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剑云
雨天戴墨镜的女人
文/赵剑云
赵剑云80后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8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深造)班学员。出版著作有《阳光飘香》《 多多的幸福花园》《 风居住的地方》《 太阳真幸福》《 不会在意》等多部。有小说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选本选载,作品曾获中国作协举办的首届“海峡·冰心杯”中华在校生长篇小说大赛大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三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第三届、第七届敦煌文艺奖,多次获黄河文学奖之青年文学奖,短篇小说《借你的耳朵用一用》获第四届《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等奖项。
潇扬把车开出地下车库,头就大了,雨下得比他想象的要凶猛。中午吃饭的时候还阳光灿烂,下午就乌云遮天,这鬼天气越来越没谱儿。
一下雨,必然堵车,果然,潇扬的车一开到街上,眼前就出现了车水马龙。不是瓢泼大雨,瓢泼大雨来得急,去得痛快。往往大雨过后就是晴天。今天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雨势越来越大。大街上挤满了下班的人,地上水流成河,公司前面盛开的月季在风雨中瞬间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残花。
顾客在等,不能不去。潇扬后悔在车库里接了单。更后悔的是接了一位女乘客的单。女顾客的心情,他无法把握,说不定他一取消,立刻会给他一个差评。上周一个中午,他接了一个单,好不容易找到了女顾客说的地点,一上车,女顾客便问他借充电宝,他们还谈了谈天气和牛肉面涨价的事儿,下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女的竟然给他一个差评。害得他又掉头追过去,和那女的吵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让她取消了差评。滴滴快车司机最怕差评,一个差评会影响后面的单子。潇扬不想成为乘客眼里的坏司机。女顾客说差评的原因是她心情不好,看见什么都不舒服。潇扬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你心情不好,就要否定全世界吗?
潇扬开车的时候,一般不想心事,不是他没有心事可想,是他不愿意去想,何况开车要精神高度集中。不过潇扬开车的时候,喜欢跟着音乐哼哼,那样的感觉很放松。潇扬从不强迫自己,30岁的他,已经懂得了随缘二字。他决不强迫自己去做不切实际的事,也不想委屈自己,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很简单,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那种朴素的生活图景。对于工作,他只当是养家糊口的职业,他从来没想过事业。梦想也有,但那是十八岁的他曾经憧憬过的事。母亲死后,他年少时的豪言壮志,像蝉蜕一样一层层地蜕去,只剩下一具小国寡民的肉身。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一句话:我必须要接受生命中不能如愿以偿的事。其实潇扬的工作也不错,在一个国有企业上班,如今干到中层。他前期的所有积蓄都用来买房子了。剩下的一点钱,用来投资股票,没想到一进股市连结婚的钱都套里面了。生活压力大,每月的工资扣除房贷车贷就月光了,最主要的是,今年他把结婚钱都套进了股票。如今世界经济不景气,股票一时不能解套,他不知道如何结婚?
没办法,潇扬想到了下班捎个乘客,挣个油钱,反正顺路,何乐而不为呢?
