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
听说今天的任务是进攻三界山。
我们先是迈着小步,然后在急着去赴死的鞭子下逐渐加快速度。我的旧主人刚才死了。在临时挖出的和鸟巢一样浅的战壕里,在大师兄发出冲锋的命令之前,他被一颗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还没想明白遇到什么事情就咽气了。我并不悲伤,看着他就像猫看着死耗子一样无动于衷。他本来有点财富,但战事从某个地方起来了,席卷到他的家乡时他很快就变得一无所有,穷得只剩下我了。穷得只剩下我的他没有饭吃,只剩下参军一条路好走。战争本和我无关,是他把我拉了进来。现在一个瘦得和干虾没两样的人骑在我背上,像个肺痨患者那样咳得不行,真让我担心他会将自己噎死。说不定这也是他期盼的,总好过我旧主人的下场。
小怪兽跑在我的右侧。它瘦得像只鼹鼠。真不巧它的骑士又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家伙,在他的身下简直看不见它。但它跑得飞快,在毫无价值地表现着勇气。拳击手勉强在左边与我并驾齐驱,它高度近视,像是用耳朵而不是用蹄子在挤挤挨挨地跑着。它背上的那位不再是昨日之战中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的刀疤骑士,换成了一个独眼龙。我想,他看到的炮火一定比我们少一半,从这方面来说,他是幸福的。火药是个暴烈而疯狂的性子,正像一条蛇一样拼命插队,我早就断定它长的是急于送死的面相,它越紧张越兴奋,颠晃得它背上的那位本来就长得像只蚕的战士看上去更像只蚕蛹。我身后的黑人在昨天那场无关紧要的战事中成了跛子。这个账不仅要算到敌人也要算到我军的头上。人的体积太小,枪法不好或者刚上战场还不敢杀人的敌人总是先打马。而我们的人一进入敌人的射程就趴在我们的一侧躲避子弹,我们被当成了盾牌,而我们显然又不是铁制的。昨天黑人倒下的时候压倒了它的主人,他的腿也折了,这就是他妈的因果报应吧。现在黑人跑起来就像一只跛了的跳蚤。花蝴蝶已经掉队了,它是从马戏团里被征用过来的,它显然不是块打仗的料,之所以还能在我们中间滥竽充数,没被士兵塞进油锅,是因为在休战的时刻,他们需要它表演一些花花架子。虞美人也快掉队了,慢跑的样子就像一只花骨朵在水中漂浮,它给我的印象是一匹在和平年代可能会成为贤妻良母的马,在我们已经历无数战事后,它多情的性格依然没有改变。它前面的李三儿至多只能算是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我瞧不上它那想冲锋在前的劲头。
最前面的是无影脚,它跑起来不仅像一阵风,更像一团火。它像一团火朝我们还看不见的敌人的阵营袭去。然后我看见它化成了一团火。
蜡黄的闪电忽然破云而出。那么响过雷声了吗?我想应该有,但我已经分不清凌空而来的雷声和炮弹声了。大炮在我们周围任性又兴之所至地开花,随意选中一个人,在他的尸体上结出璀璨的果实的同时,又任劳任怨地为他掘出坟墓。天空下起红色的雨来。湿漉漉的路面像铺满了狗皮膏药。我们不像在冲锋,而像是在梦游。每一口空气都兢兢业业地刺痛我的肺,其中的硝烟浓度比患有强迫症的蜂巢还要密集。
小丑倒下了,小怪兽倒下了,稻草人倒下了,黑人也倒下了,顺便埋没了它的骑士。小怪兽和知县是同时被掀翻在地的。其实炸死一匹马毫无意义,对尚未在烟雾中显影的敌人来说,真是多此一举的浪费。已经无数次被证明,马没有主义和信仰,所以马无需要被消灭。但炮弹显然不这么看。人类当然不比我们好多少,甚至更糟。我背上如有神助竟然活到现在的那位,连颤抖都忘了,像一棵树面对森林大火那般纹丝不动。他的同类也自然再次领受到,大刀和长矛只是戏台上徒劳的道具,而令人怀疑的勇气更是连他们头上黄头巾的作用也没有,片刻之前他们嘴边信誓旦旦的咒语也只是一个像轻飘飘的蜘蛛网一样的无聊笑话。
我们终于以死伤过半的代价冲过了一条浅浅的河。
大炮封锁了退路,所以我们只好继续向乱石丛生的山冈冲去。然后,我们渐渐看见了瘴气般的敌军防线。严峻得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铁。然后,在密不透风的硝烟中渐渐冒出枪尖来。然后,子弹代替炮弹扮演起索命鬼的角色,它不再像长眼睛的冰雹而像不长眼睛的冰雹一样落在我们身上,在我们身上钻出一个个喜笑颜开的小孔,就像用手指捅破一张纸那样。子弹落在我们身上就像暴雨落在河面上那般密集而自然、优美。我應该不是中了六枪就是八枪。
终于,我们背上的中国人与等待他们的五颜六色的外国人短兵相接了。
我的任务暂告一段落。我踱回河的对岸。我洗濯伤口,眼睁睁看着血淤像成团成团的鳗鱼从身上掉落。我听着战斗在彼岸讲述它早就注定的进程。子弹和刀还有语不成句的咒语在那里不那么对等地交谈,受伤和死亡、痛哭、嚎叫和向或生或死的爹娘的求救在那里齐声诉说。
虞美人也来到我身边。往日最平凡不过的时刻,它也将鼻息喘得格外娇滴滴的,而且自觉每个步伐上都粘着异性沉滞的眼光。现在,它更像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战争,酸枣般的眼眸里有种泪水一样的柔情在涌动,这让我感觉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因夸张而变形的热气。它伸长毫无弹性的脖子等着我垂青甚至是在等着我求欢的样子,真像只哈巴狗。
我慢吞吞地说,“现在不是时候。你看,那边还在战斗呢。”
“正因为这样。它们都死了,所以我们好像也时日无多了。”她说完的瞬间,脸上就堆砌出火热而完美的忧伤。
我决定用沉默来对付它。
它一边前蹄刨地,一边未经它那愚蠢的脑袋寻思就带着令我肉麻的媚音说,“我们总会死,说不定就在下一秒。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呢。”
我得承认它说的有道理。但我不喜欢“干”这个字眼,是它将我忍不住露头咕咕叫的情欲缝合上了。如果没有它,我说不定也愿意满足虞美人,同时犒劳自己。
我装着正在观赏对岸的战争游戏。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少得多。子弹制造的动静早就变得稀稀落落的了,只是因为敌人放弃了枪炮,想体会下肉搏的快感。但我们依然不争气地落于下风。这时,虞美人问出一个要命的问题来,“你对这场战争怎么看?”
