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桦
从记事起,我就目睹着亲人们一个个离去。外公、祖父、祖母、母亲和父亲的消失,像天边坠落的残阳,令人伤感却又无奈,他们的生命痕迹随着漆黑的夜空驶入另一个时空隧道,我想捕捉到他们的灵魂,可是我不通灵,一切想法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外公、祖父和祖母的离世,对我影响不大,乡村有趣的游戏很快就取代了一个蒙童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母亲走的那年,我十二岁,刚上中学。母爱的丢失,让我变得沉默无语,忧郁寡欢。其实一个人在岁月长河的流逝中,总是要变的,这是谁也逃不过的事实。蝌蚪变成青蛙,孑孓变成蚊虫,毛毛虫变成蝴蝶,玉米、稻谷的种子发芽,长成新的植株,孕育着后代,诸事万物,不胜枚举。一切物种都在不断的嬗变着,从兴盛走向衰老,最后迎接死亡,这是万物最终的归宿。
大姐说,我以前是个爱说爱笑爱哭爱闹的娃娃,母亲的离去,带走了我的笑声和眼泪。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人成熟长大的表现,他走出了别人幽闭的空间,有了自己自由驰骋的疆场。
有时候觉得,一个人在路上行走特别有意思,聆听鸟虫鱼兽的浅吟低唱,静观桃李杏花的浪漫绽放,自然就会丧失眼泪和笑声,大脑里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储存。逐渐学会了思考,起初是一些幼稚的思想在单纯的心里萌芽,接着就是莫名的惶恐和不安。
四年的时间过得飞快,好像做了一场梦,当亲戚朋友把父亲的棺椁从山村老屋里抬出来时,我的梦境自然被揉碎,送母亲上山那天的情景依然清晰可见。父亲似乎和母亲有言在先,有过前世的约定,他急匆匆地赶着去和母亲幽会,生怕去晚了会被责骂。父亲这小老头,还有些老谋深算。我却有点生气,一个父亲,不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就逃之夭夭,他也太自私了。
两个把我送到世间的人说走就走,不曾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唯一的记忆就是身份证上那丑陋得让人不敢相信的大头像。后来的纪念,就是去请街头的画像师以大头照为母本,复制出所谓意义上的父亲和母亲。
按理讲,两个至亲的人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应该是有心电感应的,要有剧烈的痛感才对。然而,曾几何时,我却失去了痛感。
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了三十年,这种记忆早已淡化。诸多无法预料的事一桩接一桩,先是不满一岁的女儿因病离我们而去。后来,妻子又遭受了三次流产的疼痛,本以为失去痛感的人面对区区小事根本无足挂齿。谁知,我和爱人突然间就扛不住了,我消失已久的疼痛瞬时就死灰复燃,慢慢地蔓延至全身。准确地说,这种痛感的复活源于女儿走后的第七个年头,那时我们休整了一些日子,两个人辗转于省内各大医院,做了一些高端的医学检测,确定可以孕育孩子了,才精心地筹划怀孕这件大事。
尽管一切检查几乎做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我们心里依然忐忑不安,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历历在目,无法抹去。我们担心所有的准备失去意义,让人暗伤撕裂的苦痛还会重蹈覆辙。
女儿走后,我们曾经有过放弃生养的念头,只为自己而活。不过,人拗不过命,这种自私的想法最终还是胎死腹中。我们无法承受亲人、朋友和社会的三重压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像恶性毒瘤一样深深嵌入我们的骨髓。有段时间,我和妻子如同搁浅的小船,怎么也驶不出逼仄的港湾,我们躲避着朋友,躲避着亲人,躲避着众人的目光,默默地潜藏在自己的小窝里,抱团取暖,修复暗伤。
当妻子的小腹再次隆起时,我犹如惊弓之鸟,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妻子妊娠带来的身体不适加上过重的心理负担,那种心境,常人无法体会,只有当事者咬牙挺着。
