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治邦
怎么一切都找不到了
⊙ 文 / 李治邦
一
这座城市四面环山,像是一口大铁锅卧在那儿。冬天特别冷,夏天热得要命。最关键的是风从外边吹不进来,城市就成了不散风的没有窗户的屋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要是从这座城市出去只有一条国道,勉强从山的缝隙钻出去。从这座城市到最近的另外一座城市,需要乘车六个多小时。在这里居住的人就有了一种被封闭的感觉,爱吵架,动不动就发脾气。后来有研究人员说,这缘于没有风吹进来,人就会显得疲惫和缺乏耐心。
在这座城市住着一个叫轴子的小伙子,长着一颗大脑袋,眉毛黑黑的,眼睛也显得透亮,像是水洗的,透着憨厚和执着。他住在城市的东角,家门口有一个落日湖,湖面好大好大。每当夕阳落在湖里,轴子就跑去傻乎乎地看。他父亲在机械厂是车工,技术很好,老伴出车祸死得早,他就带着轴子生活。他爱轴子,但又觉得轴子心眼子太实了,一点弯都不会转。而且脾气也暴躁,动不动就爱摔碗。父亲对轴子说,我是你爹,说不顺你都会拧眉毛瞪眼的,换别人你怎么办?轴子说,我就这脾气。父亲说,那你就没法在这个城市生活,你能不能顺溜点儿?轴子说,我早就想出去走走,在这里生活太闷。父亲说,你走啊,四面都是大山,你说你怎么走?轴子说,我不愿意在这里囚着。
轴子高中毕业后,父亲要他上大学。轴子挠挠脑袋,回答道,我不是上大学的料,你给我找个中专读吧。父亲悻悻地说,你不是要出去吗,你不考上大学怎么出去啊?轴子难为情地告诉父亲,我是想出去,可我没那脑子。父亲咂咂牙花子,没辙,找了一所学计算机的中专。轴子起初还高兴,没上一年就跑回来,对父亲说,我看那电脑就脑仁儿疼,别让我活受罪了!父亲说,机械厂有个规定,只要我退休,你可以顶替我。轴子晃着大脑袋说,我不愿意当车工,天天在那儿磨洋工。父亲发火道,你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想干什么才行呢!轴子想了半天,支吾着对父亲说,我要开出租车。父亲蒙在那儿,眨了半天眼睛问,你给我说个理由。轴子笑着说,可以到处转转,还能赚钱。父亲犯愁了,他不好跟轴子说,家里的存款只有十万,这是老伴出车祸对方给的补偿款,他原封不动地存在银行里。因为老伴死之前曾经断断续续跟他说,我死了也好,我是人家撞死的,多要钱,给轴子留着。父亲想,买一辆出租车至少得六万,再加上各种手续还得一万,留下三万就觉得动了老伴的血脉。父亲对轴子说,你说家里有多少钱能给你买车?轴子说,我听说妈妈去世时人家给了补偿,起码十万吧。父亲哭笑不得,看着轴子傻呵呵的,其实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父亲狠心买了一辆出租车,买来那天他围着这辆出租车转了好几圈,叨叨着,老伴你就听着我说,我把你的钱给轴子买了车,没有办法。说着父亲掉了泪,他总是无法忘却老伴死的时候那惨样儿,胳膊腿都折了,脑袋上撞出一个窟窿。老伴死的时候艰难地说出那几句话,说完就撒手人寰。其实那天老伴是去买菜,拎着篮子过马路,一辆车就疯了似的跑来把她撞倒。后来听交警说,老伴是在绿灯亮时过的马路,对方闯了红灯。
轴子在驾校学了几天就不愿意老老实实学开车了,那天上马路,轴子开着教练车就朝马路牙子上撞,吓得教练魂飞魄散。好在半年后轴子从驾校毕业了,拿了本子。轴子开出租车是没有固定时间的,愿意开了就开,不愿意开了就不开。父亲说他,你这是开出租吗,你这是拿着你妈妈的命钱糟践。轴子不乐意,说,我不愿意开了就歇着,你非让我开,我要是跟人家打起来怎么办?父亲真想狠狠扇轴子一个嘴巴子,他使劲儿控制住自己。因为老伴死了以后,他就不愿意打轴子了,觉得他没有了妈妈,打了他,他都没有地方去哭。轴子觉得这个城市太逼仄了,开车转上两个小时就都转过来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看电视,特别爱看祖国的大山大川,觉得那些地方多敞亮啊,怎么自己就待在这么一亩三分地上。不开车了,轴子就游荡在大街小巷,到处看人家下棋。这座城市曾经出了一个省级象棋冠军,轴子见过,那人个子不高,戴着眼镜,其貌不扬的。轴子这人杠头,办什么事情都丁是丁卯是卯,爱较个死理儿。他看下棋还爱支个闲嘴,支着支着就跟人家打起来。有几次,他把下棋的推搡走,自己坐那儿拱卒跳马,可每回都输得一塌糊涂。旁边的人嘲笑他是臭棋篓子,轴子拍着胸脯不服气,说,半年后再见。话音未落,他偷偷揣走家里一千五百块钱,留给父亲一张纸条,说要找高师学下棋,然后就泥牛入海。两个月后,当他父亲哭着要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时,轴子咧着大嘴乐呵呵地奔回来了,说找高人学到了下棋的真本事。他出去到处跟人家下棋,赢了几盘那胸脯就腆得高高的。父亲苦口婆心地说,轴子,你那辆新买的出租车都快生锈了,你就开一开吧。挣钱不挣钱的放一边 ,你起码对你妈妈有个交代呀。轴子这次听话了,开了半个月出租车,天天早晨起来走,晚上披着星星回。然后每天都能给父亲交个百八十块钱。估计是凑足了偷父亲的那一千五百块,他又把车扔在家门口,跑到胡同里边下象棋。确实没有人能下得过他,轴子就这么等着,他说,我就看看谁能把我赢了,我就喊他爷爷!
