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柏昌
洋柿子
■孙柏昌
我爱吃洋柿子。嗜柿如命。
那是一个遥远夏日的午后,我父亲手里拿着一个洋柿子,刚刚摘下的,红里透粉,粉里藏绿。
那是我家菜园里第一次栽种,也是第一个成熟的洋柿子。新鲜得史无前例。
当父亲第一次把洋柿子的秧苗栽种在菜园里的时候,菜园里便开始氤氲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嗡嗡营营的蜜蜂,在黄瓜豆角南瓜茄子韭菜飞起飞落时,却始终逃避着细碎的洋柿子花。
那是一种洋气味?洋槐洋梨洋火洋油洋布,身边明明有着许多洋,洋柿子却依然洋得各色。
父亲用手摸了摸。手,长满厚茧,递给我:
吃吧。好东西。
我抽搐着鼻子,闻到了一种陌生的味道。摇摇头。
洋柿子。好东西。
父亲又说了句好东西。
我相信父亲。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随即便吐出来。再随后,我把喝的玉米面粥也吐出来了。
父亲拿走的西红柿,刚刚放在嘴边好像就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我看见父亲嘴角的胡须上挂着一个晶莹的西红柿籽。我看见父亲露出了英雄般的微笑。那时,我五岁。那一刻,父亲在我的仰望中成了英雄。
早年,父亲在莫斯科是吃过的。
奶奶的小铁匣里珍藏着一大叠厚厚的卢布,水印着尼古拉二世与皇后的画像。
当天夜里,我在梦里重复着白天的影像:晶莹的籽,父亲的微笑。
当父亲第二次又把一个更加粉青的西红柿递给我的时候,我就有了父亲般的英雄气概。
好吃吗?父亲问。
我咂咂嘴,点头如鸡啄米。
另一个遥远的秋日,当我们的外教老师西尔维娅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一种番茄的气息。那时,我忽然想到了父亲的西红柿。那种玛雅人、印加人菜园里的东西是如何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人的餐桌的呢?据说,远古时代的白令海峡,只是一片布满礁岩的浅海滩。我们那富有冒险精神的祖先为了探索世界的神奇,就曾经涉过海滩,从阿拉斯加千里迢迢地来到了墨西哥与秘鲁的加勒比。玛雅人大量出土文物里的原始图腾,与我们祖先的图腾非常相似。或许,曾经有那么一个满怀乡愁的祖先,把番茄带回了中国?
又一个不太遥远的冬日,我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公司带着油墨芬芳的小册子。小册子有总经理的推介信,有北京一个心血管专家的讲话。他建议每人每天至少要吃一个西红柿。西红柿可以软化血管、动脉、静脉以及五脏六腑的毛细血管,还可以软化四肢、颈椎、脊椎……直到把你软化成一坨软乎乎的肉,像海里的海蜇一样生机勃勃、长生不老。或者变成我家乡话里说的那样,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蔫蛋。
当我看到这本小册子时,窃喜不已。自从父亲的微笑在我心底扎根之后,我就嗜柿如命了。在许多人眼里,我仿佛真的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了。其实,我的肠道里整天汹涌澎湃着连绵不断的气旋。无论谁的脚趾稍稍一动,便会轰然爆炸。可是,我听到的是一片鼓声大作,别人却感觉静寂无声。依然把我视为一坨软乎乎的肉。
于是,我便想起了父亲关于我耳朵聋的话。或许,我只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现在,我每天都要吃几个西红柿。晚上,睡前,会听到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
其实,我一生都在追寻父亲的气味。
父亲嘴里那浓烈的烟草味,粗布白衫汗水溻湿的一块块印渍的气味,还有那绿色永远不会消退渐变渐黑的一双手粗糙的青草味,以及干裂的脚跟那混杂着泥土的异味什么的。当然,也有父亲家酿黄酒的清香,菜园里的黄瓜、小葱,特别是西红柿那奇特的气味。
每当我吃到一个又酸又香的西红柿时,我就会想到那个遥远的夏日,想到父亲嘴角那晶莹的西红柿籽,还有父亲那温暖的微笑。
若干年前的一个五一节,当我在蓬莱吃到一个水灵灵的粉色的妖娆着独特酸香味的西红柿时,我眼前便朦胧起父亲的身影。
父亲蹲在菜园里。夕阳把菜地涂抹得一片殷红。土,松软细碎。我大娘总说,你爹侍弄的菜地,像用面箩筛过。
父亲正在栽种洋柿子的秧苗。
在蓬莱的自由市场,我看到了那粉青色的洋柿子。
多少钱一斤?我问。
三元。那个中年女人说着迷人的故乡话。
那么贵?