自小生命进驻妻子身体安营扎寨起,到她迫不及待地降临人世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在焦虑和惶恐中度日如年,绝无半点夸张。
临盆在即的妻子为不影响我的工作,自己艰难地住进了医院才告诉我。我接到电话后,骑着摩托从百里之外的乡下赶到县医院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那夜,我守在妻子身边,怎么也不敢合眼,妻子被阵阵疼痛折磨得满头大汗,我攒着她的手,竟然没有一点办法。妻子咬破了嘴唇,呻吟着。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次次跑去找医生,可是每次都被医生好心劝回。
焦虑伴着惶恐,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从不相信神灵的我,竟然一整天都在默默地祈求神的庇护。无论我怎样的焦急,也无法分担妻子的一丝疼痛,妻子的呻吟像锋利的刀,扎进我的肉体,直至我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不知道是时间过得太慢,还是世界静止了。我用了一天时间来思考女人、妻子、爱人、老婆、母亲这些词语,我没有时间去查阅词典,因为我天生愚钝,借助任何的工具书也无法对这些词语作细致入微地理解,但妻子的呻吟敲击着我的灵魂,我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为了孩子,她可以舍去生命。我反思过,她这种令人敬畏的举止,难道仅仅是为了孩子?我能做到这些吗?一个男人,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妻子?这是我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好长时间,我都找不到准确答案,或许它需要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付诸行动,悉心反思。
直到第二天晚饭后,妻子才进了产房。那时候,我希望一直能够陪在她身边,虽然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能给她一点精神的力量。妻子三进产房,患了产床恐惧症,这些医生不会知道,我想牵着妻子的手,消除她对产床的恐惧。我恳求医生,最终遭到拒绝。医生说,放心吧,在外面等着,你进去只会添乱。我无语,木愣愣地呆立在产房外,成了一个弱智的看客。
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叫声从门缝里挤出,撞击着我剧烈跳动的心脏,我的心犹如千万根针扎着,我抽搐、窒息,大脑里空空如也。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门打开了,我深深地呼吸着,以为妻子闯过了鬼门关。哪知出来的医生叫我到隔壁的办公室,把几张纸递给我,叫我签字。我预感到事情没有想象中顺利,签完字,我的脚手早已颤抖不停。医生拿走单据,再次钻进产房,我回过神来,跟随她到了产房门前停下。那一刻,我意识到白漆剝落的门就是一道小鬼把守的关卡,浓郁的来苏味根本掩盖不了子宫里流出的血腥,阵阵从母体剥离新生命的吱吱声令人毛骨悚然,脊背流汗,死亡气息飘荡着,阴森恐怖。妻子是自己走进去的,我等待着房门打开的刹那,面带微笑的白衣天使叫我进去推出平安的她和她,或者他。可是,时间过得太慢,我隐约听到鬼哭狼嚎、群魔呐喊,听到女人的低声呜咽,听到婴儿的呱呱啼哭。我想象着一道若隐若现的血流从妻子的血管里涌出,流到刺眼的白色瓷砖地面上,向外蔓延,一直延伸到我的脚底,渗入我的血管、心脏。一道寒光照亮妻子苍白的脸,如同闪电一样在我眼前划过,阵阵钻心的疼与潮湿的痛席卷而来,产房里各种不测都可能发生。面对一扇诡异的门,即便再坚强再能干的男人也是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夜里十点五十七分,房门再次打开,我没有看到医生的笑脸,看到的是一身的白,我讨厌那种干净得近乎洁癖的白,它令人喘息,令人担忧。我的猜疑让我心急如焚地煎熬了四个多小时,这是多么的漫长啊,好像和实际相差甚远,是三年,或是三十年。我想象着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和人生苦痛。思绪刚开个头,我被医生召进了神秘而阴郁的产房,我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慌乱,把咸涩的泪水咽到肚子里,推着虚弱的妻子走出产房,就要跨越那条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时,我忽地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我们是在奈何桥上走着。进去的一个人,出来时变成了两个。妻子好像忘记了疼痛,她为自己搏得做母亲的权利而暗自高兴。