白天,潇扬是公司白领,下班后便成了滴滴司机。当初他申请滴滴司机的初衷是顺路捎几个人,从公司到家,他要穿过半个兰州城。黄河穿兰州城而过,把南北两岸划开了一条分明的河界,潇扬在繁华的高楼林立的黄河南岸上班,却住在地广人稀黄河北岸,每天回家他都会穿过黄河。潇扬喜欢站在桥上,呆呆地望着河水从笔直舒展的河床上平缓欢畅的流过。开心时他会放声大笑,失意时他会在河边抽一支烟,他觉得,黄河是最懂他的。
下班时,他接了一个单。他得赶过去接那位乘客,手机显示是位女乘客。其实潇扬喜欢接男乘客,不是他对女人抱有偏见,是他载过的女人,总是非常乏味,她们上车后,要么涂脂抹粉,要么一声不吭玩手机,要么是和谁打电话,很少有女顾客和他聊点什么。
潇扬喜欢和人聊天,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国际局势变幻莫测,明星恋情扑朔迷离,杀人抢劫有望告破,城管执法蛮横无理,或者会说阳光空气和水,总之这个世界可聊的事儿太多了。潇扬载过很多有意思的乘客,一个中年男乘客坐在车上,看到一个药店,就让他等一下,他去买个药,回来后潇扬看到男人手里的万艾可,男人笑笑,自嘲着说,身子大不如从前了。潇扬也跟着笑,他如今是正好的年纪,是不能懂得中年人的烦恼的。还有个女人让潇扬印象深刻,她坐在车上,不停地打电话,和老公三言两语,和另外一个男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潇扬想,人心如海,女人都渴望有两个男人,一个遮风避雨,一个卿卿我我。潇扬还拉过一个吸毒的男人,那天赶上大堵车,那家伙毒瘾犯了,突然哈欠鼻涕连天,没到目的地,就匆忙下了车。潇扬对待自己的乘客总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与健谈,其实白天在公司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下班后,积攒了一天的压力,他想通过聊天释放出来。他喜欢和乘客们聊吃喝,聊生死,聊天气,乘客们对社会对人生,对生活,对时间,对金钱的看法,让他受益匪浅。那些吐槽,那些玩笑,那些段子,给潇扬无聊的堵车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
潇扬给女乘客打了电话。问了她具体的位置,并且和她解释,因为下雨,可能会晚几分钟。女乘客说了声好,她的声音很轻很小,像一只刚刚睡醒的蚊子,没精打采的。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明白,她在五里铺附近的一个巷子里。距他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赶过去恐怕要四五公里了。乘客没有说去哪里。潇扬心里祈祷着,希望是他家的方向,这样顺路,他就能吃上可馨的饭了。可馨不知道他跑滴滴快车的事。
可馨是他的女朋友。想到可馨,潇扬不由地笑了。可馨是潇扬的第二个女朋友,潇扬上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他们的爱情从大二持续到大四,毕业的那个夏天,潇扬用勤工俭学的钱给女友买了个黄金戒指,他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他们天天在一起,就应该永远在一起,他打算求婚,结果,那女孩告诉他,她马上出国。潇扬为此失落沮丧过一段儿。直到工作后一年,在一个聚会上遇到可馨。他和可馨一见如故,可馨充满了青春活力,是那种没有一点儿心机的女孩,她总是瞪着一双朦胧的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潇扬喜欢她的傻样儿,甚至她脖子上淡淡的绒毛都令他着迷,如今那只戒指戴在可馨的手上。
潇扬好不容易导航到指定的地方,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戴着墨镜,站在巷子口,她没有打伞,雨滴大颗大颗地打在她身上。她像一座雕像般站在雨中,很平静地看着一个前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全然没有被雨淋湿后的恐慌。她身旁的柳树,在昏暗的天色下,随风雨摇动,树叶四处飞舞。
潇扬有轻微的不安,下意识地看了看女人的周围,她周围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潇扬按了一下喇叭。女人听到声音,辨认了一下车牌号,很快朝他走来。
女人上车后,没有摘掉墨镜。她的长发滴着水,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湿漉漉的,白裙子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显出了她纤瘦的身材。尽管墨镜遮住了半边脸,但能依稀看到她脸颊苍白,她手里的布包也全湿了,她一定是在雨中站了很久。
街上,雨声夹杂着各种声响此起彼伏,女人迅速打开车门,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副驾上,潇扬冲她点点头。本来想立刻启动车子,他又于心不忍,拿出了一块毛巾,让她擦擦头发。
擦擦吧,不然要感冒了。
不好意思,弄湿了你的车子。
潇扬看到她在微微发抖。
去哪?
去中山桥!
大雨天去中山桥?
潇扬心里嘀咕着,这女人怕是疯了吧。
是去中山桥还是中山桥附近吃饭?
