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辉
重磅/周凯军图
关于河流
◎姚辉
1
从一滴水开始,时间卷刃——缩在凝望中的时间,又一次,攥紧我们所剩无几的追忆。
从一滴水开始,祖先代替怀想,代替霜与脚印,以及山脊上不断瘦削的天色。一滴水,开始回到水的蔚蓝中,它将为谁,折叠起过多的恨与挚爱?
一滴水,拥有比季节更为繁复的辽阔。
一滴水醒在我们疼痛过的晨昏里,这不是唯一试图呐喊的水滴,它站得比星辰更远,更孤独,它有属于悠远的所有光芒。
当我们回转身来,一滴水,从星空上滑落:水光叮当,遮没大片焦灼之土,拓出,感动自己的最初道路……
2
谁是那个在水滴内反复雕琢天堂的人?巨石。山影及时代之远。蒙尘的苦乐上最为油腻的怀念……
一个人守不住天穹倾斜的黄昏——水滴在疼痛里,醒着。水滴越来越暗,像你对谁叮嘱过多次的那些隐秘。
有人在搬动歧路上的雨季。一滴水被其他的水覆盖,被其他的水打碎——一滴水,被其他的水刻进浑圆的五月,抑或七月。
一滴水被其他的水撞伤——有一些疾痛超越灵魂。谁的灵魂?水滴经历着我们难以经历的一切。水滴晶莹。战胜过千种承诺的水,将留下,多少曲折的夙愿……
你要记住自己注定艰难的道路。水滴走过远方,走过你鲜艳的骨头。当一滴水高举的波澜腾跃成青涩的空旷——你要记住,你永在延续的那些步履。
谁是那个被水滴中的天堂一次次追赶的人?
3
帆影飞翔。这是在怎样陡峭的黎明出现的梦想?绯红的帆影,自水滴中跃出——火焰般的帆影,高过了所有传说。
有人在寻找那滴被囚禁过多年的水,找千次失败后始终直立的那根骨头,找一句打满补丁的旧话,找勋章上结痂的所有伤势。
有人在找水的背影,找水滴侧面生锈的追缅、爱,找一条路上泥泞的最初足迹。
积雪照耀生涯。我们常常会被一条河反复忘却,被一滴水耸立的黄昏推远——积雪藏满另外的河流,我们,常常会被一条河,反复守候。
帆影飞翔,这是不是大河放弃过的纪念碑?帆影泛红,接近谁一遍遍质疑的天色?
而积雪抬高了眺望——
谁,将搂住大河战栗的臂膀,让它在帆影间,搁好,自己常常凝冻的回忆?
4
我是那个不断朝河里投掷阴影的人。
从一千年前开始,第一种阴影辗转飘忽——从一滴水到其他的水,第一种阴影,古老得像巨石的须髯。
而我不断地朝大河深处扔着,扔着。我有取之不竭的阴影——你和你们的阴影,时间的阴影,典籍与祖先的阴影——从第一种阴影到其他阴影:苦与乐的阴影,恨的阴影,一个春天和一千种弦月的阴影……我反复朝河里扔着——河变得越来越宽,水势汹涌。这些翻越历史的水势,似乎,有着刀刃般璀璨的幸福。
我们是不是就这样成为了河流麻木或欢愉的创造者?我们为怎样崎岖的河流活着?整个时代的暗影堆叠如山,我们,又还能朝漫流的大河再扔进去一些什么?
而我只能这样不断艰难地扔着。这些阴影,那些阴影——这些命定的阴影,值得骄傲的超越晨昏的阴影,就这样,成为,一代代人霞光四溅的命运。
我是那个不断指认阴影的人么——
大河蜿蜒,我,是不是,正在成为某种永恒的阴影?
5
河岸上,坐着一个巨石般的预言者。
他有些苍老。巨大的身影压碎河流。一滴水,重新成为星盏璀璨的奇遇。
他说出什么?大河的脸膛上布满尘灰。大河有大河的疼痛。从你的命运边缘流过,大河,有大河的爱憎,以及忏悔……
他即将成为预言。河被水滴忘记;水滴,被预言忘记。
他活得比秋天辽远,比鸟翅上翻转的山色更为坚硬。他是河的某一部分——是河的愧疚、梦呓,是河粗粝的缄默,是河的隐痛,是大河脚踝上微紫的那一道裂痕。
他随流水走过了多少黝黑的遗忘?
