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 棻
4、不确定时空。
例如川剧《尘埃落定》一段戏:
【土司出现在舞台某处定点光中:“哈哈哈......”
帮 腔傻子干得真漂亮,
土 司 (唱)竟然要把土司当。
哈哈哈!想起来了!倒是特派员说得对,傻子并不是傻子。只不过,傻子不傻了,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向观众)你们说,傻子不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有观众说“是好事”)好事?唔,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要好好想一想。(隐去)
【太太出现在舞台另一处定点光中:“嘻嘻嘻......”
帮 腔我的儿子他不傻,
太 太 (唱)心里笑开一朵花,笑开一朵花。
是嘛!像我这样的女人,怎会生出傻儿子呢?现在,他是茸贡土司的女婿。(对观众说悄悄话)等茸贡死了,我儿子就是土司。嗨呀,我恨不得茸贡快点死!我好跟傻子住到茸贡的领地上,再不受大少爷的欺负。(隐去)【追光中,哥哥出现在中场。他手提酒坛。
哥 哥 (念)可恨傻子施诡计,
他变高来我变低。
傻子利用看家的机会,让我变得不如他。只怕他还想当我麦其家的土司!我绝不容
他!绝不容他!(喝酒)
【央宗上,进入追光。
央 宗 (讥讽)你就用喝酒——来和傻子斗吗?
哥 哥 你说我怎么办?现在,我又不能杀他。
央 宗 难怪你阿爸说你有勇无谋。
这里的时空是不确定的。说不清这几个人何时何地这样说、这样想、这样做。传统戏中的这种情况,用人物一个个“过场”来表现。但三人“过场”需要时间,还免不得锣鼓迎上送下,戏就难以紧凑了。所以,还是“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的“不确定时空”方便。在灯光的一明一暗之间,剧情已干净利落地向前发展。
5、压缩性时空。
例如川剧现代戏《都督夫人董竹君》的开场:
【在都市的夜色中,老夫人(老年董竹君)缓步走出。
帮 腔二十世纪余三载,
风烛残年又归来。
亦喜亦悲多感慨,
老夫人 (念)似梦非梦……
帮 腔似梦非梦独徘徊。
老夫人 (喃喃地)这就是我魂牵梦绕的锦江饭店……(仰首而望)整整六十年了……我的生命中,如果没有那个又爱我、又恨我的男人,上海这地方,会不会有这个用四川成都的锦江命名的、锦江饭店呢……
【响起一声热情的呼唤:“竹君!”随声亮起定点光。夏之时出现在灯光中(定格)。
老夫人他,就是我的丈夫夏之时,一个四川人。辛亥革命中,他在重庆当了革命军的副都督。后来,袁世凯悬赏三万大洋捉拿他。他逃亡到上海,认识了我。那时,我是青楼中一个卖唱的小姑娘……
夏之时 (温情地)竹君,我是真心爱你。我一定会凑足银子把你赎出去。你要相信我。
【定点光灭。夏之时隐去。
老夫人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但是,我不愿被他用银子赎出去……我要自己逃出去……自己逃出去!
帮 腔星月无光天地暗……【追光照见董竹君(亮相)。
帮 腔出逃机会在眼前。
【老夫人隐去。董竹君圆场。
【打手们执电筒上,追赶过场。(打手们与董竹君形成独舞与群舞)
【打手们下。董竹君圆场止步,向内叫:“之时……”
【满台灯亮。地点:西式大厅。
【夏之时疾步上。他惊诧地叫了声“竹君”,便奔去把摇晃欲倒的董竹君托住。
夏之时 竹君,竹君……深更半夜,你怎么来了?
董竹君 (逐渐缓过气来)我……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
夏之时 (不敢置信)逃出来了……你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我说过,我一定会筹集银子把你赎出来。难道,你信不过我?
董竹君 信得过。信得过。但是,我不愿意你拿银子去赎我。
夏之时 为什么?
董竹君 以后,我怕你会说:“董竹君,你是我花钱买来的!”
这里的时空不仅是“动态”的,更是把六十年前与六十年后的时空压缩到一起,极其简洁地介绍了极其复杂的剧情,这是“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的优势。
“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虽然是一种可以“通用”的形态,但并不是一种刻板的模式。以上为各种“时空”举个例子并取个名字,只是为了说明某个现象。例子举不完,名字取不清。不同的剧目中的时空到底怎么个自由法,全看剧本怎么写、导演怎么用了。尤其在“细部”上,“千差万别”一词都不够形容。且看《十面埋伏》里的这个“细部”:
刘 邦 (厉声)韩信谋反,如何处置?
