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锦华
爱国卫生运动,这可以说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一项工作了。卫生与爱国挂在一起,恐在全世界其他的国家是没有的事儿,至于“运动”,则是毛泽东所说的“什么工作都要搞群众运动”的体现。
爱国卫生运动,缘起于抗美援朝期间。美军在东北投掷细菌弹,会引起有鼠疫等烈性传染病。对此,毛泽东亲自题词“动员起来,讲究卫生,减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敌人的细菌战争”,于是在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运动。
爱国卫生运动,首先是大搞宣传,发动群众。拿现在国际上的话来说,就是公众参与。这一点我们是优势。那时候大搞卫生,张贴标语,举办卫生展览会,还有卫生大游行、卫生广播大会等等,宣传工具一起上。还有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是娥、解洪元,滑稽戏表演艺术家姚慕双、周柏春,以及评弹表演艺术家刘天韵、刘韵若表演“除四害”、讲卫生、灭钉螺等等卫生节目。记得上海的机关事业单位,每周四上午是规定的大扫除时间,机关人员上至局长,下至一般科员,人人动手擦窗、拖地板,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麻雀“摘帽”,又添臭虫
爱国卫生运动主要是两大块,一块是除害,一块是灭病。
先说除害。就是除“四害”,也即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这是当时写在中央文件《农村发展纲要》40条中的,据说也是毛泽东亲自提倡的。1959年在北京主办全国除四害展览会,有许多群众发明的办法,也有引进的,比如用柳条鱼灭孑孓。柳条鱼,顾名思义就是柳条样,但更幼小,吃孑孓却很灵,是外来物种,属于生物灭虫吧。
这“四害”中,三害自不必说,而麻雀呢?据说有专家说麻雀吃粮食,所以也列为四害之一。这一来,麻雀就遭灭顶之灾了。第一年灭雀,我在学校住读。一早起来大家爬到屋顶上,敲面盆、插红旗,赶得麻雀吓破了胆,麻雀又是短途飞行动物,飞不动了,跌落在地上,就呜呼丧命。当时灭雀成绩是巨大的。第二年我分配到上海市卫生教育馆,那年灭雀,我从战斗员变成了指挥部的联络员。灭雀指挥部设在北京东路外滩上海人民廣播电台。电台门口站着解放军战士,我第一次进去也是战战兢兢。灭雀指挥部指挥长是分管卫生的民主人士金仲华副市长。那时指挥部打印了一份名单,有二三十个人,我也名列其中。自己想想一个后生小子,居然和市长印在一张纸上,好生喜欢。我的工作是安排、联络一些区县局,一是督战,二是了解战情。记得我到龙华机场,那是灭雀重点区域,是民航局一位副局长亲自接待,可见当时是多么重视。
后来又经专家研究,把麻雀解剖,发现麻雀胃里虽有粮食,但更多的是昆虫,这样就把四害的帽子摘了。麻雀得到了平反,于是麻雀换成了蟑螂,上海后来又添了臭虫,变成了“五害”。
加上臭虫是明智之举。上海的石库门房子,解放后已变成了72家房客,给臭虫钻营开了门户。那时睡的是棕绷床,正是臭虫生存的好地方。臭虫吸人血,虽然尚未说明能传染疾病,但搞得人一夜不能眠,实属可恶。那时,凡是晴天休假日,好多家都会把棕绷床抬到弄堂里,用油灰嵌缝,用开水浇,有的居委会还专门用铅皮做了长条的水槽,把棕棚的四边放在开水里浸泡。尽管这方法有效,但过后不久,臭虫又会从邻居家爬进,卷土重来。记得晚上入睡后,电灯一开墙上爬了许多臭虫,赶紧揿灭,于是留下一个个充满臭味的血印。我后来动了一个脑筋,用四个罐头放点水,把床的四只脚浸在水里,这样臭虫不就无法爬到床上了吗?没想到臭虫从墙壁爬到天花板,再跌落到床上,真可谓聪明绝顶啦。
