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张道发
草木一村
安徽◎张道发
大皂荚树拖出的阴凉里,几个下晚学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冒着热气的头发上,有红蜻蜓飞过。
夕阳很远。
孩子们举起姜芽般的小手奔跑,脆生生的童音在地上滚动,四周的寂静散发野蒿的香气。
一地树影摇晃,孩童的足音一路轻扬。
这些刚刚长成青苗的孩子,拥有多么单纯自足的快乐,似乎身边这个烦乱的世界跟他们无关。
整个黄昏,我在不远处的屋影中,望着皂荚树的阴影中玩耍的孩子们,多想成为其中的一个,甩动一双脏乎乎的小手,满脸尘土地欢跳着。
暂时忘却尘世上的痛苦,像轻风一样来去自由。
后院的土墙不高,伸手刚好够到顶。
墙下,母亲随手种了几眼南瓜,随后便将它们遗忘。
瓜藤粗粗实实地攀上墙,一簇簇粉黄的瓜花,垂挂在院墙两边,风起的时候,仿佛整堵墙都在晃动。
南瓜叶阔大,倘若逢上阵雨,远远便能听见瓜叶们的嗓音,捎带着植物青涩的香气。
一两只蟾蜍顶着瓜叶,聆听远远近近的雷声,任闪电在眼眸里跳跃。
常常有过路的蜻蜓在瓜花上交尾,瓜花托住它们轻盈的爱情,地上恍惚的影子,一碰即化。
馋嘴的村人会摘去一些嫩瓜,用椒丝炒来吃,这是夏天一道很爽口的菜。
渐渐长大的南瓜睡在地上,又懒又胖的模样惹人喜爱。
秋天来了,瓜花依旧在开。
母亲将一只只长老的南瓜抱到床底下,蛐蛐一夜夜叫亮月光。
南瓜们一声不响陪着母亲,度过秋天和秋天后越来越寂寥的日子。
中午,看见两只练习飞翔的燕子,歇在邻家的晾衣绳上,晾晒的小衣裳刚刚收走,年轻女人摇摆着腰身闪进院门。
小风拂过,燕子的叫声很新,羽毛上的阳光也很新。
我蓦然想起九年前的初夏,妻和我吵过架,一个人躲到晾衣绳下哭泣。
(娘家那么远,她诉苦的地方,只能是一棵树或树下的一节晾衣绳。)
一只燕子衔着泥巴歇在晾衣绳上,叫声轻柔,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妻抬起头止住哭泣,燕子绕着妻飞了几圈,翅膀一次次碰在她的头发上。
后来,我们一起坐在树下望着这只小燕,妻又一次枕着我的膝盖哭了,劝也劝不住。
那只燕子飞走后,晾衣绳独自荡了好多年……
暮色重了,河边的女人牵一条长长的麻绳,河里只有一个牛头露在外面。
牛眼里有归鸟影子掠过,脊背上方的水波一起一伏,不时有小鱼儿游过微漾的牛背。
偶尔,女人挣直手中的麻绳,水牛懒懒地待在水中不愿起身。
牛鼻子很硬,麻绳上的水珠一溜溜滴落下来,一阵水响。
小鱼儿雀跃着银白的身子,水里的牛不动声色,水面上盘旋的牛蝇也急了。
第一颗晚星落在荷叶上,水牛才缓慢地跟在女人后面,细数小路上的野花和虫声,走回村庄去。
月亮骑在牛背上。
路两边的玉米叶很快将两个身影遮去,迟疑的牛蹄踢踢踏踏走在土路上。
父亲坐在门口编织竹篮,侄女围着他喋喋不休地说话,粼粼夕阳中,他们的影子拖长在开满瓜花的藤叶上。
夜虫的鸣叫渐渐稠密,大朵的丝瓜花从房檐的藤蔓垂挂下来,随风撩痒小母牛长长的睫毛。
小母牛面前堆放着母亲割来的青草,尾巴下散落着鲜腥的牛粪,牛蝇夹在蚊虫中间嗡嗡地飞。
一弯小路从池塘边游回来,驮着两只小鹅和一只怀孕的母羊,它们的叫声互相照应。
暮云浓重,压着小村雀鸟叽喳的瓦顶。
一个青竹圆润的竹篮已经编成,正好盛下十六夜的圆月亮。
父母亲已经老了,妻常年不在家。
但凡家里来了客,我陪客人们说话,老父母就在厨房忙上忙下。
低矮的厨房烟熏火燎,掌勺的父亲不时会被青椒呛出咳嗽,喘声很重。
而母亲只顾埋头往灶里添柴,有时蹿出来的大火,烧焦了她额前的白发。
隔远听,厨房传出来各种繁杂的响声,仿佛一场小小的兵乱。
当老父亲一路小心着端来菜碟,我接过菜碟的当儿,手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不忍看他那双烟熏得泪汪汪的眼睛。
晚饭后,一家人挪移桌边的凳子,稍远一点围坐着,说说闲话。
桌上的白瓷碗染一点夕阳光。
一只豆娘路过庭院,它迟疑地飞了一会儿,停歇在小女儿的木碗边上,尾尖稍稍倾斜。最后一丝晚霞在翅膀上闪烁,眸子泛出早来的月光。
小女儿已偎着母亲睡着了,婴儿肥的小脸蛋,留有蚊虫叮咬的痕迹。
风从河边吹来稻叶的青气,一家人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
衣服上的露水,散出幽微的光。
小枣树在墙角开花,晚星鱼籽一样多。
母亲去县城陪读后,每天晚上起夜,我都要走到邻屋的窗下,喊几声父亲。直到他从黑暗中递过来那句沙哑的话:
“伢,不打紧的,你去睡吧。”
我才放心地回到床上歇息。
冬天的夜里,我踮着一地的寒霜走到窗下,里屋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太大了,喊了他许久,耳背的父亲才回应。
回到床上,我将被子更紧地裹在身上,想想寒气揉皱的旧被子盖着父亲,他的双脚许久都暖不过来,泪不知不觉落在枕边。
我在心里小声地喊着父亲,霜在下,他听不见。
院中朝南的花墙被一只红蜻蜓轻易就驮起来,连同藤条上的瓜花瓜妞,还有虫子好听的叫声。
当红蜻蜓将花墙轻轻放下,找到一片幽凉的叶阴歇息,另一只红蜻蜓很快便寻过来。
两只蜻蜓将尾尖衔在一起,花叶便不住地颤动,整堵花墙发出幸福的娇喘。
路过的阳光那么轻盈,呵护住正午的寂静。
一两只蝉在远处的杂树林清好嗓子,开始唱歌。
朝南的花墙拾起它丢在地上的斑斓花影,任村野的风吹动它一身花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