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打力(中篇小说)

2017-12-12 18:26郑局廷
北京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光电子天国建国

市委书记钦点的人选和任命,让新任县委书记异常棘手。围绕电子厂的环保事件错综复杂,是该维护上级关系,还是以百姓利益为重大刀阔斧整治?新任县委书记身陷官场人事旋涡,面临艰难考验。他将何去何从?

从省委会堂走出来,魏柏新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那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和惬意。作为一名县委书记,能够在全省环保整治动员大会上代表县市层级作典型发言,应该说是一份难得的荣誉。尤其是这次会议通过电视视频开到了县市区,并且省委书记省长出席。在这种高规格大规模的会上露上一脸,对他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对宁阳而言,也算是找到了扭转不利赢回自信的契机。

在他的任前,宁阳三届县委书记前“腐”后继接连出事,全省震动,影响极坏。他去年秋天走马上任,用了一年多时间,能够精准找到“爆”点,挽回颓势,在环境保护工作上强力突破有所作为,于宁阳于自己,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交代。

魏柏新坐进小车,靠在柔软的真皮椅上,微闭双目作养神状,其实思绪早就飘向了远方。

到宁阳任书记之前,他是市委组织部分管组织工作的副部长兼老干局长。那天,市委李书记找他谈话,让他出任宁阳县委书记,他一脸诧异,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在他看来,在组织部门工作,不风不雨安逸闲适,没有必要冲到一线去蹚那摊浑水。何况那儿的书记接二连三地被告状撂倒,政治生态严重恶化,干群思想极度混乱,自己栽进去了,也许连信儿都不晓得咧。按说,县委书记职位是一个提拔仕进的绝好平台,稳稳当当干几年可以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市级领导。即便干得再糗,也能回市里安排最好的科局,解决副厅不在话下。所以很多科局长挤破脑壳都想下派县市主政一方。而魏柏新的想法与众不同,他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缺乏做一名县委书记的历练和气魄。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进市委机关工作,只在中途下派到乡镇挂职锻炼过两年时间,任副部长后被省委组织部作为经济型干部培养,派到浙江永康做过一年副县长,对基层工作虽然了解但不熟悉。尤其是到宁阳这种地方去任职,更让他心有余悸信心不足。再则,他认为自己性格内敛不善交际喜好独处,思考问题写写文章还可以,指手画脚支配他人不很擅长。所以,他诚惶诚恐地推却道:“我恐怕难以胜任这么重要的职位。”李书记严肃而慎重地阐释道:“我让组织部门拿了三个人选,最终常委会定了你。大家认为你冷静、缜密、沉稳,管党治党有套路,是这个职位的不二人选。宁阳为啥出问题?就是在‘党要管党上出了偏差。”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为人低调不事张扬,潜心静气地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既不风风火火,也不轰轰烈烈,既不大刀阔斧,也不果敢果断,遇事问几问,拍板慢半板,被人戏称为“稳当先生”。他也知道这是性格使然,与现行倡导的优秀领导者的标准相差几条街区,只能待在机关做点按部就班的案头工作。谁曾想到,自己这种清风徐来慢条斯理的作派,被李书记理解成为稳健、沉着,被大加赞赏还委以重任。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愉快地接受下来。最后,李书记特别叮嘱道,“你上任之后,啥也别做,就跟我把这块地方稳住,不要再出任何麻烦。”他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拉开门正要出去,李书记叫住他,笑道:“听说你每天晚上坚持到办公室阅读,有什么好书推荐给我看看。”他折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好的。”

每天夜晚到办公室阅读,是他从参加工作时养成的习惯,已经坚持了十几二十年,没想到传到李书记的耳里,还让他很欣赏。他揣摩,李书记钦点他任县委书记,除了上面说的原因外,可能与他喜欢读书也有关系。哪个领导不欣赏热爱学习的人呢?

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紧不慢地接听,原来是省农业厅副厅长黄文华打来的,问他到了哪里,想请他共进晚餐。黄副厅长是宁阳人,以前对家乡的支持较大,为了巩固这层关系,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驳这个面子。但是,黄副厅长能够锁定自己的方位,说明县里有人为他通风报信,也就是说,黄副厅长的接请,带有明顯的功利性。像这样的饭是吃不得的,吃了人家的嘴软,一旦人家为家乡的某人某事找上门来,那会很为难的。脑子里闪过这些想法后,他委婉地推托道,“黄厅长,不赶巧了,我晚上通知了一个会,得赶回去主持。”说出这种理由似乎有些牵强,为了不致影响日后的关系,他热忱地补了一句,“黄厅长,我改日专程拜访,再来补吃这顿饭。”黄副厅长在电话那头爽朗地回应道:“好的,好的,我等着魏书记大驾光临。”

小车即将到达进市区的出口,司机问他要不要拐进去?其实是问他要不要顺便回家看看,顺带过一夜,因为上个周末他有事没有回家。他随口答道,“不回了,后天就是周末。”等话说完,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件事来。两天前,妻子给他打电话,告知岳父大人住院了。本来是心血管的老毛病,每年都要住两次院,家常便饭的事,但骨子里对岳父的敬重和仰仗促使他必须亲自探望一次。他拿手碰碰司机右臂,改口道:“小刘,拐进市区,到市一医院去一下。”

岳父方大山从农村支部书记起家,转干后,当过小公社党总支书记、镇委书记、副县长,退休之前调进市农业局当了几年副局长。从“泥巴腿”到副县长,从农村到市区,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缔造传奇有秘诀,秘诀是什么?岳父说,没啥秘诀,就是“把老百姓的事当事,有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劲”。

埋头干拼命干是贴在岳父身上的“标签”,以致在那个时期,县里组织干部集训,岳父的苦干实干精神成为他们教育干部激励大家的活“标本”。岳父小学毕业,长得粗粗蛮蛮,看似像一个只会使蛮劲出憨力的“大老粗”。其实不然,岳父的心思细着咧,心孔眼敞着咧。他文化不高,但他喜欢学习。他水平不高,但他喜欢琢磨。他是在思考中干,在干中思考。一般的人只能看到当下,不一般的人却能看到未来两年,伟人当然可以看到身后几十年。岳父谈不上伟人,但他绝对是属于不一般的人。在这一点上,魏柏新感到自愧弗如。不仅自己,恐怕很多干部在洞察预判上都不及岳父。他的预料,不是云天雾地的瞎想,更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而在几年后立马变成现实。他的先见之明,基于他丰富的生活阅历和人生历练,基于他对现实时政的精准研判以及对中央政策的悉心解读,当然还有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洞悉时政的睿智和天赋。endprint

八年前,魏柏新在市委組织部任组织科长,深受“基层党组织该如何抓”的困扰。各级各层对基层组织建设不重视,党组织的活动日渐稀少,党员个体也像无娘的孩儿,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组织部成了只管升迁调动的干部。为此,他很是困惑满腹苦恼,前路茫茫不知所措,人变得消极颓唐无所事事。正是这个时候,岳父点醒了他。在家庭饭桌上,岳父说,党不管党,基层组织涣散软弱,基层党员混同百姓,长此下去,党要亡矣!接着岳父举了一例子,说一个抱鸡母孵出小鸡,它总是要把那窝鸡仔护在自己的羽翅之下,有食一块儿吃,要动一起动。如果抱鸡母只顾自己不护鸡仔,鸡仔能够健康成长么?岳父的例子很为形象,让他很有触动,他感叹道,问题是我们各级各层的“抱鸡母”对“鸡仔”没有您说的那种爱惜和护养呀!岳父断言道,这种局面不会长久,我相信上级会看到这个问题的严重后果,党要管党从严治党会重新提上议事日程。他不相信地直摇头。岳父不厌其烦语重心长道,走路向前看三步,处事往前想三年。你听我的,找一个县区试点,把基层党组织的“三会一课”制度重新建立起来,尤其是把“党日活动”抓起来,让全体党员都参加,搞宣誓呀、搞学习呀、搞活动呀,让他们有仪式感、自豪感和归属感。

对岳父的建议,虽有些将信将疑,但他每字每句听进去了。庆幸的是,他还迅速行动了。反正手头事不多,在这个方面花点精力下点功夫也无妨。他拟出方案,呈分管副部长看,分管副部长很看中,觉得在部里风头全让分管干部工作的副部长占去,正想在某个方面出点彩,这个方案正中下怀。分管副部长当即给部长作了汇报,一拍即合,因为部长是省委组织部组织处长下派而来,也想在这个方面作点尝试。有了部长的强力支持,他的试点办得很顺利很有成效。一年后,市委在全市推广点上经验,市委书记亲自部署,省委组织部领导莅临指导,落实举措之硬推进力度之大可谓空前。半年后,他提笔撰写出了“加强基层党日活动”的经验材料,省委组织部内部刊物予以刊发,不久中组部《组工通讯》亦全文转载并发编者按,要求在全国推广。至关重要的是,全国推进基层党组织工作现场会在市里召开。这个会议,不仅为省委组织部扬了名,也为市委争了光,更为他自己长了脸。省委组织部点名要调他去工作,市委觉得他是个人才,把他留下来,并提拔他担任组织部副部长。

岳父看似不经意间的一通建议,改变了他的人生命运。如果不抓住这次机遇,也许他还在组织部里当一名默默无闻的科长,岂有做县委书记的秋梦?所以,从心底里,他对岳父又多了一份敬重。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对岳父产生了一种无可救药的膜拜。

市委书记找他谈话后,他第一个找的人是岳父。岳父欣然道,这是好事,说明市委对你高度信任。他心里没底,嗫嚅道,那么个鬼地方,想起来都让人阴森恐怖的,真不知道如何下手?岳父不假思索地建言道,你要想方设法改变宁阳的政治生态,把那块稳定下来。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你这个县委书记就是一条狗,对上也就是对市委,你要守门把关不出乱子;对内即对百姓,你要看家护院忠诚服务。岳父的话话糙而理不糙,让他感慨颇多。他应和道,您说得对,我今后就做一条忠实而勤劳的狗。只是,他转而举棋不定地问道,书记一再叮嘱我什么事都不要做只抓稳定。而发展是第一要务,您说,我不抓发展成么?岳父似乎早有盘算,有条有理地指教道,发展必须要抓!任期一届,得给这个地方留下一点痕迹。抓招商拼经济,宁阳没有优势,根本拼不过人家。宁阳是平原湖区,“宁阳赤卫队”名噪中外,湘鄂皖根据地旧址保存尚好,宁阳的鲫鱼湖面积全省最大。这些本来就是宁阳优势,不仅没被发掘,相反却被兴办工业污染得不成样子。所以,你上任后,打一场环境整治歼灭战,让宁阳恢复到那种“好水好湖好风光”的美好景象,走“绿色崛起旅游发展”之路。听完这席话,他不禁对岳父刮目相看,便问,您怎么那么了解宁阳?岳父说,宁阳是市农业局的点,我曾在那儿住过一阵子。他又紧钉着问,您为何出此策?岳父笑笑,点点自己的脑袋道,凭我的第六感觉,唯有此策,才能让你“突围”成功。这些年拼命发展经济忽视环境保护,让老百姓遭殃受罪了。如果不出意外,几年之内,国家将会出台更加严厉的环境保护政策。你在这个方面先行一步,对你的仕进会有帮助。