他无法说出更多的警示与骄傲——像四季的某种暗影,他静坐在河岸上。大河开始消失,他的疼痛,比星光漫长、逶迤……
6
鱼搭建骨殖上灰褐的寄寓。
——闪电扼弯波光。被反复赞美的水,有可能,仍将陷入最悠久的那次干涸。
鱼看见秋天渐渐低下身子。枯叶上的秋天,让风带着腥臊的鳞片翔舞,让一穗黑色果实,坠向,水滴深处起皱的浮华。
鱼看见预言者坍塌,看见人影被抟制成惊惧之桥——河将以怎样的方式枯萎?鱼,看见了我们难以坚持的种种艳丽——
大河举起鱼叠就的灯盏。
我想说出鱼骨上摊晾的所有梦境——坚硬的梦境,可能与我们试图背弃的苦乐有关。
我想说出,鱼的张望里静静闪烁的那些泪滴。
7
这是蜥蜴与黑鸦的河。
是砾石吱嘎的省悟,是蚯蚓藏在道路深处的第一万种艰辛,是一滴雨固守过的勇气。这是失败者失败前唯一的失望,是希望的暗癍,是一本书关闭的全部遐想——是一个字渐渐失效的古老药效,是一把刀消失殆尽的最后锋利。
这是墓碑与盟誓之河。
血与泪构筑起春天无畏的堤岸——热血染就的旌旗业已腐烂,但血依旧呼啸着——这是泪滴深处的血,是生命裸露的光焰——这是诅咒者曾反复赞美过的河啊!
这是等待了多久的骄傲?是大地永恒的呼吸,是一个名字打败历史的不懈努力!
这是死亡与新生的河。
颂歌传遍波澜,一群人站在另一群人的肩膀上——
有人消逝,有人找不到自己悠远的苍凉,有人,在锈蚀的光阴里,再次归来……
——这是神祇与宿命的河。
而我和霜谈起过河的痛处。
霜很厚重。霜把自己的光泽磨制成花卉,磨制成天空另外的骨骼。
我和霜谈起河艰辛的未来,就像和一个孩子谈论他可能早已陈旧的暮年。霜把自己搁在河的骨肉间——霜,起伏的期许,仿佛大把倾斜的烟雾……
我和霜谈论一条大河还能坚守的孤独,谈论一条大河被辛酸熬红的目光,谈论河的惊愕、悔恨,或者爱与迟疑。
我和霜谈论大河即将沉沦的种种坎坷。谁必将成为大河不可替换的那一部分?谁被霜色覆盖?
——我和霜,谈论我们自己无法战胜的幸福与梦呓。
我和霜一起消失在窄窄的水势上。
我们谈论过什么?一滴水,让霜与我们,成为潺湲不灭的传说。
晚饭时候,康芳没敢问楚墨喝不喝酒,楚墨就自己去商店,一会儿回来,一手提一捆“昆嵛”牌啤酒,一手拿一包“将军”牌香烟。“有‘将军’牌的!”楚墨兴冲冲地对康芳说,“刚才您也许问错了牌子。”
9
一支桨在水滴深处做梦。
苔痕遍布的桨,划动过沉重的历史:
典籍上的火苗起起伏伏;被毁弃的时代带来另外值得唾弃的时代;烧焦的水势咬碎另外的苍茫——一支桨,划动,大河忧伤的往昔。
谁在桨声里远去?带着这个世纪昏暗的企盼,谁,将又一次,沉入,长桨炽烈的追忆?
大河等待过太多太多的人。
长桨被水滴击碎,长桨,被水滴铭记的炎凉,击碎——
我是那个把颂辞咬出血滴的人。
为什么,那支桨,仍将在我们的张望里,不断死去?
10
背着整条河流,我已奔跑了太多的季节。
我是那只发光的鸟,背着整条河流,就像背着大片生锈的天穹——我,已经跑过了上千种战栗的期许。
我懂得一滴水失败的理由,懂得一条河辛酸的幸福——我懂得水滴经历的启示,以及静寂。
我已经忍受过大河重复的炽烈。在族谱与风声间,在忧郁和暮色之侧,我已让凛冽的毛羽,承受过大河不懈汹涌的爱恨。
我懂得一条河持续的艰辛,懂得水滴拼接而成的所有梦想。我懂得,面对一条河流,该如何正确地,学会失败。
我懂得孤寂者最后的力量——刀一般闪耀的力量——我还可以懂得什么?
