刚才抢救了一次,虽然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意识还没有恢复,即使进去他也认不得人。我站在窗户外面看着身上插满管子的公公,不禁百感交集。如果当时听我的,把他拉到北京去治,怎么会有这种结局?可是,毕竟我是媳妇,话也只能点到为止。再来一次,我仍是不能替他的儿女作主。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来到了医院。公公的神志清醒了许多,看见我们进来,他浮肿而苍白的脸动了一下,眼睛闭上了。老公拉起父亲骨节毕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也禁不住热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公公睁开眼,扭着头看着儿子说,儿啊,我不想死!你们一定要把我治好,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我还没活够啊!
这时医生护士过来看了看父亲的血压体温都还正常,劝我们暂时出去,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婆婆让我们一定到门口先去喝点稀饭。老公一直拉着父亲的手,站着没动。婆婆过来扯着我的胳膊说:“他不去咱们去!”
我们刚刚在医院门口一家快餐店坐下,三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父亲断气了。婆婆站了一下没能起来,又一屁股蹲儿下去,眼睛眨了眨,好像没听懂似的。
按照公公生前的遗愿,把他的遗体拉回了老家。回去那天走得很早,因为老公是长子,所以我们两个必须护灵,二姐三姐陪着我们坐灵车,大姐陪着婆婆坐后面的车上。小叔子一家还在从海南回来的路上。临开车前,婆婆安排三姐带条毯子。三姐问,这么大热的天,带那东西干什么?她指了指我,说别冻着我的腿。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开会穿着裙子回来,忙得一直都没换,现在再回去也来不及了。我愧悔地看了婆婆一眼,也感激她真给我面子,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数落我穿这一身不合适。
车子开出城区不久,果真感觉车厢里冷得厉害。为了防止尸体腐坏,他们用冰块在车厢里砌了一个冰床。公公的身体裹在一条白布单子里,固定在冰块上,瘦小得像一小捆行李。事实上,折磨了这么多天,他也仅仅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车子走着,两个姐姐念叨着,爸,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啊爸!说完就哭一阵子,哭完了接着说,一桩桩述说着公公过去的很多旧事,不知道是说给我们听还是说给往生者。我第一次亲身经历亲人的死亡,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情绪,心里一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就是哭不出来。这是一次奇怪的旅程,坐在车子里就好像乘坐着时光机,有足够多的时间和空间,让你从头到尾打量死亡。也就是从这一次开始,我又经历了几次亲人的离世,镇静多了,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既拥挤又空落的心情。
老公默默地流着泪,他的手一直拉着我,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凉汗。
婆婆先于我们到家,看来家里的出丧事务已经安排停当了。婆婆坐在堂屋里,指挥着一群妇女剪裁孝布。这是很有规矩的,什么样的人戴什么样的孝布,一点都不能错。像我们这些晚辈,不但要戴孝,还要披麻(不过是在腰里扎一根麻绳)。看见我们回来,站在婆婆身边的一个人对她说,让他们几个赶紧披挂上,到门口去跪着,马上吊孝的人都要过来了。婆婆瞪他一眼说:“跪啥跪?跪跪你哥还能活过来吗?”那人搓着手红着脸说:“这是规矩,怕人家说闲话。”
“说闲话叫他找你哥说去吧!我是不信这个!”她朝里边屋子里一指:“你们几个去里屋坐着,我不喊谁也不能出来!老三,”她用手指点着那个人,“你安排打墓穴的抓点紧,中午一过就把人埋了!”
“哎呀嫂子,”那人甩着两只手,看来真是急了,“咱不说停尸三天了,最起码要停一天吧?有些亲戚根本赶不过来。”
“赶过来了有人,赶不过来有坟,有啥区别吗?”
