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闲”

牛殿庆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孤寂无聊。人生就这样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中摇摆。这让我有所醒悟，人生不能脱俗的原因就是对所谓身外之物名利色的追求。追求的过程有人说是痛苦的，有人说重在过程享受痛苦，有惊心动魄的人生演绎如一部情节紧凑波澜壮阔的好莱坞大片，这样的生活才充实有价值有意义。中国人把它看做苦中之乐，这来自儒学孔颜乐处。成功后的落寞寂寥失意后的孤寂冷清，就是国人说的“闲”。

一

智慧、快乐又心理健康的先人们，把这“闲”沉淀成哲学，这里有成功后的释然和沉寂。《千字文》有言：“两疏见机，解组谁逼。索居闲处，沉默寂寥。”这里有个“闲”，是人生热闹在高潮里，突然就醒悟地甘愿地回归乡野闲居沉寂。“两疏”说的是同为汉宣帝时太子的老师疏广和疏受叔侄，他们在人生得意处风光五年，有一天疏广醍醐灌顶突发感悟，对侄子透漏玄机：“人生贵在知足，知足常乐便不会遭到屈辱；人生应该懂得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就会避免危险。现在太子已经学成，我们应该适时身退。不然的话卷入宫廷之争，就后悔莫及了。”这是懂得舍得放下的智者做出的人生抉择。这充满人生哲思的道破玄机的闪光话语感动了侄儿，后来叔侄二人就放下未来帝师身份和飞黄腾达，而回归乡野闲居的生活。在家乡，叔侄二人的行为更是超出常人的思想之外，他们散卖家财设摆宴席，请族人、老友、乡亲等一起大吃二喝享受快意人生。有那么几个人看着两疏的行为不符合大众的思维逻辑，好心相劝说这样吃喝挥霍不如为子孙置办一些房地产什么的，疏广却不领情说：“我难道年迈昏庸，不顾子孙吗！”接着又缓和语气说：“我是这样想啊，家原本就有些资产，孩子们有所居住有所耕作，过与普通人同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给他们留多了，就会滋长好逸恶劳的习气。我已无力教化，抑制子孙的过错还是力所能及的。”两疏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在家乡广为流传影响巨大，有见识的乡绅都认为他们活得明白心悦诚服。两疏用他们的急流勇退、致仕归隐的超拔智慧解读了什么是“闲”，这也应该是悟透了老子的无为之道，无为而无所不为的赋闲。

我们都有过在繁重的工作压力下，正赶上这么个双休日，又是一个艳阳天，领导又没让加班，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奔向那一块属于一家人的风景，看山看水看孩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钓鱼炖鱼烤鱼，吃饱了躺在草地上看天空。多想时间就停在这里呀，“偷得浮生半日闲”“闲爱孤云静爱僧”，这样的“闲”一年能有几次呢？

“闲”就是平平淡淡，是中庸之道，是无为之道。可历史上看破红尘的才有几人？“功名尽在长安道”，耐得住寂寞的毕竟就是那么几个人，假模假式地躲在终南山等皇帝垂青者岂止唐朝的“终南捷径”？人哪！知道自己撞了南墙头破血流，才会醒悟走过的路或许是错的。李白诗曰：“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tuō）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说陆机和李斯两个人，到死才想起听鹤鸣看鹤舞，牵狗架鹰抓兔子的“闲”该有多么惬意。

李斯这个当初在楚国上蔡当文书的小公务员不甘寂寞清闲，有一次闲着没事，琢磨厕所里吃大便的老鼠，人或狗到厕所来，它们就害怕逃走。他又联想到米仓里看到的老鼠，仓鼠一只只吃得又大又肥，优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戏交配，没有人或狗带来的威胁和惊恐。琢磨的结果使他的理性提升到了哲学的空间，发出了这样的人生感慨：“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就是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的哲学命题，李斯把他具化为人无所谓能干不能干，聪明才智本来就差不多，富贵与贫贱，全看自己是否能抓住机会和选择环境。在战国得人才者得天下的优良环境下，养士之风盛行，国与国之间人才来去自由，一个朝秦暮楚一个鸡鸣狗盗，两个成语就可见战国人才成长的肥沃土壤，几乎人人都有一步登天的梦想与可能。李斯作为一个有志青年，有如此追求实属人之常情。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辞了小公务员，到稷下学宫荀卿门下和韩非做了同学。李斯学的当然是“帝王之术”，这只厕鼠在一步步地走出厕门接近仓鼠。学有所成后，经过对战国诸雄的比较鉴别，他选择了秦国，也选择了成功和失败。所以说，李斯的成功和失败是厕鼠到仓鼠的距离。