中山桥。
女人毫无犹豫地说。
女人上车后,没有摘掉墨镜,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塑料袋和一个淋透了的蓝色的帆布包。天色昏暗,她还戴着墨镜,这是典型的作死的节奏。潇扬心里想,他受不了这些做作的女人,明明是灰姑娘,非要装公主;明明是紫菜包饭,非说是韩国寿司;明明用了美图相机,还不让别人说;明明能提起一桶水,在男人面前却打不开矿泉水的瓶盖;明明没有太阳还下着雨,却戴着墨镜,真拿自己当明星啊。潇扬觉得她们是典型的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女人一声不吭,不停地打着寒战。
初秋的雨天,空气清冷。潇扬打开车里的空调,把暖风的温度调到最高。潇扬总是心太软,他见不得难过的事。其实他心疼他的车子,女子弄湿了座位,周末又得去清洗车子了。她的脚下面的垫子也湿了,不过,一看到淋了雨的女人,他就动了恻隐之心。
车子拐到东岗西路上,车流量大,行驶缓慢,潇扬打开音乐,他看到女人在微微发抖,突然想到自己后座上有一件外套。他把车子停在路边,伸手拿了外套,递给女人。
先穿上吧,淋了雨,很容易感冒的。
女人接过衣服,犹豫了一下,披在了身上,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平静下来,才低声说了一声谢谢。
潇扬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说话,潇扬看到她墨镜下面,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车里播放的是潇扬喜欢的曲子《温柔的倾诉》,这首曲子犹如一条甘冽的清泉,温暖甜美,刹那间把潇扬带回到了过往的时光,这是母亲生前最爱听的曲子。母亲是音乐教师。潇扬脑子里闪过母亲的样子,他的心忍不住痛了一下。
从五里铺到中山桥,不堵车,大约一刻钟就到了。车子开出后不久,就堵车了。前面已经排成了长龙。此时调转车头另辟他径已经来不及了。
公交车上,陆陆续续地有乘客走下来,在车流形成的缝隙里徒步穿行。车流没有减少,而是在增加,街上鸣笛声,雨声,人声,商店里传来的音乐声,此起彼伏,让人无法安宁。
潇扬喊了声,坏了,要堵上了。
旁边的女人没有吭声。
潇扬有点纳闷,一般情况,他和乘客之间有个不变的话题,就是堵车的烦恼。堵车成为中国开车人的一个永恒的话题。谈到堵车,人人都有话说。
女人在擦眼泪,她没有摘掉墨镜,只是把墨镜轻轻抬起,擦一下,再把墨镜抬起,擦一下。
潇扬忽然明白了,原来女人戴墨镜是因为哭肿了眼睛,他立刻自责了一下。
女人翻出布包里的纸巾,纸巾也是湿的。她用湿的纸巾,挡着她不断涌出的眼泪。
潇扬见不得女人哭。可馨平时一哭他就抓耳挠腮的不知如何是好。潇扬看着女人哭,他也有点难受,女人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然不会在陌生人面前落泪的。
潇扬拿出手边的一盒抽纸,递给她。女人说了句谢谢。他在心里酝酿着,要不要说句话,安慰安慰她。看她那架势,已经哭了不是一会儿了,莫不是失恋了,被男人甩了,她肯定不是股票的事。股票从5000点跌下来的时候,潇扬才发觉自己和很多人一样,欲望过于膨胀,他太贪婪了,他太不知足了。他赔得欲哭无泪。本来想和可馨年底完婚,现在怕是不行了。现在股票妥妥地呆在3000点,潇扬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女人去中山桥,和潇扬住的方向有点出入,如果早知道是这条路线,潇扬是不会接单的。潇扬一般不带不顺路的乘客,下班高峰期,滨河路上会很堵,现在人家上来了,总不能赶下车吧,何况是个浑身湿透哭哭啼啼的女人。
下雪天,潇扬也不接单。去年,兰州下了很大的雪,晚上从朋友家里过完新年出来,他接了个单,在一个路口车突然在雪地里失去控制,差点撞到了路边的护栏上,他连打了几圈方向盘,没顾上尖叫,幸好没事,车只是蹭了一下。不然可馨会怪他几个月的。可馨特别爱惜潇扬的车子,尽管是辆不到10万的大众汽车。
潇扬想起可馨,嘴角露出笑容。可馨和他交往两年了,他们马上要结婚了。心有灵犀似的,可馨的电话就来了。
一会儿回来吃饭吗?可馨问。
这会儿在路上堵着,你先吃吧。
周末去我家吃饭吧!
