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

桑圆园

“发酵过的女人啊，你那春天般的骨头被蓄意偷换，只留下……与她的轻言细语……”（《在水一方》）

……

“蓝天补充道：‘不要叫我永恒，愿意的话叫我上帝。”（《大瑟尔》）

柳条在水面上晃荡，一个男人划过来，离开了河道，船身和霞水的身子泡在一汪湖里，引得梅枝里栖身的绣眼鸟飞往了别处。霞水的肩膀沉在艾绿的水色里，与浮光水波相溶，看不出有多么的白，白里又是几种颜色。霞水的眼睛朝舟子看个不停，看见了木桨已经停止划动，四方之中，湖声袅妙，水珠从湿漉漉的刘海梢处滴下来，急促地，和着这一围正在缓慢沉落的山雾，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了。一些与晚梅长在同时的胭红的种子正在溪谷一角无声地漫延，也少少地由河流带来，也在河声里面。

小船旋立在湖心，给霞水看了个够，老银色的短衫，蜜合色的脸，眼睛乌黑，背朝太阳睁着，行箧的样子还没有知道。身影盖住了投向霞水的日光，少女的姿态不被看到。船上人把双桨改成竹篙，一步一步往左撑行，在霞水则是右，挪近了。两具身体在两对眼睛里愈更长大。不再移动的日光在霞水身上照出白璧的一块，使她嗔叫，霞水重又入了水，和出水时一样急忙，一直潜到铺琉璃石的水草的地方。

你游泳像歌岛的海女一样好，男的冲她说。霞水的手臂快要碰着船底，轻轻推一推，船就移了位。相隔一道湖和一条木头，声音听不真，只知是在夸她，便拧身转到船尾，眼睛睁在水里，青呜呜。一条赤蛇藏在春日的酽浓里，草木山水的温度是霞水前额的温度，暖腾腾的连足心也透红。因为不能传声，霞水只能等他转头过来，看这里的一泓。

是看过来了，而且单膝跪下来，顺身低眉，两个鼻尖相对，水珠轻飘飘在水里，她从他的双目里看云彩，碧穹天上许多春鸟飞过。霞水忽而游到不见了，在覆有曲柄藓的赭石的岸边换去赤条条的一身，戴起黄花银簪。男人抽动着鼻翼，深篙浅篙，趔趄地跟随，又适时的背过身去，她也没有正对他。

终于一声哨响，男的抖抖嗖嗖转过身，工装靴踏上连通村寨的砖红壤。夷装的霞水面颊嫩红，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做，两步冲上去，吁吁地将船里器物提到山口的大树下。我看你是来久住的，是不是？像神仙。

神仙我倒不是。你愿意我久住在湖边，我就久住在湖边，像是睡在那道枯了的崖涧子里，白天就去叉鱼、摘松仁。都可以。男的说。你住在这里是很好的，许多在外地遭难的人都从东边划船来过，有的是电船，长的都俊，都来求我们阿爷庇护。霞水说。所以今天遇得见你，我一点儿也不奇怪。虽说你是我见的第一个。

你脸上没有刺的字吗？指头也没有断？哪，周周全全，你真走运。听说好多人不周全，好多人灰头土脸的过来，可你知道在河上停一停，摘低低的果子尝鲜，口袋里也有干粮，所以我知道你肚子是饱的。霞水说，瞟一眼他的指头，他的身子及脸。

你说的一点不错，我是这么走过来的。说一句实话，我想我没有犯什么事，我再大不过一个生意人。男的说，瞟一眼家什，走下几步拴起了小船。引我去寨子吗，我去拜你们阿爷，说着提起两个皮箱，另外的背包由霞水提着，脚步细细碎碎地踩在泥土上。