我对这场战争没看法,我对任何一场战争都没看法,我只是觉得它很无聊、荒谬和恶毒。唯一的好处是减少残忍的人类,如果马类能够幸免于难的话。
“这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问题。”我语气冷淡地说。说完我还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我希望它能从中听出不耐烦。
虞美人看看我,没有再说什么,然后颤抖着向对岸走去。我有些伤感,它宁愿接近危险也不愿跟我相处了。几分钟后发生的事,更让我后悔了几天。它的骑士向战斗事业献出了生命,当我们撤退时,它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然后被敌人虏走了。
我们只撤到河的此岸,自尊心就困住了我军逃跑的步伐。敌人没有追过来,还在耐心等待着我们新一轮无效的冲锋,那样才会逗乐他们。我们在河边临时挖掘战壕。敌人只好望洋兴叹地退守到寸草不生的山冈上。
下午,硝烟慢慢散尽。战场上真安宁啊。太阳被乌云烘托在天空上。然后残阳的光辉像血一样滴落到大地上。然后豆粒大的夕阳恬不知耻地横在山坳里,过了很久,才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一样突然掉下去。夜,是每个人的渴望。虽然每个人都不知道入夜后会发生什么。夜终于来临了,夜色湿哒哒的,死马和死人的尸体味道盖过了一切。在一只蚂蚁也藏不起来的战壕里,我们一个个都像尚未苏醒的僵尸那般沉默。
洋鬼子在隔空喊话。
“他们在喊什么?”终究有人忍不住问。
有人说,“那还用问。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这人又尖着嗓子说,“投降吧,可怜的中国人。”说完他笑起来。
没有人陪他笑。
他笑完之后,突然站起身来向战壕外奔去。
除此以外,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晨光遍地开花时,我发现,昨天傍晚还像只蚯蚓在淤泥里翻滚的我的新主人,已经像条岸上的鱼那样早已死去多时。
在河对岸,敌人将我军的尸体码得像个万里长城。
现在应该是夏日的五点钟,离我最近的战士的血从身上就像五点钟的露珠从叶片上滴落下来,他终于在吊钩式的天光下找准了伤口的位置,伸进手指去抠,脸上布着酸爽又空落落的神情,仿佛他的手指是止痒药剂。然后,可以想见,血先是像静水流深的小溪,接着像喷溅的彩虹带一样,在他的身体和大地之间架起了一座彩虹桥。他死了,倒在了夜里死去的死人堆里,就像一片枯叶掉进了枯叶堆里。
天空在烟雾般的朝霞笼罩下,泛出珍稀的蓝光。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站起来做早操,没有发生什么,于是又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站了起来。还是没有发生什么。终于我们发现敌军不见了。他们趁着夜色撤退了,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相比消灭我们。欢呼声顿时吓得太阳钻进了云层。胜利的光辉笼罩四野,让每个人的脸庞都熠熠闪光。
在天空重又被乌云装进口袋里的半上午,我们丢下了在泥水里奄奄待毙的同伙,正式撤退了。
我们分不清到底主动还是被动地又打了几场仗。士兵们骑着我们或者我们驮着他们冲出包围圈,似乎只是为了进入另一个更好看的包围圈。有时看不到敌人,有人看到的不多,敌人就像藏在蒙了一层水汽的镜面里。每场战斗都很惨烈,但我们都以失败告终。大师兄找不到他的士兵,士兵也找不到他们的大师兄。现在我们不能叫骑兵了,因为马几乎死光了。只剩下李三儿、花蝴蝶、拳击手和我,这可能是因为全身上下就没有一根勇敢的毛。
有一天,整个军队被无缘无故地彻底击溃了。
下午,我们鬼使神差地逃到了一座村庄。
已是初冬了。六个死人倒挂在村口的上了年纪的槐树上,他们被开膛破肚,纠结的肠子看上去像一只只红白相间的马蜂窝,只有一个例外,她的肠子被拉出十几米长,尾端打了一个结,像风筝绷紧的线轴。无数冒着血光的无名飞虫正在吸溜溜地饱食着血腥。无法判断是哪支路过的部队或者流寇干的。
我们搜索了半个时辰,没有找到活人和食物,只有令人垂涎欲滴的炊烟气味弥散在空中,看来村人还没有走远。远远的地平线上能看见森林黑黝黝的轮廓。
“我们应该去追。”一个人说。
“我们不是来找他们麻烦的。”另一个,人回答。
他得到了沉默的赞同。因为没有人还有力气去追猎十步开外的像猪油般肥硕的兔子。
我们从黄昏坐到黎明,又從黎明坐到黄昏。像必须结伴而立却又彼此防范的梅花桩。我这时还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样,直到后来我真正明白了饥饿的滋味。夜里,闪着金属光泽的蚊子在我们周遭像一支支毒箭在盘旋。月亮像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猫,悄无声息地滑过天际。清晨顽固地拒绝曙光的濒临,直至下起雪来,而后几乎一瞬间大地一片白雪皑皑。
有个官样的人从醒来后就面无表情,像带着一副冷漠的面具,快接近中午时,他终于说,“我是一个大师兄。”
他自我介绍叫唐钢后,开始问其他人的名字。
李小力、罗石、方小虎、易风、丁五、马沙、王田。
他们以各种方式回答了他。如果不是头上包着的黄巾还能证明他们曾经属于一支队伍,那么他们看上去更像田野里营养不良的庄稼。
还有个张着空洞的嘴巴在睡觉的人,几乎被雪完全覆盖了。方小虎指着他说,“我兄弟,昨晚死了。他就叫方士兵。”而后他哭得像个水牛在打咆哮。
“不能再这样下去。”唐钢费力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听上去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应该离开。”
看不出年岁但应该很老了的罗石示意要发言,得到了允许。他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像沼泽地里冒出来的尖石,他还在不停地剔牙,要么就嚼着叶梗,仿佛它真能充饥似的。昨夜,在冻僵了的夜色的保护中,我也被那有滋有味的巨大动静惊醒了。现在,他粗鲁又显得谦卑地说,“请问你以前是率领一千个士兵的大师兄呢,还是率领七个士兵的大师兄呢。”他接着用断断续续的干瘪笑声证明自己的发问很真诚。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响应他的好奇。
张开黑洞洞的大口笑起来的罗石就像一个鬼,他笑了好一会儿又问,“你现在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师兄吗?”
