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商大学 浙江 杭州 310018)
《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最负盛名的著作之一,在谈及《喧哗与骚动》的创作时,福克纳曾表示,最初他只是想写一个爬在树上,从窗户外偷看她奶奶葬礼的小姑娘的故事。但随着故事的展开,他不再满足于“大约两页,一千字左右”的短篇故事,而想赋予它更多的内涵。于是,福克纳选用典型的多角度叙事形式,从四个人物的视角,外加一个附录,将康普生家族的人物和故事叙述了五遍,小说的内容得到极大的丰富,但叙述的核心依旧是爬在树上的凯蒂。小说的第一、二、三章分别以凯蒂的三兄弟班吉、昆丁、杰生的视角讲描述了他们心中的凯蒂的形象。凯蒂作为叙事的核心,却没有独立的叙事章节,福克纳曾作解释:“对我来说,凯蒂太美,太动人,故不能把她降格来讲述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从别人的眼里来观看她更激动人心。”①福克纳的解释突出了她的审美意义,而她的缺席还具有更深刻的象征意义,她象征着康普生家族辉煌的过去,如今仅作为一个符号存留于家族成员的记忆中,所以“她的意义并不存在于她本身,而是存在于别人对她的理解,存在于她同别人的关系之中”。②凯蒂的符号性在前三章班吉、昆丁、杰生并列的叙事视角中得以逐一展现。 凯蒂的形象不是由自己连续的叙述语言和行动直接构成,而是在他人片断的叙述中逐步形成,读者只有在班吉、昆丁、杰生不同视角的阅读中,将他们对凯蒂不同的情感和叙述组合在一起,才能完成凯蒂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
在第一部分班吉的叙述中,我们看到最初的凯蒂形象——天真、善良、聪慧,凯蒂如母亲一般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着心智有缺陷的弟弟,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对班吉的偏爱:严寒的天气里,她不断提醒班吉将手插在兜里,不然的话会冻僵;出门前跪在地上,用两只胳膊搂住班吉,用她的脸颊给班吉取暖;她温柔地告诉班吉他不是可怜的人,他还有凯蒂姐姐;她也最清楚班吉的喜好,班吉哭闹时就会拿着他喜欢的垫子,即使母亲反对,她还是偷偷举着让班吉看到;母亲认为她老是抱着班吉影响脊椎,有损自家女子的优雅的体态,但凯蒂依然坚持抱着班吉,因为她喜欢照顾他。一次,杰生铰坏了班吉所有的纸娃娃,凯蒂为此与杰生大打出手,放言要“铰破他的肚子”,父亲将她举起来时,她还在乱打……凯蒂对自己弱小、可怜的弟弟的宠爱可见一斑。班吉对凯蒂的堕落只有模糊的印象,在他哭闹声中隐约涉及到凯蒂擦香水、与查理约会、结婚、离开家等事件,班吉部分主要还是塑造了富有同情心的凯蒂的正面形象。随后展现的是昆丁和杰生视角下的凯蒂,凯蒂的形象在他们的叙事中逐渐复杂化。一方面,凯蒂依旧代表了人性美好的一面,在离开家之前,她恳求昆丁一定要替她照顾好父亲和班吉;平日里不断给女儿寄钱,不断向杰生打探女儿的生活;父亲祭日时偷偷回来上坟,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可以看出,凯蒂在本质上依旧是善良的。另一方面,昆丁和杰生的视角又强调了凯蒂沉沦,以及她的堕落给自身带来的影响。因为凯蒂的婚姻,昆丁陷于无尽的痛苦之中,在劝说无效后,昆丁走向了死亡。杰生则因此丢失了唾手可得的银行职位,为此怨恨凯蒂一生。在昆丁和杰生的补充中,凯蒂的人物形象得到了极大的丰富,她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现代女性,有美好的品质,也有或多或少的缺点。
前三个叙述视角不仅完成了对凯蒂这一核心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时也从不同侧面刻画出了迪尔西、康普生太太等主要人物的性格与形象。相比于具有矛盾性的“圆形人物”凯蒂,迪尔西和康普生太太的形象相对“扁平”。迪尔西是福克纳笔下正义的化身,为康普生一家无私地奉献。班吉哭闹时,她训斥小孙子勒斯特没有照顾好他。班吉生日时,她自己掏腰包为班吉买蛋糕。在杰生的叙述中,她竭力保护小昆丁不受杰生的辱骂和鞭打,也极力照顾好失去凯蒂关爱的班吉。康普生太太则是沉溺于自己南方大家闺秀身份中不能自拔,却没有给儿女带来家庭温暖的母亲形象。把迪尔西给班吉买的蛋糕称为“蹩脚的货”,将班吉视为上天对她的折磨。像这样的形象还有康普生先生、小昆丁、黑人小厮等等。 此外,康普生三兄弟的叙事视角从正面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塑造,也从侧面对他人进行塑造,而自我形象又在其他视角的叙述中得到丰富。班吉部分以喧哗开始,以骚动结束,呈现的是一个心智不全的白痴的形象,除了直接展现自己的形象和与自己关系最密切的姐姐凯蒂的形象外,他也或多或少提及昆丁、杰生,昆丁的保守、杰生的自私,都在第一章中初次展现,为之后自己部分的着重叙事做好了铺垫。水边嬉戏时,昆丁因为凯蒂脱衣而给了她一记耳光,杰生不守信用告发玩水的同伴。同样,班吉的痴呆也在后几部分得到了再次强调。每个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在不同的叙事中得到丰富和发展的,因不同叙事视角而产生不一样的性格特征,多角度叙事可谓极大地丰富了人物的性格和形象的多样性。