《史记·李斯列传》载李斯喟然叹曰：“……斯乃上蔡布衣……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 “税驾”就是休闲的意思。公元前208年初冬，李斯全家跪在咸阳断头台上，他回头看着儿子，说：“要是咱们爷俩回到老家上蔡，牵着大黄狗架着苍鹰出东门，漫山遍野抓兔子，该有多好呀！”说罢，父子相对痛哭。接着，李斯被腰斩，全家大小同时陪死，咸阳街头李氏三族血流成河。这个当初闲不住的一介草民，经历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贵同样也经历了尔虞我诈的权利角逐，终于在政治斗争的浪尖上跌入了历史的深谷中，临近砍头才想起那无忧无虑的“税驾”就是“闲”来。要知现在何必当初！

二

关于魏晉，史书上有这么几个字：“名士少有全者。”就是说出类拔萃的读书人，很少有善终的，非正常死亡者大有人在。这一方面是乱世对知识分子的迫害，另一方面也印证了魏晋知识分子自尊又高贵的风骨，即魏晋风骨。

前文鹤唳华亭的成语故事出自《晋书》卷五十四《陆机列传》。说当初，宦官孟玖的弟弟孟超一并被司马颖宠幸。孟超是个带兵一万的小都督，还未开战，就放纵士兵抢东西，陆机下令抓了几个带头的。孟超上面有人，要不敢胡作非为吗？他根本没把陆机放在眼里，径直带铁骑百余人，到陆机大帐抢人，抢了还不算，又羞辱陆机说：“蛮奴能做都督吗？”陆机的参谋孙拯劝陆机杀了他，陆机没有同意。其实杀了就杀了，先下手为强先下手有理，人死了嘴就闭上了。再说了本来就有理，死人又不会说话，风都往活人这边刮。孟超这个无赖活下来了却反咬一口，公开对众人说：“陆机要谋反。”又给上面的人哥哥孟玖写信，说陆机怀有二心，故意失去决战的最佳战机。后来作战时，孟超又不受陆机管辖，轻易率兵孤军深入而全军覆没。孟超死了，孟玖却怀疑是陆机设计杀了他，于是向司马颖说假话，说陆机有异志。又串联几位将军作伪证，众口铄金，司马颖大怒，派大将牵秀秘密逮捕陆机。当晚，陆机梦见黑车帷帐缠住了车轮，他用双手使劲撕扯，却怎么也撕扯不开，天亮后抓他的兵就到了。陆机脱下戎装，穿上白便帽，与牵秀相见，神态自若，对牵秀说：“自从吴国覆灭，我陆氏宗族蒙受晋国重恩，入朝陪侍帷幄，剖兵符带兵。成都王司马颖把重任交给我，我推辞却没有获准。今日被杀，难道不是命吗！”于是给司马颖写了一封信，言词很凄恻。然后感叹道：“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于是在军中遇害，这年他四十三岁。也赔进了两个儿子陆蔚、陆夏的性命。陆机罪不当死，这谁都看得清，身边将士知情者为之不平为之痛惜为之流泪，一代文豪家传帅才就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了。这一天白天大雾弥漫，狂风哀嚎吹折了树木，夜里漫天飞雪遮天蔽月，清晨起来平地积雪一尺余厚，好事者认为这是天怒人怨。

《世说新语笺疏》下卷下《尤悔》也有记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孟玖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西。陆机于吴亡入洛以前，常与弟云游于华亭墅中。后以“鹤唳华亭”，表现思念、怀旧之意。亦为慨叹仕途险恶、人生无常之词。