贝珠半是穿过了扣眼，半是搭着，悉萃的绿叶贴拂前胸，四个乳尖一阵麻痒。泥楼隐没在密林的东方，几面楼顶露在河道边的树木之上，戴万寿菊的村妪蹀躞地走路，阳光穿过槐黄色油纸制成的伞面，面孔的纹路得到柔软的形状。阿爷的房宅是建在山坡的一座，石阶前集聚的男人看到了客人，纷纷不再蹲坐。你远道来，辛苦。几双眼睛快快地端详。不辛苦，是这女子从湖上领我来，你们爷子的屋盖的真挺拔吓，吸芙蓉吗？几只手伸过来，接取外乡人从口袋中撮起的尘土，晃晃地让了路。

霞水重新系了扣子，在屋檐下等候他出来，异域的花草飘来熏风的浪里，蜜蜂穿过霞水的两耳，头颅生起火炉。喏，哥哥，有他的事要过来找我说呀。霞水跑到石梗道上，尽头的泥土院落发出稻米的气味，使她回到家庭。二人合抱的古树在院中间，老松鼠在下面蹭痒。

母亲在择菜。你真会耍，真恣逞，半大的姑娘，家也不要回了。霞水眯缝了眼睛，伸手去择瘪扁的野苦荬，接过来瓢盆，接过来砍樵而回的父亲的利斧。又去玄海子逛了？我想该把你许给男人，独自乱晃没有意思。父亲说，老祖母也诺诺地。

苏武，阿爷，我行当里使的名字叫苏武。房宅里，男人捧给阖着眼睛的老汉一盒土，稳缓地放在面前的桌上，在对面自己坐了，阿爷挤开眼睛，鼻翼煽动起来。是，苏小哥，你贩的是真行当。阿爷挤了挤嘴。留你多久算够？不久，我想最多到八月，有船来接我过琅勃拉。好，你去住一座窖，里面安了风扇，一切什物都是瑙康从香港运来，舒服着，但现在他们追的还不紧，对不对？

是不紧，我可以先住在那片湖子里，就住在枯的崖涧里，白天碰运气嘣几只畜牲，还有炸鱼。苏武笑出声来，阿爷呵呵地呼气。那不好，崖涧上是神猴的殿所，那个湖叫玄海，古时候大蛇出了名，你还是住在窖里。

苏武站起来，拱着手面对阿爷，他由一个戴双荚槐的女子牵到窖下，一片圆天而没有云，绣眼鸟委委地大叫。天色大变了几轮，霞水仍蹲坐在家里择菜，绣眼鸟飞走的时候，苏武把脑袋探上门窗，去听小院里的男人们说话。

×家又想卖一个姑娘，我听霞水隔墙哭说的，她已经许了县城里人，梨花了一枝春带雨吓，枉费她一条好身段，一双春波眼。话是这样说的，大家看着大家。武哥，你认识她不是？她湖边赤条条地会过你。小青年盯住苏武，苏武一个跃身飞上平地，把红土跺飞了几寸高。引我去他家好不，既然卖，我腰子里卡着这群家伙，也该搏得一份横刀求买的脸面。

老松鼠一头扎进泥淖，虹影下的锦鸡水鲜簇新，一行提溜烟枪的青年走到了这石梗路头的院子，老母亲滑了一跤，受到苏武随意的俯看。老母亲，我也是外乡人，你要把霞，霞……青年接说，霞水！苏武重新说了一遍。你不妨把姑娘霞水卖给我，我做尘土生意，又年轻力强，不會使她吃亏。爷，那不成，她已接了礼物，夷人义字当先，和人家反悔是难办的。母亲搬起身子，一颗矮矮的头立在求亲者面前。

屋里的嚎声渐渐变得很大，啼泣的鹃鸟化魂来此，和苏武站在一处。苏武也在青年们散去之后，还和母、父磨在一处，直到天色又暗下去的时候，苏武咬紧牙齿回到窖子，从老银色衫子的衣袋中取出一盒火柴，腰间别上两支枪。回到原处，首先是打响了三声，老松鼠和下聘的锦鸡因此倒下了，老树也因此枯死。