公公的葬礼就是按照婆婆的安排,在午饭后进行。当地的风俗,中午饭我们是不能吃的,要一直跪在灵前,等帮忙的人吃完饭再出殡。可是婆婆不管这些,强迫我们必须吃完饭再说。她指着我说:“你像她这一风吹的身体,不吃饭不是要命吗?”我说:“娘,不用管我,我能坚持。”她把一个馒头硬塞给我,逼着我把它吃下去。
公公葬在村西临河靠坡的一块土地上。那条河叫泥河,是淮河的一条支流。老公告诉我,公公一辈子喜水,经常自己到这里坐上半天,所以这个归宿也是他自己选定的。本来我们想着仪式结束后,停下来到河边坐一会儿。公公平时跟儿子说话不多,跟我说话更少,但我们对他的敬意是一样深。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公公下葬之后,还要给他烧纸,扎一些车马、金童玉女,还有生活用品什么的烧掉。那天大姐扎了一大堆东西,连电视机冰箱什么的都有,祭品店拉了一大車过来。婆婆看见了,问道:“谁让扎的这些东西?”
大姐哭着说:“我让扎的。”
“这得多少钱?你哪来的钱?”
“娘,这时候还能讲钱吗?”
“啥时候不讲钱?除了你爹,他不讲钱了。活人哪个能不讲钱?”婆婆气得浑身哆嗦,“你白花冤枉钱扎这些东西,你爹用着了吗?”
“一点也不冤枉。用着用不着这是我的心意!”大姐顶撞道。
“不能用!拣一两样烧了,其他的都拉回去!”婆婆怒喝道。
“一样都不能拉走!”大姐说着就开始往下卸东西。
“我叫你扎!我叫你扎!”婆婆忽然拿起卸下来的东西往地上摔,边摔边用脚狠狠地踩着,“就你爹那个笨样子,你给他拿这么多东西,他能守住了啊?”
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大姐坐我们的车走,进入城里之后,她说自己不舒服,不陪我们一起吃饭了。我们把她送回家,直接去了饭店。吃饭的时候包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婆婆发现大姐没在,问我:“你大姐哪里去了?”
我说她回家了,不想吃。
“咦!她忙了一天,不吃饭能行?你们去接她!”
我说:“我劝她半天,她坚决不来。我估计她心里不舒服。”
“她心里有啥不舒服?”
她好像已经忘了,中午和她吵架的事。
我带点埋怨地说,“中午扎东西的事。她也几十岁的人了,给爹扎几样东西是她的心意,您不该那样。”
“天,我哪样了?我不是怕她花钱么,她最没钱,凭啥扎东西该她出钱?”她咄咄逼人地质问我。
我一时也有点激动,脱口而出:“爹治病和办丧事,花多少钱都是我们的,肯定不会让她们出。”
老公怕我惹她,出来打圆场说:“这次手术,是大姐坚持非要这样做,结果却出事了。估计她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心里难受。”
“那,你的意思是,你大姐把你爹害死了?你、你们当初不是都同意了吗?”她突然站起来,用手点着我老公,却朝我走来。二姐三姐赶紧拦她,可是她挣脱掉还是往我面前冲。我浑身紧张得汗毛都立起来了,想不出她会冲过来对我干什么。
“你们说的这是人话吗?”快走到我跟前时,她突然停住了,两只手朝自己脸上一左一右地打起来:“老天爷,我都作了什么孽啊!”
整个大厅吃饭的人都停住了,全部目光盯着我们这一桌。那一刻我的脸色肯定惨白得没一点血色。可是,没人管我,老公和两个姐姐都去安抚他们的母亲了,饭桌上就剩下我自己呆呆地坐在那里。在周围赤裸裸的目光下,我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出卖了。我想冲她喊叫,这话是你儿子说出来的,为什么要冲着我来?不止一次了,所有的好,都是她的儿女孝敬;所有的不好,都是媳妇的错。一股巨大的悲愤包围着我,我真想站起来把桌子掀翻,实在忍无可忍了!但我动都没动一下,心里却在哭泣,可是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在这个时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怎么样我也不会为自己的委屈声张——在死亡面前,一切事情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那天晚上,婆婆还是回了我们家。几个姐姐请她去住几天,她都不为所动,怎么劝都不行。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已经煮好了粥。对于昨天发生的事好像忘记了,一句都没再提。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每天早晚两次熬粥,雷打不动。
但我觉得很多东西都变了,也很少跟她单独待在一起。过去我们之间的某种默契被打破了,也可能那种默契是我想象出来的,或者是被我制造出来的。
晚上,我跟老公躺在床上,对他说起这件事情。他正趴在枕头上按摩自己的脖颈,听见我说这个,立马停住了,翻过身来吃惊地看着我,好像我还记得这件事让他非常难受似的。我不管不顾地发着牢骚,打定主意要把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地倒出来。他叹了口气,有时候也嘟囔几句,像是安慰,更像是反驳。后来我看他眼皮涩得睁不开,实在听不进去,便不想说了。谁知他突然问我:“她都到这把年龄了,你还想让她改变什么呢?”
