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晖
这次环洞庭湖辗转五天,回来后翻开地图才知道,我的行走轨迹就像一片叶子,从常德出发,北上安乡、益阳南县、岳阳华容,从华容到岳阳,微微向下弯了一道弧线。第二天,从岳阳返回华容,又由华容经岳阳到临湘,这时候,曲线微微上翘,到达一片叶子的尖部。从临湘南下汨罗,再到湘阴,五天的行程到此结束,回来时,从湘阴回益阳,从益阳回常德,完成了一片叶子上的旅行。
我没想到这次的行程如此圆润,叶子生动又饱满,而且也是无意中,围着东、南、西洞庭湖绕了一个圈。叶子的经脉,就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水系。
最后的客船
我仍然记得第一次看到洞庭湖的情景。那是在二十多年前,刚刚从学校毕业,得空随同学买舟而上,从常德坐船去岳阳。那可能是沅江航道上最后的客船了,整只船整个航程只有我们两个乘客,然后是一名水手和船长。我随水手到驾驶室看了会船长开船,失去兴趣后,三个人在舱里玩了一会儿牌,船一直很平稳,像摇窝一样轻轻的荡着,荡得我都要睡着了。水手说你们睡吧,我走了。
半夜醒来,我感到有些冷,被子薄,我索性把所有的衣服穿上,到外面活动活动。到甲板上一看,我惊呆了。这是在哪?先前我们在河道上走,还能看到两岸,天黑下来时,也能感觉到岸,因为那里有隐约的灯光。而现在呢,我们仿佛在大海上航行,前后左右都没有边际,只有远处微弱的一点航标灯光,越发显得人世的渺小。我害怕起来,整只船上只有四个人,而水那么多,无穷无尽,如果一不小心掉进水里,那不是跟一根针一样吗?水手走过来,他告诉我,船已经驶进洞庭湖了。
几年后,当我听到“八百里洞庭美如画”的歌时,我无法激动起来,跟它的第一次交锋我就被它打败了,它那么强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吞掉我只需呵一口气,我哪来在它的波涛之上高歌的豪情?
因为生活在沅水末端,有几次机会顺流而下,经德山,过枉水,不知不觉,清波碧浪间,船已到了洞庭。它是什么时候到的?洞庭与沅水间真的有一条分水岭吗?什么知觉也没有,只知道推开窗子,白花花的水踢打着船舷,像一群淘气的小脚丫。天气太好,时光太好,竟觉察不出它在流逝。
以前听人说蒋家嘴,我就固执地认为,在汉寿县境内,蒋家嘴就是沧浪之水入洞庭的地方,但沧浪与沅水的关系,我从未想过。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我又毫无根据,总觉得在梦里见过。三月的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证实我梦里见过的地方。幸运的是,那天,朋友带来一位水利专家,他也没说什么,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带我们看,一边看一边讲解。原来,据贺氏《府志》:“沧水源出武陵沧山,流四十里合浪水。浪水源出龙阳浪山。二水合流,谓之沧浪水。”武陵为现在的常德市鼎城区,龙阳,为现在的汉寿县。沧浪二水经过几次改道又几次合流,最终新沧浪河再没有分开,一直东流,在汉寿蒋家嘴注入洞庭湖。这证实了我的梦。我还弄清楚了一个问题,原来沧浪是沅水的一条支流,最后一条支流,要说沅水主脉,入洞庭的地方却是在“坡头”。
坡头又叫新堤拐,“拐”字明显带有当地语言特色,我想,跟“拐角”的意思比较接近吧。到了那里一看,果然很形象,两水交汇的岸边既有一个土坡又是一个转角,沅江的堤坝在这里戛然而止,形成一个舒缓的坡度。沅江与洞庭湖以中间一排电线铁塔为界。电线塔的右边,水域明显宽了起来,水流也平缓些,而左侧的沅江水流要急一些。我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出分水岭。如果不是朋友介绍,随意路过的人,哪里知道面前这一片寻常的水域,竟是两条伟大的河流。
然而,让我在意的,还不仅仅是那条想象中静静的分水岭,坡头这个地方,此刻是一片喧哗。从坡上下来,看见路边两排随意搭建的棚子里有做好的饭菜,油锅边温着蒿子粑粑、藕饺子、红薯饼、糯米团、臭豆腐,炸好的小鱼抹上辣椒,用竹签穿着立在柜台前,看着就很诱人。路边,一长溜的汽车排队等候,有中巴車、私家车、客货两用车、卡车拖拉机……我问那些车子在等什么?店老板说,等过渡啊。