王侯们 (一愣之后,声音由小而大)杀?杀。杀!
【全台灯灭。众人定格。
【两束追光从舞台左右分别照着萧何、陈平二人。二人快步直趋台前,各自面向观众(追光只照二人的上半身)。
萧 何 (自语)韩信怎会谋反?
陈 平 (自语)宫中何来密信?
萧 何 (自语)谋反有何凭证?
陈 平 (自语)无证岂可轻信?
萧 何 (自语)为何便言处置?
陈 平 (自语)难道别有用心?
萧、陈 (同语)此事非同小可。
还需见机而行。
【萧何、陈平转身,疾步归位。
【台上灯光与众人复原。
这里借用了影视镜头的“定格”和“特写”。当骤灭的灯光将刘邦等人定格在黑暗中时,骤亮的追光将萧何与陈平从舞台后部“拉”到舞台前沿。这时,观众只能清楚看见萧、陈二人的上半身,完全相当于影视中的“特写”。二人向观众“自语”道出“心声”,也相当于影视为人物特写配的“画外音”。我在剧本中常用“特写”,但却没有一处相同。
这种所谓“特写”,若在传统的“一桌二椅”空台中,也可以让萧何、陈平各自“旁白”。但那样的“旁白”肯定不如这样的“特写”来得刺激、突出、有趣。
“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倚重灯光。但灯光时明时暗要十分讲究!若不小心会形成“鬼眨眼”,会把完整的戏剧场面切割成碎片让观众感到厌烦,那就得不偿失了。
总之,“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的剧本样式和演出形态,有着魔幻般无限可能的空间和时间。实践已经证明,突破了舞台的时空制约,便可扩大戏曲的容量,便能运用更多的手法,便会加快戏曲的节奏,便可表现更为复杂的人事。毋庸置疑,“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有利于加强戏曲的可视性、可听性、可思性,从而大大增加戏曲的审美信息量。这,正是我期望达到的效果。
“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对编剧和导演都有较高的要求。
它要求编剧的文本提供“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的结构。需要编剧在熟知舞台规律的前提下,考虑到段落之间的平滑衔接,考虑到戏曲的虚拟性、程式性等表演的可能性,以及“蒙太奇”式的速度怎样给演员换妆、装置换景等留下足够的时间。可以说,剧本在尚未投排之前,编剧便要对未来的舞台呈现大体了然于胸。所以,才有评论家的“立体思维”之说。
到了二度创作中,“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不但要求导演是这种剧本样式的“欣赏者”“支持者”,还必须是这种舞台演出形态的“完善者”“提升者”。一句话,这种“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的剧目,到最后一定是编剧与导演“合谋”的产物。
倘若剧本不曾提供这样的结构,单凭导演的二度创作,很难排出一个“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的剧目。反之,如果导演不接纳这种结构的剧本,不愿与编剧“合谋”,不肯在二度创作中努力去完善和提升,使该剧最后有一个完美的演出形态。那么,纵然文本具有了这样的艺术品质,舞台呈现恐怕也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用心构建“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只是为了自己创作时多一种选择,也希望给戏曲增加一种演出形态。所以在有了“无场次现代空台艺术”后,我并未排斥任何其他演出形态。我认为,现代的戏剧艺术应该是多元的,应该根据题材来选择最适合它的演出形态。比如我的戏,有的还是“一桌二椅”的,有的却连“一桌二椅”都没有。有的无场次,有的有场次,还有“有场次”和“无场次”的综合运用。另外有些戏,我都不知把它归入哪个形态合适了。
不论是“突破古人”还是“突破自己”,还是“构建新形态”,我的剧本样式和演出形态对传统戏曲来说,改变的幅度均可谓不小。但迄今没人说它们不是戏曲,有的甚至被誉为戏曲的经典。因为这些剧目的创新,都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的创新,都是遵循着戏曲“流变与转型”的发展规律。
