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物件都是有命运的。比如说,我的那把小号。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这把小号,与其他的小号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总在某些时候,我会特别地留恋和怀念它,如同思念一个深爱的亲人。它的号嘴上,留下过我火热的唇印;它的铜管上,留下过我热气腾腾的汗水;它圆圆的喇叭孔里,飘响过我吐出的一个个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音符。
我至今还记得,我两手紧握着它,用我柔软的嘴唇紧贴着它那坚硬的号嘴,在山野间,在河流旁,在村庄的某条小路上,或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高一声低一声演奏的场景。我演奏的乐曲,时而欢快,时而哀愁,时而明亮,时而灰暗。那些调子,或在漆黑的夜空中,或在凄冷的月色里,或在温暖的阳光下,于空气中随风飘荡,悠长、缥缈,然后化为虚空,飘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或是飘进某些人的耳朵,和地底下那些我们不曾见到的地方。
我曾经用它为一些乡村的逝者们吹过骊歌,为他们送过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程。在我嘹亮、悲伤、凄楚、哀婉的乐曲声里,他们走完苟且卑微的一生,潦草匆忙的一生,辛苦忙碌的一生。我想,我的号声奏响的时候,大概是这些乡村亡魂们这辈子最荣光的时刻。他们活着时,从来不可能会有人专门为他们演奏一场这样的交响。只有到这一天,只有当他们走上奈何桥的时候,才会有锣鼓为其喧嚣,唢呐为其婉转,鼓乐为其齐鸣。这些闹哄哄的响声,给他们的一生画上一个句号。响声一停,这个世上便不再有他们的音讯。
在乡下,人死后,大都会请鼓乐队。鼓乐队浩浩荡荡一群人,少则六个,多则八个、十个、十几个,他们当中,有打鼓的、打镲的,有演奏各种铜管乐的,其中便有像我这样吹奏小号的。小号手在鼓乐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负责整个乐曲主旋律的演奏。小号手演奏的水平,体现着一支鼓乐队的演奏水准。鼓乐队一般会穿着统一的服装,戴着统一的帽子,在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他们拨打着手中的家伙,吹奏着口中的各种铜管。这些或急促或舒缓的调子,让送葬的氛围更显悲凉,让这种生离死别更显悲伤。
我一开始学吹奏小号,并不是想着要去给死者演奏的。死亡,对于年轻的我来讲,总觉得是一件不太吉利、也很遥远的事情,能躲得远点便尽量远点。但是,多少年过去,我现在总算知道,这个世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有些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寿终正寝,有些则死于非命,而有些是则屈死或者冤死。死亡,本应是一件上天注定的事情,可有时候不是。
刚进师范的时候,父亲郑重地将那把跟了他二十多年的二胡亲手交给我。父亲将那把二胡亲手交给我的时候,我从他那双浑浊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这种复杂的眼神里,大概有对儿子的无限希冀和期望;也或许是这把二胡跟了他太久,想必,他们之间早已有了手足一般的情感吧!
我终究让父亲大失所望。那把二胡一直被我搁在墙头上,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偶尔望它一眼的时候,我好像总能听到,那断了一截的琴弦在乌黑的琴杆旁叹息,那松塌斑驳的蛇皮在布满裂纹的琴筒上叹息。那叹息声里,似乎有我父亲长吁短叹的失望——这门他引以为荣的手艺,终究要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手里失传。
我有我自己的爱好。进师范不久,我便迷上了小号。每当听到宿舍楼底下高年级的学生将一把小号吹得激昂高亢的时候,我总想象着,我手握一支精致的小号,紧绷嘴唇,让一口气息在丹田里生发,在胸腔里扩展,在气管里迸发,在小号弯弯曲曲的铜管里回肠,在圆圆的喇叭孔里恢宏嘹亮、余音绕梁。我似乎还能看到,在校园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我心爱的姑娘,正眯着眼在我的号声里陶醉。我想,那习习的晚风一定把我悠扬的号声捎了过去,她一定知道,我悦耳的号声里,有如水的柔情、似火的蜜意。
练习小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受条件限制我买不起一把小号之外,那时并没有一个专业的老师可以指导。凭着对小号的痴迷,和那一点点来自于体内最原始的音乐细胞,我反复揣摩和摸索小号的演奏技巧。我对着镜子练习唇形,在寒冷的冬天练习指法,练得厉害的时候,我两唇肿胀,连饭也不能吃。
我经常在晚自习后拿着一把小号,独自一人来到学校对面的荒山上练习。空无一人的山冈,略显荒凉,尤其在夜间,凉飕飕的晚风吹来,让人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不过,那时的月色明亮。清冷的月光,透过矮小的丛林,映射在丛生的杂草上。杂草深处,是一座座隆起的坟包。一些坟包上,还残存着一两张褪了色的纸钱。偶尔跑过的一两只松鼠,让纸钱晃动起来,林间的月色更加清冷和凄凉。