岳父料事如神,他的预测两年之后得以应验。

在一医院门口,他下了车,在花店里买了一篮花,又称了几斤水果,然后走向心脑血管病区。

走进病房,但见岳父斜躺病床上,戴着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他轻声嗔怪道,“爸,您都生病住院了,还这么用功。”岳父抬起头,摘下眼镜,瞧了他一眼,满不在乎道,“老毛病了,一年总犯几次,不碍事。我这一天到晚要是不读书不看报,心里憋得慌。”

他在椅子上坐下,关切地询问道,“血压和血粘降下来没有?”岳父摇头道,“才住几天,没那么快,至少得一周后见效。”他又问,“妈呢?”岳父道,“回家做饭去了,等会儿给我送饭过来。”

短暂冷场后,岳父迅即接过问话的主动权,“今天在全省的环境整治大会上小出风头了?”他点了点头,由衷赞叹道:“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孔明再生呀!”岳父谦逊地笑道:“我也没那么神,只是我经历得多,又爱好看点书,还喜欢琢磨时政,所以对中央的政策走向有自己的独特判断。”他顺势而问道:“那您再指点一下我下段该怎么做?”

岳父敛起笑容,郑重其事道:“你现在只是开了个好头,那些浮在上面的容易解决的问题得到了整治,而深层次的‘硬骨头你还没有动,任重还道远啦!”岳父说得不错,制造环境重度污染的企业依然逍遥法外。他很是纠结地问:“‘硬骨头多着咧,还要不要啃?”岳父斩钉截铁道,“必须啃!当干部尤其是当一把手最忌中途退缩半途而废。”他虚心求教道,“您有什么高招么?”岳父想都没想从嘴里蹦出四个字:“借力打力。”

他正要询问如何“借力打力”时,岳母提着饭盒走了进来,热情地寒暄过后,他便告辞离开了病房,脑子里一直在回味那四个字。

回到县城,他和司机来到那家经常光顾的私家小碗菜,花了二十八元钱,用时一刻钟,对付了一顿晚餐。他喜欢这种简单的生活。八项规定后,吃喝风得到有效遏制。但是,变了花样的宴请和不动声色的饭局还是比比皆是,应接不暇,让他极其厌烦。现在生活改善,又不缺营养,何必热衷应酬沉溺饭馆呢?不是非陪不可的客人,他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好多干部高脂高糖高血压、增肉增肥增体重,皆因胡吃海喝营养过度所致。他挺纳闷,我们的很多干部为啥乐此不疲趋之若鹜地要参加这种“废时废话废身体”的宴请?难道身体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么?endprint

夜幕降临,他让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在街上漫步,既可以锻炼一下身体,也可以当一回普通人,感受一下人间凡尘的冷暖,还能发现一些问题,如哪儿的路面破损需要修补?哪儿的路灯坏了需要更换?哪儿的公厕下水管道堵塞需要疏通?等等。一旦看到,他就会打电话到相关部门,整改速度之快无须多言。但如果是老百姓打电话投诉,相关部门的反应总要慢上半拍,落实总会缓推一阵。所以这一两年来,他每每晚饭后都会出来走一走逛一逛,几乎跑遍了县城的街头巷尾,发现问题几十个,都一一得到整改。为此,他的性情都有很大改变,原来遇事是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现在一旦发现哪儿出了状况,心里就很急迫,风风火火地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看来真的是环境改变人啦!有人对他这种行为不屑一顾,认为他当个县委书记不抓大事而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文章,完全是在作秀争口碑。他没多在意,只是在心里嘀咕,一个县委书记,连关乎老百姓生活方便的小事都抓不好,还能抓好什么大事呢?

转过振兴路,来到富强街,便听得阵阵音乐声响传来,愈走近,这种音响愈发强烈,震耳欲聋。细致一瞧,原来是天国公司在闹市中心的新楼开盘。这场面也太劲爆了吧!正要绕行,却见舞台旁边有两堆人群相互争论。他轻悄悄地走过去,听了一会儿才听出原委。住在周边的居民代表不满这成天吵个不停的高分贝噪声,和演出团队的人交涉,要求他们停止演出。而演出团队的人说,我们签了合同拿了钱,得按要求把时间搞足。居民代表抱怨,你们这一搞就是一个月,不是要人死呀。双方互不相让针锋相对,发展下去有大动干戈之势。他赶紧躲到一边,拿出手机,翻出环保局局长马金涛的号码,拨过去,通了。没待对方开口,他发话道:“马局长,请你带人赶到富强街来,天国公司的新楼开盘,没必要搞得惊天动地而影响周边的居民吧。”马金涛立马接话道:“魏书记,您说的事我知道,附近居民有过投诉,我们执法大队的同志去了,但老板向天国是什么人?他说给县领导打过招呼,把我们的人给轰回来了。”

向天国,又是向天国,怎么宁阳的大事小事都能和他扯上关系呢?尽管向天国是宁阳数一数二的大老板,但是和他相关的话题大都是负面的,所以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他极为气愤,明示道:“即便是天王老子,也要按规矩办!像这种因营销活动产生刺耳噪音严重扰民的事件,你们必须查处!”听话听音,也许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火气,马金涛赶紧表态道:“您放心,我马上带人过去查处。”他接着追了一句,实则是在将马金涛的军,“马局长,你让我在这儿等半小时呢,还是等一刻钟?”马金涛急忙承诺道,“我们迅速出发,争取15分钟到位!”

挂断电话,他在旁邊溜达了一小会儿,刚过一刻钟,便看见环境执法车开到舞台旁边。几分钟之后,舞台上灯熄了,音响停了,广场上瞬间沉寂下来,耳朵像卸重一样,轻松了许多。

回眸瞥一眼广场,他欣然而笑。虽然只是为老百姓做成了一丁点儿小事,但他很是满足。他拿出手机,给马金涛发了个短信:“行动迅速,效果立显,很好!”下属工作取得成绩,得及时肯定。

走进县委大院,来到办公室,人未站稳,办公室主任曹建国紧脚跟了进来,递给他一份请柬,报告道:“向天国下午专程来拜访你。他牵头开发的农贸大市场准备开业,想请你去剪彩。”

他接过请柬,看也没看,随手扔到桌上,语带不满道,“我不去!”

曹建国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询问他为啥不去,而是小心建议道:“我觉得你要参加这个剪彩活动。”曹建国一边望着他一边试探道:“首先,你参加剪彩的这个项目,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项目,有别于其他商业开发项目。第二,向天国在宁阳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不能太不给他面子。何况……”曹建国陡然顿住没往下说。

“何况什么?”他顿时引起了警觉。

“你托付让我办的事,经过深挖细找,已经有眉目了。”曹建国绕着弯子道。

宁阳政治生态恶化,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仅凭自己的一对眼睛和两只耳朵,怎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己又没长后眼睛,如何知晓全县事态听到外边动静?所以,他便开始寻找耳目。曹建国是他物色的第一个人选。曹建国时任常委、宣传部长,他将曹建国与时任常委、办公室主任的王启明交换了职务。虽然两个人的年纪都比他大,吩咐、使唤起来不那么顺手,但是,曹建国和他曾在八年前市委党校青干班学习过三个月,班里年纪最长的曹建国任党支书,年龄最小的他做班长,两人相处融洽关系颇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下定决心对调两人的职务。王启明脾气硬,说话冲,不贴心,一张马脸拉得老长,鲜少出现笑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怎么能够履行好办公室主任搞平衡作协调出点子当参谋的职责?而曹建国和蔼圆润得多,是这个职务的不二人选。虽然职务没有大小,但有重次之分。为了安抚王启明的情绪,他又把工会主席的帽子戴在他头上,还让他主管招商引资这一块工作。

宁阳三任书记被规,除了他们自身出了问题外,也与这个地方的民风有关,喜欢挑刺,嗜好告状。因而,他要弄清扳倒几位书记的幕后推手,不是寻求报复,而是引起警醒,便把这件事情交给曹建国去办。查了一年多,到今天才有点眉目,可见宁阳的水有多深。他询问道:“是谁在背后干的?”

曹建国小声密告道:“第一任落马书记,明码标价,买官卖官,是公开的秘密,由省纪委直接查办。后两任的落马都与向天国有直接关系。”

“一个老板还有如此能量?”他不相信地反问道。

曹建国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悄声细说开来。随着曹建国的娓娓叙述,他仿佛置身于一部悬疑惊险的谍战片中……

第二任书记到任后,虽然没有明目张胆收钱,但他却插手工程建设,让他的舅侄儿子的公司进驻宁阳,几乎包揽了整个市政建设工程。原来这些工程大多是向天国的公司在做,突然被人抢走蛋糕,向天国心里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忍着。城北大道开建,工程量过亿,招标过后,又是书记的舅侄儿子投标得手。向天国不是软柿子,岂肯善罢甘休?他清楚其中的猫腻,却又找不到铁证。为此,他做了一个局,通过朋友牵线,把书记的舅侄儿子哄到省城,好酒招待好生侍候。在一天晚上的宴请中,向天国带着几个人,把书记的舅侄儿子灌得酩酊大醉,一番恭维话一说,再把高帽子一戴,小青年便把他姑爷给哪个打招呼,他们是如何搞定评委,最终拿到工程的黑幕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些全被向天国布控的微型录音机收录下来。向天国拿到证据,就到省纪委举报。省纪委检查室主任调第二任书记去谈话,让他说明问题。哪晓得,第二任书记心理素质极差,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把他在某县做县长时的受贿之事抖了出来。其实插手工程至多是违纪问题,省纪委也只是想走个过场,做个样子给向天国一个交代,哪曾想到“无心插柳”。endprint

第三任书记从一个小县书记调来,做事果断,不拘小节。在大的方面把得很紧,凡送礼超万字的,他一概拒收。但逢年过节时三五千的看望拜访,他从不推却,一应笑纳。向天国的公司逢端午、中秋和春节,也和别人一样,送上五千元钱。向天国是个有心人,其公司总部就送礼开支建有一笔专账,送哪位多少次多少金额一目了然。向天国公司在城区花高价拍得一块地做房产开发,把账一算,不能赚钱,于是向天国便去找书记,要求和外来公司一样,享受城市配套费减半以及税收优惠的政策,被书记严词拒绝。向天国虽怀恨在心,但他忍着,没有爆发。过了不久,县里另一家本地房地产公司通过找第三任书记打招呼,享受了和外来公司同样的优惠政策。向天国再次低三下四地去找书记求情,书记依然不肯松口。向天国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联合三个老板,搜集到书记逢年过节收礼的实证,然后到市纪委举报,结果查出了第三任书记接受一家外来公司巨额贿赂的事实。

“看来这位向天国得罪不起呀!”他触景生情地感叹道。

“所以他邀请的活动你还得参加。”曹建国建议道。

“我参加完后立即走人。对这种人敬而远之为好。”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为啥一定要立即走人呢?”曹建国轻问一句后,劝说道:“对这种人,可以敬而远之,而不要避而远之。既然去参加这个活动,给了他面子,何不好事做到头?十一点零八分开始,十一点半活动结束,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你如果就此离开,向天国在嘉宾面前脸往哪儿搁?”