我在他的口气里明显听出不满,不过我已经不想多说了:“我只是希望她更好,也更开心!”
“我觉得她刚刚好,她就适合那样的自己。”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多自私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起过去我曾经在他面前抱怨过婆婆,说我不管怎么维护她、帮助她不断改变以适应城里的生活,她好像一点都不领情。谁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说:“你这样做不是为了她,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其实你大可不必,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行了,不然大家都累,而且还容易出问题。”
我翻身朝床边挪去,心里一阵发冷,觉得自己热心过度了。但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吵,而且也都明白,那比吵一架所涉及的东西要深得多,也疏离得多。在某些方面,我觉得他外表越来越像我公公,从说话的口气到口音。有一次他们两个坐在客厅里说话,我远远地看着,不禁恍惚起来,一时间真分不清楚谁是谁。而他的内心,则越来越像我的婆婆——几乎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有不能触碰的底线,都不能解释和辩白——不过我还是安慰自己,老公是个有责任感,也是个有担当的人,这也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
婆婆还要按时去接孩子。我说她都这么大了,你不用去接了。可是到点儿她就往学校走,即使我去接,她也得在后面跟着。有一次我拦住她不让她去,说我们都不要去了,孩子也该学会自己回家了。她说:“就是不接她,我也想去瞧瞧热闹!”
有时我也想,毕竟失去丈夫的是她。我总以为她内心有着巨大的创痛,所以我更要逼迫自己忘记那些不快,时时处处都赔着小心顺着她,害怕再触怒她。有天夜里两点多我起来解手,从门缝里看见她屋子里还亮着灯。我轻轻推开门一看,她披着一条单子跪在床上,双手合十在念叨着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的裸体,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老成那样,简直像是一座废墟。看见我站在门口,她头都没抬,好像我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看见窗户大开着,外面正下着小雨,浓雾遮天,河水的声音非常响亮。我悄悄走过去把窗户关了。她动都没动一下。我无声地拉上门走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还是依然忙碌着。我告诉她明天我就要走了,我的假期已经到了。她没吭气,晚上吃饭的时候,安排儿子把几个姐姐都喊过来。儿子问她,现在吗?
“现在!马上!”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姐姐们挤坐在客厅的一只沙发上,瞪着母亲,不知道她又要出什么难题,她们已经习惯听她发号施令了。按照婆婆的安排,我把女儿关在小屋子里写作业。
“趁着大媳妇在家,我得说一件小事,”婆婆坐在孩子的小凳子上,围裙也没解掉,“我死后就埋在这里,坚决不回老家跟你爹埋在一起!”
我们都震惊了,互相探询地看着,没一个人说话。我老公看着她,脸涨得通红,但他什么也没说。
“你们要是不答应,”她解开围裙摔在地上,“今后每年的今天都是我的忌日!你们说吧,答应不答应?”