一个星期天的黄昏,一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孩儿找轴子对弈,还没走上两步,轴子就迷迷糊糊让人家将死。轴子完全傻了,忙恭敬地问道,你是跟谁学的?小孩子笑笑,说,我跟父亲学的。轴子问,你父亲是谁呢?小孩子说,我父亲是省象棋冠军。轴子气憋了,他又不甘心地问,你下了几年了?小孩子想想,说,也就半年多吧。轴子怔怔的,你今年多大了?小孩子眨着眼睛说,我十二岁呀。轴子站起来说,我明白了,我不是下棋的料。说罢,低头走了。有人告诉了轴子父亲,他父亲高兴了,说,那他就可以开车了。
果然,轴子继续开出租车,还是早出晚归。只是回家很少和父亲说话,父亲这时候已经退休了,每天就等着轴子回来吃饭。那次父亲过生日,炒了几个菜,端上一瓶好酒。他和轴子喝着,轴子说,不爱喝酒,酒到了嘴里觉得苦不拉叽的。父亲说,你现在每天挣的钱怎么不给我了?轴子说,我自己存钱了。父亲纳闷,问,你存什么钱?轴子说,我想娶媳妇,自己不存钱怎么娶啊。父亲扑哧笑了,说,你看上谁了?轴子说,我每天开车在街上走,看着这么多漂亮姑娘,我想怎么着也得轮到我娶一个吧。父亲看着轴子的那双眼睛,没有再说。轴子说,我已经存了三千了,我准备存到二十万就能娶媳妇了。父亲呷着酒,他觉得轴子确实长大了,有了心思。可他又觉得隐隐不安,就轴子这么一个缺心眼的儿子,有谁能跟他呢?父亲不好把这件事说穿,他看出轴子喜欢穿讲究的衣服,开车也爱戴着白手套,车也擦得干干净净。有次,父亲坐轴子的车去落日湖转一圈,下车时看见轴子在收拾他坐后的车垫皱褶。
二
轴子开了一年的车,他又不老实了,觉得每天开车挣钱太少了。他找到小学的同学叫绳子,绳子开了一家装修公司。轴子听说绳子很赚钱,他对绳子说,你给我派一个活儿,我跟着你干装修。绳子说,你开出租车不是挺好的吗,也不费力还能看风景。轴子拧着眉头对绳子说,我就想马上挣笔钱,现在天天在马路上碾轱辘挣钱太少了。绳子说,你要这么迅速挣钱干什么?轴子说,你现在有几个女人?绳子笑了,你管我呢。轴子说,我听说你有三个,一个准备当媳妇,那两个都是你玩的情人。绳子生气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这跟你找我装修赚钱有半毛钱关系吗?轴子气呼呼地说,我需要娶媳妇你懂吗,我得给我父亲生个孙子。绳子从桌子上找出一个单子说,你就说你想挣钱娶媳妇不就完了,你管我有几个女人!
绳子给轴子的单子是给一家富商安装地板砖,轴子干活仔细。铺砖以前仔细地量,而且做足了功课。轴子跟绳子讨价还价,装好了地板砖,就能拿到一千五。轴子高兴,他觉得铺地板砖只需要一天半的时间,这要是开出租车得半个月才能赚到。父亲知道后跟他急了,你能不能安心地开你的出租车,你不是铺砖的材料。轴子梗着脖子说,凭什么说我不是铺砖的材料,我干什么能成什么。其实我不是非干铺砖的活儿,我是在找我能干下去的事。父亲拍着桌子吼叫,你就开你的车行不行!轴子也拍着桌子,不行!父亲没辙了,摔了大门到落日湖消气去了。轴子开始铺砖,就剩下一大间房子,他仔仔细细地铺,就差一块地板砖的时候,富商刚要夸奖他,却发生了问题。剩下的一块地板砖怎么也装不下去了,只能切割成两半,当然不好看。绳子过来看完气得脸煞白,戳着他说,你纯粹是废物,怨我,怨我太顾及咱们的交情。没有办法,绳子只得指挥轴子都拆了,重新再铺。费时不说,又浪费了十几块地板砖。绳子塞给轴子一千五百块,说,以后你再找我,你就是一个没脸没皮的人。轴子揣着那一千五百块默默离开了,他觉得心就跟铰肉馅的机器似的在上下滚动。他没有告诉父亲这件窝囊的事,但是那天晚上跟父亲一起喝酒,喝到了月挂树梢。
轴子又继续开出租车,城里就这么大,他每次开着开着就开到了落日湖周围。每次中午都不回家,买一个盒饭坐在湖畔看着风景吃。有一天看见一个女孩掉进了湖里,轴子想都没有想就扑进水里,将挣扎的女孩拽住拖到了岸边。那时夏天还没有到,湖水冰凉,女孩子冻得像木棍一样。轴子看见女孩冻得哆哆嗦嗦的,他把车里的衣服拿出来给女孩披上,自己就蹲在地上,他也觉得皮肤遇到风就跟小刀子刮一样疼。女孩子对轴子说,你给我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我。轴子就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按照电话号码给女孩子的父母打了电话,没想到对方恶狠狠地说,你把我闺女怎么了,你他妈的浑蛋,我闺女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要命。轴子气恼地说,我救了你闺女,我是你们家的大恩人,你还这么骂我。对方说,我信吗,你要不是看上我闺女,能下去豁命吗?轴子骂了一句街,挂上电话回到女孩子身边,他觉得刚才冷得要命,现在浑身都在冒火。女孩子抬头看着他,轴子看见一张清秀的脸,还有淡淡的长眉,还有薄薄的嘴唇,两颊中窝出一个笑靥,像是盛开的两朵牡丹。女孩子问,他们什么时候到?轴子说,一会儿就到,我得开出租走了。轴子转身要走,女孩子清脆地问,你叫什么名字?轴子没有回头。女孩子问,说呀?轴子说,我叫轴子。女孩子笑了,这名字怎么那么拗口啊。我叫曲秀珍,歌曲的曲,秀丽的秀,珍贵的珍。轴子还是没有回头。女孩子说,我刚才给你电话了,你有时间给我打,别忘了。
轴子开着出租车走了,心情好得仿佛所有路口都亮绿灯。一下午就拉了六个乘客,回家数了数,两百多块。轴子看见父亲跟厂里的几个老伙计在那儿说事,每个人都不高兴,而且越说越生气。轴子听明白了,机械厂不景气,这几个老伙计都下岗了。每月的工资很低,家里都有儿子闺女,都等着结婚立家,可手里都没有几个钱。父亲见到轴子喊了一句,你到外边买几斤肉包子,要隔壁那条街上的大馅包子。再买两斤猪头肉,多要肥的,还有拌海带丝、酱干豆腐。轴子应着就朝外走。父亲说,你有钱吗?轴子昂着大脑袋说,我今天挣了二百呢。几个老伙计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站起来对轴子说,你这么缺心眼的都挣这么多,这个社会还有公道说吗?轴子站住脚,然后回过身瞪着那个老伙计,问,谁缺心眼啊,缺心眼今天能挣到这么多钱,缺心眼今天我在落日湖救了人。说完扭头就走了。他听到父亲跟那个老伙计争辩了几句,说,你说我儿子缺心眼干什么,你这不就是扇我嘴巴子吗?老远了,轴子听到那个老伙计说,从小你就这么说他,我现在说了一句,你至于就跟我翻脸吗!