从产房到病房大约就四五十米远,我却像是在做一次长途跋涉,走得艰难而沉重。妻子的身体之痛最终会被时间这剂万能的止痛药医治,甚至痊愈。我担心的是女儿,她还是一个婴儿,除了吃、睡、哭,其余一概不管,她对世界一无所知,她酣畅的躺在妻子的臂弯里,幸福得让人羡慕,她哪知世间的险恶和人世的艰辛,更不清楚她母亲为她付出的沉重代价。
女儿的到来,或多或少给我们的心理带来了慰藉。一个曾经心灰意冷的女人,突然间穿上一件贴心的小棉袄,她的心被焐热的时候,救命之药也就找到了,她有了希望和盼头。或许说,妻子的世界里早已丢失了自己,女儿和我才是她的全部。
熬过漫长的“月子”,妻子苍白的脸渐渐红润起来,我看到了她久违的笑容。那段时间,我似乎成了虔诚的佛教徒,恨不得天天沐浴更衣,吃齋礼佛。我忘却了功名利禄,忘却了人世纷争,忘却了市井小人和故交知己,成天默默地为妻子和女儿祈福。
妻子是个容易获得幸福的平凡女人。女儿滋滋的哺乳刺激了她的泪腺,小小举动经常让她泪眼模糊,为了完成上帝赐予她做母亲的神圣使命,她尝尽辛酸与苦辣,她太需要我的呵护和温暖,可是她不懂得享乐,她的命很贱,贱得只知道付出,不需要回报。女儿的哭声像块扁而薄的飘飘石,飘到她心海的中央,激起她内心深处的涟漪,把她的创伤触痛了,同时也软化着她日渐僵硬的心。
痛彻心底的往事在我们心里埋植了十多年,我以为不发霉也该开花结果了。其实,大女儿走后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着安抚灵魂的药,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还是无果而终。每当一种责任沉沉地压着我们的双肩,连躺下休息片刻的机会都没有时,我就知道自己的痛已经深入膏肓,无药可救。
很多时候,我都在自欺欺人地麻木着自己的神经,根本就无法清除深入骨子和血液的痛。那毒瘤般的痛已经侵入我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三十多年了,我怎么剔除得了它。
小女儿的笑声和哭声交替出现,这声音似乎有魔力一样,开启我智慧的门窗。找到疼和痛的人,才能够品尝幸福和快乐,一直徜徉在无痛的世界里,也是上帝的眷顾。
我和妻子都是过了四十的人,几乎耗尽半生的精力才得一女,家里人视她为掌上明珠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她,于女儿来说,可是一件痛苦的事。
女儿的身体很弱,在七岁以前都不太争气,发烧、咳嗽是家常便饭。一次,四岁的女儿突然在半夜里发起高烧,又是咳嗽又是呕吐,妻子急得不知所措。我说,赶快送医院,到了医院急诊科,医生给她量了体温,开好处方,还没来得及交费取药,女儿就在妻子的怀里狂吐不止,吐了一阵,就无精打采地闭上了眼睛,我以为孩子是吃错了东西,吐完后睡睡该没事了。很快,她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脚手绷得僵直,全身抽搐着,像筛糠。我们吓得目瞪口呆。还好在医院,我忍着内心的悲痛,叫妻子赶快抱女儿到急诊科,医生掐了女儿的人中穴后,拉起她抽搐的小手,掐住她的虎口,过了一阵,女儿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我们悬着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做了简单处理,医生又加开了处方,我接过处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收费处交费、取药,再回到急诊科叫妻子,那时女儿的症状缓解了好多,我们抱着女儿到注射室打了退烧针后,又排队等候输液,晚上的人不多,等半个多小时就输上了,我们绷紧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妻子搂着女儿躺在病床上,我困极了,坐在椅子上,眼皮不停地打架,刚把眼睛合上,准备打盹,妻子的叫声惊扰了我,我睁开眼,看到女儿又在抽搐,我起身跑到值班室找医生,医生来看了女儿的症状后,叫护士去拿酒精棉球,说要给女儿物理退烧。折腾了十多分钟,女儿抽搐的身子慢慢恢复平静,很快就睡着了,均匀的呼吸让焦虑的夜晚渐渐安息,滚烫的小脸退去了潮红。