现在臭虫已基本绝迹,没有想到太平洋对岸的美国纽约,却遭到了臭虫的肆虐,真可谓“换了人间”。
想方设法灭“病”
现在接着说“灭病”。“灭病”,要消灭一个疾病,其实是很难的事儿,至今只有“天花”是已经灭绝了的病。人的病大约分两大类,一类是传染病与寄生虫病,是病原体生物传染的;二类是慢性非传染病,包括肿瘤、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等,是不良生活方式与环境因素结合造成的。“文革”前后疾病谱有很大变化,“文革”前主要是传染病,“文革”后慢性病占了大头。就上海而言,“文革”前以传染病为主,绝大多数是呼吸道传染病,如麻疹、百日咳、猩红热、肺结核,但是政府最重视的是两种病,血吸虫病与二号病。
如果以黄浦江为界,去掉市区部分,浦西地区主要病害是血吸虫病,浦东地区主要病害是二号病。
血吸虫病,读者可能都知道,因为毛泽东写了《送瘟神》二首,那时他看到人民日报发表《江西余江县消灭血吸虫病》,“夜不能寐,遥望南天,欣然命笔”的。
血吸虫病流行于长江以南13省市,是以钉螺为中间宿主的寄生虫病。得了血吸虫病,男不长、女不生,乡村凋零,人丁稀少,“面孔像黄瓜,头颈像丝瓜、肚子像冬瓜(腹水)”,严重影响健康与农村经济。
毛泽东于是发出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因为牵涉到13个省市,所以中央成立了中央血防领导九人小组,组长必须是一名中央与地方皆有名分的大员,就是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华东局第一书记、上海市委第一书记的柯庆施,中间还有卫生部、农业部、水利部及重要流行省份的负责人,这是卫生领域内,级别最高的机构。九人小组办公室设在华东局机关内,负责对省市进行日常督导与计划工作。
柯庆施在一次讲话中引用了毛泽东对农村调查的三句话,“情况明,决心大,方法对”,引用到血防工作上来,并且加了一个“思想通”,成了十二字方针。柯的工作很多,所以还有一位副组长,就是华东局书记处书记魏文伯,当时叫他“魏老”。记得一次在血防工作会上,因为人较胖,特地给他安了一个高脚椅,他戴着一顶绒线帽。他说一生要做两件事大事,一件是镇压反革命,已经完成;另外一件是消灭血吸虫病。可见决心之大了。他还亲自写了“送瘟神三字经”,朗朗上口,让农民传诵,懂得预防之道:灭钉螺、查病人、治病牛、管粪便、管饮水。
当时上海的青浦县是重点流行区,因为水网发达,钉螺遍布,任务艰巨。其中莲盛乡的任屯村更是重灾区,经过多年努力,任屯村也基本消灭了血吸虫病。有一年,我与单位一位摄影师(郞静山之子)与美术设计师一起去任屯村。那时是要乘车到西岑,在招待所过夜。是夜,招待所一间大房间二十几顶帐子随风飘飘,就我三人投宿。鸡在地上随处啄食,我们笑着说,到了“聊斋”地方了。第二天再坐小舟,顶着风浪横渡,到达任屯村,住了一周,完成了“灭螺员培训挂图”。endprint