父亲的厂子没了,要在那里建高楼。轴子觉得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问父亲,你的退休工资一分钱不少,你愁什么?父亲看着儿子那张单纯的脸真不好说什么,他觉得老伙计说得对,儿子就是缺心眼,哪懂得没有了厂子,工人就没有了家。轴子明显感到家里生活吃紧,饭桌上的菜愈见素净。而且平常闲待在家的父亲也出去找活儿干,蹬着三轮车开始收废品。轴子问父亲,咱俩的钱够花了,你还收什么废品呀。父亲叹口气,咱俩是够了,你不还得结婚成家,还得生儿育女吗?就咱这个家,屁股转悠转悠就到头了,不得给你买新房?轴子被父亲这句话说疼了心,他出车越来越早,回家时候越来越晚。轴子那天回家,拎着一斤猪头肉和一瓶烧酒,他想犒劳一下父亲。没想到父亲不在,等了一会儿,那个说他缺心眼的父亲老伙计跑过来告诉他,你父亲蹬三轮车在落日湖那儿被人撞了,在医院急诊室呢。轴子开车跑到医院,一路上他看见的都是打车的人,似乎有一张脸很熟悉,他记起来这个人叫曲秀珍。他听见曲秀珍在喊,轴子,轴子,是我呀。他摇开窗户喊着,我得去医院,我父亲被人撞了。在医院急诊室,轴子看见父亲正在输液,脸上打着绷带,只能露出两只眼。轴子突然哭了,他很少哭,母亲曾经说过他没有泪腺,也就是不懂得什么叫哭。父亲在白色的绷带里挣扎着叨叨,你他妈的哭什么,我还没死呢。轴子说,怎么撞的,那撞你的人呢?父亲不耐烦地说,跑了,就撞我脸了,可我要的就是这张脸!有护士说要轴子交钱,轴子摸摸口袋还有两百,他问护士,多少钱?护士说,我不知道,你问窗口去。轴子跑到窗口缴费那儿一问,一千六百块。轴子真生气,他又摸遍了全身所有口袋,就那两百。他有心要回去找父亲要钱,可他知道父亲口袋里能有多少钱呢。他突然想起了一个电话号码,就那么熟悉地蹦到他眼前。他到电话亭给那个曲秀珍打电话,还真是她接的。轴子支吾着说,我是轴子,我父亲被人撞了,现在我缴费还差一千四百块,你能不能借给我钱?曲秀珍说,你们家没有亲戚朋友吗?轴子被问怔了,想了想说,亲戚没有了,我母亲去世得早。我有朋友,我就是跟他们张不开口。轴子想起了绳子,他觉得怎么没有跟绳子借钱,倒是想起了曲秀珍呢。曲秀珍说,你就能跟我张开口?轴子有些烦躁,说,你不借就算了,我再找别人。他想撂下电话。曲秀珍说,我给你送去,哪家医院?
⊙ 叶朝晖· 白鹭组照2
轴子带着曲秀珍坐在父亲跟前,父亲死盯着曲秀珍,曲秀珍有些发毛。轴子慌了,忙问父亲,你怎么啦?父亲半天才说,人家跟咱家什么交情也没有,你就敢向人家借钱?曲秀珍说,应该的,轴子救了我的命,这交情比什么都深啊。父亲对轴子说,瞧你那德行,你救了就救了,还告诉人家你的名字。轴子说,是她问我的。父亲说,今天晚了,明天拿存折取出一千四百块给人家。曲秀珍说,不忙,有就给,没有就算是我的心意。父亲抽冷子说,闺女有对象了吗?曲秀珍说,算有了吧。父亲不说话了,轴子在旁边问,什么叫算有了?曲秀珍笑了笑,就是有了,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轴子的心突然有些空,也不知道大脑袋里空在哪儿了。父亲对轴子说,给我到医院后街买几个牛肉馅的包子,我饿了。轴子应着出来,曲秀珍也跟出来,她问轴子,你有对象了吗?轴子说,你看我是有的吗?曲秀珍咯咯笑着,我给你找,我男朋友手底下有好几个漂亮妞呢。轴子说,我不要漂亮的。曲秀珍纳闷了,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孩子呀?轴子说,我就想找一个跟我过日子的,能照顾我父亲的。曲秀珍用手指戳了一下轴子的脑门,你就那么说,真要是碰上一个漂亮的你就晕菜了!说完走了,轴子就觉得脑门被戳的地方热辣辣的,有些发烧。
三
天说热就热,城市里没有风,满树的叶子都不动。