妻子看我打着哈欠,叫我到床上躺一会儿,我感到自己的眼皮像拴了石头一样沉重,只好听妻子的话,躺到病床上。
不知几时,妻子轻声地喊醒了我。说女儿的盐水吊完了。我揉揉蒙眬的睡眼,看看窗外,天已经筛下了稀疏的晨曦,我们背起熟睡的女儿,踏着晚秋的朝露回家了。
历经那一夜,我真正体会到了“养儿才知父母恩”的真实含义。
女儿是来讨债的。有了女儿,妻子辞去了临时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微薄的工资支撑着,我们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不过只要看到女儿躺在妻子的怀里滋滋地吮吸着乳汁,一种莫名的幸福就会油然而生。
小家伙好像怕我们闲着没事,成心和我们过不去,不是感冒,就是扁桃体发炎,或许就闹肚子,她总是要给我们找茬。不过,我们乐意,因为只有在无尽的忙碌中,我们才能忘记往日的疼痛。
一个人从出生就在体验着生老病死,一直在和死亡和痛苦较量,你经历的痛多一些,是因为上苍要考验你,不说天将降大任与你,至少也是器重你,那些从生到死都没有体验过痛苦的人,一定是被上帝打入了冷宫。不过,有的痛来自表层,睁眼闭眼的功夫就能挺过,有的痛却很深,是源于骨头和血液的,是厚积薄发的自然流露,你无法佯装,更无法控制。
我相信时间是有魔法的,它可以变化无常,也可以一成不变。忙着,累着,苦着,幸福着,女儿不知不觉的长到了九岁。她的身体抵抗力倒是好多了,可是她换乳牙后长出的恒齿歪歪扭扭,令人讨厌,尤其是一颗乳牙脱落了近两年,一直长不出来。带她到省里最好的口腔科医院就诊,确诊为恒齿埋伏并横向生长。医生说这颗上门牙无保留价值,得拔除后再到正畸科想办法补救。为了拔除这颗横生的怪牙,我又尝到了一种源于骨血的痛。那个痛,来自医生的手术刀,来自血液,来自一颗小小的骨头。
做完检查,医生叫我们先考虑一下,做还是不做。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把孩子带来了,还用选择吗?我们毕竟是外行,一切都得听医生的。每个月一次从小县城到省府往往返返的折腾,就是希望女儿今后不会因为一口杂乱无章的丑牙影响她正常的生活,这个社会毕竟是快节奏的,是唯美的,它似乎不容丑的东西出现,丑要通过不择手段给予遮掩、隐藏,给予弥补、修复。很多外在的东西往往就决定了内在的东西,丑陋的容貌一定会影响到一个人今后的工作和生活,这些我们都清楚。
我和妻子很快做出决定:同意手术。不过女儿的工作很难做,她哭得眼泪汪汪,可怜极了。妻子说了一大堆好话,她总是不听。我是急性子,根本不容她如此犟着,抛出几句硬邦邦的话:“要是不做,就回家吧,以后牙齿把嘴皮顶破也不管了。”女儿听了我的气话,很害怕,哭得更伤心。妻子抱着她,又是软话哄了她一番,工作终于做通了,还是母女连心,女儿毕竟是她身上撕下的一块肉。我看着女儿怯怯的样子,说:“真勇敢,拔了牙,要什么,爸爸给你买。”顺便给她翘起了大拇指。
女儿提了小小的要求,要我们陪着她。这要求一开始遭到了医生的拒绝,经我再三的恳求,医生终于开了绿灯。
进了手术室,先麻醉,女儿看见锋利的针头就很敏感,又开始赖着不听话,好在医生素质颇高,很会哄孩子,女儿在医生的糖衣炮弹攻击下,接受了麻醉。
大约十分鐘后,麻醉起效。手术开始了,女儿躺在拔牙椅上,妻子紧紧攒着她的小手,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个多余的旁观者。医生第一刀下去,划开女儿上牙龈与上嘴唇内侧连接处的肉,一个约三公分的裂口出现了,殷红的血汩汩地冒出来,女助手递过止血纱布,医生紧紧地压着创口。虽然用了麻醉,女儿还是一直“哎哟哎哟”的哼个不停。医生说:“不可能吧!”他用镊子捅了一下她的牙龈,女儿果然没有反应。我不知道女儿不停地叫是为了什么,我猜测:麻药虽然可以麻木她牙周的神经,但是无法麻木她的大脑,她的心脏,手术刀划破肌肉的格格声她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疼是条件的反射,是发自大脑和内心的,一个医生看来很小的手术,对女儿来说,一开始就注入了紧张与惶恐的元素。