“照你之意,这顿午饭不吃不行了。”他转变口气,无可奈何道。

“吃这顿午餐,拉近和他的距离,兴许今后工作上,他还能帮上你的忙。”曹建国笑道。

他当然明白曹建国的意思。一个官员治理一个地方,要想根基稳固,必须找到几根“护桩”,否则根基不牢很容易翻覆。为什么书记县长到任一个地方,都要与当地大企业家拉关系做朋友?是因为他们除了自身的号召力凝聚力外,还有深厚的社会背景和过硬的后台支撑。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但宁阳官场险峻人心不古,让他难辨真伪难识贵奸,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今儿个曹建国提醒,让他认定向天国这个人了。虽然向天国曾让两任书记倒台,但是从各方面来看,这个人也并非坏得出奇。只要你不与他发生利益纠葛和钱权交易,保持那种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向天国还是可以交往并为己所用的。想到这里,他有些喜不自胜道:“你陪我一同参加,吃完饭后,你安排一下,我和他单独聊聊。”

“好的。”曹建国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递给曹建国道,“你把省里的会议精神消化消化后整理出来,然后交给黄县长,我想下周召开常委会,专门讨论深化环境整治这个议题。”

曹建国接过文件,转身正要离开,他突然记起一件事,掏出手机,翻开收件箱,通报道:“汪场镇小口村的张大山和汪爱珍两位老人下午给我发信息,说两老的低保被无缘无故取消了一个,调剂给村支书一个不够资格的亲戚。”

“这等小事怎么闹到你这儿来了?等会儿我给镇里的书记打个电话,让他落实。”曹建国道。

“要打电话我早打了。我明后两天的行程已经排满,你通知一下局长还有镇上,我决定明晚七点到小口村去处理这件事。”他安排道。

“你像个忙死鬼,把‘亲自一趟的机会让给我吧。”曹建国笑道。

老百姓的事,在别人看来是小事,但在他眼里不是,他一直把小事当大事办。也许从小养成的那种“平民”情结让他难以割舍,“再忙我也要去。如果得空,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曹建国答应过后转身离开。他续了一杯水,喝了两口,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细细研读省委刚刚出台的文件。他又不喜欢看电视,也没其他啥爱好,公务结束后,唯有待在办公室里阅读和处理文件,是对闲暇时间最好的打发。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沉静和专注,是最出效益的时候。

十一点钟,他才离开办公室。

繁星满天,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樟树叶的味道,好静谧的夜呀!他缓步走进大院后边的住宅楼,刚到门口,一个坐在小区石凳上的男人走过来,主动搭讪道:“魏书记,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小时。”

看面相有些熟悉,但又叫不出名字,他问,“你是——”

“我叫闫大浩,是环保执法大队长,刚才接马局长的电话,落实你的指示,处理完富强路的噪音扰民事件后,便到此恭候,想向你汇报工作。”来人细说原委道。

“有什么事你说吧。”他立定,作聆听状。

“今天我也参加了省里的电视电话会,看到你挺着肚子光鲜亮眼地在会上作经验交流,我不知是该高興还是该惭愧?反正心里不是滋味。你应该知道,宁阳的环境整治只是动了皮毛,捕了几条浮在水面上的小鱼,真正沉在底下的大鱼还没动。你可不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闫大浩毫不客气无所顾忌道,有如当头一棒,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哦,想起来了。面前这位就是宁阳赫赫有名的“闫大炮”。他曾接到过他亲笔书写的两封检举信,都是反映建光电子偷排岔放的。当时他作了批示,转给了分管环保的副县长,后续没再过问,副县长也没给他反馈。很显然,闫大浩对处理结果不甚满意,这会儿专程兴师问罪来了。虽然他态度生硬语气不恭,让自己感觉不爽。但是,像他这种敢于揭短直言进谏的坚定环保人士,现在少之又少,的确值得尊重。一丝不快迅速从脸上掠过,他和颜悦色道:“你说的情况我当然知道。宁阳的环境整治只是开了个好头,越往后矛盾越多困难越大,我有思想准备。”

“光有思想准备管屁用?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在大家眼里,你就是一个‘糯米丸子,走路害怕踩死蚂蚁,树叶掉下担心砸头。以你这种风格,能把宁阳突出环境问题整治好?鬼才信咧。”闫大浩不留情面地激将道。

这是在扇脸掌嘴呀!什么“糯米丸子”,不就是胆小怕事软弱无能的代名词么?哼,你们都认为老子怕得罪人,不敢较真碰硬,老子这次就真刀真枪地干一次,让你们瞧瞧!他在心里发过狠后,便忍气吞声地表态道,“也许在别的方面我决断迟缓魄力不足,但凡涉及老百姓切身利益的事,我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说完,他诚恳地看着闫大浩,真心求助道:“我希望你提出合理化的好建议,我会采纳。”endprint

一个眼神,一句话,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闫大浩直接建言道,“宁阳要彻底解决环境问题,必须拿建光电子开刀!”

他何曾没有想过。

“如果您想下定决心,不妨随我去查看现场抓个现行。”闫大浩提议道,对他的态度变得友好起来,称呼用“您”替代了“你”。

明着不好推却,他只能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都半夜三更了,你还要我跟你到处瞎跑,搞地下工作呀。”

“现在正是抓贼捉赃的大好时机。”闫大浩怂恿道。

“怎么去?我们不能飞过去吧?”他又打出一块“拦头板”。

“如不嫌棄,您坐我私人的破吉普去吧。”闫大浩笑着邀请道。

还能说啥呢?只能随他而去了。

一连几天,魏柏新的脑海里总是定格在那幅画面之上:暗红色的废水从排污口汹涌外排,源源不断地汇入排中河里。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建光电子的污水处理站处于停顿状态,完全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们居然把重度污染的废水不经处理排进河里,太肆无忌惮了!排中河可是宁阳人民的母亲河,沿途居住着近20万群众,灌溉30多万亩良田。

简直是无法无天!

十几年前,招引建光电子进来之时,其污水处理站按投资合同是由县里出资兴建,当时县财政捉襟见肘,拿不出很多钱,本应投资1500万建设,最后只花500万建了个简易站,排放出来的污染物数据有些超标。建光电子主要生产PV板,有电镀工序,属于重金属污染,所以市环保局要求重建污水处理站。后来因有各级领导干预,市环保局屈于压力才准允投产。即便经过处理,排放指标都不合规,而不经过处理就这样偷排岔放,对这条排灌河的污染可想而知了。他愤慨地问站在一旁的闫大浩,“建光电子胆子怎么这么大?”闫大浩回答道,“公司总裁林佳欣善于编织关系网,让很多‘狠人在背后为他们撑腰壮胆。”

和林佳欣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从见这个女人第一眼起,他就感觉到了她的不同凡响。虽年近四十,但她保养得体打扮入时,加上面容姣好天生丽质,所以看上去至多三十岁,很显年轻。她出生在福建一个小镇上,二十年前认亲台湾富商伯父林文龙,后投奔台湾,吹了几年岛国的风,摇身一变而成为台商林总裁。她见人浅笑盈盈,开口温言软语,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活色生香的魅力和恬静雅致的气质,还有那种无以言表的风情和韵味,真的让人怦然心动。去年和今年,他两次到过建光电子,均由林佳欣接待。她专门把他引到污水处理站参观,向他鼓吹“保护生态优化环境是建光电子的义务和责任”。当然在参观的那个时候,建光电子的污水处理厂处于正常运行状态。临别之时,他握着她湿润细腻柔软无骨的小手,心里产生了刹那间的一丝冲动。应该说,对女人他还是有一定抗拒力的,但是在林佳欣面前,他平生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走神。

“这个女人果真那么厉害么?”他问。

“怎么不厉害?”闫大浩不屑一顾地鄙夷道,“她除了用钱扳,还能用色诱。听说她在省城万豪大酒店设有包房,好多领导都拱在她的裙下。”

这些他也曾有过耳闻,但他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他很不愿意把这么美丽动人的女人与肮脏龌龊沾上关系,便制止道:“这是人家的私生活,咱们不打听不传播。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有效地制止建光电子的这种行为?”

“关停工厂!”闫大浩脱口而出斩钉截铁道。

“关得了吗?”他有些信心不足地问。

“您是宁阳一号,只要您诚心要关,没有关不了的!”闫大浩鼓劲打气道。

“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复杂着咧。”他满腹苦衷道,难言之隐又有谁知?

