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火车站
挂 钟
挂钟在火车站的上空,它是秘密的心脏。也是我的。
我是一个送行的人,我也是那个远行的人。
我一声一声的心跳,洪亮有力,敲响在火车站的上空。
所有的人,送行的人,正要远行的人,既不送行也不远行的人,都在倾听我心脏的敲击。当,当,当。他们都听到它那金属质地的声音。
在火车站,是我把心脏挂在了高处,高处。
是我的心脏,在准确地传达着离别的旨意。是我的心脏的跳动,将会把人群分开:一半离去,一半留下。
是我的心脏在高处发言。
是我的指针;一支指着离情,一支指着别意。还有一根在摇摆,始终无法安定。
是我的心脏在输送他们。就像输送一滴滴血液。他们都是大地的血液。流淌在火车的血管里。
我输送他们,就像输送我自己。
我是一个人:一个送别的人,一个远行的人。
送别,我把我自己送给了别人。在火车站。
我是把心脏挂在火车站高处的人。
我注视着浩荡的人群:我是他们全部,送别的人,留守的人,我承载着他们全部的情感。
汽笛鸣响,我的心脏因沉重而下滑。
火车站开始慢慢下沉,在生活中,在所有人的心脏里。
售票大厅
售票大厅是火车站的胸腔,是火车站最重要的位置。
它有很多个心室,分管着很多条路线。
作为流动的我们,我们必须要在它那里获得一条路线,获得通向远方的凭证。
(就像我们,在母亲的体内,获取了生命,也就获取了来到这个世界的凭证。)
我们排成了一列列,依着顺序,去获取我们通向目的地的凭证。
当然,我们必须付出:
获得通向理想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孤独和求索;获得通往爱情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感情和玫瑰的花束;获取通向正义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天平和良心;获取通向真理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热血和牺牲……
也有的人付出贪婪,获取通向罪恶的凭证,最终他会一去不回。
也有的人付出卑鄙,获得通向丑陋的凭证,最终他会面目全非。
也有的人付出欲望,获得通向悔恨的凭证,最终他会乘一辆返程的火车回来。
……
也许,更多的人和我一样,来到售票的窗口,购买两个站点:幸福和梦想。
结果发现,它们并不在同一条路线上。
检票口
必须给检票口立下命令:仔细检验票证。
只允许通行:理想,梦幻,追求,正义,真理,良心,公平,精神,悲悯……这些路线的旅行者。
检票员必须借助电子高科技产品,检查所有人的身体和物品。并用一双火眼金睛查验票据。
绝不允许有丑陋,阴暗,虚假,仇恨,痛苦,卑鄙,罪恶……通过检票口。
从这种意义上说,检票口是极其重要的。它纯洁着我们的队伍,让一切不好的事物都阻挡在我们的起点:检票口。
就如它让我们的脉管里的血液,不会含有细菌和病毒。让我们的血管永远流淌着纯净的血液。
经历检票口后,一支纯净的,纯洁的,纯正的大军,登上生活的列车。我们都放下心来。
然而,在长久的行驶中,我们逐渐发现,慢慢发现:车厢的人群中,依然存在丑陋,虚假,仇恨,罪恶……他们依然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有时,他就在你的身边。
那么,谁是我们中间,背叛的人?
