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最大的伤害还未必是体罚,而是价值观方面那些软性的东西,比如威胁、欺骗……
我上幼儿园是40多年前了,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极深。第一件事是我在打闹中弄伤了一个小朋友的胳膊,老师说下午就叫警察来抓你。我很害怕,一咬牙,趁午睡的工夫悄悄溜出幼儿园跑回家了。当时幼儿园离家很远,要坐很多站公共汽车。晚饭前我爸把我从桌子底下拎出来的时候,据说幼儿园已经炸锅了,老李家的孩子活生生不见了。这要是在放在今天,估计家长能冲进幼儿园把房子点了。但是我爸没有。后来知道,我爸可得意了,觉得他儿子很了不起。
另一件事,幼儿园演出童话剧,老师告诉我准备演大狗熊。我很兴奋啊,心里默诵台词,想着上台做什么动作——虽然只是一只大狗熊。演出那天,我一直在等,心想怎么没人给我化妆啊,也没人给我拿来狗熊服。然后演出开始了,另一个小朋友穿着狗熊服出现在台上。可能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失落,老师骗了我,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看见吧,对我幼小心灵形成最深刻伤害的,不是别的,而是欺骗。不论威胁叫警察来,还是答应我演大狗熊而后食言又不给任何解释,哪怕对一个学龄前的孩子也是不能接受的。
可能年代不同,我小时候见过太多的暴力和体罚,对这种事相当不敏感。至少男孩之间,谁被老师体罚甚至是一件相当有面子的事情——敢于蔑视规则反抗老师,顶一个。因此十多年前,有一个跟我差不多的爹,有一天他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兴冲冲地说,今天老师嫌她话多拿胶带把她嘴贴上了,那个爹也没当一回事。当妈的当场就疯了,直接冲去幼儿园。结果可想而知,那个可怜的小老师直接卷铺盖滚蛋。
个体经验和个人成长经历当然不能普世,我只是想说,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最大的伤害还未必是体罚,而是价值观方面那些软性的东西,比如威胁、欺骗、不守承诺、偏心偏向、嫌贫爱富,这些。体罚这类暴力伤害是容易曝光也容易“复仇”的,但是像欺骗、不公平这种软性伤害,很难留下实证,家长即便意识到也无法兴师问罪,要么忍了,要么尝试用贿赂老师的方式给孩子找回“公正”。
我们很难看见软性伤害被曝光出来,而恰恰是这种价值观上的伤害对孩子更根本,可能几十年忘不了,或者干脆影响他一生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成年后我发现,照集体照的时候我通常都是站在最边上的那个。我非常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是起因于演大狗熊那次欺骗,它让我没有自信,知道舞台中央那个位置不是给我的。
但是谁打过我,哪个老师体罚过我,我早忘得干干净净。我只记得那个骗我说要喊警察来抓我的老师,虽然她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
禁止老师体罚孩子,这个很容易,因为每一起事件爆出来,当事人吃不了兜着走,足够对不当事的老师们形成极大的威慑力。但是,那些价值观方面的软性伤害,由于隐蔽,由于取证困难甚至无法深究,才是更普遍(我甚至可以说几乎百分之百)、对孩子伤害更大的。我相信每个人都经历过,而且对每个人的成长都产生过不可估量的影响。
为什么老师只对王小花笑却从不给我好脸?为什么老师答应扫完地给我一朵小红花而第二天她根本忘了这件事?为什么李小树什么都不干却当上了班长?为什么……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在这些“十万个为什么”中长大的吧。
当我们成年,我们尝试告诉自己,这些都沒什么了不起。迟钝一点,不要那么敏感,除非事情越过底线,不必什么事都大声喊出来。但我们毕竟不是孩子了,我们不以为意的,也许孩子们看得很重。就像,如果当时我把没演成大狗熊讲给我爸听,估计我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我爸、我、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从小到大都会经历无数次演不成大狗熊这种事。鸡汤作家肯定还会说,这次演不成,下次努力争取嘛!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次没演成大狗熊多么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一生。小孩子经历的惊心动魄,不必非要拧耳朵、灌芥末油,可能是更加隐秘更加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们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却无法大动干戈。大概这就是人生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