周末看情况吧。潇扬说。
潇扬心想,上周刚刚去过她家吃饭,这周又去。是不是太频繁了。潇扬始终相信距离产生美那句话。
周末我三姨要来,我妈妈让我们一起去吃饭,她说人多热闹。
潇扬哼哼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
说话啊,是不是不想去,我就知道你不想去。可馨又使小性子。
路上堵得厉害,晚上回去再商量。
潇扬挂了电话。他转头,发现女人摘掉了墨镜,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潇扬眼睛好,他看了一眼就看到女人的眼睛肿得厉害,鼻子红红的。
到底遇到什么伤心事了?他心里想着。
女人的手机响了。
铃声是很悦耳的钢琴曲。
女人拿着手机,一直不愿接的样子。
天地间形成一道白花花的雨幕。闪电,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哭泣的天空。车子寸步难行,兰州的路况成为全国拥堵靠前的城市,这个黄河岸边的小城市,除了半夜不堵车以外,其余时间都是拥堵的。潇扬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上周他创下两小时十分钟回家的记录。
手机一直响。
女人还是在盯着手机看。
潇扬关了音乐。
女人终于接听了电话。
女人摘掉墨镜,拿起手机,沙哑地喊了一声妈,声音像被摔碎的玻璃一样。
妈……
电话那头在说着什么。
女人只是一遍又一遍轻喊着妈,她早已哭哑了噪子,说不出更多的话。
我没事……女人哽咽着,泪流满面。
电话那头十分着急。
女人哑着嗓子说,妈,我还忙着,先挂了。
挂了电话,女人开始低声抽泣。
潇扬随口问,你妈妈家在哪?
女人哽咽着说,在一只船附近。
刚刚开车路过一只船,车子已经快到西关十字了。
女人转头看了一眼潇扬,又很快转头把眼睛再次垂下。
哦,那是好地段。
女人没有吭声,情绪平稳了许多。她将头转向窗外,静静地流着泪,一直流下去,她的泪像一条流淌不息的小河……
雨幕弥漫,路灯下的大街变得昏暗,潇扬看到女人的左手上戴着一个银镯子,她的手上有个青肿包,像个发酵过的紫米馒头,女人大概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的。潇扬想到接女人的附近,恰好是省人民医院。
难道女人是输完液跑出来的?
那个肿包显然不是新留下的,应该是扎了很多的吊针之后留下的。
是因为疾病的绝望,还是感情的失败,还是其他什么?看起来像感情的伤,可又不像。潇扬心里琢磨着。他的心不由地跟着往下坠,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雨天大堵车又逢哭泣的女人,还有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事儿?
女人静静缩在一团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看着窗外雨中的街道。潇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是看着她擦眼泪。潇扬打开了窗户,他盯了几秒钟女人的墨镜,心里有些酸涩,他笑了一下说,我抽支烟可以吗?
女人摘掉墨镜,转头冲他点点头,她脸上挂着流淌不止的泪水。那么多的泪是因为什么悲伤流下的?潇扬看到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微皱着素眉、五官清秀,是个漂亮又有韵味的女人,只是看起来很憔悴。她的眼里是全世界的绝望。她的样子让潇扬十分地心疼。
潇扬点着烟,吸了几口,吐了一口烟圈,又掐灭了。他再次打开了音乐,把声音调得很低。
潇扬试图转移一下女人的注意力,因为每次可馨一哭,他起初很烦,后来,抱一抱,哄一哄,可馨就破涕为笑了。女人的泪腺真是发达,什么事都能让她哭。
潇扬扭头问。
今天没上班吧?
女人摇摇头,她把墨镜重新戴上。
那你一定是在兰州工作吧?我也是。我是18岁来兰州的。我老家在天水,天水你知道吗?