候车室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它容纳了祖国辽阔的版图:四川、重庆、湖南、湖北、河南、河北、新疆、内蒙……
所有的旅客都带着自己的省份在行走,我和一个陌生的、肩扛蛇皮口袋的人擦肩而过,实际上我是在和一个辽阔的省份擦肩而过。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在这里,所有的疆域是浓缩在一起,大家相互接触,可能就是新疆的雪山挨着四川的丘陵,青海的高原挨着浙江的河流,可能是上海的楼房挨着江西的村庄,北京的宫墙挨着广东的海港……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着巨大的省份,当我夹在两个之间,我可能就是夹在黄河和长江的波涛之间。
我在候车室中走动:我可以看到天山的牛羊,草原的马匹,高原的青稞,黄河边的白菜,秦岭的草木,江淮的稻谷……你热爱候车室的每一个人,热爱他们身上的汗味、烟味、香水味……就这样,我就热爱了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我热爱候车室的人,这些大地上的人,这些浩大的、带着自己的省份行走的人。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我热爱候车室,我热爱候车室里每一个奔忙的、游走的人。包括我自己。
因为就是他们,组成了祖国的全部。
站 台
一
一个面色潮红的人,坐在阳光下,落叶在飘落,他在咳嗽。
一声一声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像一列火车驶出了他的身体。
这一列火车载着唯一的旅客。
载着他的疾病,奔驰在灿烂的阳光下:这列火车的铁轨就是他的声带。然而,这列火车仿佛永远在行驶,始终没有到达。车上的旅客仿佛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旅行者。
他携带的行李箱就是药袋。
对此,他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这辆火车的出发,他只有在它的旅行箱里不停地添加芍药、白术、甘草、西比林……
他又是一个可怜的送行的人,他送走的是他自己。
而在一陣咳嗽的间隙,就是一阵喘息:这是列车停靠的站台。20分钟,10分钟,8分钟,3分钟,2分钟……列车将再度出发。
而在喘息的站台上,他潮红的脸,不断凋零。
二
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辆火车,一辆永远向前的火车。
我们的年龄就是一个站台。
但火车却在每一个站台都不会停下,一刻也不停。
只有我们知道,它一旦停下,那个站台就是终点站。
即使在路上也是如此,它会把停止的地方变成终点站。
因此,火车在穿越每一个站台,一刻不停。
它每穿越一个站台,就老去一层,直到它浑身锈迹斑斑。
就像我们看到,一个在树下椅子上的老人,他已历尽沧桑。
车站的清洁工
一
一辆火车顶着落日,驶进了他的身体。
一片斑斓。他的身体上绣满了黄金的虎纹。
然后暮色来临。黑夜一丝一丝地抽尽了他身体里的光线。
就像火车,抽走了那些远行的人。
然后是,回归抽走了那些送行的人。
只有他,不是远行的人,不是送行的人,也不是迎接的人。在火车到达或离开的时候,站台不属于他,站台属于那些远行的人、送行的人、迎接的人、回归的人。
而此时,车站上的悲欢离合、离情别意,在暮色里渐渐沉寂。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站台,没有离开。
它的空空荡荡,刚好对应了他身体的空虚。
二
他身体就是一个空空的站台。
所有的人都在他的身体里,坐着火车出走。他的儿子,坐着火车,去了南方,在波涛和浪花之间,寄居他的梦想;他的女儿,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把生活的铁轨,摆上烤羊肉串的摊上。他的父亲,(他本来是开着一辆长长的火车,而最后,他开着开着,就开走了火车头,剩下车厢,遗留在路途中。而他毫不察觉,一往无前地开着。)而今他开着坟墓的火车头,在暮色中独自远去了。他的妻子,用一張离婚的站台票,混上别人的火车。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也是一个漫长岁月的一个站台。
而今,他在清扫站台,他也在清扫自己的身体。
他清扫走一方手帕上的泪痕,一缕发丝上的柔情;他清扫出两个人的拥抱,迎接时的欢欣。有时,他会扫出遗落的粘满口红的半个吻;他会扫出两声咳嗽,一碗苦涩;他会扫出死亡的暗影。而今他已清扫一空,他的身体里,住满了风声。
他再也不会有一人可以送了,唯一可送的就是自己。而他不会,也从不想乘坐火车周游世界。