消灭血吸虫病,包括治病人、灭钉螺、管粪水等几个环节。当时,治疗血吸虫病是用锑剂注射。但是用这个药,少数病人会发生阿-斯综合征,即心脏骤停。然而病人多,又不可能全部住院,所以就集中在一个村子,用几间堂屋,这样来打针,大约要七天。灭钉螺就是消灭河边的钉螺,这是血吸虫的中间环节,病人粪便中的毛蚴进入水中,要通过钉螺才变成尾蚴,钻入人的皮肤。所以当时成立灭螺队,由年轻力壮的姑娘、小伙子组成,姑娘先查螺,小伙子扛着喷雾器用五氯酚钠灭螺。这中间还出了个“钉螺姑娘”的故事,缘由是有一次,突然一个查螺员很神,她只要远远一看,就知道哪里有钉螺,稍加挖掘,她就能挖出来。须知,钉螺是一种小螺丝钉一样的,哪里能这样神呢?于是就找了领导、专业人员一起来观察,开始研究,确实有点匪夷所思,后来又出现几个同样的钉螺姑娘,不须在河边,就是堂屋的地下,也能发现。这就不符合规律了,变成特异功能了。结果,谜底揭穿,原来是姑娘事先藏在手心里的戏法。
粪便管理,就是把当时家家户户的粪缸加盖, 雨天雨水漂渗,不让粪便流到河里。还发明了“两缸三隔”的土办法,让粪便中虫卵通过沉淀,不再进入水中。有一次,我与其他专业人员用一周时间,从宝山出发,绕上海郊县一周,到达川河返回,就是看看各地發明的土法的粪便管理。
上世纪80年代末,上海宣布基本消灭血吸虫病。上海市政府在市府大礼堂隆重召开庆祝大会,江泽民市长亲自参加颁奖。我作为上海市健康教育馆的领导也上台受奖。不过近几年,邻近省市血吸虫病有回潮之势,所以这项工作仍需坚持做下去。
至于浦东,特别是南汇、奉贤、川沙以及崇明,则是二号病重点防范区。那为什么叫“二号病”呢?原来,当时疫情是保密的,对烈性传染病是用代号的。一号病是霍乱,二号病实质上是副霍乱。霍乱的典型症状是上吐下泻,死亡率很高。而副霍乱是另一种类似于霍乱弧菌的病菌引起,但症状轻,死亡率低,对外就叫“急性肠胃炎”。这种病菌喜欢在pH值偏碱性的水中生存,能越冬。而沿海地区最适合它的生长。当时农村生活条件差,没有自来水。好一点是井水,差一点就是河水了。这就为二号病传染创造了条件。当时卫生局专门成立“防病办公室”,就是对付这个的。春末夏初,就开始投入战斗。防病小分队足迹遍布东部各个村镇。号召农民打井,吃井水,饮水要用漂白粉消毒。因为漂白粉用多了气味重,又发明竹筒持续消毒器。漂白粉装在里面,舀水时,水面震荡一下,漂白粉就溢出一点,避免浓度高,气味重,农民吃不惯。
还有一个,就是管好病人。发现病人要隔离治疗。对于有腹泻史的病人要进一步观察。我记得在学生时代,去普陀区实习,在著名的大辛庄、小辛庄棚户区,进去都是泥土小路,像迷魂阵似的,一家家找腹泻病人,然后做肛拭检查,带回去培养。那里是劳动人民聚居区,当时都是很配合检查。
总之,在当时窘迫的经济情况下,想尽了办法,务必把“二号病”控制住。
爱国卫生运动在当时是社会地位高,普遍受重视的。每年召开爱国卫生工作大会,由分管副市长金仲华主持,市委分管文教的书记讲话。记得先后有石西民、张春桥、杨西光等到会,发表长篇讲话。那时对党内领导,都是去掉他的姓,叫某某同志,不以官位称呼,显得亲切。而金仲华是党外民主人士,却叫“金副市长”,以示尊重。有的更称为“金公”。市委三位书记都是文人出身 ,讲话不用稿子,侃侃而谈,有一个多小时。杨西光是安徽人吧,语速比较快,有时话听不大懂。金副市长则是比较拘谨严肃,通常是比较简短。“唱戏”的主要是书记。
爱国卫生运动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过现在又有了许多新变化,数年前,上海又加挂了“健康促进委员会”,以利于对外开放,国际交流。去年在上海召开了“全球健康促进大会”,李克强总理与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卫生官员出席。今年上海又成立了上海健康促进中心。
爱国卫生运动进入了新时代。
责任编辑 周峥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