大师兄准备发作了,李小力吐出嘴里嚼烂了的枯草,拯救了即将发生的火拼。
“我觉得最后的力气用来等死比较好。”
李小力贪婪的眼光毫不掩饰地投向可能还在安静地等死还没完全死透的方士兵。方小虎发现雪无法隐蔽方士兵后,坐到他身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保护。毕竟面对活人做成的铠甲,其他活人可能会有所收敛。
“我餓得都想吃掉自己的嘴了。”李小力说。他脸上布满奇形怪状的伤疤,只有对世界充满仇恨的画师才能画出来,像吸血虫和蚂蟥在交媾。
罗石原本可能想笑,但他没有笑。他打呵欠的嘴角都要连到天上去,他将叶梗直接咽了下去,然后伸长脸说,“以前老人们说,死神总是紧跟在瞌睡虫之后,我不相信,现在我多么希望真是那样。我在吃撑了的梦里就不声不响地死去了。”
人们以各种轻微的动作表示赞同。
只有那个叫王田的年轻男人好像宁愿所有人把他忘了,他站在人群之外,斜靠着一堵断墙,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风偶尔带来微弱的旋律,他应该在唱着和家乡有关的歌谣。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似乎时刻被某种情感的力量压抑着,脸色忧伤得像一只打碎的瓷器。
“战争夺走了一切,”断了一只胳膊的易风看向远方说。他的额头上有个方形的烙印,说明曾经是个罪犯。
“谁也不能例外。”马沙在低头抠着膝盖上的伤口。“包括我。你们一定都看出来了,我还是个孩子。”
“如果你们只想着这些,那我们铁定活不下去!”唐钢说。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方小虎像抚摸死去的情人那样抚摸着方士兵铁青色的脸颊,好似在发表葬礼演说,但低泣声压住了他肺腑里的话。他浑身颤栗得像飓风中的落叶,我预感到他时辰不多了。果然不到傍晚他就倒在了方士兵的身旁。
“我从来不认为战争有什么不好。没有战争,这世界也就那个鸟样。”罗石说。
是丁五结束这场毫无必要的谈话的,他重新勾起了人们对食物的欲望。“像个菠萝,”他尽可能缩小自己,双手的力道都像要将前胸压进后背去,“我的心脏就像个菠萝一样在我的喉咙里跳。”他似乎是个胆怯的人,破烂的黄巾完全包住倒三角形的脸,但他没理会唐钢的制止,好像一点也不怕暴露自己的弱势,用自怜又自豪的腔调说,“我承认我有心脏病。但请你们相信,绝对不是先天的,我和你们一样受了太多惊吓。”
唐钢对丁五说,“从现在起,你要记住你不比在战场上安全。”
又入夜了。我能听见冰块在泛着灰蓝色光芒的温柔的雪面下暗自集结,我们像赤身裸体站在冰窖里。两天来,周遭的草被我们吃光了。不远处还有绿茵茵的一簇簇,但他们将我们拴在树上,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公平的。如果注定会发生什么惨不忍睹的事件,那么他们好像还在等着谁的决心定下来。我饿得睡不着,而夜真是发自肺腑地黑啊,我饿得不仅胃,连天地都在眼里萎缩。满眼灰败的白色,缓慢而无可逆转地凝聚成了针尖上那痉挛的一个点。然而我还是睡过去了,像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把我打捞上来的是一种从大地内部涌上来的躁动。
一支不知什么军队从危机四伏的山冈上像黑色的蚁群那样爬过,然后毫不节外生枝地走远了。
我看见雨打在李三儿锈红色的背脊上,像充满祭奠意味的流星那样溅落下来,才知道下雨了,雨下得绵长、哀怨而满怀恨意。我和雨用同情的眼光互相看着。拳击手在小心地打着喷嚏,他可能受寒了。
“对,你逃不开战争,因为它永远不会结束,”是罗石说梦话似的在回答谁。讨论在我睡着时仍在继续,但很长时间过去也没有人搭腔。罗石刚才应该也睡着了一会儿,睡眠卸了他的妆,在李小力擎在手中的蜡烛头的照射下,他看上去像突然又老了十岁,正像日落西山一样往死亡的殿堂里猛闯。
罗石坚持把话说完,“唯一的结果只会是,我们死亡。”
“我们应该派人出去侦察。”唐钢赌气的口吻像是明知道不会有人听他的话。
他流落到此地之前可能真是一个大师兄。但我不相信他有什么可靠计划。
“去寻找随便一支什么军队。”他说得不容商量,但没有底气。
“难道我们是在这里等待军队吗?”他又大声问,但听上去和他的肚囊同样干瘪。
“天底下就没有一只好鸟,”李小力终于慢条斯理地接茬说。他似乎想出了一个与此无关的主意,“所以不会有一支好军队。没有军队会善待我们,我们都快饿死了,只有我们自己善待自己。”他右手晃荡着蜡烛头。我已经判断出,这个头重脚轻的蜡烛头像极了他那轻浮、张狂却又结实得可怕的性格。我终于在刺眼的光芒中醒悟过来,烛光的目标非常明确,直奔我而来。
“军队对我已经没有意义。”罗石说。
“这个世界也不是他能改变的。”李小力像含了满满一口马尿在讲话。他像个已被自己的念头震惊了的罪犯那样看着我,咽了咽口水。
“既然你们不愿意,那么就由我去寻找一支军队吧。”唐钢说。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时,他也在黑暗中消失了。我想,也许他是预感到什么他阻止不了的事情即将发生,只得选择离开了。
“我反对你们那么干。”马沙躺在雪地里像个躺在襁褓里的婴儿那样在咆哮。他应该不超过十五岁。
看来有什么早就商量好了,在我被惊醒之前。
“别废话了。”李小力说,“我们只是不想饿死。那么其他一切东西都得为这个付出代价。”烛光纤毫毕见地暴露着他脸上的狂态,但那里面又时时刻刻潜藏着一股冰冷的冷静。我感觉到了钝刀一般的危险在逼近。
“对,我们只是不想饿死。”罗石说,“我们斗不过敌人,还不能杀一匹马吗?否则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军法不允许你杀马。”残疾人易风嘘着冷气说。
“要不你把还剩下的胳膊送给我们。”李小力恶狠狠的语气不是在开玩笑。
“军法不会饶了你。”马沙将冰块拍得轰隆隆响,像在擂战鼓。
“笑话。军法在哪里?我们的军队都没了。军法可不管你活不活得下去。”罗石说。
“你们去那边动刀子好吗?求求你们。我心脏受不了。”丁五蜷曲着身子跪在地上,双手向两边扒扯着痛得扭曲的嘴在减轻剧痛。所以他的话听上去就像是用手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
王田一个人躺在角落里,没发出一丝动静。
李小力吹着口哨,挥着马鞭向我摸来。他的腰绳上插着一把尖刀。花蝴蝶惊恐地用臀部顶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不安地转圈。花蝴蝶也跟随我的節奏转圈,李小力快到我面前时,我才想明白,花蝴蝶是想躲到我身后。
但我毕竟是一匹高头大马。李小力对能制服我没有信心,他确实饿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他从我身边像溜冰那样虚浮地滑过,边摸向李三儿边用温柔的声音说,“我叫李小力,你叫李三儿。你没主人了,我们是本家,你就归我了。你们说,我杀自己的马,你们没什么好反对的吧。”
在我听来,他与其说在给别人找个理由,倒不如说在给自己壮胆。
“你这个逃兵!必须军法处置。”李小力朝在缰绳那头挣扎的李三儿吼叫。
人们几乎异口同声地笑起来,对李小力急中生智找到的理由表示满意,好像这样对自己也有了交代。
罗石堵住了李三儿的退路。他像唱摇篮曲那般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并不想折磨你,小兄弟。我们只是不想饿死。”
丁五朝远处的黑暗响亮地说,“我们不想饿死。”
看着躲藏的李三儿反而被缰绳缠得越来越紧,易风也结结巴巴地说,“没错,我们不能被饿死。”
李三儿看向我们的眼神无助得像一滴水掉进了沙漠里。
“新鲜的肉才好吃。”马沙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奔过来,夺过李小力就要刺入的尖刀。他刺啦一声从李三儿肚腹上剜下一块肉来。
花蝴蝶晃晃悠悠地晕倒了,像颗哑弹栽倒在地,吓得所有人都跳起来。但罗石点燃篝火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易风用一只胳膊抱来干木材,丁五匍匐在地往这边爬过来。
李小力眼睛亮得像山洞里的烛光,他像吹灭蜡烛似地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狗日的,没有一个是比我好的东西。”
李三儿的肉被穿过尖棍架在火上烤。李三儿看着它的肉被穿过尖棍架在火上烤。它显然惊呆了,显然不相信那是自己的肉。
马沙笑眯眯地双手把刀送进李小力的手心里,他讨好的意味太过明显,以致李小力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好回以敷衍的一笑。
李小力的刀尖就要戳进李三儿的身体了,他想割下第二块肉。这场景比我小时候见过的宰马场里的种种情景都要残忍得多。连高度近视的拳击手都扭过头去。这时,躺在角落里的王田突然袭击过来。他夺下刀,用嘴亲吻刀尖,又用刀割破指头,把指头塞进李三儿嘴里让它吮吸他的血,然后他单膝跪地,手支撑着李三儿的脖颈,沉稳得像个脚手架,一刀快速抹过李三儿的脖子。李三儿就此与我们永别了。
我也承认,这样解决李三儿是一种仁慈。
李三儿免遭被凌迟的尸体,很快被无数只嘴巴和咀嚼骨髓的声音淹没了。王田没有分享。他还坐在那堵断墙之下看着天空。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像一张烤焦的纸粘在天幕上。
第二天早上,置身事外的阳光漫不经心地照在一切显得陈旧的事物之上,也同时向李三儿瘦弱的骨架传递温度。它的残骸像无数只腐烂的花朵一样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淤血般的雪地上。他们在浪费,像饱食终日的人那样随意丢弃了。但这种现象会改变,一旦肚囊憋下去,他们是会从垃圾堆里捡食物的。
我的猜想很快就会得到验证。
这天早晨,李小力醒来后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你们知道吗?我们不仅一起吃肉,还一起去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喝了一场酒。连马都喝醉了。”
没有人回应他,因为昨夜发生的事,他们眼下还宁愿装睡。
我昨晚也做了梦,近来我每晚都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孤独地走在星辰寥落的荒原上,去寻找一匹面目模糊的母马。
日上三竿了,冬天的太阳像个刚出土的小土豆那样挂在天上,他们仍然躺得像个懒汉。回味胃的充实此刻对他们来说胜过一切。天空蓝得像原始的海,远方的森林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森林已经沦落为海市蜃楼般的所在。我相信他们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指望那里代表着希望,但没有人敢于到达。连无事生非提议去侦察的话语也在他们的嘴边乘着隐蔽的弧线溜走了。
他们是把这里当作永久的碉堡了吗?