生活已是足够的辽阔,他已经疲惫不堪,而生活的边界,他似乎还没有触摸到。
他的身体是一个站台,他和火车有着无言的默契,每一次火车出发,他就会掉下一根头发。
仿佛无数的火车都是从他的脑门上开走。
他的脑门越来越空,就在现在,他开阔的脑门,就像午夜的火车站台,蓄满了秋风般的寂寥。
颤 动
挂钟敲响,它的指针在颤动
离别的时间在颤动
将要被划分的人群在颤动
火车在颤动,火车头在颤动,而地上的
铁轨将要承受爱和泪水的颤动
乌鸦在圆形的尖顶上颤动
而最高处的云朵,它像风的包裹一样
在明亮的光线上颤动
阶梯因匆忙的脚步而颤动
站台在颤动,站台边的一句叹息因站不稳而颤动
候车室在一张车票上颤动
验票钳在通行的票根上颤动
相爱的人,他唇边的吻在颤动,他的
青春、他的爱情在拥抱中颤动
理想和梦幻,在相送的亲人的手臂上颤动
叮嘱,思念因离别的压力在颤动
告别在手中颤动,心灵在颤动
火车在颤动,在时代严肃的审视中颤动
在火车提速的颤动中,我们将缓慢地过完一生
旅行者
行李箱
一
我很惊讶,行李箱将自己的道路隐藏在自己的腹部。
当我拉开收缩杆,两根铁轨就展现出来,而箱子爬在铁轨的上面。
他更像一个即将远行的火车厢。
它趴着的样子很可笑。像只癞蛤蟆。
其实,旅行者就像旅行箱一样,我们远行,就像从身体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比如公路、铁路、水路、航路。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藏着一条条道路。
只是有些道路,我们从未拉出来过。
二
而有时他会把自己的道路竖起来,仿佛是他在举着道路在行走。
或者是举着一架天梯,但他不知道把梯子的上头搁在哪儿。
他很想把梯子靠在一片云朵上,但云朵总是飘浮不定。
因此,他只能举着梯子,在大地上走来走去。
他永远都不知道把天梯放在哪个位置。
这也是他永远不能,爬上天堂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的梯子太短了,这个原因,它永远不知道,你也不例外 。)
它举着梯子,在大地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那可疑的支撑点。
它的样子非常可笑。
就像你此时看到我样子,举着双手,向天空,向生活投降的样子。
三
我拖着行李箱,在火车站的水泥地上隆隆走过。
我的中年时光,就在地上发出嗞嗞的声音。
向左走,向右走,在中间站立不动。我控制着行李箱。
行李箱在我的身后,就像我的影子,就像我的,不能摆脱的命运。
我拖着它,四处游荡。
然后,我看到,我前面的人,也拖着行李箱在行走。
我感觉到,仿佛是行李箱,在驱赶这个可怜的人。
在行李箱眼里,也许我们本身就是行李箱,不过是走在了前面。
我们和行李箱,互为行李,在世界上。
四
我打开行李箱,我在考虑,我应当带走什么?
古老的房屋,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应当带走那房屋正中墙壁上的神像和祖先暗淡的眼神,他们将在我漫长的旅途上,共同庇护我。
我应当带走母亲的一丝白发,它上面的焦虑,充满我狭小的箱子。说实在的,我担心它会在旅途中,渐渐改变一些事物。
(的确,我最后在火车上,看着这样的情景:
它的焦虑逐渐扩展,扩展到车厢的其他的人身体上,让他们,也充满了焦虑。
渐渐的,整个车厢也焦虑起来,焦虑仍然在扩展,渐渐地,一列火车也焦虑起来。慢慢地,两根铁轨,也焦虑起来。
于是,一列焦虑的火车,奔驰在焦虑的铁轨上。
它的奔馳,使沿途的树木、村庄、山梁也焦虑起来;它的奔驰,使一路上浓烈的暮色也焦虑起来。
因为一个母亲的焦虑,整个大地也焦虑起来。)
我应当带走是父亲的喘息,他的胸脯起伏不停,从前他身体强壮,脾气很大,就像一辆火车,嘶叫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屏住呼吸,聆听着,充满了敬畏。就像现在,听到火车的到来,我们的身体会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我只能带走他的喘息,让我对有些事物,仍然充满了敬畏。
我应当带走的是妻子的眼角的一滴泪,它像一盏灯,含在了妻子的眼角。
我看到一根线,也许是时光,也许是一缕夕光,穿过了一盏盏灯。我看到了,是一辆火车,在晶莹的泪水中穿行。真细小的火车啊,穿越了无数的泪珠,穿越了无数的光芒。
火车就像长了翅膀一样。
而它的沉重,将使两个人的生活,开始倾斜。
我还要带走小儿的笑声,他太小了,刚刚游玩归来,他还不懂离别的巨大。
我把他的笑声藏在小小的一角,也许在孤寂的夜晚,它会慰藉我的心灵。
我应当带走故乡的一缕炊烟,墙角的一声犬吠,桑树上的一声鸡啼,水边的一只浮鸭。
我应当带走桃花的红,李花的白,青草的绿……
他们共同构成了我的村庄。
最后我应当带走我的灵魂,放在箱子的最上面。