中国戏曲从诞生之时起,就处于流变与转型中。流变,指较长时期内不断的微变与渐变;转型,指较短时期内面貌一新的巨变。
中国戏曲的产生若从十二世纪算起,从一人唱的金院本和二人对唱的温州戏,发展到十三世纪北曲作家群关、王、马、白、郑的出现,与南曲剧目群《荆》《刘》《拜》《杀》的盛行,可算作第一次转型,即戏曲由雏形转入成型。第二次转型开始于南宋,是北曲、南曲的渐渐融合,历经明、清两朝漫长的发展。这时,剧中多种角色都可以唱,各地驳杂的声腔也形成为梆子、皮黄、高腔三大系统。第三次转型以徽班进京为前奏,到京剧诞生为完成。这次转型把戏曲艺术唱、做、念、打的形式美推向高峰,并突破了“三小戏”“传奇剧”为主的局面,涌现出大批新编历史剧。第四次转型从延安的平剧《逼上梁山》开始,经1952年国务院关于戏曲改革的“五五指示”,中国戏曲出现了它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伴随着党的领导渗透到剧团中和剧团的普遍国有化,伴随着剧团从跑江湖以谋生为目的的流动性演出,到剧团进入剧场以宣传教育为目的的固定性演出,中国戏曲从内容到形式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最为复杂的转型。当历史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批“探索性戏曲”的出现宣告了:中国戏曲又进入了第五次转型期。
以上所谓“五次转型”,只是我个人一种大而化之的认识,一种便于论述的概括。不管这种概括是否精准,一部中国戏曲史就是一部流变与转型的历史,却是不争的事实。
转型,不但表现在戏曲自身的面貌上,还表现在演出方式及演出手段上。比如,演出的场地从村社的场院到市镇的勾栏,到舞台,再到剧场。又比如,舞台美术从一桌二椅到布景或“机关布景”,到现代声、光等科技的运用;伴奏从简单的一两样乐器到多样乐器,到包括西洋管弦乐在内的大型乐队等等。如果上述看法大致可以成立,那也就可以说,戏曲的生存离不开发展,而发展少不了转型。(注:1994年《上海戏剧》第一期有本人之文详论《戏曲的转型与转型的戏曲》)
700多年来,戏曲与时俱进地流变着、转型着,却始终不曾失落自己,因为它“万变不离其宗”。这“宗”,就是该事物之所以成为该事物之特性。失去特性,该事物就不再成其为该事物。就像排球必须隔着网子打,足球必须用脚往球门里踢一样。戏曲的“宗”,就是戏曲的美学特征,是戏曲不同于话剧、舞剧、歌剧等其它舞台艺术的“美学特性”。我将这特征概括为: 虚拟性、程式性、综合性、节奏性、时空自由性。
上述五性通一性——写意性。
戏曲艺术的这些美学特征,700多年来贯穿在每个戏的剧本创作中和舞台演出中。我们写戏曲剧本时,就要把上述美学特征考虑到剧本结构里。
懂得了“戏曲的美学特征”,还要懂得“戏曲的可变因素和不变因素”。这个问题,我曾在1984年《振兴戏曲的思考》一文中谈到。(见《戏曲研究》第17期)
我认为,戏曲的不变因素,就是它的虚拟性、程式性、综合性、节奏性、时空自由性。戏曲因“虚拟性”造就“综合性”,因“综合性”导致“程式性”,因“程式性”需要“节奏性”。又因为“虚拟”“程式”“节奏”“综合”等表演方法与实际生活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于是有了“时空自由性”。最后,总体呈现为“写意性”。所以,写意的程式性、节奏性是戏曲美学的核心;是戏曲的方法体系、艺术特色;也是戏曲作家、演员、观众三者之间的一种默契,它决定了戏曲之所以成为戏曲。所以,那些话剧加唱的戏也少不了用锣鼓,它要用锣鼓来吊住一点“节奏性”,以显示这个戏还是戏曲。如果连锣鼓和那一点“节奏性”都没有了,观众就会认为它是“中国歌剧”,如《洪湖赤卫队》《红珊瑚》《江姐》之类,而不认为它是戏曲了。
话剧有时也说“写意”。但话剧的写意,是从“写实”的根上生长出来的“意境”。而戏曲的写意,从根本上来自“虚拟”。
1987年,我在《关于“探索性戏曲”的独白》一文中,提出过探索有“边界”。那时的认识虽然没有后来明确,可是我已说到:“在引进话剧、舞蹈等姊妹艺术或西方现代派戏剧手法时,须坚持戏曲美学的写意特征如节奏化、程式化等,万不可越过‘边界’,让戏曲与别的艺术门类融合,从而消失了戏曲自己。”以后,随着实践经验的增多,这个观点我也更加明确和坚定。