脊梁上的河流,正缓缓垂下,流苏般繁复的沉默。
11
淡蓝色的清晨,一块石头找到了河漫流的方向。
它在第一滴水上打上一个结,它拴好了多少澎湃的水势——它在第一滴水的额头画上一粒红痣,它拍响它的肩胛,推着它,扑向大片旭日般新颖的空寂。
“多么悠久的水啊!”石头说。
那块石头,也拍打自己的肩胛,拍打自己的脸。它有着过往的羞愧,有苦难与美——它有隐藏多年的虚弱,有乌鸦般翔舞的千种启迪。
水滴追赶水滴。石头听见了自己骨节深处的吱嘎声,听见刀刃重新站在铁砧上,等锻打的巨锤,轰然砸下。
——所有水滴的额上,都闪耀着红痣的光芒——
幸福与苦难都无需过久的等待——
一块石头,一块苍老的石头,开始哗然流淌……
12
亡灵在波涛中重现。带着青苔及谣曲之影,亡灵重现。
他们将道路嵌在水滴中。他们,用落日,替换四季最为漫长的祝福。
亡灵踢痛河滩上凌乱的所有石头。
黑鸟业已醒来——你能看清它翅翼边缘的雨意么?石头上,天色凝重。
这是一代代人坚守的天色——而亡灵已退回到深不可测的未来,他们,举着整条大河闪烁的命运。
有人在水滴中呓语。他目击的春天依旧清澈——宛如一次遐想,他翻越的黎明,绽露多少潮湿的叶影与静谧。
亡灵还将带来水滴的哪一种身影?那时,我们的河比五月阔大;我们的歌,比风更蓝,更烈。
而亡灵是一个记号。他们拾捡的星辰开始闪耀——
水在水的前方等着——亡灵的天色,也是我们恒久不变的天色。
13
河在奔跑途中忘记了自己的乳名。
这个揣着木刻画册匆匆奔跑的孩童,扬着长发,用许多形状各异的眼睛,找寻所有触痛远方的记忆。
河在奔跑途中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它一会儿穿红色肚兜,一会儿又系着绿叶缝制的长裙;一会儿是太阳的兄弟,一会儿,又成为星星黝黑的祖先。
它跑得比群山更快,超过了群山的第一千种影子。跑着跑着,偶尔它会哭出声来——它为什么啼哭?这曾笑出过千百种春秋的孩童,为什么,洒不完最后的泪滴?
它在奔跑途中忘记了脊梁上的酸辛、火、锈迹。
它被更多的风霜绊住。远方依旧迢遥,它被更好的苦难,扶起。
在奔跑途中,它灭掉了多余的火种。它已经烧掉过太多的辽阔了——
参差的火焰,在指尖腾跃,它,已点燃过,所有深入水势的爱意。
河在奔跑途中,忘记了,自己艰难的弯曲……
14
我在大河的拐弯处建造最不可能存在的村落。
用失败作墙,用风雨垒出灰褐的墙基,用梦想打制窗棂上呼呼作响的爱,用霜雪捏合长檐外支棱的欲念——我在大河即将远去前,建造,所有波浪正在冰凉的记忆。
我把自己的身影刻在门楣上,像某次船讯,抑或鱼鳞上灿若星辰的浪迹。
我把河的往事凿成泥鳅的形状,或者弯月的形状,蜉蝣与草的形状。我找到了瀑流的另一种身影,在水势上升前,我找到了大河呻吟的最初幸福……
我在河的右膝上敲响油灯般微黄的静默。我让凝望低于曲折之河,低于怀念——在大河的拐弯处,我用半把桑麻,圈养水滴四散的锋芒。
我把河的梦境挂在山墙之上,让夕阳捋出它的痛处,让整个秋天,成为,大河不断起伏的欣喜。
我让河流,成为我们灵肉中反复升腾的某种隐秘。
15
所有水滴成为唯一的水滴。
这是永不苍老的河,它拥有的道路,比道路更为旖旎。
我们在河的骨骼中一遍遍活着。它给我们季节的钥匙,给我们花粉铺展的旧事,给我们忧虑、回望,以及星空湛蓝的祈愿。
我们曾多少次回到过河流深处?像一个传说,我们的血肉长在河的血肉中;我们的疼痛,淌在河的往事里……
这是永不皴裂的河。在风声与冀望中,一滴水站上阳光之巅,它喊出什么?生命在流淌,生命,在漫漫浸入史册枯焦年年的追缅。
我们曾多少次成为河流不可分割的那一部分?
大河遍布梦境彤红的回声——
一滴水,便是血肉中最为陡峭的挚爱。一滴水,便是整条大河始终延续不断的警策与勇气。
创作手记
我的生活,大都与河流有关。多年来,我的苦乐始终被河的光芒延展着——我的炎凉,少于河的炎凉;我的隐痛,又似乎常常会大于河的隐痛。
河能带给我们的启迪与遐思其实是很多的:浊与清,流逝与积淀,浮与沉,乃至此岸与彼岸……河预留了许多渡口,但却未必想给我们带来多少泅与渡的勇气。
所以,河常常也让人疑惑、痛苦。在浩渺与悠远之间,谁,只能将敬畏一遍遍刻写在波光水迹深处,寄寓一己的孤弱及努力?
《关于河流》源自我对身边一条大河的反复打量与忖度。这条河,一会儿在我左边,一会儿又转到了我身影最为幽暗的右侧。我看了它很多年,但看得并不深入,看得并不真切。
——但河仍将漫流。它仍将在我们灵肉中,留下值得留存的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