其次是划亮了四根火柴，丢掷在土房的屋顶上，经由河道沿线蹿回家崖的白头叶猴最先看见了那些红烟火。再次是破进霞水屋子的门窗，攥住姑娘箍着金银的小腕子，奔去他的荫凉住处，小脸红扑扑闪亮亮。可别玩枪，宝贝，别的你怎么玩都行。苏武合上门窗，霞水已经坐上了羊毛钢架的大床。好，在这我不怕羞了，现在我真爱你。我算是生得逢时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

十条腿膀在缠动的时候，阿爷砸开门，看见了霞水的白肉，苏武将被子很快地翻过去。阿爷的手指对准一坨被子，苏小哥，她家院子烧着了，是怎么？苏武挺着个大家伙，咧咧嘴。阿爷，我与她有亲，她家人却预先卖了她，卖人是不应当的，各地有各地的公理，但哪儿也没有要卖霞水这一条。

是这回事呀，但你该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上面的人，卖女儿的人家，族神有的罚，但烧房就好了？如今的道上太野了，往年连昆福大佬也不至于……

苏武找到了裤子，霞水也穿好了套裙，贝珠扣儿照例是松松垮垮。她爷娘姥姥给一辆板车送了乡里，医疗费还不知几个钱，修梁的钱也是您，我这真是，实在不能再留了，你不然带她紧些上寮国去？也好，那么我不敢多蹲了，谢谢招待。苏武说，这边霞水已经开始装起了箱子。马上告辞了吓，我留给您一包这个，这是最好的芙蓉花，给夫人砸摸了，她肉尖子上准开出一千片春水出来。

一双人趁落日还没有垂下来的时候，趁着冲天的火光走到湖边了，是霞水提两个提箱，苏武背一个包。穿河入林的大猴子，指甲盖儿现在终于贴到岩峰上，正在成群的疾爬。喧豗的鸟叫声旋回着绮丽的晚云，背后的包随着脚步行进，在苏武屁股的位置一合一合拍。寻找到一片空地并且稍微休息了之后，暂停了吐息的花叶重新扭摆下去。

在鱼水繁茂之地，霞水蛇形地蜷缩着，由苏武抱在怀中，大王的雌猴生下了一只幼仔，金黄的毛发，面孔皴裂，时常咀嚼雌猴的乳头，母亲因而总是发出呜咽。凝滞的玄海静寂无声，蛇似的影斑投在水面上，活物的咝咝覆盖了水面。岸边的霞水呼呼喘着，苏武的喘气声则长久地是哼哼的，求偶和生育时的白头叶猴还有传得更远阔的叫声，花朵在伸缩肉壁时，也未尝不发出一点声音。但空气依旧在双耳间旋荡。正午的河间，两只肥壮的公猴正在相互击打，倒地的一个被猴母拖进崖涧，出来时肛门淌着灰乌的陈血，淌出来十几条蛇似的大虫，再也没有起来。更壮的一头抖抖那话儿，三五头雌猴的骚动从此传扬十里，喘息绵延终日，不久后都钻进了涧洞，六个月不再出来。苏武低头摆弄他的玩意，霞水脸蛋水润，授粉的蜜蜂吸吮甜液，在挨夹的很紧的花丛中，兰花阴阜的曲线隐隐显露。雄猴的目光一直不从雌猴的乳房上移开，手抱幼仔的雌猴用力攀爬，雄猴给它一巴掌挠下来，只揽住母猴，拿口堵住一些尖利的叫唤，眼看金毛落下。它足心受挠的地方有一个锥刺的小孔，细细的红血流出去，撒到玄海的水面。流完最后一滴血时，干涸的幼仔才整个掉的看不见了，阳光下仍有几段金色的猴形影斑，已经不能显色。布满皱褶的湖泊变成暗沉的苋红色，水下游龙汹涌，腥气盘山缭绕，空气的响声更加只有寥寥的回音。