是的,他们开始正常放哨。也许不是为了防范敌人,而是为了发现猎物。每天正午,在毫无温度的阳光下,他们抽签决定放哨的先后,每人两小时。但除了马沙手中的签条决定他去放哨外,李小力、罗石命令马沙代替自己,易风尽管摆出商量的姿态但用的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丁五捧着心口求马沙,马沙欣然受命。仿佛如果真有猎物上门,站在哨位上的他会第一个得到好处似的。我已经发现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单薄的身体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只要有人提议,这就完全有可能。他得有用,而且在百米之外的岗哨上他是安全的。虞美人、拳击手和我还在,但一匹马的价值可能比他大。马沙请求王田同样驱使他,但遭到了一声不吭的拒绝。他们把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交到这个矮小的男孩手里,我感觉好笑又理解,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
他们极其珍惜地废物利用了李三儿的残骸后,又商量了一天时间,开始抽签决定谁外出找食。然后重任又全部落到马沙身上。很不幸,王田一次签也没有抽中。我知道他很想抽中。他们对马沙能找来食物不抱希望,甚至看着不再喊饿的马沙夸张地摊开双手的样子都不过问一句。
一天正午,王田将手中的签条扔到他残存的力气能够到达的终点,坚持要自己去找食,但遭到了所有人包括马沙的围攻。
“他是要乘机逃跑吧,”罗石的声音像有人在十里之外敲击战鼓传来的回音。
“谁认为没这种可能谁就是傻蛋。”丁五说。
“就是这样,没别的可能。”马沙说。
“如果注定要死,谁也不可以独活。”易风说
“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李小力像吐出一截截蚯蚓似地说。
他们最后是用五个躯体的重量制服王田的反抗的。
就这样又等了好几天。
死亡已经在我们四周显影了,包括我、高度近视的拳击手和变得苗条无比的花蝴蝶。我们同样饿得连彼此身上的马蝇都吃光了。我们似乎还在等待更坏的事情的到来,在死亡之前。
又一个橘黄色的早晨,树木、房屋、山脊和鸟都在想着自己心思,如果还有鸟的话。鸟已经绝迹了,军队滚过的地方寸草不生。马沙也许因为体积小消耗能量少,也许他真的找到什么食物但偷吃了,他似乎成了当下最有力气的人,这让他自觉获得了某种权威,他说:
“既然我们骑着它们也逃不远,还不如吃掉。”
我早该想到的。但看在饥饿的分上,将要发生的一切行为都值得原谅。
“我们还指望逃吗?” 李小力说。
“四周全是军队。”易风说。
“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丁五说。
“要命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逃。更要命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逃,这是对的。”罗石说。
“你唱首你家乡的歌吧。”马沙对王田说。
“我的家乡被焚烧了。”王田说。
“我的家乡比你的更惨。”李小力说。
“没有谁的家乡能跟我的家乡比惨,就你也不行。”罗石瞪着李小力说。
“我的家乡男人死光了,女人也一个不剩了。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李小力顶撞说。
“我也是。”丁五捧着心口说,“你简直闹不明白到底是谁杀的,洋鬼子,清兵,还是我们的军队。”
“闹明白又有什么用。”罗石说,“我的家乡不仅女人和男人一起死光了,连一只狗都不剩了。你不要再和我比,”他是指李小力,“我真想揍你了。”他向李小力挪去,李小力想往后退,但两人动作半天却发现彼此都没力气动上分毫。这让罗石开玩笑的欲望胜过了生气的欲望,他的凶恶从祖辈的血液里泛上脸来,“我爷爷是个刀子匠。什么是刀子匠你们懂吗?就是把男人阉割成太监的。我如果能吃到什么,有了力气,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阉了。”
“为什么?”马沙问。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罗石说,“我现在还哪里知道那么多。”他凶恶的表情已经被冷漠代替,然后又转为忧伤,而忧伤正像一把火正在把他的最后的热量烧得一干二净。
“你开了一个很不错的玩笑。他妈的,”李小力说,“你还真猜中了我的心思,我们快死了吧,至少我知道自己快了,但我竟然——你们知道吗——我现在唯一想干的事,我现在竟然想干个女人。”
“活到这分上,生和死没什么分别了。干和不干又有什么分别!”丁五抚摸着心口说。
“现在我允许你们杀一匹马。”王田突然说。
“我想再忍忍。我并不后悔那天的事,但我不想杀马了,它们曾经和我们一样,也是我们的战士。”罗石说得很真诚。
“如果我不允许你们杀马,可能我们中间就有人要倒下。”王田说。
“我们是该再杀一匹。”易风看着自己的空袖管说。
“我不反对。”丁五终于把手举起来,指天发誓似的,“但我这几天一直反胃——如果他妈的我还有胃的话。”
“那就这么定。”王田转头看向我,脸扭曲得像一团乱麻。我希望我从中看到的痛苦是真的。“尽管我们与马曾经并肩作战,但杀马顶多让人怀疑战争。杀死同一阵营的战友,会让我怀疑生命。”
“妈的。我们到底打的哪门子仗我们知道吗?”李小力说,“喂,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吗?”