女人点点头。
当年我其实很想报考西安或者北京的大学,可是,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只能报兰州的高校了。
女人没有反应,她把看向窗外的目光,扭到了潇扬这边,眼泪应该是止住了。
高考那年,我妈妈出了车祸。就在我高考的前三天。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出的车祸。潇扬说着,嘴唇颤抖,眼窝一热,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潇扬急忙抽了一张纸巾。
悲伤会传染的,女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右手。她的手指冰凉。
那天傍晚,我妈拉着我出来散步,说我做了一天题,让我放松放松。我跟着她,我们本来打算去河边走走,在路上,我妈突然要去给我买烧鸡,那是我最爱吃的。我看着我妈穿过马路,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来一辆大卡车,速度极快,一瞬间,我妈飞了起来,车子停了,我跑过去,妈妈只是握着我的手,她满脸都是血。还冲我笑了一下。她虚弱地说,孩子,一定要好好考试,好好活着。她说完最后的话,就再也没有醒来。后来,那个司机说,车子的刹车出了问题。我真想杀了他,我真的想杀了那个司机,为我妈妈报仇。可是,我只是攥紧了拳头,我什么也不能做。你可以想象我是怎么进的考场。连我们老师,都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我一直名列前茅,老师说上重点没有问题。我妈妈就那样离我而去,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三天没吃没喝,我爸爸哀求我,让我吃点,可是,我什么都吃不下,嘴唇都不能动一下。进考场前,我吃了一碗面,对着我妈的灵位磕了头,我说,妈,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只是比预期的要差很多……
潇扬笑了一下,擦掉了涌出来的眼泪。他的生日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他格外想念母亲。女人摘掉了墨镜,把纸巾递给潇扬。潇扬抬头,看到她充满了泪水的大眼睛里安慰的目光。
车子到了西关附近,路上基本堵得水泄不通了。公交车、私家车、出租车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看样子前方出事故了,但愿人没事儿。浩荡的车海,像无人管理的停车场,一辆挨着一辆,蜗牛般艰难地前行着。还有一些摩托车在大车的缝隙里穿来穿去,他们看起来像无头的苍蝇,潇扬庆幸自己开在路边的车道,虽然没有退路,但可以停靠自如。
可馨又打电话。
这个缠人的可馨。
到哪了?
还堵在路上。
我的饭都做好了!
你先吃吧,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车基本不动。
说好了,周末去我妈妈家,我三姨想见你。
潇扬头大了。他最害怕可馨家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
两人都不说话了。
最近他和可馨总是争吵,为了结婚的事,装修的事。父亲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给他按揭买了一套房子。可馨和所有爱做梦的姑娘一样,想去马尔代夫旅行结婚。潇扬很想满足她这个愿望。只是钱现在套在股市里。不过可馨在电话里说,如果周末去父母家吃饭,她父母会赞助他们去马尔代夫。
潇扬一听更不想去了。但是潇扬还是会去,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不再较真儿,不再张扬,性格完全变了。他喜欢安静。可馨家喜欢热闹,潇扬每次一踏进她家,就像到了阳光灿烂鲜花盛开蜜蜂嗡嗡的大花园。可馨爸爸是大嗓门,可馨妈妈一见到潇扬就大惊小怪,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婿。在可馨家吃饭,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每次去,都感觉像过年,他们从来不会食不语,可馨的妈妈做饭水平高,每次都准备一桌的饭菜。她喜欢看着家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把饭菜吃得一口不剩。不过谢天谢地,这一点可馨没有继承。可馨妈妈爸爸都会给潇扬夹菜,潇扬的碗里从来都是满的,他担心剩下不好,后来就吃得慢,这样,到最后,才能勉强吃完碗里的饭菜。有时候,好不容易吃完了,可馨的妈妈会突然端来一碗汤,说桌子上放不下了,汤一直在锅里。
潇扬每次从可馨家出来,都会步行回家。他每次都觉得肚子撑得难受。可馨爸爸喜欢问东问西,可馨的妈妈更是唠唠叨叨。潇扬开始不习惯,后来他发现自己喜欢这样的氛围,这才是家啊。母亲走后,他和父亲孤孤单单,他们吃饭,基本不说话。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一直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中。潇扬很多次劝他再找个老伴。父亲总是笑笑。
潇扬已经习惯了堵车,若是哪天不堵,他都觉得这一定不是兰州。平常堵在路上,潇扬一般会打开广播,听听书,或者拿出手机,拍拍堵车的盛况,潇扬是摄影爱好者,这相机是他靠吃榨菜省出来的钱买的。