我顺着车队向远处望去,湖对岸,慢慢驶过来一辆前头高高翘起的船,驶近,靠岸,那块高高翘起的舢板放了下来,像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车子依次开上船。很快,船上载满了汽车,舢板收起来,船又轰隆隆地离去,消失在渺茫的地平线。
这样的图景如同是从记忆里打捞上来的,因为那只渡船,离我上次看到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小的时候,曾经随母亲遥望过,等待它从茫茫的湖水那边飘过来,送我们去未知的远方。
我想,今天真是幸运,重温了儿时的记忆,说不定哪天这里就会架起一座桥,车可瞬间飞渡洞庭湖,那水天一色的湖水,也不再渺茫。
远方也不再未知,不再诱人。
岳 阳
岳阳,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当年在夜行船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庞大的建筑物立在我面前,我还以为船因故停了,被这个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没想到水手告诉我,岳阳到了,你面前就是岳阳楼。
想象过很多次的岳阳楼就这么轻易地站在我面前。在我的认知里,它与《岳阳楼记》是共生的,它文气、古老又空灵,可望不可即。而此刻,伴随着脚下拍打船舷的洞庭湖水,像一件礼物从天而降,不给我一点准备。
我有些梦幻地踏上了岳阳的土地,在晨雾里等待岳阳楼开门。在一层层登上它笃笃作响的楼梯时,梦幻感消失,代替的是疲劳、瞌睡。我在想,与其真实地走进它,深入它的腹地,不如在雾里看它,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此后又去了几次岳阳,它有很成气候的夜市烧烤,夜晚也具有南方城市特有的热闹,还有三线城市的悠闲,并且,位于京广线上,交通便利。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我的。
去君山,有一座必经的桥,洞庭湖大桥。它和其它大桥的区别不在桥上,而是在桥下。
桥下不光有连绵不绝的湖水,春天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了青色的一片,冬天,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到秋天,青色的底纹上衬了一片紫色的“稻穗”,随风呼啦啦地荡漾。那是芦苇,随季节变换着自己,紫色的“稻穗”是它开的花。芦苇开花了!一个朋友轻叹,我侧身望去,桥下一片摇曳生姿,绿色的秆和叶已经风情万种,再加上紫色的小花,一片一片的,把湖水都荡得没了脾气。
看到它们毫无顾忌地荡漾,我想到了一个词,“醉生梦死”。
去君山的路就在那片芦苇丛里,车子在一片芦苇中穿过,毛乎乎的叶子刷刷地擦过车窗,真希望车子就这样一直开下去,芦苇没有尽头,幸福也没有尽头。那条路地势较低,如果下了几天雨,车子可能会在水中穿行一段,如果是夏天涨水季,路完全被水淹了,要去君山,就得坐船进去。当车子擦着芦苇叶子开向远方时,我感到幸福已经像湖水漫过了脖子,坐船的奢望,已不敢再想了。
在我的印象里,即使哪个城市拥有比岳阳更宽阔的湖,也不会拥有茫茫一片依水而生让人醉生梦死的植物。
还有一个地方。
城陵矶,它让我记住的是,每当南方涨水季,城陵矶的水位是一个关键点,因为它是洞庭湖入长江的地方。去岳阳多次也没有去过城陵矶,这次有幸,终于得以如愿。
