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花
怀念我的母亲
■王友花
我的母亲叫段玉秀,是我从她的身份证上看来的。之前问母亲,不识字的母亲都说不清楚她叫什么,只知道自己姓“段”。我看了她的身份证才知道母亲拥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就算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起码也是一个家庭里众人疼爱的小家碧玉,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秀气的名字。可惜,母亲的命运并不像她的名字般美丽,而是一生坎坷,堪称凄惨。
母亲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家庭,在她三四岁的年纪上,我的姥爷就得痨病去世了。姥姥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在那个连烧火的柴火都匮乏的年代里,努力坚强而倔强地生活。母亲在四个姐妹中排行老三。她不如大姐二姐的女红好,没有小妹的聪明伶俐,因此在家里颇不受宠,砍柴、挖菜、搬运重物等粗笨劳碌的重活都落到了母亲头上。等几个姐妹到了出嫁的年纪,大姐二姐凭借一手好手工都找到了如意的人家。轮到母亲出嫁,家里的境遇每况愈下,二哥也因为家境贫寒迟迟寻不到媳妇。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姥姥果断地决定让母亲为二哥“换亲”。也就是母亲嫁到一家做媳妇,而那家的女儿也要嫁给二哥。在当时,只有家境贫寒、出不起彩礼的人家才会出此下策。
母亲没有选择,依从大人的决定嫁给了我的父亲。好在我的父亲性情温和,脾气温润,虽说家徒四壁,贫穷如洗,但是父亲和母亲互相体谅、互相扶持,生活还算过得去。母亲虽然手工不巧,但是干活舍得下力气。很快,不管是地里的农活还是日常家务母亲都成了一把好手。街坊邻居都说,母亲真是一个好媳妇,母亲也总是笑笑。眼前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是母亲相信,苦日子总会过去,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很快,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而且是个男孩。门衰祚薄的一家人看到了希望。可是没想到,不知是因为缺乏营养还是疏忽大意,弱小的孩子在第三天忽然就没气了。母亲哭得几度气绝,父亲也心痛得肝肠寸断,可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们还是伤心地用一卷破席包了儿子,到村外的荒坡上埋了。再后来,母亲陆陆续续怀孕过四次,由于怀孕期间在生产队里劳累过度,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流掉了。最终,家里只剩下了姐姐和我两个女孩。
那个时候,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本来就没有兄弟、独门独户的我们家在村里很受人欺负。生了两个女孩的母亲却坚信,女孩和男孩都一样,只要努力学习,好好读书,一样能有出息,能给家里争气。因此,尽管家境贫穷,母亲坚持送我们两个女孩读书上学。
那时候家里只有几亩麦田,为了挣钱供我们两个读书,母亲和父亲想尽了法子。刚开始,冬天的时候没有农活,母亲就给别人加工渔网挣钱。织一张渔网五毛钱,母亲要绕线、穿梭、编织,每天忙碌到深夜,常常熬得眼睛红肿、流泪。总是被硬硬的渔网线摩擦,母亲的十个手指都裂开了口子,一沾水就火辣辣地疼。母亲就拿胶布把裂开的口子缠住。有的时候,帮母亲穿梭子的我熬不住了,困得直打呵欠,母亲就说你先去睡吧,我再织会儿。我如获大赦般赶紧丢掉梭子钻进被子,一会就睡着了。有时候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在那盏昏黄的灯下一下一下编织着。
后来,村里兴起了冬天种植韭菜,一畦韭菜长得好的话,一个冬天可以割两茬,能卖几百块钱。母亲和父亲就种了八九畦韭菜。从刚入冬就开始给韭菜覆膜、搭建防风屏障,还要编织覆盖在塑料膜上的草毡。把这一切都做好后,每天太阳刚一冒头,母亲就得去把塑料膜上的草毡掀掉,让韭菜照阳光。下午太阳还没落下,母亲就去重新把草毡盖上。冬日的清晨和黄昏,寒风吹在人身上刺骨的冷,任何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冻得像刀割一样疼。寒风中,母亲清瘦的身躯一直在忙碌着,八九畦韭菜,掀掉和盖上草毡要用三个多小时才能干完。最忙碌的时候,还数韭菜收割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请街坊邻居来帮忙,把韭菜一把一把割到竹筐里,拉回家,然后就在堂屋的地上铺上塑料纸,用稻草绳子把韭菜捆成大小相当的小捆,整齐地码到竹筐里,用塑料纸包好,再盖上两床棉被,以免冻坏。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母亲和父亲就起床,用平板车拉着几百斤的韭菜,徒步到几十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找一个又一个买主,为几分钱的差价斤斤计较,争取让自己的韭菜卖个最好的价钱。当最终把韭菜卖掉,母亲和父亲谈论着韭菜价格的高低,把所得的钱数了几遍,确信没有一点差错后就急忙赶回家,饭都来不及吃就又赶到菜地,继续经营那余下的几畦韭菜。
后来,姐姐高中毕业了,几次高考都落榜,姐姐的心情非常灰暗。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开始流行。他们说:“两个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出息,还拼命供着读大学!”“要是能考上也就不说了,一次一次的不中用,还不让她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姐姐读高中,我读初中,家里的花销正大,日子一度捉襟见肘。唾沫星子淹死人,姐姐屡试不中,更让家人抬不起头来。这个时候,母亲和父亲顶住压力,都说,只要你们想上学,又一直在努力,我们就是累死也得把你们供出来!