我并不害怕。有时候我倚着一棵树,有时候我倚着一块墓碑,练习起小号来。若是现在,我大概已经没有当年的勇气和胆魄了。我想,那些被我踩在脚下的逝者们,自从我在清冷凄凉的月色里,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句短一句吹奏乐曲时,他们大抵可以了却这条通往永眠路上那一点点的遗憾吧?只是,我不知道,我那样夹生的演奏,是否曾经吵过他们,扰过他们安静的梦,让他们在黄泉之下不得安稳。而我,只要有一天没有前去练习,那个晚上一定会心神不宁,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这样的练习,我一直坚持了大概半年左右。很快,我便掌握了小号基本的演奏技巧。当我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号,开始在校园里演奏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同学们都说,真是出鬼了,没听你练过,竟然能吹出个3456来。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是不是有鬼,但是,我已经能吹咪、发、嗦、啦。在学校举行的元旦晚会上,我还曾经为一个胖乎乎的女生伴奏过,她的声音和我的小号一样高亢亮丽,清澈透亮。后来不断有同学找我,让我教他们吹奏小号。
毕业后,我的女友,也是我现在的妻子(想必当年她应该被我的号声迷倒过吧?),跟我一起去两百多里的市里,花了将近三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小号。我一直记得,打开包装时,那把小号闪烁着亮丽的光芒,像是一道幸福的闪电,我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这是一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小号。在乡下教书那段枯燥乏味的日子里,它陪我度過了一个个寂寞无聊的夜晚。
学校附近的一支鼓乐队找上门来,让我参加他们的鼓乐队,跟他们一起外出拉活,去给那些死去的人吹奏骊歌。这支鼓乐队,大多是一些半路出家的乐手,比起他们,我的小号演奏多少沾了一点儿学院派的味儿,水准自然显得更为专业一些。
在乡下,一些有钱的人家喜欢摆排场,在办丧事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请两支鼓乐队。两支鼓乐队,一前一后,吹吹打打,让送葬的队伍显得更为声势浩大,那种旷野之上的悲凉也便更为强烈。
这样一来,鼓乐队演奏的好坏便有了比较。他们把我请去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给他们撑面子、长威风,彰显乐队的实力。记得有次在给一户人家送葬演奏的时候,有人提议要我们两班鼓乐队比赛一下,看谁吹得更好听,更能让死者的儿子儿媳伤心得多流一些眼泪。人群中开始有人响应,甚至还有人鼓起掌来。那一刻我知道,这将是一场决定荣誉、决定今后两支鼓乐队收入的比赛,双方不敢怠慢。
我被首当其冲推了出来,作为与对方一较高低的乐手。我瞧了一眼被推推搡搡上来的对方小号手。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微胖,头发邋遢,嘴边长满络腮胡须,古铜一般的脸似乎好久没有洗过。他手中的小号早已锈迹斑斑,想必,他也为不少亡魂吹奏过。
我的号声一起,对方的中年男子便自动放弃了比赛。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张刻满沧桑的脸,那厚厚的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还有嘴唇旁浓密茂盛的胡须,他复杂的神情里,有一丝羞涩、一丝不安和一丝佩服。可我今天搜肠刮肚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演奏的曲目。我想,那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一定是催人飙泪、无比煽情的那种吧?在死者家属哀婉凄楚的号啕声里,在那些叼着纸烟露着黄牙的嘴中喊出的喝彩声里,我虚荣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应该是我吹奏小号以来得到最高的肯定和赞赏吧!那天,我吹得格外卖力,整场葬礼中我几乎演奏了所有的拿手曲目。
鼓乐队里,我的名声大振。
只不过,我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也并不理解失去一个亲人的那种悲从心来的忧伤和无助。现在看来,那时的我,把别人的死亡当成是我所在鼓乐队的一场狂欢,当成是我一份赚外快的行当,甚至用来满足我的虚荣。我坐在黑漆漆的棺材旁,站在发黄的挽幛之下,或者是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中,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句短一句地吹奏着,看披麻戴孝的人们号啕,我从来都不动声色、无动于衷,没有一点点的忧伤。在主人安排的丧宴上,我也开始学着鼓乐队的其他人,抽烟吃肉,喝酒猜拳,谈笑风生。对于我来讲,死亡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情。那时的我,是那么年轻。