没有人回答他。
过了很久。太阳都快落山了。马沙向岗哨的方向爬去,他边爬边对身下的尘土说,“我去放最后一班哨。无论我回不回来,你们都杀马。”
“等你回来。我希望我还有力气吃。”李小力郑重又悲切的声调像在宣读临终遗言。
黄昏逐渐降临。给我的感觉是,这天的黄昏从清晨起就在酝酿它的降临,就像每个人、每匹马的生命懂从出生起就孜孜不倦地孕育着死亡一样。然后,黄昏以锈迹斑斑的天色宣布它正式来了。然后事情有了转机。马沙几乎是令人叹为观止地小跑着回来,告诉所有人,他看见,两个人和一匹马即将从这里经过。
在黑糊糊的山脊上,他们和它像一艘小船在迷雾中时隐时现,慢慢朝我们驶来。
他们像曾经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埋伏起来,竟然没费多少力气就成功伏击了猎物。
是虞美人。
因此我断定那个全身一处比一处白的外国人是个军官,要不也是个与军队脱不了干系的人。虞美人是从战场上与我走散的。对此我负有责任,如果我没有拒绝它。它被敌军虏去了,毫无疑问会为敌军服役。我记得我好像曾经对它说过,生在这个时代,我们注定逃不开战场,不是在这支军队中服役,就是在那支军队中服役,我们也许想过选择,但背脊上坐着的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其实对人和马的命运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有个老兵,他一定能看出虞美人左前蹄上一个模糊但曾经血肉淋漓的花灯的标志,那是在我们的运动最初也是最為辉煌的时刻烙上去的,它表明虞美人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妓女。但战争打到这分上,战场上已经没有老兵了。
虞美人迈着它自认为优雅的小碎步向我走来,边朝我发出欢快的嘶鸣。我已经预感到它的命运,但不久事实将证明我的预感太天真而渺小,而且我无法料想厄运竟会同时降临到我头上。
他们费了一些力气才干掉了军官。
我想,这个或许是意大利人或许是法国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奥匈帝国人的军官的恐惧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他本以为已经顺利逃离疆场了,还带了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在空气本身都被硝烟窒息得难以呼吸的天穹下,一个人落单了远比一只鸟落单了要可怕得多。所以,李小力他们比唐钢明智。马沙没有保留力气,所以他在这场虚弱的多对一的战斗中功不可没,易风仅剩的胳膊不落人后,丁五暂时忘记了也许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心脏病。连王田都参加了,我宁愿认为他是在尽一名战士应有的同仇敌忾的义务。
他们一顿就吃光了可以支撑军官旅途全程的食物,没有去想明天。
马沙边吃边来回数了好多遍马说,“可惜只有四匹了,不然我们可以搞个五马分尸玩玩。”
罗石说,“那确实是个精彩的游戏,我小时看过。”他像个吃撑了的泥菩萨那样盘坐在地上,笑容满面。
丁五的手忘记了心脏,现在像只鸟爪似的举着一根鸡骨头,他一直想说话但被噎住了,他终于发出声音,“为什么四匹马就不可以?”
“第五根绳子拴住哪里?”易风摇晃着空荡荡的袖管问。
“头?”马沙问。
“不。”李小力说。他看向自己的裤裆,然后又看向那个随同外国军官的女人。
这时,所有人包括我才注意到她。我们起先还认为她是个外国女人,但现在断定她不是。
“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洋鬼子?”马沙眼睛看天忧伤地问。
“她是被逼的。”王田立即说。
女人拼命点头,像荒原上的麋鹿一样在发抖。她从现实的噩梦中醒来了,开始求饶。
“是这样,”李小力说,“她在见到我们之前,是还很乐意嫁给洋鬼子的,哪怕他是个逃兵。他妈的,谁他妈的不是逃兵呢?逃兵又有什么關系?所以不是这个问题。”他把洋鬼子与身体藕断丝连的头颅当皮球踢着玩,“她都宁愿跟着洋鬼子一起逃亡,就这样她都不怕。只是她还没有承受过她可能想象过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象过的灾难。现在,她当然不乐意嫁给洋鬼子了。”
“我是被逼的。他杀了我全家,”女人泣不成声地说。
她三十岁左右,在中国女人里不算好看的,但外国佬也许不这么看。
“他杀了整个村的人,只用一杆枪,整整一夜才杀光。连狗和马都没放过。”说完她长时间看着我,仿佛希望我来给她证明似的。
“如果她是个外国女人,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她走?”丁五问。他显然希望是那样,但明知不会发生。他叹出很深的一口气,像头准备过冬的熊那样严严实实地卧在雪地里,表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所以他犯不着反对。
“如果她是外国女人,无论是八国里面哪个国的妞,最好是个日本妞,他妈的,让我想想,没错,我竟然有那么点害怕,”李小力思索了半天问,“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王田?”
“敬畏。”
“对,他妈的敬畏。他妈的我刚才一直不敢正眼瞧她,因为他妈的我对她如果是个外国妞竟然感到他妈的敬畏。”
“现在倒好,原来是个中国妞。”罗石的嘲笑极具感染力。
所有人都像个顽劣儿童一样朝李小力露出明亮的笑容。
“真让人失望。”马沙说。他的声音换来李小力狠命的一脚。他想反抗,但下意识握紧拳头的同时就决定忍气吞声。
“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想的是,她是一个中国妞,却要嫁给一个不知杀死了多少中国人的洋鬼子。”易风像举起一面旗帜一样举起仍然健在的胳膊,“我为中国男人感到可耻。”
“也许他只是一个外国商人。”王田的声音低得他自己都可能听不见。
“怎么办?”不知谁突然问。
“奸了她。”罗石像是深思熟虑地说。他阴沉沉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边吹过一缕燥热的风。
“现在我们要奸了她,你打算怎么办?”李小力问王田的语气像把随时准备脱鞘而出的刀。
“随便你们。我双拳难敌四手。”王田边说边退守到他的断墙下。
他们开始追捕女人。
足足玩了半个小时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笑声震荡得天空都在发抖。女人在奔逃中肥硕的乳房都要飞到天上去了。我甚至在王田寂静的眼光中也看到了渴望。他们终于意兴阑珊地控制了女人。然后,他们抽签决定顺序。丁五很幸运,抽到了第一名,但他让给了易风,理由是他还没有碰过任何女人的身体,没有经验,先看看,而且担心自己的心脏受不了。马沙帮助易风控制着女人的一只手。易风完事后,李小力要求丁五继续往后挪,丁五服从了。李小力的时间短得让他羞于见人。罗石中规中矩地干着。马沙评价说从目前来看他的姿势最完美。李小力已经恢复颐指气使的神态,问王田现在怎么想。王田不声不响地趴到女人身上,用不声不响地动作回答了他。女人已经差不多昏迷了。王田让我很失望,但我理解他。虞美人在我的身边躁动不安,不时向热火朝天的雪地上睥睨一眼,这让我对她重新心生厌恶。丁五宣布自己放弃,他还是担心心脏受不了。马沙向李小力交上签条,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倔强地仰头等待教训。他遭到了意想中的拒绝。
“你毕竟还是个孩子。”李小力找了个对马沙来说简直等同于羞辱的理由。
“可是我也许明天就要死了。”马沙一本正经地辩驳。
马沙向昏倒在地的女人走去。他边走边防备着李小力的攻击。李小力果然像刚才追捕女人那样追捕他。马沙边逃边说,“我一定要在死之前成为一个男人。”
罗石制止了李小力。马沙如愿以偿。他用雪在女人的脸上摩擦着,终于摇醒了女人,“如果你现在还能走,就赶紧走吧,”他对女人说,“谁也不能保证,明天我们会不会把你吃掉,而不像今天这样仁慈。”
女人走了。我想,她离开的命运也许还没有留下的好。
我感到噩运的阴影更迫切地向我逼来了。
不过接下来三天什么都没有发生。第四天早晨他们陆续醒来。目光越来越在我们四匹马的身上聚焦。每个人都在刻意加重沉默的阴郁力量,还是马沙先开口,他像是想开个玩笑,“看来我又得去放哨啦。”他眼睛停留在黯淡无光、原地踏步的太阳上,似乎在埋怨它将时间变得难熬,“我真后悔放她走了。”
“笑话。”李小力说,“你?放她走这事只有我能决定。你听好,是我放她走的。”
“好像这也有什么好骄傲的。”罗石为了节省气力慢慢吞吞地说。除掉接二连三的叹息之外,他语气不明。
“我应该照顾好她。这样我们现在就不会这么艰难。”马沙说。然后,他终于说出那句话来,“我都可以把我的那份马肉分给她。”
他显然是在暗示什么。
马沙看着我们四匹马的目光都快烧焦他自己的眉毛了。
他的话与其说影响倒不如说调动了其他人的情绪,更不如说让其他人明白、赞同了自己原本就有的想法。只有丁五沉思的脸在半透明的天色映衬下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阴险。
“你可以那么做。我们早就看出来了。你那天没干那女人后悔了吧?”李小力对丁五说,“我不反对。”
丁五右手捧心,左手捂住脑袋,似乎生怕自己的想法逃走了。他像只胆怯却又被饥饿逼得无路可走的黄鼠狼那样绕着我们四匹马贼溜溜地转。
“公母对你都一样。”罗石用厌恶的语气不耐烦地说。
“他还想着要生出怎样一个人马的杂种来呢。”李小力大笑起来。
“我会帮你按住它。”马沙讨好地说。他伸长的下巴像摇旗呐喊的鸭舌。
“不。”丁五是在拒绝所有的提议,他放弃了,“我想我还是个人。”他显然不敢得罪任何人,又怯弱地弥补刚才的话,“我原本也只是想想。”
“强奸一匹马也没什么不好。”马沙失望地说,“至少我还没有见过。你们见过吗?但这个胆小鬼却一点也不想让我们乐一樂。”
“这没什么好勉强的。”李小力说,“本就不是我们的目的。但倒吊起我的胃口了,你们同不同意,在我们吃掉它之前,看一场好戏?马沙,你去把那匹母马的尾巴撩起来。”
马沙像个狐假虎威的牧人那样张着双臂朝我们包抄过来。但他被摔了个嘴啃屎。王田伸腿绊倒了他。我早在猜如果还有人出来阻止这场势必上演的荒诞戏剧,一定是王田。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我们能不能不这样,如果我们非要杀掉它们?你们这样做让我感到羞辱。哪怕我们活到了今天这地步,哪怕我们就要死了,我们还是人吗?”