不贵。这是海阳柿子。有名。
海阳也是洋梨的故乡。
我全买了。我说。那堆西红柿大概有十来斤的样子。
唉呀!你不用买那么多的。想吃,我明天还会来的,更新鲜。女人笑着说。她的笑像一朵山菊花。
你称吧。我说。
你真犟。她操起了秤杆。
许多年后,我仍然怀念在蓬莱吃到的海阳西红柿。尽管疑似父亲的气味,却依然令我魂牵梦萦。
返程时,我本想带几十斤回塘沽。不凑巧,市场缺货。恰好,我们也没办法走出蓬莱回家,只好挤站座乘火车到潍坊,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搭乘去北京的支线航班。在上飞机之前,买了十几斤西红柿,塞到了那飞机狭窄的行李箱里。回到家以后,大多数西红柿成了酱。残存的几个,也了无丝毫父亲的气味。我突然想起,唉,潍坊的蔬菜大棚不是大有名了吗?大棚,显然与父亲无关。父亲的西红柿永远赤裸在酷烈的阳光下。
大约是六年前一个深秋的上午,我在小城的花鸟鱼虫市场,与西红柿有了一次奇特的偶遇。当我走出花市准备回家的时候,一个卖菜的女人喊住了我,要买西红柿吗?南的。好吃。那女人有一张黝红的脸。
好的。我全要了。
包圆儿?给两块钱吧。
不远处,戴着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正催促着卖菜人离开。
皮肤也像被风吹皱了的洋柿子……
花市的门向西,菜市的门向北,两门之间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门,都很窄,只能容一个半人出入。我侧身出花市的门时,被一个胖女人撞了一个仄歪,落脚时,便踩到了一只洋柿子。洋柿子血一样的汁液便溅到了我浅灰色的裤管上。六颗晶莹的西红柿籽,还有八片血色污斑,让我的裤管有了一种恐怖得说不清的暧昧。
对不起。我尴尬地笑笑。
你全要了吧?她也笑笑。她的笑脸也像起皱的西红柿。
多少钱?
两块。
我掏出钱。她把剩下的七只西红柿装进塑料袋里。
这把茴香,一块钱,你也要了吧?她依旧笑。
我点点头。
我的意外一脚,踩出了一个崭新的希望。
当我吃下第一个皱巴巴的洋柿子时,我的眼前好像漾起了蒙娜丽莎那神秘的微笑。
洋柿子那细密的皱纹里隐匿着一种父亲的气息。我好像回到了童年。
剩下的六个西红柿好像变成了上帝的圣饼。每天清晨,我用香皂洗三遍手,然后把一颗西红柿在清水里浸泡三分钟(不用清洁剂),再冲洗干净。我吃得十分庄重、谨慎。先在它那皱巴巴的尖顶咬一个小口,吮吸芬芳的汁液与晶莹的洋柿子籽。一个小小的西红柿,本来一口便可以吞下的,我却要无限延长那美好幸福的时光,消磨至少三分钟。
我的眼前会跳闪着许多画,故乡的画。夜色里,忽闪在丛林里的萤火虫,笨拙地蠕动着爬上柳树干的知了猴;黄昏里,蚂蚱在草丛里飞起飞落,沙答巾(一种蚂蚱的名字)飞动时那有节奏的沙沙声;清晨,雾像一缕缕炊烟在山峦上散漫,杨树胡子间的蜘蛛网晶莹着露珠,一只小飞蛾在蛛网上扑闪……
我好像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在走向菜园,身后跟着那只沉默的黑狗……
我每天都坐着公交车去那两个门交接的地方。她不在。
当我依然非常庄重、谨慎地吃最后一颗西红柿时,吸吮汁液时,居然呕吐了。西红柿已经变质腐烂了。
她的微笑那么灿烂,应该不会腐烂。
为了寻找她,我锲而不舍了许多年。我乘坐的公交车,从柴油换成了液化天然气,也不曾寻到她的踪影。
我走遍了小城的所有集市、早市。花鸟鱼虫、车站北路、小梁子、新城,甚至还跑到市南区的咸水沽……
那个皮肤黝红的女人呢?
