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文
何为歌剧舞台的“现代美”?在我看来,“现代美”无疑就是用现代人的眼光去审视经典的歌剧作品,用现代人的表达方式去塑造经典的歌剧作品,用现代的制作手法去展现经典的歌剧作品。现代化的演绎,在某种程度上拉近了观众与作品的距离。
2017年8月23日至29日,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以下简称《特》剧)在国家大剧院上演。从2008年制作第一部歌剧《图兰朵》开始,这是国家大剧院制作的第五十六部歌剧。我在2016年曾发表过国家大剧院歌剧《唐豪瑟》的评论文章(《艺术评论》08期),说明了国家大剧院对于瓦格纳作品的选择是按照观众的审美可接受度由浅入深地进行的。前三部作品《漂泊的荷兰人》《罗恩格林》和《唐豪瑟》奠定了观众对瓦格纳作品的审美定位,再往上接近瓦格纳的歌剧理念、人生哲思,选择《特》剧再适合不过了。
此版《特》剧的最大魅力在于演绎歌剧舞台的现代美。何为歌剧舞台的“现代美”?在我看来,“现代美”无疑就是用现代人的眼光去审视经典的歌剧作品,用现代人的表达方式去塑造经典的歌剧作品,用现代的制作手法去展现经典的歌剧作品。现代化的演绎,在某种程度上拉近了观众与作品的距离,这种距离可能是作品思想方面的,也可能是审美体验上的,它可以是艺术內容,也可以是某种技术手段。
此版《特》剧的舞台演绎是简约化的,但不失很多细节的处理。
随着序曲的展开,台口投影纱上出现了圆形雷达扫描图。紧接着,一艘现代军舰出现在雷达的视线中。舞台的场景几乎是围绕一艘舰船展开的,或是船的客厅,或是仓库、弹药库,或是驾驶舱,等等。爱情在战争的背景下展开,而故事又与水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把故事的发生地点浓缩在一艘军舰上也就不奇怪了。整个舞台像极了“二战”的时代背景,导演特雷林斯基(Mariusz Trelinski)似乎想传达反战与和平的思想,而船在导演看来更多的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某种象征。正如他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剧中的战舰除了海面上真实的那一艘外,还有一个寓意——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艘船。”舞台设计的封闭感和灰黑色的主基调造成了一定的压抑性,故事也几乎都在封闭的空间展开。这就是此剧人文背景及社会环境的刻画,人性在这个环境中追求解脱,爱情当然也不例外。
在舞台的布置上,导演采用了空间分割的方式,如第一幕的一个场景中,整个舞台被隔成了六个空间。
特雷林斯基把电影的某些手法运用到了舞台上。他在舞台的各个空间投放视频,有时把演员的表情、动作实时投放在屏幕上,有时是录制好的大海、雨、火等具象的画面,这些得益于艺术与科技的结合,使观众有一种别具一格的观感。在采访中,特雷林斯基说“现代”的定义就是“拼贴”。显然,电影画面与歌剧的混搭模式给《特》带来了不一样的“现代”感。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军舰的驾驶舱幽会,背景中的北极光把黑夜点缀得无比绚丽,一如爱情一样美好。在容易暴露的驾驶舱幽会,说明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之间的爱情在黑夜中已经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他们像舵手一样掌握着他们的爱情。正是这样的“毫无顾忌”和“掌握”,才引发了后面的暴露和冲突,以及“爱之死”。也正因为这样步步为营的设计,接下来的舞台,从驾驶舱转换到弹药舱,因为“弹药”即将被引爆!
弹药舱的背景设计极具现代工业感,阴暗的环境给人一种压抑、紧张感。在这样的环境里,马克国王终于发现了他们的“不忠”,特里斯坦挥刀自尽。有的版本中,特里斯坦是被梅洛特刺伤的。我更喜欢自尽这个版本,一方面,特里斯坦的这个举动是他要和伊索尔德共约“爱之死”;另一方面,也是他良心的发现,是他自我救赎的一个体现。
第三幕,在极简又带有几分科幻色彩的房间中,仅有病床居于舞台中央。管乐独奏悠扬而凄婉的《古老的歌》唤起了特里斯坦的回忆。他回顾了不幸的童年:父母相继去世,被人收养。导演安排了童年的特里斯坦在舞台上,一切要结束了,而又只是开始,像是一个轮回。这种轮回在视觉上也呈现了出来,在第三幕前奏曲时,台口投影纱上放映了一段零碎的黑白默片,仿佛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台口投影纱顶端的海浪视频多次浮现,涌动的海浪摇摆不定,与音乐形成呼应,把人卷入幻境中。这种幻境直至特里斯坦倒下后,如海浪崩塌般消逝。这时,扫描雷达又出现,仿佛特里斯坦弥留中仍在搜索着记忆、人生、爱情,与全剧的开头相呼应。
关于歌剧演员,第二幕中有一段近二十分钟的二重唱,对男女主角提出了极高的演唱技术要求。饰演伊索尔德的是丹麦女高音歌唱家安·彼得森(Ann Petersen),饰演特里斯坦的是美国男高音杰·亨特·莫里斯(Jay Hunter Morris),他们都有着丰富的瓦格纳歌剧演出经验。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演方面,他们的技术水准在第二幕中的二重唱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莫里斯的特里斯坦还不尽人意,但彼得森在《爱之死》中证实了她是伊索尔德的不二人选。她在层层递进的演绎中把全剧推向高潮,在完美地唱出《爱之死》最后一个弱音后,音乐在后面得到了解决。此时,我们有着说不出的畅快,我们和伊索尔德一样“沉入”了,她“沉入”在了爱的极乐世界,我们“沉入”在了瓦格纳的歌剧世界。
男低音李晓良饰演过多个版本的马克国王,这一版的马克国王是身着白色军装的军人形象,白色象征着白昼,是现实、世俗,是“仁义道德”,是黑夜的对立面。在咏叹调《特里斯坦,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中,李晓良唱出了马克国王心中的无奈和失望,一言一行表达得体,充分表现出了情感充沛的马克国王形象——而愈是情感充沛,就愈能表现此剧中的现实与理想意志的冲突。
指挥家吕绍嘉与国家大剧院交响乐团给我们献上了极致的音响大餐。我们时而听到了远处牧笛般的细腻,时而感受到了脚底波涛汹涌般的挣扎,声音的轻重缓急与层次感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与此同时,合唱在此剧中的戏份虽然不多,但足够出彩,他们的声音和舞台调度都与整个剧达到了默契的融合。
欧美对于歌剧的现代化演绎方式是较普遍的,而在中国,这种情况很少。《特》剧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它是衡量剧院制作、演出水平的标杆之一。此版《特》剧的演出意义,首先是联合制作的更深入探索。国家大剧院和美国大都会歌剧院、波兰华沙国家歌剧院以及德国巴登-巴登节日剧院四家顶级剧院联合制作,这在世界范围内都是罕见的。联合制作的突出特点,用当下流行的经济现象来说,就是“共享”。它可以保证制作版权、演员、主创、舞美服装等方面的共享,降低了演出成本,提高运作效率。这种齐力的联合制作更容易发挥出各方的长处,也增进了交流,是相互学习的好机会。
艺术演绎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对于高水准的作品演绎,触动人心的东西一定是不变的,触动人心的力量也是永存的。在不同版本的瓦格纳歌剧的演绎中,人们对于爱、对于人性的解答永远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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