三天后的中午,轴子取出钱让曲秀珍在落日湖那儿等着。他开过去后,曲秀珍坐上车,然后娴熟地把钱点了一遍。轴子看见曲秀珍穿了一条短裙,露出来滑溜溜的腿,像是两根玉笋戳在那儿。曲秀珍看了看车,说,还不错,收拾得挺干净,我喜欢利落的男人。我男朋友太邋遢,抽烟喝酒。我最不愿意跟他亲嘴,满嘴烟味儿。他要是喝酒就喝大酒,能从晚上六点喝到半夜三点,每次回家都找不到门,害得我到处找他。我最腻歪他大便后,哪次都不冲,我得给他冲。曲秀珍叨叨着。轴子问她,你是想让我拉你转转吗?曲秀珍说,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吧?轴子说,我喜欢吃牛肉馅包子。曲秀珍摆摆手,我请你吃巴西烤肉。轴子开车见过这个巴西烤肉店,他不知道巴西在哪儿,更不知道烤肉是什么滋味。轴子摸摸口袋里上午赚的一百多块钱,不知道吃巴西烤肉够不够花。两个人到了巴西烤肉店,里边人不少。曲秀珍找了靠窗户的桌子,跟着另外几个人拼桌吃。轴子吃着很像那么回事,他吃完就喊人家过来烤。曲秀珍说,你这个人胃口真大,你就不等一会儿,装点儿深沉呀?轴子不懂什么叫深沉,但知道曲秀珍嫌他丢了面子。曲秀珍说,你就知道吃,你不会跟我说说话呀?轴子说,你上次因为什么就掉到落日湖了?曲秀珍说,那天我跟男朋友吵起来了,在湖边散心……这时,那个烤肉的小伙子端着烤肉过来问轴子,你还吃吗?轴子看了看曲秀珍,曲秀珍嗔怪着,你看我干什么,想吃就吃。轴子笑了,对小伙子说,再给我削几片。曲秀珍接着说,我就想跳湖,其实我就是想了想,没想到就掉进湖里了。轴子停止了吃肉的动作,惊奇地问,你想自杀呀,那我救你的时候,你怎么喊救命救命呀?曲秀珍噘着小嘴儿嗔怪着,你这个人真没有意思,我喊救命,那就是我不想死,我为那个王八蛋死也不值得。两个人离开巴西烤肉店,轴子怯怯地问,花了多少钱?曲秀珍抿着嘴,六十八块,不贵。轴子脸有些发涨,嗫嚅着,你平时干什么工作呢?曲秀珍扬扬自得地说,我靠我男朋友养活,天天就是玩,可我就是玩得不痛快!我就是跟狼一样的女人,不让我痛快了我就让你死!轴子的脚有些重,他对曲秀珍说,我得出车了,有事你说话,今天花了你六十八块钱,不好意思。曲秀珍咧咧嘴,去他妈的六十八块,我就得花他王八蛋的钱!
晚上,轴子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他把脸洗净,把脚指甲也剪整齐。他觉得中午曲秀珍说自己是干净男人挺高兴的,他要把开车当作一件圣洁的事情去做,这样就会成功。他倒在床上,把雪白的手套压在枕头底下大睡。一阵急促的闹钟声把轴子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觉得怎么刚躺下天就亮了。他慌乱地把裤子套在脑袋上,两个胳膊捅进去,觉得不对,又慌忙退了出来,重新穿好。他看见父亲已经把香甜的豆浆摆在桌上,轴子揉着发涩的眼睛说,天亮了?父亲点点头,说,你这几天太累了,别拉那么晚。轴子看见父亲的白绷带拆了,前额那儿有一条重重的伤疤,很深,像是被拖拉机碾过似的。轴子闷头吃着,父亲坐在一边说,你带的那个女娃子我看不行,你看那穿戴,那举止,跟你过不到一块儿。轴子放下碗,说,人家有男朋友了,男朋友是个小老板。父亲看着轴子说,我觉得她对你有点儿意思。轴子说,我算个屁,一年赚多少钱,人家是小老板。父亲说,我觉得被车撞完了以后喘气都不匀了,总是累慌慌的。轴子说,你就别蹬三轮车了,在家歇着。父亲说,听说房价又涨了,我凑的那点儿钱够买一个厕所的。轴子看了父亲一眼,戴上雪白的手套走出房门,赌气地说,那我就不找媳妇了,咱爷俩一块儿过日子!父亲追出来喊着,你找揍啊,我还想抱孙子呢。找不到好的,还找不到赖的吗。轴子气哼哼地说,我怎么就找赖的,我还要找一个漂亮的呢。父亲铁青着脸,你有什么资格找一个漂亮的,你看现在漂亮的姑娘都给谁预备的。轴子没好气地说,您整天跟鸽子一样在咕咕,我开车一准会出事。轴子出门,一踩油门,猛地把车开走。父亲对轴子跺脚喊着,你小子竟敢说我是鸽子!