在岳阳楼附近的码头上船,船拉响汽笛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激动。看看外面,船只还不少,南来北往的一派繁忙。我高兴地说,毕竟是大港口啊,还有这么多船。船长一边开船一边说,都是运沙的船,客船早没有了。原来和沅江航道一样,只有运沙船了。过了一会儿,船长告诉我们,快到了。我问什么快到了?“长江”,他说,“看,左前方是上游,是洞庭湖跟荆江的分水岭,往上走可去重庆,右前方是下游,是洞庭湖跟长江的分水岭,往下走可去上海。”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很明显,不管是洞庭湖与荆江的分水岭还是与长江的分水岭,都很容易看得出来,黄色的水域是洞庭湖,清澈的是荆江和长江,上游的荆江更清澈一些。看到远处出现了房子、烟囱,船长说,那就是城陵矶港口了,是三江的交汇处。这天的天气很好,天上的云一层一层的,云层之下,江水也是一层一层的,重叠翻卷,后浪推着前浪,长江的浪推着洞庭的浪,历史推着现实,恩推着怨,悲推着喜……
蓝墨水的上游
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这是余光中先生说的。刚听到这句话时,我脑子里充满了疑惑。因为我认为,当年他最远到过辰阳、溆浦,那是沅江的中上游,要说上游的话,至少也是溆浦,怎么会是汨罗呢?后来查资料,看到了屈原流放的路线。当年,屈原从郢被放逐,经武汉、鄂渚,到达岳阳,从岳阳到常德,再到辰阳,入溆浦,之前的线路都是南下的。这时候,从溆浦北上,到达汨罗,在那里渡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所以,汨罗是他流放的最后一站,也是在这里,他回到生命的上游、原点。
这其中,他把几条河流也游历了一遍,从长江而下,一路经过洞庭、沅江、资水,汨罗江是湘江的一条支流,在汨罗境内流入洞庭。
我们从临湘出发,前一天还是艳阳天,这天却下起了雨,车窗上布满了椭圆形的水珠。不知什么时候,路边的风景由农田变成了滩涂。鸭子们成群结队在滩涂上散步,远远看去竟以为是原野上开的花。水鸟也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不像我们在东洞庭湖湿地那里,用望遠镜看去,也只看到孤独的几只。这里有点像西部的草原,少有人烟,只有草和动物。只是动物不是高大的牛羊,草也是因水而生,但草原与滩涂,自由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在雨雾中欣赏着水鸟、鸭子们的自由,竟没有去想,这样的地方离河不远了。车子在一个叫“名山渡口”的地方停下,下车,看见不远处有一条河,车子排队等在岸边,原来,又是已不多见的车渡码头。我还不敢确认,随口问一个推三轮车的中年人,“这是什么江?”他回答,“汨罗江。”然后往左边一指,“咯,屈原就是在那里投江的。”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片茫茫的江水。我将信将疑,后来问屈子祠的工作人员,真的是那个方向。
说屈原在这个地方妇孺皆知,一点也不为过,看来,汨罗的黎民百姓已经把这位伟大的诗人当作自己的亲人、祖先了,这条河水也是为他而存在。当年,屈原选择这个地方作为生命的终结点时,也许是出于偶然,他一定没有想到,几千年之后,汨罗的乡野街巷,随便一个普通的百姓都能准确地说出他投江的地方。
河泊潭,潭水清澈,水草茂盛,相传公元前278年5月5日屈原在此投江。它在汨罗江的下游,在快到洞庭湖口的地方。我没有去看这个水潭,这个地方如此确切,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实。倒是路人和屈子祠的工作人员往下游指的那个渺茫的地方,更令我心生怅惘,他们所指的地方,仅是一片青灰色的江水,越远越飘渺、虚无,却更让我相信,公元前278年,屈子,一袭白衫,不是怀抱泥沙沉河而去,而是往下游走着,走着,渐渐消失在远处,那个水天一色的地方。
他走着,走着,没有止境,没有终点,只是我们看不见了。
聂市古道
茶马古道也看到过几个,在安化、汉寿都有。之所以称为古道,是有依据的。在汉寿县丰家铺乡,一个叫鹿溪的地方就有一个。它实在不出奇,也没有被开发成旅游景点,所以很难找。问当地人,有的不知道,有知道的也不知道确切的地址。快要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亭子。很简单的一个凉亭,砖石砌成,顶是“人”字形,盖着黑瓦。凉亭长方形,两边几条长凳。这不是古亭,是近些年的产物。然而,亭子里有一块碑,上书,谁谁捐几吊铜钱,谁谁捐几个银元。再看脚底下,蔓延的青蒿间,同样有一块碑。上方画了一个半圆形的坐标,中间是一个“走”字。右边,“右黄丝冲朱家铺”,左边,“左……吴垒立”。省略的那几个字模糊不清,辨认不出来。再看脚底下的路,树叶掩盖着青石板,以竹叶居多,石板路很长,一直往山里延伸。