每当我打开箱子,我最先面对的,就是它。
五
一只行李箱,在世界里游走。
相对于整个世界,它太细小了。
它就像世界眼里的一粒沙子,微不足道,却常常使它含着泪水。
相对于奔驰的火车,它又太缓慢了。
在火车的快中,它隐藏着自己的慢。
它更像一只蜗牛,不过是把生活背在背上——
那是一个人的生存,是一个人的活路。
它的拉杆,更像蜗牛的两只触角。只不过,它更坚硬,更粗粝,它的感觉已经迟钝。
如果它缩回的时候,它一定是把卑微、痛苦、悲伤、劳累、艰辛、屈辱……缩回来,隐藏在自己的腹下。
六
当我一按把手上的按钮,“吱啦”,箱子的拉杆出来了。
我拖着箱子行走。
然而,我感觉到,我的身体,也有轻微的一声“吱啦”,我知道,有人,从我的身体里,也拉出了拉杆,拖着我满世界地行走。
这个拉杆:由理想和命运组成。
遗憾的是,我看不到,也捉不住
高处的那一只手。
七
我的旅行箱是支钢笔。
它携带的唯一行李是墨水。它或许就是一个小型的黑夜。
它将通向心灵的国度,它将用黑暗交换光明。
它沿途撒下的是暮色和炊烟。
撒下火车的鸣叫和黎明的鸡啼。
它不停地经受磨砺,在生活粗糙的轨道上。
它笔尖上镶嵌着的金属材料是:理想
它因苦难的磨砺,而熠熠生辉。
食品袋
我们去赶火车。
我们将在火车上度过漫长的时间。
我们必须准备食物:矿泉水、饼干、苹果、香蕉或梨、八宝粥、方便面……
我们都把这些用袋子装好,放在外面,易于取放。它们终将被我们隐蔽的胃,消耗一空。
它们是我们的胃的外在表现。或者说是饥饿的一种外化形式。
而我也要带上我的食品袋。
我要带上:爱情,这纯净的矿泉水;理想,四四方方的,经过追求压缩的饼干;亲情,这家乡树枝上高挂的苹果和香蕉。梦幻,这岁月密封中的八宝粥;信念,这经过生活蒸煮的易碎的方便面……
我把它们放在食品袋中,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中,它们都是易于消耗的物品!
旅行者
一
我是一个秘密的旅行者。我的旅行在黑暗中。我的行车灯是台灯。
我的站台是写字台。
我只有一个站台,它是我的出发点,又是我的终点,以是我中途路过的站点。
它是我今生面对的唯一的站台。
然而,我几乎对世界一无所知,我的旅行从盲目开始,往往又从盲目结束。
我运行的轨道,就是稿纸上的横格。
我换过一行,又换过一行。
从这头到那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在笔头与纸的沙沙声里,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粗陋,恍惚,真切中透出不真切。
犹如火车在大地上行驶的铿锵声,就是对黑夜的阐释。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
二
题记:11月11日,被称为光棍节,2005年11月11日,诗人周建歧在家中自杀。
两组铁轨在延伸,它们没有交会的地方。因为它们太短了。
你就在两个11中间走着,思考着。
你是孤独的。今天是光棍的节日,很显然,你是光棍中最光棍的一个。
而诗歌也是一无所有的光棍。
你和诗歌的结合,叠加出一个更大的光棍,就像孤独与孤独相加,得出更大的孤独。
在热闹的酒席之间,你实际上已经在远离,架着你的双腿,这被称为11号的车。
我们怀念着你,在纸灰、呼告、酒席之间怀念着你。
而你平静地坐在我们中间,注视着我们。
两行目光,犹如两条平行线,或者说就是两个1——11。
把我们夹在中间,用生和死挤压着我们。
而你,就曾经寻找生与死的衔接点,秘密中的联结。
你最终找到了,两条道路交结在一起——上吊绳索下端的弧形。
你的颈项就搁在那里。
也许,没有人能了解你。
火 车
火 车
一
在这提速的时代,我却过着缓慢的生活。
我沿着火车头开始,一节一节地向后走,火车在飞速前进,而我在車内,在一节一节地往后走。在火车的飞速前进中,隐藏着我的后退。
每走一节车厢,都要耗费我很多时间。
在第一节车厢里,我在出逃。我运用了整整半年时间。
我用了半年时间,来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自己生活的小城,离开自己谋生的学校。
我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离开了自己的妻儿。我用半年的时间,来完成一次10分钟的离别。
然后,我来到一个车厢。这是一个学校,我发现,我在这里度过了12年。10年,浪子回头,黄金变色。然而,我在那里没有移动。
只有学校,在变化。由破旧的木房、平房变成了高大堂皇的教学楼。上课、下课的钟声由一块悬挂的钢轨,换成了电铃的乐声。
而我就在这里度过了10年,我不知道,这10年是否有效。
(当我在垂暮之年,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有多少年月日是有效的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最令我们沮丧的是,也许我们认为,没有一天是有效的。)
