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佳
经过数年大学学习生活的磨砺,我自觉在人文修养和重塑人生理想上已有了不少进步,在音乐演释等方面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尚能以理性之光来驾驭某种乐思。写于考学前、成于大学二年级的长笛曲《Wie Mieng》就是一个例证,它令我从业已浮躁又颇多重的竞争氛围里挣脱出来,激励我去清醒地面对自我和现实,并从中寻出属于自己的演释路径和方法。虽说已有这份自信,但对一个行将毕业的学子来说,面对未来还是多了几许惆怅和茫然。也就在此时,似有某种神助,将我的命运之骰投掷于一个宽厚大度又富人格魅力的老人门下。
那是1993年3月初,在完成了一篇颇显优质的论文后,循得导师的鼓励和支持,我终于和心目中敬仰的大师李德伦先生见面了,协助他筹划在津某大报副刊上创设古典音乐的栏目。上午九时过后,我带着某种欣喜之情和自己作品的录音盒带及论文小样,来到了李老位于和平里离中央乐团不远的住处。未见其人,就已在他家窗前不远处听到了他与人说话的朗朗声。进屋甫一见面,彼此就觉很熟,不用寒喧,也没有一丝拘谨,就像已经认识许久的老朋友那样聊上了。令人颇感意外的是,李德伦先生并没有主动吩咐工作,而是先随意地讲了他正忙着的活,如他正关注着有关方面筹划国内指挥比赛之事等。我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以及对诸如音乐美学与音乐表演的关系等问题的個人见解和认识,甚至还讲了指挥与书法的某种连缘及同台表演的设想。李老饶有兴致地听着,得知我在作曲指挥方面的积累,尤知我的视唱练耳修毕考是在熊克炎先生专业课上通过的,其中自弹自唱法国教程获得高分,他微微地点头称是。
接着,话题就说到了我毕业留京之事。当李德伦先生得知此事遇到很大困难后.就示意我停一下,随即拨通了文化部教育司司长的电话。他一边介绍我的情况,一边向对方说:“他正协助我做一些音乐分析的工作,目前国内很需要乐评方面的人才。”只听电话那头说主要是已过了留京名额的最后审报日,李德伦先生确知情况属实后,就让我找出笔和纸,向北京市教委大学分配处领导写了推荐信,信中说留我在京工作是合适的。于是,在李老的力荐下,我留京之事最终有了着落,这为我以后的工作和学习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到了午饭时间,听说我是南方人,李老特意让家人去菜场买了新鲜的海带丝,那碗口感颇佳的海带土豆粉丝汤让我印象颇深。席间,他的邻居、女作曲家瞿希贤老师像往常那样来到他家唠家常,李老向瞿先生介绍了我。饭后,虽然李老有午休的习惯,但还是拿出了他珍藏的切利比达克演释的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的演出录像带,一边摆弄着,一边向我介绍了切氏的指挥风格,说切氏不爱录音,腿脚不灵只能坐轮椅指挥了。趁他还未打盹,我顺带说起少年时代自己作为小指挥,在接待国宾之余,时常去看他指挥的钢琴协奏曲《黄河》的电影,那时就憧憬着有一天能向李老学习。李老随即微笑道:“真的跟我学,就不是(现在)这样啦。”李老意指从事指挥工作文化修养、能力和机遇都很重要,即便机会好获大奖,也未必能一直走好。
我问李老:“八十年代初,见报上说周总理懂交响乐。”“不,他不懂,”他语气缓慢又肯定地说,“总理亲口跟我讲的。”“江青呢?”“也不懂。”话题聊到了十年浩劫。李老说:“‘文革后期,江青已经找上门来了,有时隔天就要去面谈。”然后,他沉吟地说:“我在最困难的时候,听懂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又缓缓起身道:“是真正听懂了……(他的语气加重)那里有法西斯的脚步声。”我这才知道此曲为李老一生最爱的乐曲之一。
看着眼前这位劫后余生的老人依然坚韧豁达,我想到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5月,他在北京首都工人体育馆指挥中央乐团演释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盛况。傅聪就是坐在英国的轿车里收听到演出实况直播后热泪盈眶,坚定了回国的信念。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国立音专停课。李老于1940年入学,除了大提琴专业以外,就在时任教务长的陈洪班上学习当时已处于世界水准的法国视唱练耳教程,还与陈先生同住上海建国西路的一幢公寓里。上海沦陷后,李老为了谋生,时常去陈洪在襄阳路的新家帮忙学做裁衣(军睡衣)工作。陈先生与马思聪一起留法,后受萧友梅诚聘回国任教。正是陈洪先生为李老打下的扎实基础,才使他后来顺利走上了职业指挥的道路。