“答应!”三个姐姐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你们俩呢?”她指着我和老公。
我看看老公,又看看婆婆。老公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婆婆听完这话,就下去散步去了,她每天晚饭后要走一万步,据说是跟邓小平学的。大姐二姐住得比较远,我让老公开车送她们。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三姐两个人。“你一定得理解母亲,”她又作出一副跟我聊天的架势,可这次我没再截断她,“母亲心里很苦,可是她对谁都不说,也没法说。她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要恪尽一个妻子的职守,一丝一毫都不会马虎。另外一方面,她心里也非常明白,父亲没有一天看得起过她。”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我想起公公那淡然的脸色和一言不发的姿态,好像悟到了什么。
“父亲原来是大家族出身,可是他性格狷介,爷爷很不喜欢他,还没成家就把他分出去了,只给了三间破房子。几个姑姑给他凑了些钱,他拿着跟人学做生意,结果又被人在外地骗走了,差一点自杀身亡。走投无路,才去投靠母亲家。这门亲事是爷爷定下的,父亲本来不同意,后来只好将就着过了。母亲大字不识一个,长得也不好看。父亲原来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倆人很不般配。可是,姥爷姥姥把父亲当儿子养着,供他读私塾,学医术。父亲跟母亲成一家,还债的成分多,感情因素少。”
我起身,给三姐泡了一杯茶摆她面前。
“解放后父亲之所以能在城里工作,完全得益于他过去所学。可是,家里不管多困难,他从来没问过。要说起来,父亲是一个好人,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可是他从小被人伺候惯了,不懂得体谅别人。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姐弟几个,困难可想而知,可不管多难,一句都没跟父亲说起过。在生产队里,白天她跟男劳力一样干粗活重活,想多挣点工分,晚上还得收拾几个孩子的衣服鞋子。有时候母亲去挖河工地干活,累得半年都不来月经,父亲也不知道问一声。就这,父亲每次回来,母亲都把最好吃的给他留着。最让母亲伤心的是……”三姐忽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坐近她,递给她一沓湿巾。
“姥爷去世的时候,正赶上下雨,没法骑自行车,只好走着过去。也只是十来里的路程,可是父亲受不了这个罪。回来的时候,父亲说,要知道这么累我就不来了!你想想,这话母亲听了心里是啥滋味?过去父亲在姥爷家读书的时候,全家人吃饭都等着他。他不回来,筷子都没人敢动一下。但是,那天母亲一句都没责怪父亲,自己偷偷地哭了好几天……”
河堤上有人在练唱京戏,咿咿呀呀的腔调听起来分外凄凉。我走到阳台上,向雾霭弥漫的河堤上张望着。
三姐没跟出来,她还在客厅等着我,估计还有话说。果然,我走回去她又开始说起来。她说,她心里一直过不去,那天母亲对我太过分了,后来她们几个都数叨过她。但母亲就是那个脾气,谁也没办法。
其实这事儿我自己已经化解得差不多了,跟婆婆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自然了解她的脾气。但是我始终不明白,婆婆那天为什么会发那么大脾气,所以就着这个话题跟三姐聊了几句。
“你不知道大姐的情况,”三姐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起来话就长了。大姐夫参加过中苏珍宝岛战役,在冰天雪地里卧守了好几天,落下肠胃病的病根,经常肠痉挛。战争结束后,他被送到部队野战医院住院。医院误诊,当成直肠癌给切了,吊了一个粪袋。”
我想起每次全家人聚会,很少见到大姐夫,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跟他见过几次面,印象不是很深。他少言寡语,从部队复员后,安排到地方手扶拖拉机厂工作,刚回来的时候还能领到工资。后来企业倒闭了,他也只好赋闲在家,靠养老保险生活。
“大姐的生活一直过得这么清苦,大家都不知道她心里的苦痛,她的苦处无处诉说。而且咱们家人都回避这个,谁都没说过,”三姐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有些事情咱们想不出来,一个人吊个粪袋,说起来没什么,无非是一个医疗手段,可那是没跟他们在一起生活。大姐夫自己住一间房子,冬天还好说,一到夏天,他屋子里再怎么处理都有一股臭味,孩子们进去都捏着鼻子。所以大姐拼命攒钱,想着无论如何把大姐夫的肠子改道,把粪袋去掉。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几十年,怎么会再让父亲过下去?所以她坚持不让父亲用粪袋,是有刻骨之痛的。”
公公周年时,我跟着老公一起回去烧纸。只一年时间,公公的坟已经是芳草萋萋,还长出了一棵阔叶桑树。雨水把坟头冲得沟沟壑壑的,一只青蛙鼓着眼睛看着我们,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等我们点燃纸香,鞭炮开始炸响的时候,它一跃而起,从我们跪着的地方逃了出去。
想想一年前,黄土下面的人还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禁不住有点黯然。老公跪在我旁边,默默地流着泪。等仪式结束了,我拉起他的手,感觉冰凉冰凉的。我没松开手。他站了起来,我们一起朝泥河边走去。
今年老公以这条泥河为名,写了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获得了一个国际征文大赛的金奖。几十年前,公公沿着这条河溯流而上,在河边第一次见到了婆婆,从此他们成为一家人,像一对陌生人一样的一家人,共同生活了一辈子。
今天婆婆也来了,她为自己的男人带来了烟、酒和从小商品市场上买的冥币。冥币数额都不大,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很笨,给他烧的钱多了他也看不住。她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什么,松弛的赘肉像披挂在身上一样。她为他生了七个儿女,我始终不相信这七条生命也没把他们连接在一起。
“我们走了啊!走了,走了。”婆婆说着站了起来,一直站在那里。等我們从河边回来,她还在那里站着。
我过去搀住她。她头也不回地向车子走去。三个姐姐还在忙着收拾坟前摆的供品。烧过的纸灰在风中打着旋儿。记得小时候姥姥说过,纸灰旋转的圈儿越大,说明那边的人就越高兴。
坐在车上,我才觉得忙活了一天腰都快累断了。我躺在老公腿上,眯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似睡非睡之间,我感觉到老公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我没动,他也没动。随后,又振动了好几次。我再也睡不着了,坐起来问他:“你手机有信息,怎么不看啊?”