我走到了下一节车厢。我看到了,这是一个村庄。走过这节车厢,我用了13年。我发现,我生活的疆域,不过是一本课本。它的宽广:长19CM 宽13CM。在这书中,我不断将自己的生活加减乘除。最终由科学家、作家、诗人、富翁、官员,变成一个乡村教师。
然后,我走到童年这节车厢:我耗费了7年的时间,但我看到的是空空如也,我的童年仿佛空空荡荡,整个童年,我记起的事情很少很少,有时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最后我向后走到了车尾,这是一节最小的车厢,它就是子宫,我在里面耗费了10个月的时间。
它是我一生缓慢的开始。
现在我置身于黑暗中。我要慢慢地熟悉这些黑暗。从最初的受精卵到小小的胚胎,再到一个完整的婴孩。我慢慢地熟悉了每一点黑暗。
当我出生,我已经衰老,我已历尽沧桑。
在火车的飞速前进中,我缓慢地热爱着这子宫的黑暗,我感觉到,它比我的一生还要丰厚,也更加虚无。
二
一个车站,就是一个肉体。
而一列火车,就是从站台上,撕裂下来的一段肉体。
是硬生生地从站台上撕裂出来。
被不断地带远。
它的鸣响的汽笛,就是疼痛,是血肉模糊,湿漉漉的疼痛。
是分离的疼痛。
在广阔的大地上,一段被撕裂的肉体,急驰而去。
三
在火车的快速中,隐藏着我的缓慢。
我要缓慢地热爱:
这些透过车窗的日光。我把它们分成一束束光线,甚至分成一个个粒子来热爱。
只有这样,我才能耗尽它们全部的光明,接受他们全部的光阴,而不会漏失一点一滴。我知道,它们一会儿就要消散在黑暗中。
这些汽笛。我热爱它们的每一段鸣声,我要热爱它们每一粒音符。
我热爱它们的音频,强度。
有时,我就附着在每一粒音符上,热爱它们。
我要缓慢地热爱:
这些分离的时光。我要把一小时分成60分钟,一分钟分成60秒……来热爱。
我要热爱细小的时间。
就像热爱妻子的泪水,我就分成一滴滴的来热爱。
我要缓慢地热爱,这火车飞驰的速度。
我要一节一节铁轨地热爱,甚至我不会一公里一公里地热爱,也不会一米一米地热爱,我要跟随火车,一厘米一厘米地热爱。
在火车快速中,我会保持缓慢的爱。
在我缓慢的爱中,我飞快地度过了一生。
钢 轨
一
在我的学校,悬挂着一根钢轨。
它被一根粗壮的铁丝,悬挂在一棵榕树的枝上。
它是铁路的一部分,孤单的一部分。
在一天早上,我看到它,浑身沾满露水,泛着孤寂的光。
一点一点晶莹的露水,像极了一点点泪水。
在那个早上,我看到了钢轨身上的泪水,使我瞬间相信了,钢铁也会哭泣。
我相信,迫使它哭泣的是,孤寂,是它内在的孤寂。
是一条铁路的孤寂。
我知道,在它满身的铁锈的皮肤下,仍然埋藏着它的梦想和期待。那些汽笛、人声,那些旅途和奔驰,那些压迫和沉重。
那些离别和相聚。
也许,一块遗弃的钢轨的悲哀和痛苦我并不能完全体会。
但我看到了它的哭泣,看到了它晶莹剔透的泪水,这就已经足够。
二
当,当,当。
一块钢铁作为钢铁,在敲打中醒来。
它用另一块铁,来提醒自己。
它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是的,就像我们,深刻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
是痛苦,一次又一次确认我们,真实地活着。
而幸福转瞬即逝,常被我们忽略。
(或者说,是痛苦才会让我们将细小的幸福牢记。)
当,当,当。
当我抚摸着这根钢轨,我惊讶地看到,在被经常敲打的地方,也形成了伤痕。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伤疤。
我感受到它的战栗,一块钢铁的战栗。
三
最轻的抚摸,也可触及最深的战栗。
四
当,当,当。
一列声音,沿着钢轨在奔跑。
在往上奔跑,这是一列声音的列车
它沿着断裂,短暂的钢轨奔跑
它们不知道旅途是那样短暂,没有终点
它们仍然沿着钢轨向上奔跑
前仆后继地奔跑,绝望地奔跑
它们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最终声音,跑出了钢轨
我看见,它们消失在空阔的虚无中。
五
永远没有向上奔跑的火车。
但有竖直向上的铁轨,一条被悬挂起来的
单身的铁轨。
它是一条铁路的一半,它的另一半是看不见的,隐藏在空气中。
它是残缺的、不完整的铁路。
半边的铁路。
你也许会遇到这种情况,当你开着火车前进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足下的铁路,只有半条铁轨。
你肯定会遇到这种情况。
然而,对于悬挂起来的铁轨来讲,它的悲哀在于,没有一辆火车是向上奔驰的。
它的绝望在于:没有一个人会坐着火车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