闫大浩没再往下说,而是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在探照灯的指引下,走向河边,弯腰从河里灌满一瓶水,把瓶盖旋上。然后走上岸,将矿泉水瓶交给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手上,郑重其事地交代道:“魏书记,我给您一瓶污染水和一组数据,但愿在关键时刻能够帮上你。”

办公桌上放着闫大浩交给他的那瓶水以及那张纸。他扭开盖子,一阵恶浊之气冲鼻而来。他赶紧盖上瓶盖,细瞅一眼,瓶中的水,颜色倒没变化,但气味却变得极其难闻。他拾起那张纸,赫然而见两组数据:沿河两岸19.5万人,近五年癌症发病率为4%,八年前为8‰;排中河铅、汞等重金属超标235倍。

污染正在恣意泛滥,数据让人触目惊心。为了加深印象,他花半天时间,专门沿途走访了几个村,没带随从,也没通知镇上,直接插到村里,也算是微服私访。他所到的光湖村,是一个不足两百户的小村,却有二十名癌症患者。在村支书的引领下,走进一户夫妻俩同时患癌的人家,两层小楼显得灰暗、衰败,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像被大水冲过一般。患病的两口子才四十多岁,面色蜡黄,眼神暗淡,骨瘦如柴,斜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倒数着生命最后的时光。那番情景,让人心生悲悯哽咽无语。疾病不仅摧毁了原本殷实富裕的家,更是摧残了他们家的希望和未来。婆婆佝偻着身子照护着两孩子,眼神忧伤满面苦楚。他同情地探问为啥两口子同时患病?婆婆无奈地叹息道:“我们家和媳妇家祖辈都没有患这种病的,不知怎的把孽造在两孩子身上。大家都说是喝了排中河里被污染的水,才得病的。只怪我们家孩子运气不好,搁不住喝这种水。这都是福命啦!”多么纯善的老百姓,面临天崩地裂之灾,不怨天不怨地不怨别人,只怨自己福命不好。作为一方主职领导,不能保护好属下百姓,让他们遭殃受罪,长期饮用污染之水,何其失职何其无能!即便是一条狗,面对主人遭遇危险和受到攻击时,尚能狂吠报警四处寻援,然而你呢?你做了什么?自省自责过后,愧疚感油然而生,让他感到无颜面对无地自容。他从皮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装有一千元钱的信封,塞在婆婆手里,然后抹着泪走出了家门。

接着,他召集排中河流域几个村支书座谈,从与他们的攀谈中,得知老百姓情绪很大,蠢蠢欲动,只是被村干部按着压着,才没有聚众闹事。但是,久拖下去不是办法,不彻底解决排中河的水污染问题,支部书记们深为忧虑,老百姓的情绪总会有一天来一个总爆发……endprint

他感觉屁股火烧火燎地坐不住。是的,不能再拖了,必须出手行动!

他把曹建国叫过来,问方案做好没有?曹建国说,环保局的方案刚报过来,正在审定。说完,赶回办公室,拿来方案呈给他。

他将大标题看了一遍,觉得不错,又交还给曹建国,安排道:“明天你先宣读方案,然后大家讨论,必须会上通过。”

曹建国轻轻地摇摇头,忧心忡忡道:“你看过方案后边的那份名单没有?建光电子排在头版头条。按这个方案,要关停十家企业咧,是不是稍微急了点?”

“再不急一点,宁阳就要被污染得无可救药了。”他痛心疾首道。

“我怕明天常委会上出现杂音,方案通不过。”曹建国有些担心地预测道。

“有杂音很正常,总不至于影响方案通过吧?”他颇有把握道。

“要想方案通过并实施,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足够的魄力。”曹建国话中有话地告诫道。

他心里清楚,在大家眼里,自己是个行事小心处事谨慎之人,用官场上的话来说,就是缺乏胆略缺少魄力。他早就思考如何做一件轰动之事来转变世人的看法,这次正是一个绝佳时机。他知道曹建国的告诫是出于好心,但不满曹建国话语中隐含的质疑,呛声问道:“通过这个方案有这么难啦?”

“建光电子是市委李书记在宁阳任书记,常务副市长白必坚任县长,现任县长黄秋生任副县长时引进来的一个大项目,一直风光着咧。还有列入关停名单的几家工厂,大都是在那个时候招引进来的。”曹建国一一说明道。

“当时招引进来没错呀,现在环保抓紧了,就得知错就改。关停很正常呀,我相信李书记能够理解。”他一根筋地想当然道。

“即便李书记有这种境界,白副市长呢?黄县长呢?”曹建国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

他沉吟许久,语气坚定地发狠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即便反对的人再多,也必须让方案通过!”眼里射出的是未曾有过的凌厉之光。

口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把几个常委成员在心里逐个扫过一遍,他大致确定哪个会支持哪个会反对?支持阵营盖过反对阵营的优势并不明显。政协主席老王本应列席常委会,但他生病在省城住院不能参会。老王曾与自己有过短时间的工作交集,关系相处不错。要是他能参加,支持阵营又会多出一份胜算。可惜呀——

他立马想到了人大常务副主任谢铭忠。谢还有年把时间退休,按理不够资格参加常委会,但特殊情况请他参会也合规范。谢和岳父曾在一起共过事,交情颇深,让他列席会议,于情于理,应该会站在支持阵营这一边。老同志嘛,经历丰富,见多识广,不处在核心领导层中,说话办事相对公正。

晚上,他提了一盒茶叶,专门去串了谢人大的门。幕后工作呀,得提前做好。

县委会议室里,县委九名常委悉数出席,坐在了已经惯常坐着的位置,谢人大则坐在政协主席老王的位置上。

他起了个开场后,曹建国便宣读《深入开展环境突出问题整治的方案》,接着大家依次发表意见。有三人表示赞同,有一人不偏不倚地“骑墙”,另外以宣传部部长王启明为首的三人表示强烈反对,咄咄逼人,言辞激烈,公然攻击这种关停行为是在“扼杀宁阳经济发展阻碍宁阳社会进步”。大帽子扣得离谱过头,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轮到县长黄秋生发言了,他以一副“笑面佛”的模样,轻言慢语道:“党中央国务院对突出环境问题整治,决策英明部署及时。但是,我们在贯彻落实之中要结合县情因地制宜,不可见风是暴盲目跟进。刚才大家都讲了,一次性地关停10家企业,会使我县的经济下滑底盘越做越小,会让我县的税收直线减少财政入不敷出。这不啻是在摧毁宁阳的经济基石。”话说得轻,但音却落得重,黄秋生停顿片刻,扫过大家一眼,继续发问道:“建光电子是我们县纳税大户,是我省台资企业的一面旗帜,凝聚着李书记、白副市长等好多位领导的心血和汗水,承载着许多部门和领导的希望和未来,对这样一个明星企业,我们关不关得下来?再说,和台方有合同协议,我们贸然提出关停,人家起诉我们咋办?这些问题都没弄明白,我们就在这里随意提出关停,是不是显得过于草率过于仓促了?”

县长还是县长,终究比他人老辣三分,在关键时刻甩出“天牌”封口堵嘴,让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其实他是偷换了概念,本来是在讨论要不要关的问题,而他却引申到怎么关上去了,不经意间把大家带沟里了。也许是认为自己的观点抛出来引起了大家的沉思,黄秋生便趁势而上,侃侃而谈道:“我刚才讲的是一个方面,其实还有更加重要的一点,大家可能没有想到。省里对县域经济有考核排位,市里对县区经济发展有指标排名,如果我们关停这10家企业,整个考核排名可能会摆在全市之尾。而市里把县域经济考核与干部升迁去留挂钩的。明年上半年就要启动换届,各位的眼睛望得滴血,寄希望换届之机挪动升迁一下。如果我县排名倒数,在座的各位恐怕要原地踏步留级蹲点了。”

黄秋生面色坦然,语调平和,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看似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实则具有极强的带入感和煽动性,一下子引发了大家的共鸣和热议。瞬间,会议室里便出现了交头接耳的议论之声。

黄秋生的这个“绊”下得正是时候啊!

8个常委发言完毕,反对的声音占了上风,形势比预想的要严峻得多。完了,完了,这该如何扭转这种窘境呢?他感到一片茫然,抱着头苦想起来。坚持下去还是放弃算了,两股势力激烈厮杀殊死博弈,搅得整个大脑天昏地暗腥风血雨。

“当干部尤其是当一把手最忌中途退缩半途而废。”岳父的话清晰地响彻耳畔,坚定了他继续往下走的信念。

没有退路了,只能把宝押在谢铭忠身上。他抬起头,将求助的目光瞥向谢铭忠,恭请道:“谢人大,您说说吧。”

谢铭忠叉着手指把头发往后捋了幾捋,又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笑着推却道:“常委会上,我这个列席的老同志没有发言权吧。”

黄秋生赶紧奉承道:“您老见多识广,是我们的‘定海神针,最有发言权。”当年黄秋生是副县长,分管工业,谢人大是常委中牵头这块工作的,两个人曾是上下级关系,私交不错走得很近。endprint

谢人大不想卷入是非,有些不情不愿,但实在推托不过,便紧开口慢开言道:“我不发表什么观点,就给大家讲两个故事吧。”接着,谢人大不带感情色彩、平铺直叙地讲起了故事:第一个故事,两周前,我的一个叔伯弟弟,只有43岁,得癌症死了。我回去参加吊唁,把那个情况一看,真是寒心透顶。我那个人家湾子一长溜,有将近80户,有4个家里有癌症病人。处理完后事,湾子里的人围着我久久不肯散去,他们跟我说,你是吃官饭的,当过县领导,和现在的书记县长说得上话,一定要把话带给他们,排中河的水污染严重必须治理了,再让我们老百姓继续吃下去,真的没法活了。第二个故事,我的老伴的舅侄儿子在上海做证券生意,赚了一些钱,和几个朋友邀约要搞生态农业项目。前几天他和那班朋友专门到我县周边的光辉县去考察了,顺便回老家,在饭桌上,我问他,你投资农业项目为何不回家乡来投?他说,我也想回宁阳呀,人熟地熟,但我们先前对整个水体进行抽检,宁阳的水资源全域污染。我不以为然,说现在哪里的水不都一样呀。他耐心细致地跟我解释道,别的地方的水有些污染,但至多只是畜禽粪便的污染,而宁阳的污染是重金属的污染,影响子孙后代。我们宁阳是“鱼米之乡”,而现在被几家污染企业拖累,企业发展没个名堂,农业发展及渔业养殖也大受影响,红色旅游是我们县的特色,人家听说我们这个地方污染严重,连旅游线路都撇过我们了。我看他虽长年在外但对宁阳县情很是了解,便问他有何高招?他不容置疑地说出了8个字:“彻底治污,回归本真!”