天太热了,轴子的车空调不好,几个客人上来就叨叨这是辆破车。拉了一天,轴子将车停在落日湖旁边,看着夕阳落下,把湖面染得一片金黄。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模模糊糊懂得人生很多道理。一个秀丽的女人在车前走过,白色的裙子如飘过一片白云。瞬间,他认出是小学同班同学,叫方雯。这时,有辆小轿车开过来,方雯流畅地滑入进去。轴子瞬间发愣。在他还浑浑噩噩活着的时候,方雯考上了省传媒学院;他吃父亲饭在家闲逛的时候,方雯到了电台当了交通台的播音员。那天,他第一次出车,就听见方雯在电台里播报,哪儿哪儿路堵了,哪儿哪儿出事故得绕行。轴子觉得那声音好听,像是唱歌。后来,他开车听广播,有一个乘客不乐意听,非让他关上广播。轴子让那个乘客下了车,说,就算我白拉你了。乘客嚷了起来,你凭什么轰我下来!轴子关上门继续开,他打开广播听方雯的声音,结果没有了她的声音,都是药品广告。那次,轴子明白,自己懂得爱情了。
晚上,轴子觉得闷得慌,就找个借口出来继续开车。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父亲说,下雨就别出车了,路滑有危险。轴子根本不听,他知道晚上八点半有方雯的广播。他边开车边想,是哪位伟人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收音机里,方雯开始用温馨的语调说,外面下雨了,道路湿滑,请各位司机注意安全。轴子摇下车窗,见淅淅沥沥的小雨织成一道道网,把视野都拍打模糊了。轴子心里暖暖的,想方雯真好。轴子的车在街上开着,几个乘客要打车,轴子似乎没有看见,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在夜色里来回转。方雯甜美的播音接近尾声,她说,最后想点歌的司机师傅请马上给我打电话,然后说出个电话号码。轴子就想和方雯说说话,他没有手机,父亲不给他买,说,你心眼少,手机会被别人骗走。轴子找个电话亭跟前停下,一直占线,但最后总算拨通了。轴子兴奋地问,你是方雯吗?方雯用惯例的声音回答,我是,您点播哪首歌曲?轴子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方雯温柔地问,您开车多少时间了?轴子说,我一直在听你的广播。方雯客气地说,那就为您点一首老歌,孙悦的《一路平安》吧。轴子忙说,我喜欢老歌。方雯问,请问您怎么称呼?轴子大声说,我叫轴子。方雯笑笑,没再说什么就放下话筒。轴子有些失望,他觉得自己既然说出名字来,方雯应该再说点什么才对。轴子再打电话,他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接线员客气地说,对不起,您已经打过了。
雨一直没有停,轴子把车停在落日湖边上。他不想回家,他就想在这里静静心。他见湖面上映着斑斑驳驳的灯光,雨掉在湖里就是一个坑,然后点点滴滴的坑在泛着浪花。他在绞尽脑汁地想,人为什么认真,人为什么又不认真,人认真了有什么好处,人不认真了有什么坏处。他越想脑子越乱,大脑袋里嗡嗡地响,他理不清头绪,然后就反过来想。人不认真了有什么好处,人认真了有什么坏处。还是想不通,轴子就掏出一张纸,撕成两半,一半写认真,一半写不认真。然后扔到空中,掉在地上,他随便捡了一个打开,是认真。轴子明白自己要的就是认真,可自己那么认真有什么用,方雯不是自己的,自己再认真也白费。他又觉得曲秀珍是不是对自己认真了,可人家有男朋友呀。可即便曲秀珍跟自己好了,轴子又觉得自己养不起她。正在这时,有两个巡逻警察过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轴子说,我就是想事。胖点的警察问,想什么事?轴子发火了,我想什么事必须告诉你吗?矮个警察笑了,说,我们怕你出事,这一个月有三个跳湖的。轴子说,我不跳湖,我就是自己想事,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胖点的警察受不住了,说,你是故意挑衅。轴子不服输,我自己在这儿想事,跟你们有半毛钱的关系吗?胖点的警察用手一拽轴子,那你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告诉我们你想什么事。轴子喊起来,我想什么事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胖点的警察一怔,矮个警察客气地对轴子说,你不知道这里经常出事,这几天晚上连续发生抢劫的,还有一个被刺了几刀。轴子问,我想事也犯法吗?矮个警察解释,我看你有点怪异,我们是履行职责,问清楚了就放你走。
轴子恼了,敢情我想事就得上派出所啊……
四
一年后的一天,天特别热,同样没有风,又下雨。
轴子和曲秀珍结婚了,结婚的缘由很简单,曲秀珍的男朋友抛弃了她,把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赶出来,给了她二十万。曲秀珍悲愤交加,她听见男朋友骂她一句话,你就是寄生虫懂吗?其实曲秀珍知道自己真正被赶走的缘由,就是男朋友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好了,而且那女孩子怀孕已经六个月,肚子凸显。曲秀珍在一个雨夜到了轴子家,轴子的父亲跟几个老伙计去看京剧《锁麟囊》。曲秀珍扑倒了轴子,哭诉了发生的一切。轴子没有醒过味儿来,曲秀珍的胸脯导致了轴子的混乱,然后就顺着曲秀珍的引导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轴子父亲打着雨伞回到家,看到的是曲秀珍在穿衣服,轴子惊恐地看着父亲。结婚的那天晚上,轴子父亲拎着一个箱子,坐着老伙计的车去了深山里边。那个地方就是青色屯,以前是轴子父亲的老家,至今还有一个小院子留着。轴子觉得父亲这么走他很难受。父亲说,我不走,你和她怎么在房间里住,咱家就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我憋囚,你们也不舒服。父亲留给轴子十万块钱,说这原本就是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的。轴子觉得脸上的毛孔都在紧缩,好像很多汗和泪水都憋在里边不能流出来。他喃喃着,你在深山里怎么住,就你一个人住在那小院子,里边破破烂烂的像个仓库。父亲说,那是我的事,起码我能自由自在地待着,那里有很多果树,都是苹果鸭梨。还有,那里能吹到风。我就喜欢有风吹出来,吹得头发都能飘起来才美呢。父亲说得很高兴,轴子觉得父亲的话里都是泪水。
轴子和曲秀珍结婚了,不结也不行,因为就那一次曲秀珍说怀孕了。轴子不懂,他那次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做,也没觉得痛快。等到结婚了,曲秀珍依旧不出去工作,她说习惯了在家里待着。轴子紧张地说,我可养活不起你,我挣不了多少钱。曲秀珍说,没办法,嫁给你这个穷鬼,我就过穷日子。轴子纳闷地问,你年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啊,待在家里有意思吗?曲秀珍叉着腰说,有意思,我就是小姐的身子小姐的命,我就是不想出去干活。轴子不说话了,他有些懊悔,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把持住,让曲秀珍的两个乳房要了自己的命。他脑子里总是想着方雯,因为他每天出车都听方雯的声音,那声音深入了他内心就像一股潺潺的清泉,渗入每一条神经。