听说安化的茶马古道留下的遗迹更多,青石板上有马蹄踩过的印。所以我总以为,茶马古道就是山里的一条路,沿途有换马的地方,这就成了驿站。驿站人流量大,时间长了就发展成一个集市,商贾云集,客栈酒肆等等都有了。
然而这次去的一个茶马古道,竟是以水运闻名的。
临湘聂市镇,离岳阳临湘市不远,十几公里的路程。刚下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什么特色。只觉得是一条老街,但保存得并不好,石板路大多经过修缮,所剩青砖不多了。街边的房屋也新旧不一,各种年代的都有。
听当地人介绍,才知道这里过去以茶著称。是我国唐宋以来茶马古道和清中期以来中俄万里茶路的南方起点。清康熙年间至整个民国年间,晋商在此办厂,制作砖茶销往我国西北边区和蒙古、俄罗斯,乃至欧洲多国。比安化的制茶时间早了三十多年。
聂市茶由码头下到聂市河,经黄盖湖入长江,经汉水至樊城老河口上岸。遂改用大车陆运,穿河南至山西大同,然后分东西两路分销。东路,至外蒙古、俄罗斯,少数至我国黑龙江的漠河、内蒙古的海拉尔等地;西路,延伸至新疆的乌鲁木齐、伊犁、塔城各处。
聂市镇老街有方志盛、牌楼口、万寿宫等十一条小巷通往聂市河边的大码头(据说码头也有十一个)。我下到其中一个码头,台阶是青石板的,台阶和旁边的墙上都滋生出很多野草藤蔓,聂市河水不宽但清澈,河岸有绿得发亮的水草,还有一畦畦居民们开垦出来的菜地,几个人戴着草帽,正躬身在菜地里。
朋友们在另一个码头看到了绣楼,很窄的一个阁楼,仅容得下一个人。这印证了聂市当年的繁华,清代、民国期间,它被称为是“小汉口”。因此,码头一带的房产,也只有富商巨贾才置得起。我想象那个绣楼上的小姐,虽然她被拘泥在几尺见方的小楼里,但她的面前是一个多么开阔的世界啊。
我曾经在几篇文章里提到,以“市”为名的地方在以前一定是个繁华之地,澧水边的津市、沅水边的陬市,而且就这几个地方看来,似乎可以得出,以“市”为名的地方当年的繁华也是因水而起,因水路运输带来物资的丰沛、人口的密集、文化的兴起。所以,虽然如今聂市老街有些尴尬,既没有保存得像洪江古城、里耶古镇那么完整,又没有像很多新興城镇一样改头换面,我还是有些喜欢,为那些斑驳的马头墙,为那门楣上的石雕,为许多无法复制的精致与破败。
即使哪一天老屋、青石板、码头、绣楼全部消失了,那河水还在,聂市河仍然会归入黄盖湖的怀抱,带着三国时代的英雄气魄,浩浩荡荡直泻长江。
在东、西、南三个洞庭湖中,南洞庭是知道得最少的,比如它流经的地方,益阳南县、沅江,都只是路过。南县的茅草街,因处在湘、资、沅、澧、赤磊洪道、藕池西支、沱江七大水系交汇处而著称。这个地方我至今都记得,童年时代母亲带我出门,要在这里过渡。我们的车在岸边等啊,等渡车的船开过来,一趟一趟的,总也轮不到我们。那时候南方的人出门,除了坐车,还得过一条又一条的河流,所以童年时代的远行总带有一点悲壮的色彩,它让我知道出门有多难,而且那种等船的无奈,在河上,特别是在洞庭湖上漂泊的感觉让幼年的我对生命就产生了敬畏。它让我知道,茫茫无边的湖水有多强大,而我们如同草芥。
从临湘回益阳的路上,车子在省道上疾驰,走了一段,左右两边各出现了一条河流,朋友说,湘江快要跟资水汇合了。果然,很快,在我的左手边,出现了一个湾,像两只手臂抱在一起,“就是这里!这个地方叫临资口。”真好,又有两条河流握手言欢。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断地看到河流们握手言欢,沅江入洞庭,沧浪合流,汨罗江入洞庭,聂市河入黄盖湖,湘江资水交汇,长江、荆江、洞庭三江交汇……有的时候,他们像一个个平躺着的人,有人的喜怒哀乐,也需要亲人、家族、朋友、子嗣……只不过,他们比人多了份长久、缓慢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