故事讲完,谢人大再次重申道:“我如实讲述两个故事,不带任何观点,怎么决策是你们的事。”

不枉在官场滚了几十年,既有深沉稳重的城府,又有不失睿智的心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却指向明确。两个故事讲述出来,既指出了宁阳污染的现状,又转述了老百姓的呼声,还带出了外出成功人士的强烈愿望,大有扭转乾坤之功,狠狠地推了略显弱势略显被动的支持阵营一把。最为关键的是,谢人大的故事为他后边的讲话作了渲染和铺陈,给了一种导入的契机。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矿泉水瓶,旋开瓶盖,霎时会议室里被一阵恶臭弥漫。他又让曹建 国把写有那组数据的资料分发给各位。看到大家皱眉拉眼、掩鼻弃闻,他轻言慢语地质问道:“这瓶水正是在建光电子偷排岔放时,环保执法大队的同志给我灌的,你们只是闻了一下就受不了了,而老百姓每天都在闻,每天都在用,每天都在喝。不是有人口口声声说这水能喝么?有种的站出来,喝给我们看看。”他眼光环视一周,看到王启明脸耳绯红垂下了头。他继续发问道:“你们不喝,却让老百姓天天喝,于心何忍良心能安么?”接着,他提高声调,层层递进步步紧逼道:“老百姓正是因为喝了这样的水,患癌症的得怪病的逐年增多,那张纸上有数据统计,也正好印证了刚才谢人大讲的故事。同志们,这种水害人啊,害得很多家庭因病返贫陷入绝境,害得好多群众人财两空家破人亡。我们为官一任,不仅没有造福一地谋利一方,却忽视群众祸害百姓,我们的‘群众观到哪儿去了?我们的羞耻感到哪儿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堂而皇之地谈什么挪动谈什么提拔谈什么升迁?”

也许是触碰到了他内心之中那块最为柔软最为敏感的部位,魏柏新此刻变得格外激情难捺特别有话要说。他庄重严肃地阐述了作为县委核心成员必备的“与党中央国务院高度看齐”的“政治观”。接着,他又特别重申了任内所持的“发展观”:宁可发展慢一点,坚决不要沾血带泪充满血腥的GDP!坚决不要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高增长!坚决不要祸害百姓贻害子孙的快发展!

聚合在胸中的那团郁结酣畅淋漓地喷涌而出,他感到了一种透心的舒畅。

“讲得好!讲得好!有高度、有深度、有温度!”副书记李宏林真心恭维后,率先鼓起了掌,顿时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就连黄秋生和王启明,也随大流地拍了几巴掌。

会开过后的第二天,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白必坚带着财政局长税务局长一行人赶赴宁阳,牌头卖得挺大:奉书记市长之命,督办宁阳“保增长保税收保各项指标完成”的情况。快到年终岁末,但宁阳GDP增速不足5%,税收及财政收入增长不足4%,各项经济数据完成得不尽如人意,有些指标在市里摆尾。白副市长大驾光临,来意当然不言而喻。

和县长黄秋生一道,在会议室里与白副市长一行碰过面后,白副市长提出先到企业去走一走转一转,并点名首站调研建光电子。魏柏新瞬间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又不好推托,只能扯了个支吾,借口省里巡视组在接待中心需要了解相关情况,溜了号,让县长黄秋生全程去陪。

他当然知道,当年建光电子投产,让市委李书记和白副市长出了大风头的。正是靠这一招商引资的重大成果,李书记提拔到市里任常委,白副市长从县长转任书记。建光电子是他们的“基业”,也是他们时常挂在嘴边得以炫耀的资本。

白副市长的“醉翁之意”,让他很感为难。更让他郁闷难解的是,白副市长的宁阳之行,有没有市委李书记的授意呢?不管有没有,只要关停建光电子,不啻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无异于是在摧毁两位领导的“基业”,那可是对他们最大的不恭和野蛮的冒犯啦!

他很是懊悔,不该那么冲动那么强硬地作出关停决定。原来做事一向稳中求妥三思而行,当上县委书记后,在很多决策上,也是议而不决当断不断,以至于被人以“优柔寡断”“蔫不拉叽”这样的词语来评价。这次在突出环境整治的问题上,是性格变得急躁冒进刚愎自用了呢?还是出身农家的本心触动而对老百姓的疾苦忧心如焚呢?

白副市长已经发出了明确信号,他心里清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时候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大不了触怒天颜被打回原形,调到市直部门安排个副职。想到这里,他觉得没啥可纠结的了,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接下來的一天,魏柏新接到市委办通知,准备到省城去办赴美护照,正要出发,却接到电话有大领导到访。不大一会儿,省台办主任王宏章在段市长陪同下抵达宁阳。王主任开宗明义,高兴地宣布定于下月底在宁阳召开全省服务台商企业年会,指定与会代表参观建光电子,要求市、县配合做好相关准备工作。endprint

听到这个信息,魏柏新瞬间蒙了。建光电子开业十几年,迟不来早不来这里开这个会,怎么就在县委常委会议定要关停之时,省台办要来召开这个会呢?段市长喜笑颜开侃侃指示道:“老魏呀,宁阳在服务台商及台资企业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还要继续‘爱护、保护、呵护、守护像建光电子这样的台资企业,创新服务理念,深化服务举措,以赢得更多台商来我们这里投资兴业!”

全省的会议能在宁阳召开,对段市长而言,自然是荣幸之至,也给他露脸扬名之机。而对魏柏新来说,心里好似吞服过黄连苦胆一般。难道这纯属巧合么?

段市长提出让王主任到建光电子去指导视察一下,王主任欣然答应。为什么领导们一到宁阳就要调研建光电子这个即将要被关停的企业?这是在打脸呀。这是有来头的征兆呀。他不能陪同,只能向段市长告假。临走之时,段市长把他拐到一边,语重心长谆谆告诫道:“老魏呀,你来宁阳工作一年多,政治生态有了质的改变,但发展问题没见多大起色。要以省里召开这个台商年会为契机,狠抓一下发展,狠促一把招商引资。”他本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但一看到段市长充满希冀和期盼的眼神,不能扫兴啦,他退缩了,只是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算是作了个回应。边走边在心里默念道,段市长,对不起,我只能当面答应一套,背后另作一套了。

在省外事服务大厅按完指印、拍完照片,也就十来分钟工夫。走出大厅,刚好是下午三点,正准备上车回返,手机响了,他瞧一眼来电显示,区号是省城的,尾数是5个8,一瞧就是个狠号码,赶紧接听,听筒里传来娇声嗲气的女性之声,“您好,魏书记,在省城的事办完了吧。”一听声音,他就知道是林佳欣。她怎么知道自己在省城?还知道自己的事已办完?难道她对自己GPS定位?他很是警惕,有些不冷不热地问:“你有什么事吗?”林佳欣不在意他的态度,依旧溫言软语道:“好久没见您了,蛮想的。如果方便,邀请您晚间到我万豪的住地小酌一杯。”万豪?包房?社会上的传闻看来是真的了。他的心里满是反感,直接回绝道:“我不太方便。”林佳欣用略带遗憾的口吻呵呵笑道:“魏书记,您不赴约可别后悔哟,我可是给您准备了惊喜的。”惊喜?什么惊喜?不就是外界传讲的温柔陷阱么?哼!我不稀罕!他不为所动充满定力道:“你的惊喜还是留给别人吧。我还有事,再见!”说完,便挂了电话。

原来对这个女人还留存着一些好感,但随着这通电话一打,留存在大脑中的那尊模糊的女神形象轰然坍塌。

晚七点钟回到办公室,赫然而见办公桌上放着建光电子工会发给县委县政府的请愿书:“县环保执法大队对我们建光电子下达关停通知,我们全体职工深感惊愕非常愤怒!我们要工作!我们要饭吃!我们要抗争!……”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职工签名,满满有近十页纸。

他斜倚椅靠,双手捧头,陷入到了沉思之中。就为了关停一家污染严重祸害百姓的企业,上有领导施压,下有职工抗议,中间左右还有几个班子成员为其站台为其呼应,帮老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好难好难!他仿佛感到自己身处牢笼的囚禁之中,挣脱不能,动弹不得。他不是一个具有政治野心和宏大抱负的人,当面对前路茫然和孤立无援之时,他很想放弃算了,人安己安,何苦为难?但是,脑屏上一闪现排中河流域老百姓每天饮用污染水的情景,以及夫妻俩同时患癌卧病床榻的凄惨画面,他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岳父曾希望你做一条为老百姓看家护院忠诚服务的狗,当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受到严重侵害之时,你这条狗为了主人撇得下么?平时都能把老百姓的日常小事当大事来办,可真当老百姓面临大灾大难,你怎么能够逃避呢?你得把它当成包天盖地之事来办,不惜使出“洪荒”之力。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一顶乌纱帽!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听出来这是曹建国的敲门节奏,便发话道:“进来吧。”

曹建国轻轻走到他的身边,小声告知道:“向天国想见你一面。”

思绪杂乱,加上心情糟糕,他不想见任何人,便推辞道:“你告诉他我不在。”

曹建国嘻笑道:“人家知道你在办公室,现在正坐在我那儿等着咧。”

“那就让他进来吧。”他无奈地答应下来。

美其名曰是县委书记,其实就是个被人关注被人盯梢的公众人物,好多人在用望远镜和放大镜挑刺寻疵,还真不能抱着侥幸干啥坏事,不然你的所谓隐秘和行踪,都缩放在别人的监控之内,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之中。

“魏书记,刚从缅甸考察回来,给您带回来一块石头。”人未进屋,声音先到,向天国声宏嗓亮地边说边走了进来,并将一盒石头盆景搁在了办公桌上。

“我不收任何礼物!”他笑着拒辞道。

“这还称得上礼物呀?这就是几十百来元的一小玩意儿。摆在桌上,当您圈阅文件眼睛累了时,瞅一瞅它,可以消除视力疲劳。”向天国头头是道地解释道。

他盯着托盘里的石头看了一眼,极其普通,没什么特别,何况从向天国口里说出只值百元左右,所以他从心里暂且接纳了这份小礼品,但口里依旧坚持道:“向老板,大小礼物我从没收过。你这么做,让我很为难。”

“您有什么好为难的?”向天国口气轻松蛮不在乎道,“魏书记,您做圣贤仙士一尘不染,当然很好,我们敬畏您!但是,您吃五谷杂粮,也要像普通人一样,让我们靠近您接近您亲近您。如果这起码的人情往来您都拒绝,让我们情何以堪?再说,这也不符合您走亲民路线的风格呀。”

为一件小礼品,上升到了这个高度,真是让他无话可说。他岔开话题,问道:“向老板找我有事吗?”