前三部分以康普生兄弟的主观视角,从不同侧面展现了康普生家族的核心人物和主要事件,但意识的流涌展现的是人物的主观感受,而缺少了客观现实本身。因此福克纳“又引进了另一个叙述者,即我本人”,③以康普生家的黑人女佣迪尔西的叙述,采用全知视角,补充前三部分未提及的事件。这一天小昆丁卷走了杰生的钱财,其中有一部分是本属于她的,杰生驱车追回,却一无所获;迪尔西带着班吉上教堂参加宗教活动,接受洗礼和净化。同时也从正面展现了福克纳心中完美的人物形象——具有忍耐、怜悯美好品质的迪尔西。最后的附录部分以概述的方式揭示小说主要人物最终的命运:昆丁沉迷并最后走向死亡,凯蒂成为纳粹将军的情妇,杰生失去了积攒多年的钱财,康普生太太去世后,班吉被杰生送到精神病院,小昆丁卷走杰生的钱财逃离……在康普生三兄弟的主观视角、迪尔西的客观视角和最后的概述中,小说完成了对不在场的人物凯蒂的塑造,康普生家的故事也在简洁的概述中趋于完整。
福克纳将自己“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虚构为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他的十五部长篇和几十部短篇小说都以此为背景。这套“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主线是若干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史,有康普生庄园主世家,有萨德本这样的暴发户,也有本德仑穷白人农户。《喧哗与骚动》的主题便是康普生家族的没落,但是“对主题的强化是通过叙事手法的革新来表现的”,④多角度叙事从不同角度强化了家族没落这个主题。福克纳选用失落的天真——凯蒂,现代迷途者——昆丁,利己主义者——杰生,伟大的白痴——班吉四个部分,书写了家庭温暖的消逝,自尊和体谅荡然无存的康普生家。据记载,康普生家族祖上出过州长、将军,家里广有田地,黑奴成群,曾经可谓烜赫一时,而如今却只剩下一栋破旧的房屋,奴隶也只剩下迪尔西和孙子勒斯特。除了表面荣华的消逝,家族的衰败还体现在康普生家无奈、痴呆、脆弱、自私的后一代身上。凯蒂曾是天真、可爱、富有同情心的少女,代表着福克纳心中的南方淑女,但她经不起诱惑,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堕落,最后沦为纳粹的情妇。她的堕落引发了家族成员一系列的悲惨命运:班吉失去了唯一爱护他的姐姐,哥哥昆丁走入死亡,弟弟杰生一生活在怨恨之中,女儿一生下来就没有母爱。从高贵的南方淑女最后沦落为不可为外人道的纳粹情妇,预示着康普生家从辉煌的过去到破败的现在的结局。班吉是个智力低下的白痴,33岁了却只有3岁的智商,不会思考,只会哭嚎。脑子里充斥的只有过去零星、破碎的片断,对未来没有任何感知。母亲去世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班吉痴人说梦的一生,代表了康普生家无论拥有再辉煌的曾经,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只剩下没有任何意义的一滩废墟。奥康纳称昆丁为完全“按传统精神行事”,“代表了沙多里斯传统所留下的全部品质”,⑤这个“簪缨之家”的孑遗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极其敏感、孱弱,昆丁既不愿抛弃以往旧南方的价值观,也适应不了新的价值体系,将妹妹凯蒂的贞洁视为家族荣誉最后的稻草,当其不复存在时,他便幻想着与她一起步入死亡的深渊。他最终走向死亡的结局,也象征着康普生家族不可避免的败落的的命运。福克纳称杰生“是我塑造的最丑恶的人物”,⑥他叙事的部分展现了他当家时的情景,也即康普生家族没落前夕的图景:亲人之间的没有一丝温存,只有嫌弃和仇恨。杰生不断虐待小昆丁,无耻地私吞凯蒂寄给女儿的抚养费,因为这笔钱象征着他丢失的那份差事。最能体现杰生自私、冷酷的是他答应安排凯蒂与女儿见面,榨取凯蒂的金钱。他刻薄讥讽自己的母亲,每当康普生太太说过不了多久她就不在人世了,杰生便讽刺她:“您这话也不知说了有多少年了,连我都不免有点相信了。”更不用说家里的黑人小厮,他宁可烧毁马戏团的门票,也不愿将门票白白赠送给勒斯特。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钱财和在镇上的地位。正如迪尔西说的:“杰生,如果你总算是个人,那么你也是个冷酷的人。”
[1] 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 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3] 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4] 埃默里·埃利奥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朱伯通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5] 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M].University in Virginia Press,1995
[6] James B. Meriwether, Michael Millgate.Lion in the Garde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