比起两疏来，李斯、陆机这两个人对人生的把握或拿捏得就不够精准了。人到死难临头才想起原来闲的无聊闲的清淡闲的平庸，原来这“闲”该有多么惬意多么宝贵，已经晚了，所以得“闲”要及时。

三

我卻一直向往“孔颜乐处”和“吾与点也”的“不改其乐”的闲适生活，这就和开篇的苦中之乐呼应上了，这是中国哲学高出叔本华的地方，苦难中能找到调适苦难的办法，这太弥足珍贵了。

《论语·述而》有两章载孔子的乐处：“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说吃粗食喝白水，困了弯着胳膊当枕头睡觉，这样的苦生活也改变不了孔子的快乐人生。他也想食有鱼肉穿有轻裘过富贵受人尊敬的好生活，但这要看符不符合“义”，不义而富贵，就是当劫匪行骗术买官得到的富贵，就如那浮云无足轻重，如果人人都有了这样的价值观，何愁社会不和谐？另一章“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说的是孔子的人生追求，这种终生追求的乐趣，用叔本华的理论就很难解释了。《论语·雍也》载颜子的乐处：“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孔子对颜回的高调赞美，说颜回住在贫民区，吃的食物很少，用瓢饮水，别人受不了这种困苦，却不能改变颜回的快乐。朱熹于此作注：“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这亦是成语泰然处之的出处。孔颜乐处是说闲适生活的快乐不在于物质享受，而在于精神情操的修养，是儒家人格理想与道德境界的提炼，是读书人那种安贫乐道、达观自信的处世态度与人生境界。

“吾与点也”出自《论语·先进》，孔子赞成曾点的也是这样一种高尚的人生境界和快乐的闲适生活。曾点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春天来了，穿上舒适的衣服，和五六个大人，带着六七个少年人，到沂水里去游泳，然后唱唱歌，跳跳舞，尽兴之后，快快活活唱着歌回家。

曾点向往的和风拂煦的人生境界和快乐的闲适生活，就是社会安定、国家富强、经济繁荣的太平盛世景象。每个人都能享受真实快乐的人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就是真正的自由民主，是没有贫困没有欺骗、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的大同世界的那个理想境界，这比西方的自由民主更接地气，一直到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天下为公，是中华民族的大同世界的理想。每个人都能真实地享受生命提升自我的生存境界，不至于如李斯到了风光占尽临死的时候才想到在家和儿子牵着黄狗抓兔子该多么惬意，多么闲适；也不至于像陆机在被杀前才由衷地感叹再也不能在华亭听鹤鸣看鹤舞的万般无奈。我们工作压力大的时候都会想，到农村干点农活，吃点粗茶淡饭，在恬淡闲适的田园生活中，体味人生的闲淡与社会的和谐，那该有多好啊！

四

中国人的“闲”，是在寂寞中能洞明时事，参悟透人生的真谛，竟活出个人生的洒脱和快意来。所以中国哲学的“闲”是化解苦难，这要比叔本华的“人生就是一场苦难”，要含义丰富和深刻得多。

陆游《秋兴》：“莫道身闲总无事，孤灯夜夜写清愁。”这是一个穷酸的诗人对俗世的一种解释，谁能理解青灯孤影的高尚追求呢？说到读书人，与陆游同时代的学者叶采有一首《暮春即事》：“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是写读书人读书之余读不下去了不愿意读了的超雅脱俗之“闲”，宁静的书房一人读书，人在书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有充实也有寂寥。瓦檐上行走的麻雀影子映在书案上，随风吹进窗里的杨花飘落在砚池上。这是以动写静，让人孤寂中体验到空气的压力。“闲”字的出现是有哲学意义的，它映照了俗世的忙碌，这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元人陈草庵的《山坡羊·叹世》：“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所以这种“闲”就有了人生的惬意在。“闲坐小窗读《周易》”，这个闲人，其实是个有追求的读书人，到了书人相伴人书一体的境界，“不知春去几多时”才会推进一层，拓展了全诗的时间容量，使这种孤寂上升到了美学范畴和画的意境。《周易》的哲学思想是理学的理论基础，诗人通过这一细节，不着痕迹地透露了全诗的主旨。当诗人全身心地沉浸在理学世界中的时候，内心世界一片从容，一片自然和乐，世间万物都不能进入他的意识。