“主要是看您一下见您一面。”向天国先作声明,缓了一会儿,才说明来意道:“有件事想咨询一下。”

其实从向天国的言行举止,他就看出了他有事相求的意图。为了规避“送点礼物就开口”的尴尬,向天国用“咨询”这个词以应对,足以见这个商人的精明和狡黠。他努嘴道:“你说吧。”

向天国裹裹舌头舔舔嘴唇,口里嗫嚅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道:“我听说市里分配到县里有一个工商界代表名额,我想成为省人大代表。”endprint

这是咨询么?这分明是公然讨要。而今这些老板,不仅追索财富,还要追求政治荣誉。当个代表委员之类的,为自己披上一件“防护服”,戴上一顶“安全帽”,提升扩充知名度,其目的是为攫取更多的财富。只是市里的文件前天才到,属机密之类的,向天国是怎么知道的?关于这个名额,市人大常务副主任给他打过电话,明确告诉他,分给宁阳的那名工商界代表名额是省里戴帽下达给建光电子林佳欣的。当时听到这个信息,让他心头一颤,林佳欣到底是何方神仙?怎么这么多人关注她和她的企业?那方还没按下,这边又要浮出。他故意叫难迂回劝退道:“老向,现今当选省人大代表挺难的,除了选举过关外,首当其冲的资格审查就特严格。你们做老板的,很难过得了这个门槛。再说,市里分下来的那个指标,已经有人打过招呼了。”

“听说是要给建光电子的林佳欣,她夠资格吗?”向天国拉下脸诘问道:“县委常委会已经决定要关停她的企业,只要一关停,她什么都不是了。”

“关停,阻力重重,谈何容易呀!”他大声喟叹道。

“您是宁阳的一号,如果您真想关停,哪还有关停不了的?”向天国站着说话不腰疼,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加到了他的身上。

“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光靠我一个人,还真没那个神本事关停得下来。”他自我贬损道。

“只要您下定决心,我来助您完成这个使命!”向天国当仁不让地接茬道。

有意思。他心里暗喜,因为这正在向岳父给他指的路径靠拢。他故作谦逊地问:“你是不是想好了计策?”

向天国摇头否认道:“您书记高瞻远瞩都没啥好计策,我凡夫俗子一个,能想出什么好计策?但我有一个憨办法——涉及老百姓的事,就让老百姓来解决。”

他听出了他的话音,并没点穿,追问道,“愿闻其详。”

“我也出生在排中河岸边,我的家乡父老也深受建光电子污染之害。每当我回老家时,乡亲们总会围着我,控诉建光电子的罪行,一致要求我为他们当家作主。我就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组织起来去找建光电子闹……”说到兴致头上,向天国戛然顿住,拿眼睛看着他的反应。

他也有过如此想法,把老百姓的那把火点起来,让老百姓找建光电子去抗议。只是他担心这把火点起来后,燃成熊熊大火泼不熄浇不灭怎么办?万一双方僵持不下,演变成为群体性事件,上级追究起维稳责任来,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其后果不堪设想。他当即制止道,“闹解决不了问题。”

“林佳欣编织的关系网密不透风无懈可击,您想撕裂很难很难,唯有发动群众闹事才是正当选择。”向天国有些武断地献言道。为了论证其观点的正确,他举例说明道:“两年前,好多个村的老百姓自发地聚在一块儿,准备第二天上午将建光电子围个里三层外三层,逼迫其停产。谁知消息走漏,书记县长让江敢甫连夜做工作。最终,这场行动泡汤。江敢甫老家住排中河岸边,曾在流域的几个镇分别当过书记、镇长,人比较正派,威信也很高,在老百姓中说话挺管用。要不是他出面做工作,建光电子早就完蛋了。”

“江敢甫的能耐够大的。”他表面夸奖实则暗讽道。

向天国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味,转而建议道,“社会上都在传讲市里要调江书记走,您何不成人之美?”

“调走江敢甫同志是上级组织的事,不该我们考虑。”他立刻打断向天国,一本正经道。接着他警告道:“向老板,发动群众不是不行,可以组织群众代表有理有节有序有度地到建光电子去和他们谈判。但是,不能无序行动胡乱而为,演变成为无组织无纪律的群体性事件。我可提醒你,行动过头了,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知道,按您的要求去落实。”向天国驯服地答应道。

“县委县政府也会采取相应的措施,争取早日将建光电子关停下来。只要关停了建光电子,林佳欣就失去资格,你提的要求就可以考虑了。”他慎言谨语道。说完,向向天国投去了一缕鼓励的目光。

“只要我出面,这件事肯定能拿下!所以省人大代表我当定了。”向天国信心十足猛夸海口道,那种牛逼烘烘财大气粗的模样,让他打心眼里厌恶。

送走向天国,他从托盘里抓起那块石头,细细磨磨地摸了一遍,一点一滴地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奇异特殊之处,咋看也像是块普通的石头。正要放回原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向天国专门来找自己,非一般小事,而是涉及他政治荣誉的省人大代表的大事。一个出手阔绰的老板,难道只会献上百来元的礼品?说不通呀,看来这块石头有名堂!再说,向天国已经让两任书记“栽倒”,这个人的东西能收吗?不说是一块石头,就是一包糖果也收不得呀,人得多长一个心眼。他赶紧把曹建国叫过来,将石头交给他,吩咐道,“这是向天国刚才送给我的,你跟我登个记,存礼品回收柜。”曹建国接过石头,把玩一下后,不以为然道:“一块粗石头,一个小玩意儿,有必要上交吗?你太谨慎了。”他毫不含糊地叮嘱道,“必须的!”

护照办下来了,签证也办好了,下月初就要陪市委李书记赴美国考察,出发之前,满打满算也只有一周的工作时间,而还有几件事情尚未办妥,尤其是关停建光电子的事,县委常委会都开过半个多月了,还迟迟没动,让人心神不定的。既然是常委会决定的事项,必须要落实下去呀,不然县委的权威何在?本来抓落实是县长之职,但县长黄秋生态度暧昧行动缓慢,好像有些阳奉阴违,让他很郁闷很窝火。考虑到一二把手之间的关系,他一直隐忍没有发火。而自己即将出差,一出去又是十天,如此拖下去,关停建光电子可能要拖黄。虽然他不是那种雷厉风行办事急跳的性情,但是像这样退缩不前久拖不动也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让曹建国把黄秋生请到办公室,先聊了一下其他工作,然后切入正题询问道,“关停建光电子的事,你是怎么安排的?”

黄秋生似乎早有准备,不紧不慢道,“魏书记,你也知道,建光电子是在李书记白副市长任书记县长、我任副县长时,由我引进的一家台企。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见证了它的出生、成长及辉煌,也见证了它带给宁阳的荣耀和财富。而今让我去关停这家企业,等于是在扼杀我的孩子,我怎么去开这个口?”endprint

堂堂一县之长,不谈党性谈人情,让他很为反感。他随口反问道:“你开不了这个口,是不是要我来开这个口?”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黄秋生赶紧摆手否认之后,掏心掏肺道:“魏书记,与建光电子谈投资合同时,有一条违约责任很致命——甲方非天灾原因导致乙方停产或关闭,甲方加倍赔偿乙方投资金额。一旦我们关停建光电子,他们就会去法院起诉,打起官司来,我们肯定要败诉。”

“他们违法在先,我们关停在后,法院根本不会接受这种起诉。”他一针见血地揭穿道。

黄秋生面色有些尴尬,但他瞬间掩饰过去,强词夺理道:“即便建光不起诉,但他们会向省台办乃至于国台办反映情况,社会舆论将对我们不利,今后有谁还来宁阳投资?”

“如果我们怕这怕那,等于是在默认——污染合法超排有理。”他不轻不重地点穴道。

“官场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黄秋生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真心实意道,“魏书记,建光电子是县里的工业支柱、纳税大户,在省里有影响,在市里有地位,只要关停,对我来说有什么?压力责任全在你这儿呀!你怎么给省台办交代?我代表你可是答应了段市长和王主任要组织好那个年会的。你怎么给李书记白副市长以及各级关心支持建光的领导们交代?你怎么给林佳欣交代?你怎么给厂里的那千把职工交代?”

“你想得真够全的。”他不无讥讽地嘲弄道,“你就是没有想到怎么给排中河流域的二十万老百姓交代?”

“老百姓那边,这些年都过来了,水照样在流,老百姓照样在喝,突然能出个什么问题?”黄秋生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推断道。

“秋生同志,老百姓那里存在很大的隐患!”他正色道,“那根矛盾的引线只要点上火,你我想扑都来不及。”

“我从下派就来宁阳,在这里搞了十几年,对情况熟悉得很。魏书记,你未免有点危言耸听了吧。”黄秋生不屑一顾地笑道。

话虽然是笑着说出来的,但话语中的意味,他还是听出来了。黄秋生除了轻视自己基层工作时间不长经验不足外,还在倚老卖老炫耀他的深厚资历。面对“班长”,你前他后的,让他心里感到很不爽。除了年龄比你黄秋生大,职务也比你高,怎么不称“您”而直呼“你”呢?多刺耳呀!你可以不尊重我这个人,但你得尊重我所处的这个职位。对待只要是比自己官职大的领导,不管人家年纪大小,他都是一律以“您”尊称,说的人谦恭,听的人顺耳。这是官场起码的规则和礼仪。他本想训黄秋生几句,但一想为这等小事训斥,会让他觉得自己小心眼,便不温不火地反问道:“黄县长,你对宁阳的情况熟,但你对排中河流域老百姓的生存状况了解吗?你到过老百姓中去体察过他们的疾苦吗?”

黄秋生被问得直翻白眼直吞冷涎,只能紧锁眉头不再吭声。

“你经历了两任书记,干了五年县长,希望在明年换届时往前进一步,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什么状况,我完全理解。我也会积极向市委举荐。只是当前我俩得密切配合,同心协力地落实常委会决议,全力以赴把建光电子关停下来!”魏柏新开诚布公道,直奔主题地掐住他的“小九九”,也是在给他暗示和点醒。

“堂面上的话谁都会說,可我一点也不稀罕进步不进步的。”黄秋生毫不领情,推心置腹地规劝道,“魏书记,你也是李书记一手提拔一手栽培起来的,要讲点良心,想一想如何与我一道,共同保护建光电子,给李书记维护面子捍卫权威!”