“不管他!指不定谁又找什么麻烦,烦死了!”他看着车窗外说。
“那也得看看,”说着我就去掏他的口袋,“别是什么急事。”
他慌忙去捂自己的口袋,脸一下红到耳根。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我心里一下起疑了,坚持让他拿出来看看。因为前面有司机,他也不敢再争执,把手机拿在手里,扭着头不让我看见。我侧了一下头,只看到“我想你……”几个字。他慌忙把手机关掉了。
我夺过手机,想重新打开,可是发现设定了密码。我用胳膊肘捣捣他,示意他打开。可是他不为所动。没办法,我只好把手机装到自己包里。我的头靠在车窗上,没有缘由的,胃开始剧烈地疼痛,一直疼到身体的最深处,可能是刚才紧张所致。这样的疼痛我第一次遇到,说不清楚是哪一种。
我开始默默地流泪。甚至有一刻我想把时间摧毁,让自己变成一个像公公那样躺在地底下的人。
快到家的时候,他把手插进我的后颈,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我只是犟了一下,就顺从了。
“相信你自己,就足够了。”他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刚好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楼下,我先跳下车,把手机还给他。我说:“要让我相信你,才会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强势,这许多年的时间里,因为太在乎,我内心一直怕着他。
“你哭什么呢?”婆婆忽然推开门,正好看见我坐在梳妆台前流泪。我躲闪不及,本来有点不好意思,听见她这样问,泪水反而流得更汹涌了。毕竟,就这件事情而言,我无处诉说,更无法向唯一的闺蜜林鸽说。过去我说相信爱情,她总是嘲笑我说,连爱情都相信的人,除了当作家,什么事都干不成!
“不相信爱情你跟他结婚干吗?”我抢白道。
“切!”林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不相信爱情我才嫁给他,如果相信爱情,我们俩早蹬了!”
婆婆把阳台上的被单收回来,她把被单一头递给我,一头用力地拽着,半天才问了一句,刚才哭啥?
“哭啥?”突然我哽咽起来,委屈得不行,“你儿子有外遇了。”
她听了,脸子沉了下来:“谁抓住他了?”
我把车上的事儿学给她听。她把被单叠好,拍整齐,半天才说:“男人嘛,哪能在意他们这些小事儿!”
“小事儿?这是小事儿?”我气得脸通红,耳朵发烫。
“你说这是多大的事儿?男人是外面人,咱们是屋里人,各自管好各自的事儿,这家就太平了。有些东西你要不问也不听,什么事儿都没有。你非要打听明白,什么肮七八脏的事儿都出来了!何必自找苦头吃!”