霞水的嘴唇干裂了，于是更加用力地吮住苏武，吮去他最后一粒的唾沫星子。在霞水睡觉的时候，苏武就去撮吸草叶上长的雨珠。再一个晚上，湖神大作，红水在一夜之内褪到别处，水清而净，也看不到什么禽兽形状的光影了。苏武给霞水讲：从前一个名叫杜朝选的英雄到了一个湖边，见到一个女子在洗衣。说她和姐姐是被蛇国王子掳去作妻，但王子一到夜里便现出原形。杜朝选于是回家拿了宝剑，去斩杀大蛇，后来他娶了二女作妃，不久生下两个蛇似的孩子，那湖从此就没再出过事，孩子呀，则凭借见人就吐红信子的本事，双双做了土司一类的高官，有人曾说杜朝选是大禹，屈原在《天问》里也讶异过。霞水缩了缩肩膀，她松松垮垮地躺着，手往苏武的腰子上摸，摸出手枪随意扣动，打着一只飞鸟，落在旱地上，由她拔掉两根扑闪的翅羽，给苏武和她都戴上，它们自此就一直在二人的胸前日夜蠕动。鸟毛是乌黑色，皮也灰了，霞水烤来吃它的心尖，但只咬了一半。以后我应当给你留一把枪。苏武说。霞水搂住他的脖子，一颗柔软的头贴在她的胸脯上，隔着一副骨头，苏武改换了双腿的姿势以迎接霞水。每一次，是每一次，趴在上面的人都会不小心咬了满嘴滩地的绿草，苦涩的滋味传到躺在下面的人的嘴里，呛了他们一鼻子一脸。不用了，难道你会不带我走吗。霞水抽了一个空说道，一手握住苏武的脖颈。

玄海的水是艾绿色，在霞水的手里则是白里透红，靛蓝的血管，暗青的河道。只要身子痒了，霞水和苏武便下到湖中相互泼嬉，水下的暗涌揉拧关节，是河道和对方所造成的。玄海的底下堆了厚厚的一层彩石，水上的颜色水下都有，有些带有火烧的余迹，娇粉的荇菜随处曳行，缠绕在霞水的脚踝。每一次洗沐之前，霞水先将响泠泠的镯钏脱下，解开往往已经松散的衣扣，松开发辫和挽发辫的银簪，换戴一朵大的山茶，之后抱起绣布的一身衣和苏武的一身衣，跪坐在望向对崖的大石前，柔力的搓洗。上岸时，衣服往往还没有干，苏武翻出一件夏布的风衣给霞水披着，扣子一粒也没有系，敞开着穿，傍晚的微风直吹肚脐。苏武给她把扣子一粒粒系上，从脖颈到膝盖，霞水的身体由一座空心的风场裹起来，凉热凉热，燕尾的开衩径直开到两半倾倒的圆弧，顶出两块鼓鼓囊囊的地方，露出一道窄缝在左右颤抖。月亮当空时，二人又洗了一次，金鱼正在下卵，鱼卵发出萤萤的微光，一对跌跌撞撞的蜉蝣碰死在他们身上。头入水以后，霞水闭上口鼻，张开眼睛，拾起了光滑的宝石在苏武身上摩擦，或者对上一条金光璀璨的鱼，捉住在手里，拿它一下一下地刮弄。光灿灿的鳞片与彩屑都散漫開了，逆流下到河中，发出鬼火，沿路亮到澜沧江。但仍有更多的鱼向他们游来，萤光的斑点触碰即没，没入玄海的神蟒的口中。