“老黄,如果任由建光电子污染下去,那不是维护面子捍卫权威,而是在给李书记栽刺种恶。”他义正词严地驳回道。

“算了,看来我俩永远也尿不到一个壶里。”黄秋生流露出一副“竖子不足与谋”的神情,鸣金收兵道,“我和林佳欣接触接触吧。”

看得出来,黄秋生内心根本就没过关,虽然面子上答应去接触林佳欣,但只是他的缓兵之计。所以,魏柏新并不指望他能做出个子丑寅卯来。既然“正门”难走,那就迂绕“侧门”,反正殊途同归。不然,关停之事就要告吹。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主张。

他把闫大浩叫到办公室,询问送达关停书的情况。闫大浩满脸阴郁颇为沮丧道,“别提了,真的让人憋屈死了。我带人去建光电子下达关停通知书,那个姓马的主管爱理不理的,接过通知书看都没看一眼,揣进兜里说要给林总看。他们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忽而涌进十几二十个身着工服的彪形大汉,把我团团围住,先问我关停建光电子如何安置他们就业?还问我这是谁的馊主意鬼点子?是谁拍板决定的这件事?接着放风威胁说,要组织千名职工大游行,包围县委县政府。我就是长十张嘴也应付不来争辩不过呀。只能灰溜溜地撤了。”

“让你受委屈了。”他和声安抚道。

“委屈倒谈不上。”闫大浩毫不在意道,接着问,“魏书记,这千把职工的安置问题县里有过考虑吗?”

“当然考虑了,我让人社局就这千名职工作了详尽的安置计划,并让他们送到建光电子去了。”他解释道。

“那是他们故意阻拦负隅顽抗。”闫大浩愤愤然道。

“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他征询道。

“我手上有建光电子污染物排放的真实数据。而原来向省局上报的数据都是在领导的授意下,故意作了隐瞒和处理。我想拿真实数据去找省环保执法总队,赢得他们的支持,争取让总队下达关停通知书。”闫大浩大胆献计道。

“篡改数据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这胆儿也忒大了吧。”他简直不敢相信,为了建光电子,县里居然还隐藏着这么深的黑幕。

“这是原来县里主要领导定下的,说是要保护外资企业保护地方税源。”闫大浩进一步披露道。

“看来他们的能量大着咧,说不定有很多关口都被他们买通了。你先去探个路,把门道摸清楚,要一报就中,切莫节外生枝。”他小心提示道。

“要不我直接向国家派驻到省里的督察组举报?”闫大浩试探性地问道。

这件事一旦捅穿,有一大批人要被追责问罪,得罪了上上下下一窝人不说,还会被别人置疑政治品德不好。不行,这样的事情做不得!他当即在心里否认了这种做法,又不能明确反对闫大浩的正当行为,他只能以商榷的口气示意道,“向国家督察组举报不是不行,只是那样会把动静闹大把事情搞复杂,对宁阳会很不利。我想还是通过我们自身力量来解决这个问题,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要去走那条路。”endprint

“好的。”闫大浩点头道。

“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去做一件事。”他压低声调略带神秘道,“听黄县长说,如果县里强行关停建光电子,林佳欣拟通过法院状告我们政府违约,还要申请赔偿。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起诉建光电子。”

“那谁来起诉呢?”闫大浩急不可耐问。

“政府出面不便,你们出面不妥。我想让受害的老百姓来起诉。所以,你给我找一个好律师把起诉状写出来,要做到数字精准,事实清楚,理由充分。然后你组织那班环保义工,到排中河流域的村庄去广泛发动和号召,来一个大签名活动。”他运筹帷幄出谋划策道。

“你的意思是依靠老百姓的力量,从气势上压倒他们,逼迫他们关停!”闫大浩心领神会道。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诉终究会造成两败俱伤,那不是目的,他需要利用的是这个过程,从而在声势上压制住他们,从法理上威慑住他们,最后让他们乖乖就范,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闫大浩是个聪明人,能够准确揣摩出他的意图,他相信他会非常卖力地去运作这件事。

晚上,他赶到市里,准备单独面见组织部施部长。他已经下定决心,把江敢甫调走。江敢甫是宁阳的“本土派”代表人物,说话有人听,做事有人跟,抓稳定作协调是一把好手。按说,他这个外来的县委书记为了确保任内平安稳定,必须牢牢抓住江敢甫。但是,他不能再重用这个人了,不是江敢甫不卖力,而是他称职过了头,成为横亘在老百姓和县里之间的一道“隔离墙”。老百姓的呼声是我们抓工作的第一信号,而这个信号碰到“隔离墙”瞬间屏蔽,致使县里根本不知道遭受污染的老百姓遭罪有多大受害有多深情绪有多烈?作为政法委书记,主管治安维稳,你江敢甫落实书记县长的指示,用你的威信声望和江湖义气化解冲突劝退集会,逼迫老百姓不敢申诉不再示威,没错!但是,作为县委常委,你还得想方设法去通过正当方式解决老百姓的诉求,不能长而久之地束之高阁不闻不问。这就好比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你在中间地带加了一道坝,如果你不从别的地方疏导掉这些水,河水会越涨越高,最终会冲毁堤坝。

他已经隐隐地感到滔天大水正奔涌而来……

施部长每天晚饭后有散步的习惯,他守在小区门口,等待着部长锻炼回来。

见到施部长,打过招呼后,施部长引他到小区一僻静处的石凳上坐下。他说出把江敢甫调到市直部门工作的想法后,施部长很是乐意地答应道:“行啦。明年换届,市里为你们每个县区解决一个到市直部门安排的名额。”他很是急迫地恳求道:“我想近期就把他调走,市维稳办的老王退了,您看可不可以让江敢甫来补这个缺。”施部长有些为难道:“又要调进城,又要解决正处级别,有些难度。如果你想现在动他,只能把他调到维稳办当副职,这个我们部里研究后给书记通个气就行,如果调他当主任,必须走考察程序,经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才成。按说,江敢甫做了十几年的副县长及县委常委,解决正处不在话下,但要一步到位,难度挺大,还很费周折。”他思考片刻道:“施部长,我给江敢甫打个电话征求一下意见吧。”施部长点头认允。

他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通江敢甫的电话,直奔主题问:“我在市里给领导汇报,调你到市直部门任副职愿意不愿意?”江敢甫想都没想地回答道:“只要能调进市里,做啥我都乐意。”他心里有了底,安抚道:“你为党工作大半生,要相信组织能安排好你的事。”

合上手机,他心里在嘀咕,江敢甫为何不提条件不讲价钱地急欲脱身赶紧逃离呢?是不是已经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虽然他儿子媳妇在市里上班,总不至于为了合家团圆而做得如此决绝吧?

回到施部长身边,他把江敢甫的想法作了汇报,施部长爽快地表态道:“我明天就着手运作这件事,争取在李书记出国之前搞定。”他表示感谢后准备告辞而去,施部长叫住他,关切地问:“黄秋生这个人怎么样?”他没加思索地赞扬道:“很不错呀,能力很强,资历也很老,这次换届,如果有空缺,我推荐他当书记。”施部长赞许道:“你呀,真还是个当一把手的料,有胸襟,能包容。”接着善意提醒道,“对有些人该提防得提防点。”

不用施部长提醒,他也知道黄秋生在市里到处说东道西的,已经有几个人打电话告诉他了,他没多往心里去,也没多作计较。他认为这一二把手好比夫妻,矛盾不可避免,内部处理即可,家丑何必外扬?所以在任何场合,他都是讲黄秋生的好话。现在看来,黄秋生不仅在市直部门说他的不是,还在领导面前告他的阴状。做人怎么能这样呢?太不厚道了吧。

心里很气恼,但脸色很和缓,他淡定地打听道:“他打我的小报告了?”

施部长忍了忍,极度不满道:“他给李书记写信,状告你工作生疏缺乏经验、只抓环保不抓发展、能力缺乏毫无作为,还告你瞎搞乌掰,随意关停骨干企业,摧毁宁阳经济支柱,等等,反正把你贬得一无是处鄙得一钱不值。”

一阵恐惧向心头猛烈袭来,让他猝不及防。自己行得稳坐得正,并不惧怕他黄秋生能告出个什么幺蛾子来,只是他担忧黄秋生借关停建光電子之事,添油加醋地上纲上线。自己可怜的那点政治生命都掌握在李书记手里……他平缓剧烈跳动的心脏,低声问:“李书记是什么态度?”

施部长顿了顿,揣摩道:“李书记没把信给信访局作信访调查,也没转纪委去作问题核查,而是交给我,让我从多渠道了解情况,再向他汇报。”

他心里有底了,便告辞而去。他感到暗流潮涌危机四伏,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吞噬。只要不被即刻免职,他就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他渴望那场大戏快快上演……

接到市委组织部调动江敢甫工作的通知后,他组织“四大家”领导为江开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会。之后,他又对近期工作进行了安排,重点对信访维稳进行了部署,并正式将主持全面工作的担子交给了黄秋生。

在首都机场国际出发厅,他发了两条短信,一条是给向天国的:“向老板,我已出国,十天后回,专题研究你的事情。”另一条发给了闫大浩:“在我出国期间,签名活动一刻也不能停!”endprint

在美国的前几天,曹建国每天发来的信息都是平安无事。然而到第六天凌晨,国内正是周六的晚上,曹建国的电话打进来了,声音急促地报告道:“今天下午,排中河流域的几十个村推举了20名代表,到建光电子协商谈判,让保安堵着没有进门,这班人很是气愤地走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很不踏实。加上环保执法大队的闫大浩组织一百多名环保义工在流域村里搞‘清除污染关停建光的签名活动,老百姓的不满情绪都涌动起来了,我总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似的。”他的心里清楚得很,这正是按他导演的剧情在发展,但他装作不知情一样,吩咐道:“你给黄县长报告一下,让他引起重视。”曹建国不满地嘟囔道:“黄县长回市里休息去了,我跟他打电话说明情况,他让我别大惊小怪,断言老百姓是闹不成事的,根本不理这个茬。原来出现这种情况,都是江敢甫书记出面,问题很快可以解决。而今老江调走了,还真没有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来处理这件事。”他迟疑片刻后,发话道,“你再给黄县长打电话,传达我的想法,对这件事必须引起重视!”说完,便挂了电话。