黑夜里,闪烁的车灯、晕黄的路灯以及写字楼里仍然亮着的白炽灯,总是能带给人一些突发的灵感。潇扬会安静地按下快门,稳稳当当地记录看到的东西。他的专业相机经常随身携带。夜晚相机照出来噪点比较多,有时候照片会虚,潇扬更喜欢拍黄昏时分。那时候光线美极了。
潇扬拍了一张雨中的高楼,他感觉很满意,想让女人看一下,一转头,他突然发现,女人的连衣裙上的吊牌居然掉在脖子后面。突然潇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心有些细微的疼痛,有一些情绪开始在柔软的胸腔中滋生疯长起来。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想着女人可能是要去跳黄河。她一定是不想活了,才买了新衣服,然后寻短见。不然,大雨天,她一个人去中山桥干嘛?在兰州生活,大雨天去看中山桥,这样的浪漫举动,除非是魏晋南北朝时代的王子猷才有。
车子缓缓移动,潇扬心里翻江倒海,他越想越觉得他的判断是对的。尤其他想到初见女人时,她站在雨中一动不动雕像般的样子,她后面有个烟酒铺子,她完全可以去里面躲雨,在雨中那么镇定自若,肯定是下定了决心。潇扬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报警,可是,女人在他身边,他怎么报警呢?潇扬开始恐慌了,他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是不去中山桥,先拖着……
在西关十字的一个岔路口,他做了个深呼吸,毫不犹豫地把车头一转,这意味他们离中山桥越来越远,而离一只船方向越来越近。
窗外雨雾弥漫,路边的泡桐叶在风雨中零稀落下来。女人根本没有发现车子改变了方向。她还是在擦眼泪。墨镜半挂在脸上。
车子慢慢爬行,潇扬看着车头的方向,稍微感到一点平静,想着要不要劝劝……
潇扬盯着身旁的女人,她的脸色比刚刚上车时红润了许多。
车子堵着,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很难预料,若不堵车,兰州这个地方,去哪儿一二十分钟就到了,可是,堵车了,就成了没谱儿的事儿。
潇扬看到旁边有个咖啡店,他对女人说,你稍等一下,我去买个喝的,这车还不知道堵到什么时候。潇扬想着自己下车,给女人一定单独的时间,让她想想,也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劝。
既然遇上了,就得帮一把,这是潇扬的人生哲学。他不主动去帮助人,但是遇上需要帮忙的事儿了,他从来不拒绝。
女人根本没有注意外面的世界,她一直在擦眼泪。潇扬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潇扬下了车,打着伞,迅速跑到咖啡屋,毫不犹豫地要了两杯咖啡,一杯咖啡18,两杯36。潇扬心想,若能救一把女人,这点钱算什么。人命关天……
潇扬端着咖啡,回到车里。他把一杯咖啡递到女人手里。女人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我把钱给你。
潇扬笑了。
我们俩堵在这里,也是缘分,别谈钱了。你快喝了,暖暖身子,我也是下班顺路捎个乘客,挣个停车费,不是非得靠这个养家糊口。
女人摘掉了墨镜,半湿的头发散落在肩头,看起来,情绪稳定了不少。女人把咖啡捧在手心里,热咖啡散发出清香。潇扬在那一杯里多加了两块糖,女人喝了几口,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
车里有暖风和咖啡的香味,给人春天般的感觉。
窗外的雨势凶猛,雨声沥沥有声,前面的车辆有些缓动的迹象,司机们赶紧发动了车子缓缓地紧跟着前面的车辆,车流终于松动了。
女人的电话又响了。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久久看着手机,泪流满面。
手机响了又响,女人接通了电话,声音沙哑,听了让人心疼。
我在路上
……
我在想一些事。
……
没什么,就是想静一静,一个人呆着。
……
女人看着外面的雨忽然很安静地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参加我的葬礼吗?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人忽然笑起来:是啊,你说得对,参不参加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一只手端着半杯咖啡,一只手接着电话。
潇扬心想,果然和他猜的没错,女人不想活了。
大音量的各种广告排山倒海地充斥在街上,潇扬关紧了窗户。
女人拿着电话突然沉默了……
电话那头似乎在劝她。
女人说,这些年,我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就想做成这件事,事实是,我到死也做不到,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做到,你明白吗,你没办法理解我的失败,我的努力,我无数次的努力,成为泡影后我的失落,我的挫败感……
女人说到伤心处,她突然再次泪崩,这次她哭出了声音。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劝说。
女人声音平静了许多,最后她说,让我静一静,想一想……
她挂了电话。
车子离中山桥越来越远,潇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雨点变小了,车子不知不觉拐进了甘南路,离一只船越来越近,潇扬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他犹豫了几秒钟,咳嗽了一声,说,快到家了,你具体从哪儿下车?