戏曲既有上述那么多的“不变因素”,可是700多年来,它又一直在变化着。这是因为,戏曲的艺术基因中,还有“可变因素”。我认为,戏曲的“可变因素”是:
1、思想内容。戏曲的思想必须与时俱进。作品内容的当代性,决定戏曲作品能否引起当代观众的共鸣,能否受到当代观众的喜爱。此外,社会在不断变化中,对别人写过的题材,其他人也可作不同的阐释。所以,思想内容是戏曲可变因素中最为活跃的因素。
2、戏剧结构。元杂剧一戏只有四折,主角一唱到底。地方戏兴起后,主角配角都可以唱,一戏有几十折可演许多天。1952年后,一个戏只演三小时左右,戏剧结构自然随之改变。这么简单一说,就明白戏剧结构是戏曲的可变因素了。
3、音乐。明代剧评家王骥德曾说:“戏曲声腔三十年一变”。那还是指封闭停滞的农耕时代,与当今社会不可同日而语。不消说,乐器、乐队、作曲法等也可以并且也都在变着。
4、综合性。前面说过,综合性是戏曲的不变因素。但是,综合的对象却是可变的。数百年前,戏曲已将武术、舞蹈、曲艺、杂技、魔术等姊妹艺术以及打仗、骑马、划船等生活动作综合到戏曲中。现在又把布景、灯光、服装、影视、打电话、坐轮椅和现代舞蹈、现代音乐等都综合进来了。可以说,只要戏曲的编剧、导演、演员有“消化异物”的本领,戏曲就什么都可以“拿来”综合进去“化而用之”。
我认为,懂得了戏曲的美学特征,懂得了它的“可变因素和不变因素”,戏曲的编、导、演就可以在创新中“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在我编剧的前期,一切都“跟着感觉走”。虽然不懂得戏曲理论,但知道艺术的本性是“创新”。所以曾给自己提出“四独”的目标:“独立思考,独特构思,独辟蹊径,独树一帜。”后来我大胆地把它写在文章《一个仓皇插队者的自白》中(见《新剧本》1988年第5期)。
在我投入“探索性戏曲”的大潮后,特别是在川剧《红楼惊梦》演出后,我比从前明白了许多,于是又给自己提出“三个追求”:“追求继承传统和发展传统的巧妙结合,追求古典美与现代美的有机结合,追求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1996年,我把这“三个追求”印在川剧《死水微澜》等戏的说明书上,以期观众共同检验。
多年来,我和主创人员一起做“案头工作”时,或在排练场和大家聊天时,嘴边还喜欢挂着一句话:“我们的川剧,不是老川剧;虽不是老川剧,但一定是川剧。”
1990年,四川省文化厅副厅长、戏剧评论家严福昌(严肃)在我的剧作研讨会上提出“徐棻意识”问题。《新剧本》主编潘德千老师写了《试释“徐棻意识”》的文章。其他学者也曾在文章中或座谈中对此发表意见。专家们的论述虽然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归纳起来,认为“徐棻意识”就是:改革意识、探索意识、创新意识、人文意识、观众意识、审美意识、主体意识、奋斗意识、精品意识等。在1997年出版的《中国古今戏剧史》(下卷)中,有五个章节评论我的作品,第288页对此有总结性的论述:“徐棻对戏曲艺术的独特的执着追求和探索精神,被戏曲界认为是她独有‘徐棻意识’,是她追求戏曲适应时代、适应当代观众审美需求的改革意识;一种追求独到见解、独特构思、独辟蹊径、独树一帜的主体意识;一种集编、导、演融于一体的参与意识;一种追求雅俗共赏的观众意识。是一种全身心倾注于戏曲事业的忧患意识的集合体现。因此‘徐棻意识’对戏曲界也是一个可借鉴和具有影响意义的范例。”
评论家们的评论,一次次让懵懵懂懂跟着感觉走的我,日益变得清醒明白,变得可以用理性去指导感觉。其结果便是:虽然我的作品创新的幅度比较大,但盲目的成分比较少。
我一直坚持:戏曲无论怎样创新,都要强化而不是减弱它的美学特征。由于具有这样的美学特征,才使戏曲立于世界艺术之林,成为华夏民族引为自豪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戏剧。这个想法自始至终贯穿在我的创作中,贯穿在我“构建戏曲新形态”的努力中。这,也可以算作“徐棻意识”吧。
总之,自从我插入编剧的行列,我就希望自己是一个从理论上、实践上能够对川剧(戏曲)状况不断思考的、探索的、开拓的、具有现代意识的作者,希望自己的戏曲改革能够始终走在自觉的创新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