整整一天,他的心悬在喉咙眼上,人像掉了魂似的,心不在焉地跟着团队活动。

晚上11点钟,他正准备休息,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是渴望還是惧悸?那颗悬着的心快要蹦跳出来。他扫过手机一眼,瞥见是曹建国的号码,一种不祥之兆笼罩了整个心灵。曹建国在电话里火急火燎道,“魏书记,出大事了。上午10点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建光电子被万余名老百姓铁桶般围困住了。他们强烈要求建光电子停工停产赔偿损失。”他几乎是吼叫道:“你给黄县长传话,让他落实县委常委会决定,向老百姓承诺:迅速关停建光电子!”曹建国很是无奈道,“黄县长不听劝,他说,共产党的工作不能让老百姓一闹就停,硬要撑着。”

事态的发展比预想的要更加严峻,凭自己的能力已经难以掌控局势,他急急慌慌地敲开市委李书记的门,将宁阳发生的事作了简短汇报,然后请求道:“我打通黄秋生的号码,您给他发指示吧。”他拨通黄秋生电话,对方缓了许久才接,他说:“黄县长,李书记跟你说话。”接着把手机递给李书记。李书记声色俱厉地指令道:“秋生同志,赶紧向群众承诺,即刻关停建光电子!然后疏散群众,绝对不可酿成群体性事件!”说完,李书记恼怒地把电话拍在桌上,大声责问道:“这建光电子在我手上引进来的,投产之时就埋下了排污隐患,我这心里从没踏实过,两年前我曾接到过举报信,当时很严厉地签给了你们县,让你们关停整改,怎么到今天还没动作?”他瞅一眼李书记阴郁的脸色,然后小声解释道:“您那时签到县上的批示被‘贪污了。为了应付,他们弄了个假东西糊弄了您。我到任后,知道这件事再拖下去后果会很严重,于是在前不久召开常委会,专题部署关停建光电子,并把这件事交给黄县长落实。谁曾想到他一拖再拖,导致发生这起严重事件。”他不想装聋作哑了,在关键时刻必须“发声”。李书记怒不可遏道:“这个黄秋生,简直是胡闹!”

宁阳群体性事件不仅有万人聚集,还出现了打砸行为,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市委派调查组进驻宁阳,经过一周的调查核实,形成了处理决定。因代理期间应对迟缓处置不力,造成大规模群体事件发生,黄秋生的职务被撸了个精光,回市里等待安排。魏柏新也未能幸免,被全市通报批评。虽然留了一个小记号,面子上有些难堪,但他心里却暗自得意。不仅借向天国之手,关停了建光电子,还顺带把向天国拖下了水,而且干掉了黄秋生。可谓一石三鸟,彻底清除了心腹之患。他觉得前路少了羁绊,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关停建光电子,了却一桩夙愿,可魏柏新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建光电子好比家里一个调皮捣蛋任性淘气的孩子,很让家长伤神闹心,可一旦孩子不在眼前晃悠了,心里好像缺少了什么一样,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何况建光电子贡献巨大,每年为县里带来近4个亿的税收。他独自坐车来到公司,但见大门紧闭,唯有门卫室里有几个人在看电视。值班经理看到他,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封信,彬彬有礼道,“这是林总裁早上走时留下的,我准备给您送过去,现在您来了,正好转交给您。”

他接过信,坐上车,急速浏览开来——

尊敬的魏柏新书记:

您好!

建光电子被迫关停,如您所愿,我们并不意外。只是有暴力打砸,黑恶参与,让我们深感震惊和寒心。

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建光电子在排污问题上做得不够好,有一些责任,但更多的是政府的过失和不为所致。建厂那阵子,按合同规定,县里出资建设污水处理站。因财政资金紧张,县里马虎应付地建了一个设施简陋不甚合规的污水处理站,为日后排污埋下祸根。之后,群众有反映,社会有反响,我们自身也认识到,这个问题必须彻底解决。2008年全球爆发金融危机,当时订单不很饱满,董事会决定,关停工厂一年,投资两千万建一座标准化的污水处理站。我们将方案呈报到县里,但县里坚决不同意,理由有两条:工业不能缺了增幅,税收不能少掉一大块。没有办法,此事便拖了下来。我们多次接到过群众的诉求和反映,多次与县里交涉,但他们总是给我们打气助威,让我们放心生产,承诺群众工作由他们来做。伯父林文龙一再强调,做环保是一个企业应尽的社会职责,不能产生污染而害了群众。伯父的话,让我们惶惶不安;县里的态度,让我们提心吊胆。久而久之,因为有太多的领导保护和荫庇,我们像城墙上的麻雀,胆儿也越来越大。污水处理站的设备,质量低劣工艺落后,经常出故障,这个时候本应停产修复,但为了赶订单,我们也不停产,生产的污水直接外排。其实我们的心里很难受,也有一种罪恶感,但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书记县长到厂里视察,开口闭口谈今年销售增幅多少?税收增长多少?扩规有无进展?没有一个人为污染之事找我们商量。前些天,黄县长到公司来,向我透露县委常委会决定关停建光电子,我说,关停可以,但得提前通知我们,大批的订单接了,不能如期交货,要赔付巨额违约金。他大手一挥,给我鼓劲壮胆道,关什么关?你们是市委李书记手上招引进来的,只管大胆生产,谁也没这个狗胆来强行关停。我的心里直打鼓,没有片刻的宁静。出事前一天,有20名村民代表来到厂里要求谈判,我不在厂里,马主管直接给黄县长打电话报告此事,黄县长态度强硬地说,别理他们,几条土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马主管听了这些话,自认为有强大的后台支撑,对20名代表不怎么客气,于是就发生了第二天的事件。endprint

我们经历了将近十个书记县长,您是提出关停建光电子的第一人。能够看淡经济指标看淡财政税收,把群众利益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在这个讲发展讲政绩的年代,您的精神难能可贵让人钦佩。说心里话,在内地投资,我们希望遇到像您这样的领导。

另外,那天给您打电话,让您到万豪小酌一杯,其实是伯父林文龙带着几名董事会成员在内地选点,董事会决定再投5亿美金建设一座新工厂。我在伯父那儿隆重推介了宁阳,是希望您能和伯父见上一面,先入为主赢得主动。哪曾想到您冷漠拒绝,把本该送给宁阳的一份“惊喜”让给了其他地方。

因要赶回台湾参加董事会,汇报建光电子关停情况,所以不能面聊。也许我们就是失之交臂的缘分。

林佳欣

12.18

看完信,他的心有一种隐隐的痛,自己是彻彻底底误会她错怪她伤害她了。应该说,是政府的过度放纵和政绩绑架导致了这种局面。他懊恼死了:为什么在关停之前,不深入了解认真摸底呢?为什么不去和林佳欣见个面叙谈叙谈呢?为什么要偏听黄秋生一面之词呢?黄秋生啦黄秋生,你在这个问题上打埋伏做手脚,盲目充当保护伞,直接酿成了这场闹剧,你是咎由自取!

回到办公室,他又把信看了一遍,越看心里越难受。为了5亿美金的新项目,他准备豁出去了。

他把王启明叫到办公室,沉思过后发话道,“老王,以县委县政府名义,给建光电子台湾总部发函。首先对发生这起群体性事件表达歉意,接着向他们郑重许诺:县里投资两千万,为建光电子兴建标准化的污水处理站。”

王启明恭顺地迎合道:“这样好,这样好。”接着一脸坏笑地问,“魏书记,你是怎么想通的?”

“不是我想通了,而是我们要兑现十几年前的那个承诺!”他一脸肃然,继而安排道,“你让县台办快速办理我与你的赴台通行证,我们去面见林董事长。”

“好嘞!”王启明兴奋地答应道,屁颠屁颠地忙活去了。

按照市委要求,处理整个事件,不仅要追责领导干部,还要彻查参与打砸抢的暴徒分子及幕后主使。

县公安局经过半个月侦破,掌握了整个案情。局长来到他的办公室,简要汇报道:“向天国手下养有百十号人, 这些人那天倾巢出动,翻越栅栏进建光电子公司内面,打砸办公设施,破坏生产车间。我们将这些人拘留后审讯,他们供出了幕后主使向天国。昨天我们刑拘了向天国,他态度生硬,极不配合,口口声声让我们来找您,说您可以帮他,也必须帮他。”

他板着脸,公事公为道:“向天国和他的手下违法犯罪,我怎么帮?对向天国这种人不仅不要手下留情,必须严惩不贷!”

局长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有什么话你可以放开说。”他坦坦荡荡道。

局长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小声报告道:“向天国给他的总经理留有一封信,他說如果您不帮他,他们就把信交给省纪委大案室。”

他一脸轻松道:“你就让他们交呗。”

局长战战兢兢而去。

三天后,省纪委的两名同志来到他的办公室,其中一位询问道:“你是否收到过向天国赠送你的一块石头?”他点头称是。另一位同志问,“石头在哪儿?”他平静地回答道:“我已经上交了,这儿有收条。”说完,他从抽屉里翻出那张收条,交到他们手上。一位同志接过收条看过一眼后,再问:“能够让这位曹建国同志从礼品回收柜里把那块石头拿给我们瞧瞧么?”他说没问题,便拨通曹建国办公室电话,让他把向天国送的那块石头拿过来。

过了一会儿,曹建国端着那块石头走了进来。一位同志接过石头后,从他办公桌上的文具阁里取出小刀,在石头底盘的边缘上刮去一层白蜡,露出一个按钮,拨开按钮,那块拼凑得天衣无缝的石头像莲花绽放般向四周散开成若干石瓣,里面顿现一块熠熠闪光的玉石,玉石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正是这块石头的发票。

“其实这是一块珍贵的缅甸玉石。”省纪委的同志解释道,便把发票递给他。

他看一眼发票金额,眼睛瞪得快要爆裂出来:480000元。

送走省纪委的两名同志,惊魂甫定,办公桌上的红色座机突然响起,他抓起话筒贴近耳窝,里面传来施部长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的声音,“柏新同志,市委常委会刚刚开完,决定变动你的职务,下午李书记跟你谈话。”才将受了通报批评的处理,这次就要变动职务,一猜便知没啥好安排,他没有打听变动到哪里,而是极其落寞地轻悄悄地搁上了话筒。

作者简介

郑局廷,1963年1月生,湖北仙桃人,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现任仙桃市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杂文、报告文学等约200万字。其中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部,被多家选刊选登。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国家投资》等两部,出版长篇小说《破蛹》《巨额贷款》《青萍之末》等三部,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中篇小说《国家投资》获湖北省屈原文学奖。

(标题书法:韩彩莹)

责任编辑 师力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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