伴着女儿轻微的呻吟,我的疼在向全身扩散,医生的每一刀都准确无误地剜在我的心头,丝丝地剥离着我心上的肌肉。这时,妻子轻轻地喊我:“你来拉女儿的手!”我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从女儿的小手中替换出来,我看到她脸色白纸一般,呼吸急促,女助手知道妻子晕血了,赶紧将她扶出手术室。我紧紧地攒着女儿的手,心乱如麻。
作为她的丈夫,我本来应该搀扶着她,给她安慰,给她温暖。可是,我手里还攒着女儿的手,这两难的境地,我如何选择?我的心不是单纯的疼,它就要爆裂了。手术室的门再次关上,我把妻子抛下了,在偌大的世界里,我相信如果妻子在门外遇到什么事,会有好心人帮忙的。
手术紧张地进行着,因为埋伏的牙齿并非医生一开始想象那么简单,他又举起锋利的手术刀,扩大了创口,每划一刀,女儿都在呻吟。虽然亲眼目睹着别人在自己孩子身上动刀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折磨,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我愿意承受这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眼睁睁地看着医生一刀一刀的划、剥,一钳一钳地撬、摇。我的手被汗水浸湿了,医生的额头也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助手用纸巾给他擦了汗,我听到他低声说:“牙齿有些骨化。”我虽然不知道骨化是什么意思,但我想绝对是遇到了麻烦,我们在县里拔颗牙齿顶多就半个小时,可是从用麻药算起,一个小时过去了,女儿的牙齿还完好如初地暴露在血淋林的创口里,我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生的刀子和钳子,不敢有一丝丝松懈,说实话,我怕医生疏忽了什么,或许说,我想看看这颗怪异的牙到底是怎样的倔强。
医生伸伸腰,振作了精神,继续小心翼翼地剥、撬、摇,时间过得真慢,医生撬开的那颗牙,白得让我心生寒意,白得让我四肢抽搐,我的疼痛渐渐蔓延到骨髓深处,溶于血液之中。
当那颗镶嵌在上颌骨上的怪牙被撬下来时,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像恶魔一样要把我吞噬,我的大脑里装满了恐怖的血红,那些红要点燃医生的白大褂,以及晚春的天空。
接下来的事倒简单多了,止血、清创、缝合。手术总算完成了,我如同死而复活,我感觉到有人给我从骨头上刮过毒,有人给我清洗过血液。
我抱着女儿走出手术室,妻子在门口等候着,她恢复了正常,我看着女儿填塞着止血纱布的嘴以及她毫无血色的脸蛋,心里却火烧火燎的,我把女儿交在妻子手里,然后去付款。
一颗牙齿,一千八百多元。拿着单据,我感觉到这单据很沉很沉,如千斤巨石一般。
我们出了口腔科医院,女儿说:“要背!”我不假思索地弯下腰,背起女儿向公交车站走去,到公交车站大约有七八百米远,那时我刚刚出院不久,身体还有些虚弱,妻子说:“还是打车吧!”我说:“难得体会一次当爹的幸福,这可是甜蜜的负担。还是背她走吧!”那时,大病初愈的我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量,原本抱一桶水上楼都还费劲的人,竟然背着三十多公斤的女儿到公交车站也不觉得累。
回到省城东站的老娘家,女儿连稀粥也不喝一口就睡了。夜里,一直听到她喃喃的梦呓:“疼,妈妈!我疼……”
那夜,我辗转反侧,大脑里一直浮现着女儿的血和我的血融合在一起的画面,我们的血沸腾着,流淌着。她的骨头和妻子的骨头紧紧地连在一起,我知道,妻子的疼痛要超出我的很多倍。
我默默地数着女儿的心跳,蓦然发现,她的心跳和我的节律尽然完全一致,我等待着天亮,不知这骨血之痛要延伸到什么时候?
夜很深了,我依然睡意全无,突然间想到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首短诗:
神对人说:“我为了医治你,才使你吃点皮肉之苦;为了爱你,才惩罚你。”
顿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一家三口都是上帝至爱的孩子。
责任编辑 张庆国 王丽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