轴子出车回来得越来越晚,他需要每个月给家里挣到五千块钱,才能够曲秀珍的花销。他每个月都给父亲留着五百块钱,然后开车到深山的青色屯给父亲送去。父亲把小院子收拾得很有生机,种满花花草草。哪次父亲都问他,我的孙子几个月了?轴子每次都要说出日子,那一次说的时间是孙子四个多月了。父亲就说,我就等着孙子喊我爷爷,哪怕喊我一声,我当时就死也值了。轴子每次去都给父亲带瓶酒,他不能喝,就看着父亲自己喝。有时候就在院子里摆上小桌子,头顶上是一轮月亮,经常是满天的星斗。父亲喝高了就唱,再喝高了就摆开架势,唱的都是京剧《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轴子听不懂,但能感觉出来父亲的惆怅。他知道父亲在城里活得好好的,就因为自己和曲秀珍结婚他才到了深山里。
这天又开始下雨,晚上八九点钟了,轴子饥肠辘辘地回家,见曲秀珍倚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轴子不高兴地说,我实在饿坏了,有什么饭吃啊?曲秀珍扭着屁股去厨房端来了一碗炸酱面,这已经是轴子一个礼拜内吃的第三次炸酱面了。他叨叨着,你就不能做点儿新鲜的。曲秀珍问,什么是新鲜的?轴子说,肉啊,我跑了一天的车,不吃肉能有好身体吗?曲秀珍瞥了轴子一眼,你挣到吃肉的钱了吗?轴子走到桌前把碗掀开,他饿极了,找双筷子刚要吃,曲秀珍的话茬子就扔了过来,你也不问问我吃了什么,我不是也跟你一样吃炸酱面吗?轴子吃着面说,给你这么多钱,你买几斤肉不富富余余的?曲秀珍的话就像火车,一车厢的碎嘴茬子,说,过日子都买肉行吗?不得省吃俭用给你儿子留着。你看看谁家的老婆怀孕不都像供菩萨那样,就我,我得给你做早点做午餐做晚饭,反正你顿顿不落。我还得去菜市场买菜。我现在不是一个人走道,我是两个人懂吗?我走几步就得喘喘,我有时候就听到儿子骂你,骂你这个爸爸是废物。男人该长的都长了,男人该有的本事一样也没有。
曲秀珍把斗嘴当成享受,她觉得这些尖刻话能让自己的血液流得畅快。她跟过去的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听男朋友这么说她,现在她可以按照男朋友的说法说轴子了。轴子天天这么听她絮叨,每次都克制自己,他真想过去扇这个女人几个嘴巴子。但一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忍下了。轴子鄙视地说,我废物,我废物还不是我天天出去挣钱。曲秀珍笑了,说,你还有脸说,你就是个窝囊废,你天天开车不就挣那几个钱吗,知道我前男友挣多少吗,一天是你一个月的。轴子敲着桌子,我都听腻了,我要吃饭!曲秀珍不再说话,继续看电视,继续笑着,好像没有发生刚才的口角。轴子也没心思吃饭,他觉得肚子饱了。他真想哭,人为什么要结婚,这不就是活受罪吗?他纳闷,为什么跟曲秀珍做了那件事就必须结婚,那孩子是自己的吗?备不住还是那男人的。他想到这儿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是,自己想得对呀。轴子倒了热水洗脸,水差点儿烫破一层面皮。他真想洗掉刚才思想里的污垢,让自己和曲秀珍都干干净净的。
轴子洗完脸去了厨房,看见案板上有西瓜,一摸还是凉的,知道是曲秀珍买的,然后放到缸里。那些冰块也是曲秀珍买的,她就喜欢吃这口。想着,轴子找到一把菜刀切着西瓜,他看到西瓜里边红红沙沙的,一定很甜。曲秀珍走过来说,你放下,那不是你吃的。轴子说,怎么不是我吃的?曲秀珍横眉立目地说,那是你老娘我吃的。轴子来了火,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吃啊?曲秀珍说,我花钱买的,你凭什么拿过来就吃呀?轴子一刀下去切了一块,放在嘴里就吃起来。曲秀珍说,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呀,你吃了也噎死你。轴子没有说话,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痉挛,知道要学会控制自己。曲秀珍说,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不高兴,我看见了我前男友,还有他的女人。他女人肚子比我大,人家穿得比我好。手指头上还戴着一个大钻戒,那应该是我的。他答应给我买的,却给了她。轴子厌烦地说,你能不能不想这个,你现在是我老婆,你手指上有没有钻戒都没什么,咱过的是日子。曲秀珍喊着,女人没有钻戒还过什么日子,那就是猪狗不如的日子。轴子的火气在脑门上乱窜,觉得眼前都是火星子。他也喊着,那我就是猪和狗了。曲秀珍说,你猪狗都不如。轴子瞪着眼睛,曲秀珍逼过来说,你有本事就打我,你打了我就是男人。我问你敢吗,我前男友说打我就打,我觉得人家是,人家有打我的本钱。
轴子僵在那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发现自己的手动了,好像推了她一下。于是曲秀珍就拿起了那把菜刀,他去抢,曲秀珍抢不过他。曲秀珍就把旁边那口锅举起来了狠狠砸在他脑袋上。他晕了,觉不出是曲秀珍怎么了,还是自己怎么了。他下意识抡起了菜刀,他看见曲秀珍倒在地上,嘴里喊着,行啊,你有本事了……
五
秋天来得特别快,一夜秋风,吹黄了街边的白蜡树。早晨的街道上,无数金黄色的落叶在已经凉的风中跳舞。轴子被判了无期徒刑,绳子帮助他找了一个有名的律师。轴子告诉绳子不用了,自己死就行了。
轴子在监狱里边就是想死,他知道自己杀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的儿子。看守告诉跟轴子一个屋的人,你们看好他,他要是死了,你们都得加刑。轴子明白一个屋的人知道自己想死,这就死不了了,因为他们天天都大眼睛小眼珠子地瞄着他。后来绳子来探监,告诉他,曲秀珍的父母把他的房子卖了,因为房本上写着曲秀珍的名字。绳子说,你怎么这么傻啊,怎么把房子过户给了人家?轴子不好再说什么,说出来就是泪水,再说曲秀珍已经被自己杀了,还说什么呢。他对绳子说,我有个存折在车里边,藏在后备厢的某个地方。绳子说,你的车也被人家卖了。轴子说,那里面有我的存折,有十万块钱的存款,是我父亲给我的。绳子说,我不能找人家去,我去了就等于告诉人家你还有十万块钱。轴子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那十万是父亲的血汗钱呢。他央求绳子去银行帮他挂失。绳子答应完,又告诉轴子,你父亲在等你出狱,他要等你出去,他要是死了,你在这里边就没有念想了。绳子说,你父亲那儿有我呢,我会照顾他的。轴子低着头,他不愿意再想当初为什么会抡起了菜刀。他对绳子说,你知道方雯吗?绳子问,不是咱同学吗?轴子说,你告诉方雯我杀人了。绳子说,你神经呀,你告诉人家这个干什么。你杀人的事情登报了,整个城市都知道你杀人了。轴子喘了一口气,说,怎么说我的?绳子说,说这个还有意思吗,你就为你父亲也要活下来。无期可能会减刑,你父亲那是给你留着一颗心啊!