神蟒与金猴的影魂在雾天出现的次数较多。苏武有两个烟筒、一大袋针管和几个玻璃瓶，雾在他们的枯崖涧冉冉升起。猴群在这时嚎唤着，湖面上也浮起了不易看见的暗影，群鱼一同飞溅起不计其数的水花。崖涧里，红泥小火煨着圆肚的长颈瓶，苏武取下胸前的羽毛，挑起正在沸腾的点点浮沫，给霞水用水晶的管道撮吸，厚玻璃隔开了雪地与霞水的小嘴。在不透风的密林间，只有耸动的，模棱的空域才住着群树和鸟兽的魂灵，它们的前面生起翻卷天空的火涛，把万斤的纸叶燃在坟旁。苏武的炊烟所及更远，不出洞的时候，魂灵被烟送上他们携手步行时爬不上的险峰。烧一次土，余烟便绕风三日，二人只借烟风喘气，鼻孔都肿大了一圈。霞水的三天是睡过来的，梦里有许多次云彩游过，幻化成人形千里走来。第一次试烟时，苏武先含了一口气在口里，双唇在霞水各处游走，最终呵进她嘴里，呵出一种蝴蝶兰的气味，霞水感到有一朵芙蓉花正在心尖上开放，拱起脊梁，挺胸又来了一次。渐渐地，霞水自个就能啜到带点儿甘甜的空气，再口对口的哺喂苏武，昏了的苏武立马起来了，再自己抽。日复一日，霞水的奶子泌出兑着花香的奶汁，香甜而且流个不停，下崖取水显得不必要了，霞水从此不再穿衣。雌猴的奶常常不够给幼仔喝，苏武便把一些挤进水瓶里，放在崖边，瓶子过午就空了。有时上面沾有神蟒留下的痕迹。

苏武拿出一套针管，亲手扎进她的胳膊，霞水不停地笑，细瘦的胳膊抽搐着，指甲早先剪过，指头抓挠苏武的腿根儿处，掐紧了，但只是整个发紫，苏武并不会疼了。在崖上住了好多天，吮奶，抠够得到的岩壁里的花草吃，两人的腰子都酸痛无比，只要屁股往空中一撅，屎块儿就快快的落进玄海。那儿是不能再用来洗澡了。爷娘坐在堂屋里，臂膀上缠了一条野魂，有头有脚，长的是端方标致，穿白纱纱的裙子，破洞薄袜子，正在看一张画片儿，里面的爱人瘦得憔悴。霞水呢，霞水的皮色和流霞一般，一足翘细笋，一足爬了一头夜叉，白昼的端相娇艳尤绝，手持宝剑斩绝的满巢的乌鸦，个个长一张火燎的老祖母的脸。琅勃拉的女子音容巧妙，半蹲在膝盖上作势奏乐，吹出一泡涌泉；香港的女子哭得好看，而蘇武肚子以下烧得太厉害，传闻说他曾硬把画报上白生生的胸脯撕成了碎片；东北的女子腰肢有力，水坝彻日奔流，锁在厚玻璃里，由淌血的拳头砸开她。浴乎沂，风乎舞雩，上帝已和一切情感隔绝。打三鼓时，苏武作了一趟薄命的逍遥游，喜士多买鱼丸，水晶棺割脑袋，厕所拾打结的发团，霞水的脸上讨两颗眼珠，玄海里偷鹅卵玉，串成珠串儿站在山顶上。虔诚的念，哞嘛弥嘛弥麻咪哄，由你应届学生充当的法律一咯噔毙了，倒在溃烂的针孔眼儿凑出的皮肤的照片前面。怎么，连这点儿蚍蜉渡海的快乐都不行吗？