宋末词人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说的“闲”，其实是“闲愁”：“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上阕写敏感的词人乘船阻雪于荆溪闲着没事想心事。白鸥栖息水滨，形象飘逸，出现在荆溪泊舟的背景中，与孤舟闲影相映成趣。借助白鸥劈斩开篇构思设问，将孤舟主人的停泊究竟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这个问题，极其简明地用“是身留，是心留”来概括，“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的反问，就容易理解这“闲”中，自有人生的烦事相扰。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写身留，描绘了孤舟中的冷清，一个“闲”字，刻画了他对着缄默的身影孤寂地发愣的静态，突出了一个“孤”字。在这一动一静之中，渲染了“冷清清”的环境也是心境。人在孤寂的时候，自然感伤“忆旧游”的怀旧思绪，这倒合了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下阕回忆把闲愁推到了高潮。由于“泊孤舟”的冷清所引起的寻梦的思绪，“梦也梦也”一再地努力入梦却没有成功。好梦难寻，终于重新坠入冷清的现实──只见荆溪寒水空自流。这一跌一荡的笔下波澜，渲染了主人公翻腾的思绪，这被迫滞留中的闲愁也漏了底端。“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结尾也是结果陷入了深沉的愁思，梅花这一高洁的形象与开首白鸥有同工之妙。蒋捷的另一首《喜迁莺·金村阻风》中也有个“闲”：“风涛如此，被闲鸥诮我，君行良苦”，虽然同样都借助了白鸥，却显得更俏皮更有闲趣。

赵师秀是“永嘉四灵”中较出色的诗人，诗学姚合、贾岛，尊姚、贾为“二妙”。其诗七绝《约客》写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其中也有个“闲”字，这是等人等得不耐烦的无聊之“闲”，中国人“人和”的功夫十分了得，这自我调和的哲学还是比叔本华来得高明。

这是赵师秀的特“秀”之作。该诗写诗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独自期客的情景。乡村梅雨连绵，池塘蛙声一片，夏夜雨天热闹非凡。这很容易激发读者的共鸣，梅雨连绵出行不便十分容易令人烦闷，更何况感情丰富思维敏感的文人墨客。这种烦闷的情绪闷到极处自然要找一个释放口。我小时候在东北老家，秋雨连绵那时候我们家连个收音机都没有，哥哥姐姐们就出去找伙伴玩扑克下象棋，父亲就冒雨到邻村的供销社打酒喝，回来就点咸菜摊个鸡蛋边喝边口中念念有词：“下雨天喝酒天哪！”纳鞋底的妈妈接过话来说：“我就不信你能把这天喝晴喽？”爸说：“天也不听我的，倒是喝不晴喽，我倒想把我的天我们家的天喝晴喽！”说着顺手把坐在他腿边的我抱进怀里，往我嘴里塞了一口鸡蛋。我妈美滋滋地笑了，我美滋滋地笑了，我们家的天就晴了。

赵诗中的“家家雨”是对不能如期赴约友人的一种宽容，也是诗人的无奈；“处处蛙”衬托了诗人落寞烦闷焦躁的心境。“有约不来过夜半”寓含了诗人望穿双眼的期盼。“闲敲棋子落灯花”，“闲”字的精妙在于有“敲”字铺垫，这一动作细节更是让人们十分真切地读出了诗人内心百无聊赖的孤寂。只是由于有前两句清新恬静、和谐美妙的乡村之景的渲染，才使读者感受到诗人内心又是那么地坦然和平静，对友人的责备又是那么地轻描淡写。其实这也是闲愁，这是中国哲学的中和思想。问题是诗人竟能在这烦躁的心绪底色里，轻易地调和化解闲愁，而信手就理出一首绝妙的诗来，让无数后来者也用它排解连绵细雨孤寂中的一片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