十八年后的夏天,那年不热。
轴子释放出来了,是绳子接他出来的。在监狱都是计分制,一般达到二百四十分就能改判。在监狱里边表现好可以直接改为有期徒刑十五年以上。轴子在里边没有犯过错,也没有扣过分。而且因为在里边救活过一个自杀的人还加过分。轴子坐在绳子的车上,进到市里就觉得怎么一切都变了呢。他看见有了超市,而且出租车也换了牌子,洋气了许多。他看见绳子在用手机给人家打电话,手机不用搁在耳边,自己叨叨着对方就能听见。他看见在高楼的墙上有电影在放,而且很清晰。他问绳子,这是什么?绳子说,这是大屏广告。两个人在一家饭店吃饭,轴子就觉得像是看电影,穿的吃的用的玩的都跟以前不一样。他有些紧张,甚至恐惧,他跟绳子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傻了呢?吃饭时,轴子上卫生间,他去大便,刚提裤子站起来就听后面一声水响,他觉得自己没有碰上什么呀。他在口袋里找纸,抬眼看见卫生间有手纸,就觉得很新鲜。吃完饭,绳子说,你晚上住在哪儿啊?轴子说,我父亲死了,我想回他那儿。绳子说,你出来了,应该享受享受现在的生活。我给你办出租车,你还继续开。你没地方住,我先给你租个房子,你慢慢挣,挣多了就买间房子。轴子摇头,说,我不开了,我就是想去山里我父亲的那个小院子。我父亲死前跟我说了,他人死了,小院子给我留着。绳子看着轴子那一头芦花般的头发,觉得嗓子眼涩涩的。他带着轴子在街上走,到商店给轴子买了一个手机,轴子不要,说,太贵了。绳子说,不贵,才几百块,你只要能说话发短信就够了。绳子不知道什么叫短信,说,我说话不会长,也不会说了。绳子笑了,说短信不是说短话,我教给你。
绳子安排轴子在一家旅馆住了一晚上,转天一早就按照轴子说的送他到了深山里的青色屯。青色屯就三十几户人家,都是用石头垒的屋子。轴子进了小院子,看见那些花花草草都没有了,光秃秃的。进了家门,见父亲的遗像摆在那儿,轴子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我回来了。绳子给了轴子一个存折,就是当年他为轴子补办回来的存折,说,你先花着,等哪天花没了就拿这个手机给我打电话。说完绳子抹泪走了,轴子躺在父亲留下的那张床上,看见有一台电视机。他想打开,手里拿着遥控器不知道怎么按。他蹲在地上。父亲是在去年冬天死的,死时七十六岁。父亲等了他十七年,他觉得父亲实在等不下去了。父亲让一个老伙计去监狱告诉他,如果能出来,在小院子的大树底下刨个坑,能看见一个存折,是给他存的。父亲留话说,你给我的钱,我都给你留着呢,一共是六万,还有我挣的四万,加在一起就是十万。轴子想起来这事,跑到院子里,就在那棵大树底下使劲地刨。刨着刨着,看见了一个包,用油布裹着。打开一看是一本书,书名是《程砚秋传》。再朝里边翻,看到了一个存折,上面是自己的名字。轴子哭了,他看见存折里边还有一张纸条,写道,这山里边没有多少树,都是石头,你到山里再找棵青松树苗栽在院子里。你找的就是我,栽在院子里跟你一起过日子。如果你能再找一棵就是你母亲,我们三口子就能团圆了。
轴子的眼泪涌出来,他把这本书抱在怀里就觉得是拥抱着父亲。
六
夏天真苦,气压也低,轴子觉得憋得有些难受。
他开始在山上转,寻找小树苗,转累了便回家一倒。他从监狱带出来一个半导体,轴子一直听方雯的节目,他就觉得方雯的声音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这几天,父亲生前的老伙计总是过来给他送东西,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其中还有人送来一台电视机,说,你父亲那台太老了。晚上,绳子给他打电话说,你不行就回城吧,在深山老林里没有意思。轴子笑了笑说,我回不去了,在城里我生活不了,什么都不会,一切都变了。
一天晌午,轴子刚拐进山沟,倏地发现在岩壁上横着一棵小的青松树苗。虽不大,却郁郁葱葱,绿得让人眼晕。轴子看呆了,使劲揉了揉眼,便快速地爬过去,像看见了父亲在那儿。轴子纳闷了,在山上玩命地转了好几天了,怎么就从没见过这棵青松树苗呢?他想挖走,但是没有带工具。他决定晚上再来,现在天太热了,他不想汗流浃背地挖。他又继续走,居然发现在这棵小树苗旁边还有一棵,要比那棵矮小,但很挺拔,枝叶茂盛。他爬上岩壁用双手抓住了,觉得那棵小树苗陡地伸过来,像是母亲的手臂。他小时候就被母亲这么揽着,觉得那么温馨。轴子在监狱里边的十八年,他脑子每天都像过电影,想的都是过去的事,而且父母亲轮流出现。后来就是方雯,有天晚上梦见方雯亲吻了他。他纳闷,为什么后来一直没有再梦到过曲秀珍。
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轴子拎着灯,扛着铁锨走出小院。他蹑手蹑脚的,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轴子在山里转了大半夜,怎么也找不到那两棵青松树苗。四更天,轴子回到家,在炕上折腾着,思索着那两棵青松树苗跑哪儿去了,怎么白天有,到了晚上就找不到了呢,真见鬼了。天,逐渐发白了,轴子看了看父亲的遗像,又迫不及待地奔到山上。刚拐进山沟,就见岩壁上那棵横着长的青松树苗,再寻找,又看见旁边那棵。这次轴子聪明了,也冷静了。他首先用步幅一步步量,从拐进山沟算起是多少步,就这么来回走着丈量,中午了才回家。绳子打来电话,问他明天上午有没有时间,有重要事情需要他回城一趟。轴子问,什么重要事情?绳子笑呵呵地说,你来了就知道。轴子打开新电视机,看见一辆白色的火车穿过了大山大川。新闻里说,新的动车两个小时就能到省城了,他的心在动。他想去省城看看,过去需要开车一天一夜才能到的。他听父亲说,一直想去省城看戏,父亲喜欢的名角是程砚秋的三代弟子,父亲最喜欢的就是《锁麟囊》,可是一直未能成行。轴子躺在床上寻思,今晚一定要把那两棵青松树苗弄回来栽在院子里,他感觉到它们肯定就是父母亲再生,他满脑子这么想。