她的微笑仿佛真的变成了蒙娜丽莎那无法破译的微笑。
夏日绯红。
阳光炽烈着焦糊的气味。大地如同滋滋响着的油锅。集市熙攘喧腾着臭鱼烂虾。一张张脸湿漉漉的黝红,像是一片片刚刚从烘烤架上取下来的鱿鱼。
我的眼前迷离着一片暧昧的黝红。
洋柿子、樱桃、南瓜、伊丽莎白、李子、杨梅、芒果、杏,还有刚刚上市的橙子,都莫名其妙地诡异着鲜亮的绯红。
蹲守的、站立的、茫然的、无精打采的,一张张鱿鱼脸上,汗珠蜿蜒滑动着黝红。我觉得每一张脸都疑似那张脸的曾经,蹲在两道门的夹缝,门外萧瑟着秋日的风。
凡是每斤标价超过二元五角钱的西红柿(一般的标价都是一元或一元五),我都要询问一声:
哪儿的?
这是一个夫妻档。女声有一种确定无疑的脆生。男声操着拐了好几个弯儿的唐山口音。
尝尝。
女人掰开了一个西红柿。洋柿子籽在阳光里红得晶莹。
来三斤。
好吃,再来……
我又走到了一个母女档前。这母女是真母女。女儿是母亲的曾经,母亲是女儿未来。两个人都有一个无比高耸的胸。
哪儿的?
母女异口同声。
来两斤吧。
她们异口同声着毋庸置疑的自信与坚定。
为什么?别人的买三斤,也来三斤吧?
好吧。
我掂了掂塑料袋,思索着我这个老牛破车的承重。
此后,我又买了三个摊点的洋柿子。他们也同样信誓旦旦着:南的!
当我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坐上公交车的时候,便写下了五张纸条:夫妻、母女、父子、姐妹、兄弟,依次放进白、红、黑、黑、白的塑料袋里。脑子里也闪过蒙太奇,西红柿的绯红与鱿鱼的绯红必须黑白分明一一对应。我下定决心要在一片嘈杂的南声中,品尝出庐山真面目。
回到家里,我就迫不及待地从五个塑料袋里分别取出一个洋柿子,依次清洗,依次品尝。
每咬一口,便叹气一声,唉——
一天清晨,我背上一个大包,搭了的士。
去哪儿?的哥问。
的哥开启手机导航。
出租车上上下下,拐来拐去。窗外闪过一片片灰色森林。
导航终于传来喜讯:
那里,轰隆着打桩机。没有我想象中的绿油油的菜园。
到了。的哥说。
到了?我问。
下车吧。
我犹疑了。
下车吧。的哥又催促了一次。
好吧。
我渴望有那么一个灯火阑珊处。
四顾茫茫。
我是一个孤独者。
不知去处,也不知归程。
建筑工地杳无人影。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位老人,他蹲在一新堆起的土堆前,手里拿着一株洋柿子……
他正在抽烟斗。烟在他的胡须间缭绕,在刀刻般的皱纹间弥漫。
我突然想到了父亲……
父亲的味道,也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追回的梦。
或者,父亲的味道也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记忆里的味道,只是一种想象的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