我无话可说,别着头望着河堤。看见那几只牛又站在那里,好像一直在看着我。我的愤怒变成了一腔悲凉。
“娘,你真想得开啊!”见她半天也不说话,我不无讥讽地说。
“不是我看得开,你没想想,从来都是人找事儿,哪有事儿找人的?”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手抚着床上的被子,“操持好一个家庭,跟缝好一条被子是一个道理。被面子弄不服帖,人家看见了笑话。被瓤子弄不平展,自己盖着受罪。所以遇到不顺展的地方,要想办法拍平它,还能故意挑起来吗?男人年轻时候糊涂点儿,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老了就规矩了。你也别怕他们在外面瞎胡折腾,要是找个男人连折腾都不会,那才怕人哩!”
我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问她:“你是遇到我公公这样的老实人了,才说这样的话吧?”
“唉——!”她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有些事儿,我从来没跟人说过。不是今天你说到这里,骨头沤烂我都不会说。你公公不是个坏人,平心而论,一辈子找到他,我也该知足了。不过,你知道吗?自从他进城之后,有了你小弟,我们就分床了,一辈子谁也没再碰过谁。你想想,他比我小,那时他正是壮年,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女人?有一次我去他那里,他床上没有打扫干净,我看见……算了,他已经躺地下了,我不该说这些。有些事不能装傻,有些事就得装傻,这才是明白人!”
我给林鸽打了电话,她自己在办公室,非要让我上去。我说,你下来吧,我们找地方喝茶去。她迟疑了一下,说,你回这个单位谁会吃了你吗,怕什么呢?我知道她的意思,一直都是她指挥我,这次我指挥她,让她不习惯。
“不是怕什么,有些事我不想在单位说。我在楼下等你!”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十多分钟她才下来。她今天穿得跟幼儿园阿姨似的,大红大绿的,配了个黑高跟鞋,看着十分扎眼。我开着车,一直向开发区驶去。那里有一个新开的酒店,下面的咖啡馆非常幽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我们找了一个包间,窗外是一大片绿地。靠右边是一个小小的喷泉,长着大片大片的阔叶植物,当地人把它叫作仙荷叶。坐在这里,感觉好像是到了南国。
我点了两杯毛尖和几个茶点心。茶上来的时候,林鸽把杯子动了动说:“天天就喝这一口儿,还不腻味?”
我苦笑一声,饮着杯子里的茶。苦苦的,有点涩,一直找不到回甘。我知道这不是茶叶的问题,跟我的心情有关。
“最近我可能遇到了情感方面的问题,”我尽量避免使用一些分量很重的词,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糟糕透了。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婚姻,好像忽然被揭开了盖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什么隐私可言。可能正如林鸽所言,我在经营家庭婚姻方面是个弱者。“但也不一定,我苦恼透了。”
“什么叫不一定?你别傻了,除了你自己不知道,还有谁不知道?”
“什么啊?”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哎呀,什么意思,我的爱情原教旨主义者。你老公跟文化局那女博士的事儿,还有谁不知道啊?”
我简直如五雷轰顶,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难道我的老公,这么一个温文尔雅而且有担当的男人,真会干出那种事来?我不相信。
“你呀,”她直视着我,眼睛里满是怜悯,“不管做什么事儿,只知道一个劲地退让、退让。委曲不能求全,你看在你们家,能看到你的影子吗?婆婆不拿你当菜,小姑子不拿你当事儿,老公更不把你放在眼里。”
我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无助。在这个家庭,不管我如何努力,好像从来都是轻飘飘的。内心的恐惧让我的神经一直都绷紧着,表情生硬,纹路坠落,我无论多么急于表白我的爱情,爱情真的让我幸福过吗?
“这男人啊,就像一匹野马,开始就要给他戴上笼头,制服他,让他一辈子都去不掉。不然的话,”她把茶杯在桌上蹾了一下,茶水四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知道吧?”