“你们听听,听听,听到了吗?”李小力的狂笑让原想逃到更厚实的乌云里的太阳慌不择路,一下子突现在我们头顶,我多么希望在一瞬间就被太阳融化啊。“他说羞辱。你没资格对我们这么说话。如果我没记错,那天你也像条狗一样趴在那女人身上的。而且是你的粗暴才让她昏迷的。”
“他会当成你在夸奖他很勇猛。”丁五不想说话,但明白此刻自己应该表示站在哪个阵营里。
易风向本来就相距不远的罗石挪了几步,似乎在表明罗石的立场就是自己的,而罗石的立场一定是值得依赖的,因为那暂时看上去不危险。
罗石嘴唇蠕动了半天,像是下达最后的命令,但吐出来的话里倾泻着薄雾般的感伤,“呃,他竟然说到了羞辱。我从来不觉得我这样的人还能羞辱到谁。如果你非要说有羞辱在我们之间,就像鬼的影子一样飘啊飘,而且我不好怎么反对的话,那我只能说:我羞辱的是我自己。”
王田低头寻思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没错,它们只是畜生,可那样,我们也就成了野兽。如果我们还能善良一点,只要不是以死作为代价,我们还是最好善良一点。”
罗石像个一生都在经历战争、老来幸运地活着退伍的老兵那样,在眼下这个场景里被迫成了一个哲人,“我们不该讨论这么严肃又沉重的话题。我们善良不善良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好处,也没有任何坏处。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分毫吗,何况我们的善良或者不善良。善良或者不善良其实都是我们的想象,都只是我们想想的,骗骗自己罢了,”他脸上慢慢变得火热而硕大的笑容在嘴角都快挂不住了,掉到地上,烧得乌黑的残雪吱吱叫。“如果你不得不承认我说的有道理,甚至不小心就说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跟自己过不去,强迫自己善良或者不善良呢?”
“收起你臭屁一样的废话吧。”王田在咆哮。他也许只是不知道这一刻应该采取什么姿态,也许是一定程度上被罗石说服了,所以他只好咆哮。他被自己的声音惊呆了,他原本不想或者不敢这样做。
天空适时地下起雪来。错综复杂的敌意在每片雪花上闪耀。大地一片宁静。只有李小力一个人嘘嘘地笑,笑得真像一条缺氧的鱼。
“你去。”罗石对马沙说,像个将军在发出最后一道也许能避免内讧的命令。
马沙将虞美人牵到人群的包围圈内后,又要来拉拳击手。我挡在他面前。他略一踌躇,可能觉得犯不着和我过不去,朝我招招手。我跟着他来到虞美人的身侧。虞美人的毛发在漫天的雪意中显得神采奕奕,泛出温暖洁净的光。我能看出来,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它变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不满足它了。这是我能送给它的最好的告别礼物。马沙撩起虞美人的尾巴。虞美人瑟瑟发抖,看上去就像种马场的小母马那样逆来顺受又楚楚动人。它很享受,不羞于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身体,我想那是因为它曾经对我的感情。我也慢慢能感觉到四蹄像踏在闪耀的云朵之上。远处,光线在森林上空浮动。我本该在那里无羁地生存。虞美人喘息着。至少它在用所有的肢体语言向我传达它很享受。既然我们都改变不了片刻之后的命运,我们又为何不在短暂的交融中忘记一切。我依稀听到王田说,“你们这么做。我感觉我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动摇了。”我扭头看他,他在平静的枯树下,斜靠墨绿的断墙站着。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穿透下来,就像从墙壁的内部透射出来,正好打在他的身上,将余下的一切暗黑而洋洋自得的事物与他彻底隔绝。
他痛楚的嘴像马唇那样在撕裂。
事情结束后,我以为他们会选择我,但他们选择的是虞美人。
丁五一枪就撂倒了虞美人。枪是从洋鬼子身上收来的。虞美人最后叹息了一声,像是艰难地吞下了自己的喉结,然后像个美丽的鹅卵石似的一动不动了。只有它的眼睛里,呃,在它睁着的眼睛里,那眼珠像两枚包罗万象,能吸收一切痛苦、又对一切痛苦再也无动于衷的黑浆果。呃,荒原上的黑浆果。
“这事因我而起,但如果你们生吞活剥,我的心脏受不了。”丁五把冒着烟的枪杆在脸上蹭来蹭去取暖,他向所有人解释。“现在,你们想吃就吃吧。”
王田也分食了虞美人。而且不能说是被迫的。
夜里,他们点起篝火,围着跳舞。丁五刚从胸口借用一根手指头表示反对意见,李小力就说,“怕什么。”他跳得不亦乐乎都不屑于再说下去。
罗石补充完整,“敌人来不来,我们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同。”
李小力对猜中他心思的罗石横了轻飘飘的一眼,边像袋鼠似地跳着边对丁五说,“如果我是你的小心脏,我一定反对你。难道它不需要温暖吗?”