女人转头望着潇扬,她笑了一下,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她抱着咖啡杯,望着窗外的雨,低声说:其实,两年前,我已经对生活心灰意冷。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执着,在过去的五年,我一直坚信自己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拼尽全力之后,发觉,一切都虚无缥缈。如今一切支离破碎,知道吗,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可怜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要如此……如今我遍体鳞伤,身体大不如从前,我被彻底打败了,我一直一意孤行,害得父母为我担心……一开始,所有人都说我会失败,只有我自己执迷不悟,如今粉身碎骨了,验证了大家眼里早已知道的结局,你知道吗,我早已感到了厌倦……
潇扬默默地听着,此时,他愿意做一个忠实的听众。潇扬拿过了她手里的咖啡杯,咖啡没有喝完,杯子还有余温。
女人说,知道吗,我买了件新的裙子,处理好了银行存款,今天,我在医院的楼顶从早上8点一直坐到傍晚。有无数次的机会,我只要纵身一跃,这一切都会结束了,再也没有痛苦了,医院一直人来人往,我担心自己跳下来,还会被抢救,于是就想直接去黄河边。那样他们找不到我,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们也许不会太难过……就在刚才,我妈妈不停地打电话,我忽然觉得自己一直长久地沉浸在痛苦里,从来没有想到过父母,我妈妈已经习惯了每天和我通电话,这世上真正疼我的,就是我妈了,如果我不在了,她该怎么活下去,突然我意识到,即使死了,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谢谢你调转了车的方向,只是,我真的觉得自己太失败了,过去,我一直在沙漠中走着,一个人,一片天,陪伴我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我渴望遇见绿洲,就像唐僧遇见绿洲能够再次鼓足勇气一样。可是我没有遇见,如果,我再不退回来,我就会渴死,饿死,血会被风干……女人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潇扬暗自喊着,上天,让她的绝望都过去吧。
女人说完,接过咖啡杯,一饮而尽。
潇扬说,别想那么多,也别再跟自己过不去,活着挺好的,至少可以喝热咖啡,可以接到母亲的电话,你看我连母亲的电话都接不到了……
女人笑了一下:人活着很苦,不管你像草一样活着,还是像大树一样活着,都是会遭受风雨的……
潇扬若有所思地说,和你讲个故事吧,去年股灾,我一个朋友的钱全部都赔进股票了,有一天他找我医院的同学,买了一瓶安眠药,他骗他说,他爸睡眠不好要吃,其实是给自己买的,他老婆因为股票和他离婚了,因为他抵押了房产贷的款,朋友打算轻生的前一天,找我喝酒,我发现他不对劲,就劝他,我们喝了几瓶平时喜欢喝的雁荡山啤酒,我朋友哭了,他说,他还是想活着,起码他还有喝啤酒的钱……我的股票也赔了,结婚成了问题,我实话告诉了可馨,可馨是我的女朋友,她说,没有钱就不办婚礼,不蜜月了,她说她会拿出工资和我拍婚纱照。而且她天真地坚信,股票有一天会涨起来。
女人说,你的女朋友是个好女孩。
其实,潇扬和可馨有一段日子总吵架。可是他们谁也不想和谁分开。
车子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女人说,其实,我想要的生活很简单,有一处小房子,想吃什么,自己做给自己吃,房子里有一个温暖的沙发,偶尔可以看看书,做做白日梦,想说话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一个朋友,生病了身边有人照顾,屋子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
潇扬听着这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生活,他说,这么简单的幸福,我相信你一定能实现,只是你不要再一意孤行……
女人擦干眼泪,再次冲潇扬报以感激的目光。
她幽幽地说,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但我从来不会随波逐流,我还是会努力……
潇扬笑了,暗暗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说,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女人点点头。
在一只船中断的一处小区门口,潇扬停下了车子。
昏暗的灯光下,女人脱下潇扬的外套下了车,她给了潇扬100元,就迅速关了车门,走了很远才和潇扬挥手告别。看着女人穿过人行道,潇扬的心就放下了。潇扬想把钱还给她,可又无法停车。女人走了几步,再次回头,站在那里,潇扬看到穿着白裙子的她,像雨后清晨里绽放的茉莉,淡雅,从容。她摘掉墨镜望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冲他挥手,她笑起来的样子,居然有一些天真。潇扬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穿过人行横道,身影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路口。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街上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被大雨惊扰的世界恢复了原有的生机,市声此起彼伏,潇扬觉得有些饿了,他发动车子,加快了速度,想着,不知道可馨做了什么好吃的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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