是苏武先睁开眼，晃醒了霞水，半眯的眼睛扑闪扑闪。这和走马灯似的，我又看见了几个人，还有我，你看着什么了？苏武说。我想我不会告诉你，是很多道彩虹，很多个鬼，我怕你害怕，姥姥的眼睛秃鹰也似的，霞水说。我是从昆明来的，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住在一个人工湖边上，蘑菇锅吃毒了，晕在街上爬不起来，警察把我提溜起来，好像只要择巴择巴我身上的毛，我就能给他吃了。我看他的脸是耶稣，发圣光，跪下便拜，爸爸花了五千块把我从精神病院保出来，然后我哪儿都去。你的身子不是，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苏武说。这在你很要紧吗？你以前没有遇见我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快活？霞水说完，闭上眼睛。那我不记得了，我想我们再睡一会儿，明天就在明天，去炸鱼，叉鱼，摘松仁，抱养一只金澄澄的猴儿，给他起一个神圣的名字。它们是我的种。苏武说。随你的便，霞水说。明天我去采一点药给你，这两天我要你要的不够，因为看你的样子很疲劳。霞水说。月光从来没有暗沉的时候，在午夜撒进来一点点光，雌猴蹑手蹑脚地拿去了洞口的奶瓶，绣眼鸟衔着五种远方的泥土筑造巢舍，银光的河上，动物的尸体随水漂浮，堵在荇菜堆中间，猴王对地长嘶，疲软的呻吟经久不息。阿爷是一个好人，你家的老屋也修的很结实，想来再过一百年也不至于塌了。苏武说。

霞水在林中采药，穿的是晾干的筒裙，辫梢稍微发黄。乳头蹭在粗布的衣服上，十分磨人，一架披着塑料树叶的无人机在她身边打转。霞水把袖子多拉下一截，盖住手背的针眼，低了头只管割草，看到它还没有走，便自己走去村寨，进到还没有修缮的家里。眼看着机器飞往了北边，霞水跑回玄海那一片，吃力地攀上岩壁。他们来找你了，我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东西。是这样么？苏武说。我们快点儿收拾东西，你那艘电船什么时候来？霞水说。我不知道，兴许来不了了，我没想到有这么快。苏武说。这才到七月。

二人慢慢地包好了行李，苏武将废弃的用具全投进湖里，拉了霞水的手。带我去你家住一阵儿，这儿没个遮挡的地方，虽然我相信不会有什么大事。霞水点点头，二人猫着腰溜回了老屋，小松鼠四下里乱蹿。听到几声咳嗽，霞水看到父亲的脸，半边是烂了，头发也全剃光，没有说什么，拉苏武到她的屋子，升起烟具默坐。苏武铺开了他的东西，散开来归置，还掘开了一个大坑，烟土大多埋到地下。

我从没有被逮住过，无论做什么，随着时运行事，我总是爱去哪就去哪，你不用担心的。苏武说，亲起霞水泪汪汪的眼睛，右手摸到她腰间的口袋，捻出来一根壮阳草自己吃了，在床上躺了片刻以后，十足使劲的要了一次，又几次。在角落筑巢的老鸦啊啊啊叫，祖母的喘息破壁而过，霞水闻到饭味，从苏武上下来，开门去盛了两碗，拿回来吃掉。母亲递给她四根筷子，霞水还揩了几筷小菜。

那以后你能带我去什么地方？会有人一直追我们吗。苏武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打呼噜。霞水坐着等了几个钟头，看苏武睡得很沉，就悄没声地掘开了地上的坑，拿出了几包在月光下白得最晃眼的，到正屋推醒父亲，一把塞给他。门关上了，霞水冲四个方向都行了夷礼，然后走回到床上。

第二天凌晨下来了一队牵着狗的缉毒警，他们去叩阿爷家的门。我想这个人会按惯例藏在玄海和河道那片儿，他和谁也是没有联系的。阿爷说。缉毒警们去到河道，仔仔细细地查了几趟，先只发现了一些烧火的迹象，但警犬汪汪地叫，于是又找到一点微量的粉末。河道上没有猴子，也没有人，警察开始挨家挨户地叩门了。敲到霞水那里以前，霞水家已经接到了阿爷的传信，那时霞水还睡着，爬起来时屋子是半空的，被窝凉透了，也没有只言片语相留。

夜里苏武是这么办的：等霞水一睡着，就翻到屋顶上，这时老鸦横着叫了一轮，他看见一行人正在往村子去，便猫下身子，悄悄地借着夜色和树木蹿到了别家的屋顶。在崖上，他时常观察白头叶猴的举止，现在他因为扎针后的拉稀而变得很瘦，但不算虚弱，所以也许还有爬树去欧洲的臂力。苏武在三层楼的高度上跃起身，抓住老树粗壮的树枝，双腿左右荡了一阵，又踩到另一块木头疙瘩。有时借助藤蔓，他走野路到了一个地方，丢下一个袋子，抱起一只被母亲有意或不慎摔伤的小猴儿，蹒跚而毫无希望地飞翔，这样再继续荡下去。