于是丁五也跳起舞来。
他们真像乱风中的一群黑乌鸦。
从第二天早晨起,马沙又自动去放哨了。等他傍晚拖着夸张的疲惫回来时,我已经想了一整天,那个主意越来越坚定。但我决定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还没有人铁了心要干掉我,而饥饿又已经像血液里的绦虫爬遍他们全身的时刻。
一天夜里,花蝴蝶被吃掉了。
然后,饥饿又如影随形地贴在他们皮肤上了。又一天夜里,夜色像乳白色的雾一样缓慢覆盖村庄和原野,雾色渐渐变得浅蓝、紫黑而幽深。我想去原野上寻找草。缰绳拴在李小力的腿上。他睡着了。我拖着他走。原野在似乎触手可及的星空下散发着翠绿又金光闪闪的芳香。从此成为一匹辽阔草原上的孤马的愿望迎面向我撞来后,更多的美丽幻想接踵而至,但它们都阻止不了我实施报复。李小力沉睡得像一具尸体。他撞在了一根树桩上。他的头无声地流血了。我走过沼泽地,又走向石笋林立的山坡,他像个朽坏的弹簧球在地面上蹦跶着。如果他此时突然醒来了,说不定我会出于我不理解的原因暂时收敛杀心,但他没有。我翘起后蹄向他踩去。痛苦终于叫醒了他,他一开始还认为只是在梦中受到了梦幻般的打击。他在自我壮胆似地喊,我们在哪里,敌人来了吗,往哪里逃?等他终于发现身边只有一匹表情狰狞的马和结实又污浊的无尽黑暗时,他看见了血从眼眉上像淤泥一样缓慢地滴落下来。他看不见我了,我如果能对他喊叫,我真想对他喊叫,来,看看你的死神长什么样,我就是你的死神。我立起身来,两只前蹄连环踢向他。他杀死俘虏强奸女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他吃了李三儿、虞美人、花蝴蝶的肉,还喝了它们的血。他是怎么结果它们的我就要怎么结果他。可惜我做不到。这一脚,是为少不更事的李三儿;这一脚,是为马戏团里的小姑娘花蝴蝶;这一脚,是为还哭哭啼啼走在阴间路上的虞美人。接下来,发生了一匹马和一个人的战争。最终我干掉了他。在前蹄已经把他的脸踢得面目全非之后,我一屁股坐到他身上。他像断成数截的响尾蛇一样扭动着,逐渐深陷地底,很多部位向外飙着尿一样的血。他的血真热啊。直到他像只干瘪的气球那样干瘪下去,我才放开他。
人类战争也许还会继续,但我毕竟帮人类干掉了一个刽子手。
我躺在地上看着星空,我看见,原野的暗绿色倒映在苍茫茫的忧郁的天穹上,跟随裹着清辉的云朵飘向远方,仿佛在指引我的方向。最后决定还是回去,拳击手还在那里。我朝远方嘶叫了几声,那里有我想象中的荒原。
我回去时已经天光大亮。他们发现只有一匹马归来。我甩头朝后嘶鸣。他们寻找到了李小力的尸体。他们只是看着他的尸体,又彼此沉默地对望几眼,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既没有安葬他,也没有把他运回。他们也许只是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有危险,那么危险距离他们还有多远。他们什么也没弄明白。没有人怀疑我。也许有人怀疑,但说到底,李小力是个对他们来说陌生得像一条虫的人,何况他已经成为无法再作恶的尸体。而且,从这一刻起,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重要得多。我代表了可以饱腹的马肉。
只有罗石一句没引起任何回应的评价,“可能来了一支我们看不见的军队。”他像嘴里含了一块火烧火燎的炭那样说话,从他的五脏六腑里喷涌而出的语气烧灼着所有人的神经。
我身上有些也许无法合理解释的创伤。王田用雪给我清理伤口。温度从他抵着我肋骨的手掌传递过来,像熨斗一样熨帖着我的肌肤。我感到我们彼此理解,甚至会互相信任。我进行的战斗,也许是他早在想象中以各种方式进行过无数次的。
就在这天黄昏,我们又听到了地底传来洪流一般的动静。附近有一支队伍在急行军。说明战争还在远方继续。无法判断是什么军队,洋鬼子,清兵,还是我们的义和团。但我们只能逃跑,因为每支队伍现在都有理由将我们当成敌人。
“无论是哪路人马,也许我们都应该跟他们干。”易风说。他显然只是说说,然后他就跑到我们前头了。
在逃跑的路上,他们居然还开起玩笑来。
易风说,“现在我们看上去倒挺像一支军队。打场伏击战好吗?”
罗石说,“打你妈个头!”
丁五说,“要打!我们要杀光他们吗?我觉得我们最好那么干。”
罗石说,“或者被他们杀。”
易风说,“只要我们开一枪,哪怕喊一声,我们就会和他们干上。那样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会尽早来临了,而我已经等不及了。我是等不及了吗?是的,我等不及了。”
马沙说,“你已经活腻了吗?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也是。”他等待赞同地看向罗石,罗石想都没想就直点头。
我们逃跑的目标明确,越来越近的森林。我们早该来这里的。谁也不知道此前是什么在阻止我们这么做。我们躲在森林里,像只躲藏而非捕猎的野兽那样在因惊惧而闪动的叶片后面睁大眼睛,看着远处山脊上的光。是一直很长的队伍。
这时,拳击手想打喷嚏了。
它的感冒这么多天一直未见好转。它打了一个喷嚏。
声音很轻,像午夜的露水划过叶茎,惊不醒一只敏感、脆弱而无家可归的落单的鸟。
罗石说,“我们该干掉它,否则我们会因为它的喷嚏而被发现。”
易风说,“我们会被它出卖。”
丁五说,“我们都会死翘翘的。”
罗石对着远处山脊上像蚂蚁一样在爬行的火光说,“这下,我终于找到了你不能反对的理由了吧。”他收回目光,像只老态龙钟的猫头鹰似的盯着王田。
王田一言未发。
一把刀无声地刺进了拳击手的腹部。它慢慢倒下去,直到阖上双眼都一声未吭。
那支所属不明的军队像一股绵长而无有尽期的风斜刺里刮过森林边缘,但终于刮过去了。最后一个黑暗的背影被黑暗的夜吞没时,他们开始埋锅造饭。
马沙吞进拳击手油滋滋的第一片肉后,终于说出了所有人的心思,“我怎么感觉四处都埋伏着敌人呢。”
夜風像蝴蝶的翅膀拂过树梢,潜进森林的腹部,像有一万只鸟在哭泣。
“这好办,”易风咬住马肉,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向哭声抛去。
于是森林着火了。他仅剩的一只手拍着大腿哇哇叫着说,“这下好了,他们总会出来的。”
丁五说,“既然我们确实没有力气去追捕,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好办法。”
但什么也没有出来,除掉逃出来的我们。连本打算留到明天的一半拳击手也损失了。它会成为一坨焦炭,在若干年后培植出一片新的森林的。
我们又回到阒寂的村庄。
他们又燃起篝火,但今夜无人跳舞。
第一次,马沙、丁五、易风和罗石像彼此纠结的树篱一样睡在一起,不仅不彼此防范,而且彼此取暖。
王田趴在我的身侧,即使在梦中,他也时刻保持着骑行的姿势。他可能想去某个远方了。
我快睡着时,听到不知谁在说梦话,“我们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另一个人在梦里回答他,“连战争都不想理睬我们了。”
两天后,来了一个清兵。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向我们发问,“你们看见我的军队了吗?”
他的声音苦涩得就像有人从战鼓里面敲鼓。他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敢这样不顾死活。他一定和我们一样,现在只要看到一个中国人就会感到亲切。我身边的这些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块天外陨石,或者一根刻满预示命运的神秘字符的木头。
“前天过去的可能是清兵。”易风小声对所有人说,“那么我们其实并不是那么危险。”他大声说,“我们没看见。”
清兵仍然站在原地。
丁五说,“我记得我们以前是和清兵打仗的,后来又好像成了友军,但让我想想,好像后来我们又和他们干了起来。妈的,老子被弄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产生幻觉了。”马沙大笑起来,“我记得我妈说过,人一产生幻觉,离死就不远啦。”
他的笑声惊得清兵后退了三步。
“可惜,李小力死了。”罗石说,“那个龟孙子是个恶人,但恶人也有用处,跟他在一起不用挨饿。如果那个龟孙子还活着,他一定会告诉你,这才是他妈的战争啊,因为他妈的谁懂他妈的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如果那个龟孙子还活着,他一定能想出法子把这个清兵干掉,我们就有吃的了。我挺怀念他的,你们呢?”