我仰慕起李老的音乐人生,厚实又富传奇。他予人的关怀和可亲幽默都是发自内心的,也是他精神境界高于常人的某种外显。那天我们还聊到了国内中青年指挥的状况。看完录像,时间已不早,该道别了。我方想起来前的任务,便问:“副刊的事怎样了?”“还要等一等,那里领导已通过,就看赞助了。那个不急。”说着,他就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叠总谱,其中有贺绿汀《晚会》、李焕之《春节序曲》、马思聪《塞外舞曲》和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等。他说:“先拿去看一下。”原来,李老在百忙中,又在筹划中外交响乐经典作品的CD出版之事。至此我才明白李老所吩咐的工作要旨,就是先为他这个CD写好撰稿词。临别,他特意留下了我的作品录音带和论文小样。这一天,我在李老家待了近九个半小时。事后,导师问他对我的印象如何,“很能侃”,他答道。endprint
三月下旬的一天,我带着李老的总谱和写好的撰稿词,又与他见面了。这回我主动问起他是否已听我的作品。他说:“听了。”“觉得怎样?”“可以。”“音乐演绎?”“可以,好。”得到他的首肯后不久,那年的8月,我的作品就将在日本广岛音乐节上公演,同年12月又在京都国际音乐节上展演。于是,我斗胆对李老说:“我想准备一台音乐会。”“谁的作品?”“见多芬。”“第几?”“第五。”如遇常人,肯定会觉得此问似有些唐突,甚或有些异想天开了。然而,李老的神情依旧入定平和,继续关切地问道:“钱哪儿来?”“有了钱再说。”聊到贝多芬作品的神韵,他说:“哎,‘贝七不是更好吗?”说着就唱起了“贝七”开始的带有附点似连音型的节奏,说:“这个附点节拍乐队很难演奏。”接着,他就神情专注地看起了我写的撰稿词,并不时对一些作品的思想内容和曲式结构等发问。他的眼神敏锐,似有一丝含糊都难以躲遁的。
转眼,到了5月17日左右,我如约去李老府上。刚入门就听保姆说李老正在会客。只听屋内传来了李老低沉又富磁性的声音:“让他来吧……”我有些忐忑地进入他的会客厅,见他正与一位刚获国际大奖不久的台湾年轻指挥谈话。李老示意我于年轻指挥家夫妇的对面入座,旁有乐团陪同人員。李老先让我做了自我介绍,随后就向客人说起我正做的乐评工作。与客人道别时,他和夫人李珏老师坚持让我与他们一起并肩站在门前送客。那天是这位年轻指挥家在中央乐团排练之余,作为首访祖国大陆的贵客,特意前来拜访李老的。如此重要的场合,一般都会回避的,然而李老却不仅让我这个普通学子参与其中,还与他们一道送别客人。李老这种处事的大度、善待和信任后生小辈的襟怀,令我想起电视连续剧《海棠依旧》中的周恩来。
5月30日下午,我如约送上已改好的文稿。李老阅毕,显然较满意,就顺便说起有关CD包装美术摄影版权署名等细节。只见李老安详地倚偎在近两米高的大书柜前,喃喃地说:“嗨,名字是一个符号,我李德伦名字就很封建。”他的这番自我调侃式的幽默,难掩其处事善从大处着眼,原则下灵活变通的风格特点,也让我从中学到了他的为人处事之道。
1998年10月.我有幸参加一个国际音乐节。恰逢中秋,我去拜访李老,他问我最近是否还在创作,我向他吐露了埋于心头的隐衷。家事多秋,我一直在尽心照料病中的父亲。他略问了一些细节,神情有些凝重。临别时,他执意要送我一盒月饼,说:“给你父亲,并替我问候他们。”病危中的父亲胰腺痛发作时,时常拿着这盒月饼反复念叨着“多谢李老”,并将空盒留在枕边许久。李老对普通人的关怀是那样的贴心人微,不仅抚慰了病痛中父亲的心灵,也让他重新感受到生命的珍贵和希望。
2000年7月,上海图书馆邀我举行一个讲座,并很希望李老这等大家能为此题辞。我即与李老联系,将信函和讲座内容等附件一并寄给他。那回,李老身体已很虚弱,但得知讲座的意义,还是寄来了他的亲笔贺辞“祝上海图书馆讲座成功”,并留下他那简洁有力的篆文名字的印章。这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题辞了。从这个简约的题辞中,我颇能感受到他对上海这座国际化都市文化大发展的真切期望和美好的祝愿。
即便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李老牵挂最多的依然是中国交响乐事业如何能发展得更快更好。为此,多年来他奔波于大学、机关等不同场合,做着他李氏独有的幽默风趣式的讲座(每年约五十多场)。在他的精神引领和感召下,多少年轻学子就此走上了热爱古典音乐之道。李老尤其重视交响乐的普及工作和指挥人才的扶持与培养,并给予那些与他一起工作的中青年指挥家真诚的扶持和帮助。比如那回文化部独有的“汤氏模式”等都有他身体力行和以示垂范的影子。
李老那超然于小我之上的伯乐情怀,深深地影响和感染着在他身边工作的每一个人。而我仅作为其中的一个幸运儿,为能在他的眷顾下,亲领他的音乐演释之风和为人处事之道而感到由衷的鼓舞和自豪。在李老百岁诞辰之际,我仅以此拙文来表达我对他的崇仰和敬重之情,深切缅怀他那不以艺术大家自居的真诚相待、真切关怀的高尚品质和他那愿为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发展甘做人梯默默奉献的忘我情怀。我深信所有这一切必将会激励我们这些曾在他精神引领下成长起来的后生小辈,继续行运在他那富有深远文化洞悉力和感召力的音乐人生篇章里,为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发展作出我们应有的贡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