可没过多久,我被查出白血病。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既不开药也不打针,他们甚至连我的病床前也懒得来。后来,听弟弟说,医生当时找到他,让他尽早把我拉回去,免得到时候“人财两空”。——我没想到,死神便这样从天而降,而且是那样迅雷不及掩耳。
或许是因为我给太多的亡魂吹奏过小号,我为他们在通往那条未知的路上时演奏过众多华丽凄楚的骊歌;或许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希望我还能继续演奏下去,为更多的亡魂送上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曲,他们一定在另一个地方极力劝阻死神,让上天最终给我留下了这条小命。我苟且地活了下来。
我的那把小号还在。它静静地挂在墙角上,浑身长满斑驳的绿色铜锈。我有时见它,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影子被扭曲拉长,无力地贴在墙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泽和光亮,便免不了叹息起来。父亲的叹息声似乎比我更多,我经常在深夜里隐隐约约听到,那沉重无奈的叹息声从父亲破旧的门缝里传出来。这些深夜里的叹息声,出卖了父亲白天佯装的镇定。在这样的叹息声里,墙角的小号沉默不语,依旧静静地瑟缩着。那一刻的悲凉,似乎让我突然想起,在那些葬礼之上,在我嘹亮的号声里,那一张张无助和悲伤的眼神来。
我想,只要我那一口气息还在,我便一定还能吹奏出那些或激昂或悲伤或婉转或哀愁的乐曲来。那些寂静的深夜里,我似乎总能听到有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悠悠而来,在父亲的叹息声中激励和鼓舞着我。
家人再也不让我吹奏小号了,在他们看来,或许是那些被我吹奏过骊歌的亡魂正缠着我。父亲从一些神婆那里得到启示,到处给我烧纸钱,想借此请那些亡魂绕过我一命。
演奏小号需要十足的中气。而那时的我每天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早就不能将一支小号吹响了。每当我看着那把在墙上落满灰尘和蛛网的小号时,总会忍不住流出眼泪来。我是多么熟悉它啊,就像我熟悉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我知道,哪一句气息该强一点儿,哪一句气息该弱一点儿,哪一句节奏该快一点儿,哪一句节奏该慢一点儿,哪些地方要吐音,哪些地方要颤音。可是,我再不能吹奏它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看着它继续长满绿色的铜锈,继续落满灰尘和蛛网。我想,我的那把小号也一定在黯然神伤或者独自泪流吧?
妻子几次要把它贱卖给别人,都我被阻止了。我知道,这样的一把小号,不仅陪我度过了那么多年少时光,更是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亡魂。在我的心里,它早已不是一把简单普通的小号了。那些凹陷处,或许就是一个逝去的生命在我的小号上留下的痕迹;那些斑驳的铜锈,或许就是那些逝去的亡魂为我的演奏颁发的奖章。没有人知道,这把小号给我带来过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它让我更深刻地理解和领悟“死亡”这个谁也不愿提及的词语。尽管那时,我已经吹不动它了,但我的耳边经常会响起那些被我演奏过的音符和乐曲。这样的一把小号,在很多时候,是我对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发出声音的重要途径。这些虚无缥缈得早已无踪无影的号声里,有我青春的宣言、豪迈的热血、懵懂的情感,也有我对逝者的哀悼,对亡魂的祈祷,和对生命脆弱的叹息。
又过了些年,我的身体开始恢复,我重新拿起了小号。那以前的流畅和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手中的小号,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听我使唤了。我老了,近不惑之年。我这把小号,在岁月的长河和生命的光阴里,陪着我一起经历着风雨,见证着疼痛,与我一起慢慢变老。
终于有一天,这把小号不能发出声响。任凭我拆下所有的号键和管子,涂满各种润滑油,它也不能发出声音。一个曾经如此熟悉的物件,突然间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那种心痛的感觉,犹如自己心爱的人突然变成了哑巴,更像是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你面前闭上双眼流出最后一滴眼泪后再也没有醒来,一种无尽的悲凉排山倒海袭来。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回想起那把小号为何会突然这样,可能是被我那帮淘气的学生给损坏了,也可能是它寿终正寝,到了该去和那些亡魂见面的时候。它与我的缘分,这一生,已然终了。
我没有再去买一把小号。不知是缺少一些勇气,还是别的什么。我害怕面对另一把崭新的小号。我不知道,另一把小号又将是一种怎样的结局。这一生,我也不會再有这样的一把小号了。
两年前,奶奶去世的时候,家人也请了鼓乐队。我把他们的小号拿了过来。我坐在奶奶的灵位前,断断续续、呜呜呀呀地吹着,吹着我断断续续、呜呜呀呀的哀愁和忧伤。
——那是我在这个世上演奏的最后一首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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