我跟老公分居了。很多事情我不想追问,他也从来不解释。现在我也不是每周必回了,多少有个理由我就待在省城。我不想面对。
即使周末回去,我也是跟孩子睡一个房间。婆婆又去海南了,家里格外安静,有时候我自己在家,感觉到静得可怕。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感觉,在省城也是我一个人,可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堆碎片,但是这些碎片又不能彻底清扫出去。我要跟一堆碎片生活在一起,而且每天都会遇到,不是这一块,就是那一块。
有一天,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苍白、晦暗,好像增添了不少皱纹。扭头的时候,我还发现左边的鬓角生出了几根白发,关键是,它们看起来再也不是那么柔顺光滑了,好像刚被一场雨水淋过,蔫答答地贴在头皮上。我放了一浴缸热水,把头发散开。在水中我看它们漂浮着,好像不是从我的头上长出来的,像一蓬水草。我忽然哭了出来,我需要什么呢?需要找回我自己吗?需要自己坚强吗?当我真的拥有自己,真的坚强起来的时候,怎么感觉失去了那么多?不,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我忽然认识到这么一个问题:林鸽的生活只属于她自己,那不是我的生活,明天我会在电话里这样告诉她。我记得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张口就问我事情怎么樣了。我哑口无言,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还有一次她来省城出差,到我办公室来。我还没站起来,她摆着手不让我站,好像我在她面前会倒下似的。她就站在我面前,有一种我从来没感觉到的压迫感。我看着她矗立在我身边的身体,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忽然倾斜了,不在一个平面上。它在塌陷。我不需要过滥而又廉价的怜悯。
那天晚上我仍然跟孩子睡在一起,她瘦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也许她看出来了什么,最近一个时期特别听话,干什么事情都是看着我的脸,一副赔着小心的神情。还有一次她在睡前跟我说,最可怜的不是没爸没妈的孩子,而是只有爸爸或者妈妈的孩子。这话让我半夜没睡着。是啊,爸爸和妈妈,就像孩子的腿。只有一条腿,这个孩子怎么走路呢?要不要这个老公,也许我可以选择,而对于孩子来说,要不要这个爹妈,他一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我可以对自己说,我三十几岁了,已经长大了。可是孩子没长大,她只有十二岁。
孩子睡着了,她的脸像一株饱满的花朵。我亲了亲她,到客厅泡了一杯红茶,拿了两个杯子,走向老公的房间。他还没睡,倚在床头看书。看见我过来,他朝里挪了挪,给我腾出了位置。我把杯子递给他,然后和他碰了杯子。我说:“干杯!”他笑了起来,“干杯!”他说,然后一饮而尽。
公公去世不久,我父亲也去了。接着,我的姥姥、姥爷、小舅舅,先后去世。我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死亡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已经能够冷静面对这些问题了。
林鸽离婚了,这不稀奇,稀奇的是很快又复婚了。这一对儿活宝,怎么说他们呢?也许正是比别人高明,他们竟然可以拿自己的生活开涮吗?那天,我正在屋里洗澡,听到有人按门铃。我赶紧穿上睡衣,趴猫眼上一看,原来是他们两个在门外站着,打扮得跟新婚夫妇似的。我应了一声,让他们稍等,便回到洗手间里,不慌不忙地收拾自己。我把热水开得很大,水蒸气弥漫得满屋子都是,借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看起来云蒸霞蔚。我又在面盆里放满热水,把整个脸都埋进去。我出了一声透汗,镜子里面的脸出其不意地年轻饱满。前不久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写当年的那英,一脸的凄苦,还巴巴地坚持满世界宣誓她和高峰的爱情,最后被全世界看笑话。现在,过了五十岁的老那,有了自己的底气,比十几年前好看多了。她再也不谈婚姻,更不谈爱情,但她把自己过好了。
每个人,都应该找到更适合自己的那个自己。
第一次,我在林鸽面前这么自信、这么自由、这么自我。等她又按了一次门铃,我才过去把门打开。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像难民一样挤进来,东西都随手扔在门口的地毯上。我一一捡起来,靠着墙边把它们摆好。
他们坐在茶几边,自己洗茶、沏茶,讨论着刚才还没说完的话题,林鸽不时大笑几声。我过去坐在林鸽旁边。她一手拿茶杯,一手拢着自己的头发,侧着头问我:“亲爱的,最近生活得怎么样?”
“生活”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在某个地方放得太久了,有一股馊味儿,像一块变质食品。
“哪方面怎么样?”我的眼睛在茶海里游移着,“哪方面?”