玄海表面的平静得以在傍晚暂时恢复，因为搜捕队员们离开了。白头叶猴的那一个群落，先前是七只，如今猴母死去，变成了六只，三只是在小蛇淌出来的正午怀孕的雌猴，一只是在丧子时怀孕的雌猴，还有孩子们的父亲和这父亲从远方带来的亲儿子，他们喁喁愁语，在肉体上与彼此更加贴近。绣眼鸟和翠鸟去远方的湖泊捕食蜉蝣了，芙蓉花不再开放，蜜蜂也飞离这里。在这个夜晚，湖神大作，玄海的腥臭一去不回，过了一天以后，水面还是透亮的。

苏武估计着时间，抱着猴子返回湖边，他把起了長篙，每一下都发出搅弄石块的声音。玄海的艾绿更加浅淡，血红的红宝石和湛蓝的蓝宝石，黄金的鱼鳞和乌黑的鱼鳞，一切的颜色变得明朗。这是一艘小舟，没有任何不常见的地方，他以前顺流漂到这里，现在要顺流漂到那里，像这座村寨一样依傍一个圆形的小湖面的村寨，下面还有五个，再下面是一个有名的县城，每一站的水下都有一座龙宫。沿水再漂是一道河，河上筑坝，炸掉那坝以后，黄河长江就是唾手可去的地方了。苏武可以漂到壶口，漂到莫斯科，上岸时，金毛的小猴儿已经长成灰毛的大猴儿，它满可以先自己攥住一把黄土，再将苏武拉扯上去。江河四下奔流之日，终究流不到上帝那里（①），但苏武满可以凭借他的快乐锦囊，漂流到一切的好地方。

这是风信子的季节，事物在每一天刚开始时复苏，这日月更替被云南蛮夷的长老引为悲哉，在信仰他们的庶民眼中则是喜悦，心中开出一朵朵百合。沉着的小雅辛托斯（②）找遍了整个村寨，搜捕队员的叩门声急促紧张，霞水的叩门声远大过他们。到第二天上午，霞水挖出坑中的一包玩意，走了七个小时到乡里，最终买回来二十只锦鸡和几桶红喑喑的油漆，由一个村中她唤哥的青年帮忙扛着，又帮忙将泥黄色土院中她居住的一间重新粉刷，内室外壁淌出渗进土地的蜡液。姥姥帮助霞水铺起床褥，在被子的夹层里摸到一把火枪，霞水看是上了膛的。

我得出去走走。霞水对人说，一走到没人的地方，霞水就猛劲儿地嗅起了手指尖，上面还有一点她给买家演示货有多么地道时留下的气味。她等待地下的几丛芙蓉花亲手把自己腌起来。霞水还有些爬山崖的本事，她踩在滩地的青草上，脱下了筒裙、取下银簪，爬到猴子们住的山崖，乳头时时被岩壁蹭拂。来呀，你日日喝的奶是从这里出，神明借我的胸脯哺育你，来呀。小猴子扭着屁股跑来吸吮这雪白的器物，持枪的霞水开始瞄准，怀中尚未长牙的一只是她枪下的最后一个魂。霞水分跑了几趟，把每一只猴子都抱回了家，邻家的哥在堂屋与父亲谈天。哥，这几张猴子皮，你说去县里能卖多少？霞水指着堆在地上的尸体询问道。

注释：

①：出自熊森林的朋友圈。

②：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所喜爱的美少年。风神齐菲尔斯善妒，故意将阿波罗的铁饼吹歪以杀死雅辛托斯，而伤心欲绝的阿波罗使雅辛托斯的鲜血开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