“看我的,”马沙说,他朝清兵喊,“我们看见了。你还有两个受伤的战友被我们救下了。我们虽然曾经是敌人,但曾经也是友军,而且看在都是中国人的分上,你过来把他们带走吧。”
“白费力气。他才不在乎什么战友呢。”罗石说,又挨个看向丁五、易风、马沙问,“你们在乎我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清兵走近了些,但仍然足够远。没有人能确定在成功抓捕他之前他不会逃走,更没有人能确定当自己冲到他面前时,另外的人会紧随身后,那样自己倒成了送上门的猎物。于是,所有人都没动。
清兵又问,“我是问,你们看见我的军队了吗?我是看到这里冒烟才赶过来的,我掉队两天了。”
“军队一点也不重要。”罗石笑着说。他的笑容很短很浅,仿佛是上嘴唇笑给下嘴唇看的。
清兵说,“我只想找到我的军队。”
丁五说,“否则他生存不下去。我理解他,一个人的军队就像一个人的心脏。”
王田说,“你的军队经过这里了,两天前。”
易风说,“谁也不能确定那是他的军队,连他都不能。”
清兵说,“我受伤了。他们丢下我,连我自己也以为活不下去了。但是,”他突然警惕地看着正互相搀扶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四个人,王田轻悄悄地向我走来,我从他眼里看到一种逃亡的光。清兵用喊口号般的洪亮声音说,“但我好了,你们看。”他开始操练一样勇猛地挥胳膊踢腿。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罗石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但他突然又尖叫起来,“你的军队走远了。你赶紧去追。你现在是一个人。我们有五个。”
王田边理顺我的缰绳边说,“好像你的军队走错了方向。应该往北才是。”
清兵神情干瘪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枯萎的黄色,“我得跟紧他们才能活下去。我什么也没有,”然后他转眼盯着王田,似乎在揣测他的心思,或者是在判断他残余的善意,“没走错。北京陷落了。我们只能去另外的战场。”
马沙说,“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战场无处不在。”
王田说,“他是说,北京已经陷落了吗?”
易风说,“我早就猜到了。”
丁五说,“连北京都陷落了,可笑的是,我们还在等着一支能够收容我们的部队。”
罗石说,“真好笑。好像我们还真是在等待一支部队似的。”
王田问,“你是说,北京已经陷落了吗?”他的嗓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
清兵说,“是这样。我没看见。我们没进北京城,就战败了。但我想是这样。”
罗石说,“连北京都陷落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弟兄们,干掉他。”
清兵在后退。没有人起身追逐。清兵甩下左肩上的小包裹,把右肩上的大包裹抱在怀里更快速地往后退。“看在都是中国人的分上,这个留给你们。”他很快就逃得没踪影了。
马沙对罗石说,“还是你聪明。我敢说,他一个人可以干掉我们五个,用不了五秒钟。”
从这一刻起,我注意到,王田就不停地用手揉脸,仿佛想把满脸的忧伤全部揉碎。
这天夜里,在饱餐之后,王田和我出发了。没走出半里,马沙就追上了我们。“我早看出来你想溜了,”马沙说,“看在我没有举报你的分上,你能带上我吗?”
王田睃了他一眼,然后就当他不存在。
“我早该这么做。”王田在我的背上说。他不是在对任何人说话,也许是在对我说话。
第二天清晨,在一个分岔路口。马沙没有跟我们道别,就头也不回地往南走了。我不顾王田的阻止,向马沙飞奔而去,一头将他撞进了一个污泥塘里。他背朝上的樣子像极了一只邪恶的鸟。他身上汩汩冒出的血很快就被黑色的水稀释了。
我们继续向北。两天后,我们跟随着战争狡猾的散发着硫磺味的尾巴来到北京城下。是个黄昏,古老而猥琐的城墙将天空分割成猩红而仇恨的两半。城门洞开,无人把守。在昔日繁华的城内,不仅看不到一匹马,也看不到一个人。王田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个王府前,已是深夜。我在外面看着若无其事的月光和月光下无所事事舒卷着的云,时而焦躁时而安稳地等他。半个时辰后,他抱出一张竹席来,里面应该裹着一个人。竹席边缘还在落血,滴滴答答地敲击着大地。他滚落的泪珠冲刷着脸上已经结茧的泪痕。
他的身后跟着一匹虽然惊惶但仍旧青春逼人的小母马。
我们走出北京城。我感觉我们是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们终于踏上了百孔千疮的田埂。我疲累得感觉自己在静止不动,而黑夜踏着阴沉的脚步向我袭来。我们向一座山岗攀上去。在轻轻摇摇就像母亲沉睡时的呼吸的月光下,在路边,我看见杜鹃开了,野梅开疯了,而水晶兰也开花了。空气中飘荡着酸辣的气息。我与其说判断出不如说早预感到竹席里包裹的是少女的尸体,现在她在月光下萎缩成竹篾一般清瘦的阴影。
在山顶上,面朝黑黢黢的悬崖,王田燃起火,开始焚烧她的尸体。他对着她的尸体在诉说着什么,接着像唱着节奏狂乱的歌那样时而低泣时而嚎叫,“我要烧掉你受到的所有羞辱。我不该舍你而去。誰叫你父亲不同意我的婚事呢。呵,一个格格与一个农夫的爱情故事。我原以为只要上战场就可以赶走洋鬼子。我立下军功。那样我可以站到你面前了。我原以为我在战场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向全世界宣誓我对你的爱。”
她化作烟雾飘散在空气中。
刺鼻的气味将所有的苦难都从她身上剥离了,至少他希望是这样。他贪婪地吸着这样的气味。
“你的灵魂会升天的。”他说,“我却还留在苦难罪恶的大地上。”
她的气味与林间蓝色的雾霭慢慢合为一体。星星在天空中孤独地自燃。他还在寻找她最后的身形,然后寻找她最后的气息。他终于看不见她了,泪又开始落下来,簌簌有声地砸在我的背脊上。而后,他比树木还要沉默。
小杏子早已向我介绍了它自己,现在它边吃草边求证地看着我说,“野草原来是这个味道。”
它养尊处优的身上四处都是肥膘,但发出金属的光泽,我想那也像玫瑰的光泽。我不再是孤独的一匹马了。在即将陷入噩梦的边缘时,我依稀听到小杏子说,“她被洋鬼子轮奸了十八次。”我想,在这个时代,如果一个王府的格格尚且不能自保。
我抬起头来看着小杏子,她圆睁着露珠似的眼睛恐惧地看着浅淡的夜色,空洞的眼神中仿佛仍在放映那个场景。
清晨,光线就像玲珑而匀称的女人身体飘荡在林间,王田醒了过来,他跪到小杏子身边,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它,就好像在抚摸着它的主人。
“我为什么不多带一些你的东西出来。但我实在找不到了。”
我只相信一点,既然他带出了小杏子,那么我们不用再去战场了。
我驮着他缓慢地往前走,小杏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王田在发高烧,像个烙铁一样灼烫着我的背脊,时断时续地吐出呓语,“随便你,你想把我带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去吧。我只想离开这儿。随便你把我带到哪儿去吧。我昨天还知道我要去哪里,今天我真的不知道了。”
让我们回到平静的村庄去吧——如果我们还能找到一座平静的村庄的话。
曙光仿佛一道明确的指针徜徉在头顶,照亮了我们的步伐。我决定从这一刻起就去寻找一个村庄。安顿好他,然后带着小杏子离开。我们去寻找一个荒原。
小杏子踩着优雅的小步欢快地走到我前方。我看着它,仿佛已经看见,全世界只是一个丰饶的牧场,而牧场上只有我和小杏子在四处走动。
就在这一秒,我又看见遥远的天空中有一颗炸弹飞来,然后它准确无误地落在小杏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