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建国
开井
■尹建国
在油田工作久了,对长期坚守在采油井站上的一线职工来说,加班连点、连轴转早已习以为常。天黑之后,家人如果见不到人影,就会打电话询问,往往得到的答复就一句话:“开井,回不去。”
开井,是油田术语,即新井投产、老井复产之意。如同农民开犁播种、商人开张营业、军人开枪射击是一个道理,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专业行话。《说文》上,开:启、张也。开字与井搭配在一起,这看似无主语的词语,听起来却很生动。大家都这么叫,谁都懂,也比较顺嘴。也有叫,“接井”或者“投井”的,细细想来,都不如“开井”准确。“接”太随意,“投”太生硬,唯有“开”字最大气,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我有一个姓王的同事,已到知天命的年龄,身材干瘪、头发花白、脸上沟沟壑壑纵横交错,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井站一米来高的围墙不时地还能翻越而过。每当开井的时候,在井场我几乎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一身油渍麻花的工服,黑乎乎的大油手套很是扎眼。老王自参加工作就一头扎进了采油队,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曾询问过他,总共开过多少次井?他只是憨憨地摇头:“这哪里记得清。”像他这个年龄段的人,采油队里为数不少。
新井投产相对于老井复产要细致得多。虽如此,但对于采油人来说,总是乐此不疲,因为新井能给大家带来惊喜和希望。据老王说,刚上班那阵,正值油田会战初期,隔几天就会有一口新井投产,现在采油站上的三四十口油井差不多也都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对人来讲可正逢壮年,于油井而言用长寿一词形容它一点也不为过。老王开玩笑说,那年代,我们就像一个接生婆,每当新井呱呱坠地的时候,大伙肩扛手拎管钳、扳手、皮带、盘根、棉纱、压力表、电流表、螺丝刀、千斤顶等工具往井场赶。就像人一样,赶上白天生就白天去接,哪怕是半夜生,也得往那儿跑,“井命关天”,哪敢含糊啊。也不知为啥,那时候,开井差不多都赶在了冬天,那叫一个冷啊,冻死。头一次听人这么打比喻,我就笑。瞅瞅老王,他一本正经地还在比比划划、滔滔不绝:看看,这些井就像自家的孩子似的,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容易吗?哪个有病有灾的不都得伺候啊。
老王嘴里的场景,我也经历过,只是他说得更形象生动罢了。所谓新井比老井开井细致,无非一切都是新的。新意味着陌生,陌生意味着未知,所以一切的生产数据都要在油井启动后进行认真细致地观察和记录。就像记录一个诞生后的生命迹象一样,来不得半点马虎。
去年冬天,距离井站500米远的西南角新钻了一口调整井,开井那天,领导安排我与老王一道过去接井。那天风很硬,天空还飘着“盐粒子”,管钳、盘根、棉纱等工具挂在跑井专用自行车的车把上,五六十斤重的千斤顶被五花大绑地架在后车座上,我们俩踉踉跄跄地挪到井场的时候,浑身早已热气腾腾了。
用千斤顶校正抽油机,是开井工序中的第一步,也是相对重要的一道工序,同时也是比老井复产多出来的一道工序。老王骑马蹲裆式地杵在井口,两只金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盘根盒里面的光杆:“向左一点,就一点。”他的右手举在半空,食指与大拇指似合未合,像鸭子的嘴。我憋住笑,轻轻地压了几下千斤顶。“轻点、轻点啊,靠,过啦,过啦。”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光杆没有居中,是过一点了。就这样来回反复顶来顶去好几次,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老王的一声“好”字中停了下来。其实校机是一个技巧和力气完美结合的操作流程,几十吨重的抽油机,在小小的一个千斤顶面前竟然不堪一击。如同八卦对拳击,做到四两拨千斤,分寸的把握相当关键。用一截铁棍就能使这庞然大物让它朝左不敢朝右,让它朝前不敢朝后,你说神奇不神奇。我就想,当年阿基米德说,给他一个支点,可以撬起整个地球来。阿基米德没有做到,因为他没有找到支点,他也没有找到这么长的杠杆,更没有找到落脚点。
接下来的给油井加盘根、调整防冲距、碰泵、倒流程、憋压、测电流等一系列的开井工序,完全是技术加经验的操作。这些工序老王早已轻车熟路,娴熟得紧。无论是新井投产,还是老井复产,加盘根是采油工的基本功,也是最简单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那天,看老王给油井加盘根,着实让我开了眼。坚硬的黑色O形盘根在他的一双鸡爪般的大手里如同泥鳅,十几个盘根犹如“鬼手”所变的戏法“三仙归洞”,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就听他喊了一句:“倒流程,准备启抽。”
我与老王搭档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分工明确,配合相当默契。就说这次开井吧,在调整防冲距的时候,他站井口,我拉刹车。抽油机停在“下死点”什么位置,只要他一嗓子“停”,我拉刹车的力道绝对分毫不差,恰到好处。
那天,我们把所有的开井工序全部做完,天已大黑。天气虽然很冷,但“盐粒子”打在脸上就像打在面板上一样,麻酥酥的,已感觉不到痛痒了。
走在回井站的路上,老王的手机响了,我听见老王对着手机喊:“开井,回不去。”我说:“不会温柔点儿?”他只是憨憨地笑:“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