这夜,月亮有银盘大,亮亮的,照得连地上的小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轴子朝山上走去,拐进山沟,一步,两步,三步,摸着壁一尺二尺……很顺利地摸到了,摸到了那棵青松树苗。轴子流泪了,他喃喃着,父亲,我带你回家,我不让你在山上当孤魂野鬼。我不能没你呀,你回来了我就安生了。接着又挖到另外一棵,轴子扑通跪下,像是挖人参一样刨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两棵树苗抱回家,像是抱着他的父母亲。轴子在院里的那棵大树下刨了一个很大的坑,把那两棵青松树苗小心翼翼地栽上,在四周踩了又踩。他从屋里搬出父亲用的那张小桌,还有板凳,把半导体摆在小桌上。轴子又从缸里捞出几个咸鸡蛋,烫上了一壶老酒,坐那儿听着半导体。他不懂京剧,但知道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有京剧的,他听不明白,结果听介绍是京剧《龙凤呈祥》。轴子喝着酒,酒很浓,甜甜香香的。他第一次醉倒了,就在小院子里边睡着了。
七
太阳出来了,暖暖的。
绳子开车过来,进了小院,见轴子趴在小桌上还睡着,就摇醒了他。轴子起来,跟绳子说,以后你说话要小点儿声,我把我父母找到了,就栽在大树底下了。你来得这么早,我怕惊醒了老人家。绳子看轴子这么神秘兮兮的,也不好说什么。轴子上了绳子的车,突然问,我能不能开车呀?绳子犹豫了一下,把车让给了轴子开。轴子开着车,顺着山道朝城里开着。这条道他太熟悉了,每次到这里看父亲都这么开的。他觉得天那么蓝,道路也宽起来,而且多了一个隧道。轴子告诉绳子,从昨晚起,我轴子什么都有了,我活着有盼头了。你给我买一张动车票,我要去省城。绳子说,你到省城干什么?轴子笑了笑,说,那是我的事。进了城,轴子自然朝家里开。绳子说,你开错了,你往我那边开呀。轴子继续开,他是轻车熟路,开到了家门口才知道,这家已经没有了。他停住车,走到家门口敲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伙子,问轴子,你找谁呀?轴子恍惚觉得小伙子就是自己的儿子,眼泪唰唰地朝下流。小伙子愕然地问,你怎么了?轴子说,以前我在这里住,我想看看。小伙子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问,你就是那个杀人犯吗?轴子点点头,小伙子不敢说话了,轴子朝里走,一切都变了,他走到厨房,突然看见案板上有一把菜刀。他拿起来,小伙子喊着,你不要杀我……没说完就朝外边跑。轴子放下菜刀就觉得身子轻松了,他走出来,回头关上门,这次他看见了曲秀珍在里边盘腿坐着。他对曲秀珍说,对不起你,我真的不想杀你。
这次是绳子开车。绳子对轴子说,你怎么了,我看见一个小伙子脸色煞白地跑出来。轴子说,没事,那是我儿子。绳子见轴子说话怪怪的,就没再问,他把轴子拉到自己的公司,轴子觉得绳子的公司也变了,以前是一排平房,现在矗起来一个小楼。轴子走进公司,看见不少人围过来指指点点地看他。进了会客厅,轴子突然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胖胖的,头发盘起来笑靥如花。他觉得有些眼熟,那个女人伸出手,说,我是方雯啊。轴子握住方雯的手觉得像是在做梦,他的眼神凝固了。方雯说,听说你听我节目二十年,很是感动啊。轴子说不出话来,就觉得不知方雯怎么变了,不是这二十年来脑海里经常出现的那个女人,那个清秀水灵的女人,那个浑身弥漫着水汽的女人。方雯说,我今天起就不做节目了,也老了。方雯笑着拉轴子坐下,绳子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轴子说,我杀过人。方雯说,我知道,不都过去了吗。轴子说,我刚才看见她了。方雯有些慌,问,你看见谁了?绳子过来打圆场,说,今天中午我订了一家川菜馆,很好吃的。轴子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我杀的那个人。方雯惶惶地站起来,对绳子说了一句,我还有事。说完,她不打招呼匆匆就走了,轴子看着方雯的背影叨叨着,你节目做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呢?
轴子走出绳子的公司,绳子沮丧地说,你跟她说你杀过人干什么?轴子看着外面的天空,对面的一排老楼拆了,打桩机发出咣咣咣的巨响。他对绳子说,我回去吧,我要跟父母待在一起。我走了,多么希望回到过去啊。绳子走过来拽住了轴子说,你回不去了,你永远都回不去了……你以为你还能回到过去吗!
李治邦:河北省安平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天津市群众艺术馆馆长。出版有长篇小说《逃出孤独》等,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与人合作的电视连续剧剧本《苍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 叶朝晖· 白鹭组照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