“都说说,所有方面。”
“如果你连前世今生都问,那得找你老公。他无所不知。”
“哈哈哈哈!”她突然笑起来,嘴里的茶水喷我一脸,但她不是为我这句话而笑。“刚才老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快笑死我了。”
“哦,”我起身续水,顺便擦了把脸。镜子里,我的脸像刚蒸出来的新鲜馒头。
“哎呀,真笑死我了!”她依然花枝乱颤,“他有一个牌友,是郊区的村主任。每次回家晚一点,老婆就絮叨他。有一次他烦了,说,你要是再嘟囔我就跳河去!老婆说,去啊,河又没有盖子,顺着咱家一直往东走,过了歪脖柳树可不就是河嘛!他站起来真的往门外走去,三个孩子……”她又笑起来。
他老公看着她微笑着。我没笑,还没到我的笑点。
“他的三个孩子在他身后喊,快来看啊,俺爹跳河哩!俺爹跳河哩!结果村里跟来了一群孩子,在后面追着他喊,跳河哩!跳河哩!他左看右看,没一个人出来劝他,只好扑通一声跳进了井里。后来我老公问他,你怎么那么傻逼呢,非要往河里跳?他说,人家都喊着跳河哩跳河哩,我如果不跳,这个村主任还有啥面子?”
我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笑完,林鸽拿眼瞪着我。这次我没嗔怪她不习惯人家这样看我。我把眼睛移开了。
我说:“有意思!”
“是啊,”林鸽突然收住了笑,表情认真起來,“难道我们不也一样,做什么事好像总是有人在后面逼着,身不由己。”
林鸽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觉得有点意外。我看了看她,又看了一下表,动作有点夸张。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厚道之人。
果然,林鸽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她也识趣地看了一下表,说,我们该走了。
“你们中午真不在这儿吃饭了?”我问。
“真的。不在。”
周末我开车回去,先去了孩子的学校。在校门口的人群里,我看见了婆婆。她站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穿着我给她织的一件灰色毛衣。现在才是初秋天气,还有年轻人穿着短袖衫。想起来我给她毛衣那天,她穿在身上,前前后后挑了多少毛病,随手扔在一边说,现在机器织的比这个还瓷实。就不再提了。
我不禁笑了。
现在,孙女比她高一头,也不怎么喜欢她。但她还是准时准点地来到这里。一个上了中学的孩子,奶奶站在学校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她不会给她好脸色。每次她都被孙女甩在身后,慢慢地挪回家。她比我公公大好几岁,刚刚过了七十九岁生日。与自己的孙女比起来,她没有多少资本了,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跟公公一样,脱在床头的鞋子就再也不用穿了。
但也不一定,她这一辈子就是喜欢跟别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林鸽的老公说,她只能活到七十八岁。给她过七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们都松了口气。
我把车停在路边,没过去喊她。我真害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指不定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其实从内心来讲,我感谢公公葬礼那次她对我的爆发。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深深地嵌入对方的生活之中,这比客套更让我放松。我从来没指望过婆婆能反省,倒是我越来越多地反省自己。婆婆可没有我这般心机,她就是个透明人物。当然,这可不是玻璃样地透明,玻璃是脆弱的,不堪一击。婆婆充其量是河里的冰凌,九九八十一难的破碎,她依然成冰,也决然地透明。反倒是我,千万条地计较,纠缠不过就貌似忍让的漠然,视而不见。
等孩子出来,我才喊住她们上车。到了我们家楼下,婆婆说,过去你们买那什么饼,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去买点吧?孩子撇撇嘴说,比萨,我都告诉你一百次了。不过坐船去真没劲,我不想走路!
我说,不,坐船,我也想坐船了!
我们家楼下这条河叫沙河,流过二百公里后,跟公公婆婆老家门前那条泥河合流。这两条河中间,还有石河、草河。这些朴素的河流,有着本色的名字,就像生活在河边的人民一样。我快八十岁的婆婆,曾经怀念过那条河流吗?六十多年前,像一棵水葱般清凌凌的她,蹲在那条河边洗衣服。那是一条蜿蜒数百里的大河,宽展、温和、清澈。河水在她的拨弄下一圈一圈地向外延展。当她扭头擦汗的当口,她看到有人领着一个身材颀长、面皮白净的年轻人正从远处向她的村庄走来。
从此她顺流而下。
(标题书法:韩彩莹)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