随着家乡蔬菜大棚的兴起,母亲和父亲又四处借贷,建了一个蔬菜大棚。初中住校的我每逢周六回家,都跑到大棚去帮忙。我看见母亲赤脚踩在泥巴里,把麦秸和泥巴用脚踩着混合均匀,然后用叉子叉起来扔到一米多高的大棚泥墙上,父亲在泥墙上面把泥巴抹匀、夯实。四十多米长、近一米宽的泥墙,就是靠母亲和父亲这一叉又一叉的泥巴垒起来的。
建设蔬菜大棚的活繁琐又复杂,搭建骨架、铺设钢丝、覆盖高温膜、编制草帘,当所有的工作都就绪,母亲精心培育的第一批秧苗在苗床上冒出嫩芽时,我看到母亲兴奋地从苗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不停地说:“你看我育的苗多好!出的多齐!绿油油的多好看!肯定会长得很好!”母亲从这一批翠绿的秧苗里,仿佛看到了我们家美好的未来。
从此,母亲和父亲的农活更加的忙碌。除了每天都把大棚上每个重达百斤的草帘子早晨卷起、晚上放下之外,母亲几乎全天都在大棚里忙碌。给秧苗摘掉黄叶、帮助它们爬藤、掐掉不结果的“谎花”,给秧苗喷洒农药、灌水、施肥,大棚里的活永远都干不完。
那时候,姐姐已经读了大学,而我正在读高中,为心目中的名牌高校努力奋斗。种了大棚,家里的收入有所增加,但是仍然比不上我和姐姐上学的花销。母亲和父亲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善。母亲一个月给我一百块的生活费,可以满足我一餐一块钱的生活标准。这已经是家里尽了最大的努力。而母亲在家,却常常一个馒头、一碟咸菜就打发了一顿饭。炒菜都难得有一次,更别提吃肉了。那时候高中住校的我每个月回一趟家,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一个多小时终于驶进村子后,村里的大婶看见我会说:“小方回来了?你快回家去吧,你娘买了肉放在我家冰箱里,还等着你回家去吃呢!”我便加速蹬了几下,到了家门。等到门“吱呀”一声推开,闻声出来的母亲快步迎出来,看见我一脸兴奋的表情:“快,我前天集上买了肉,放你大婶家冰箱里了,你去拿来我们今晚给你包饺子吃!”
等我去大婶家拿回我家的肉,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辛酸。那是多小的一块肉啊!只有半个拳头大的一小块肉,母亲不舍得吃,而是放在邻居冰箱里,放了一天又一天,只为等我回家来吃。母亲的一颗心全放在子女身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邻居婶子来我家串门,对母亲说:“为了这俩丫头你可是吃了苦头了!”母亲说:“还是对不起孩子们,家里太穷了,孩子跟着我们受苦了。”邻居婶子又说:“现在好了,大闺女考上大学了,小的学习也这么好,看到眉目了,你就等着享福吧!”母亲笑笑:“唉,从来没想过跟着她们享福,只要孩子们争气,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不像我们这么受苦就行了。再图啥呢!”
临近高考,我比以前更加努力,心里想:我的母亲付出太多了,太辛苦了,我一定要考个名牌大学,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告诉母亲,让她开心地笑!等我再过几年大学毕业挣钱了,我一定要给母亲买很多好吃的,买很多好看的衣服,让一辈子都节衣缩食为子女付出的母亲放下所有的农活,卸下一身的劳累,能没有任何压力开心地笑!
当我还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和对过去的温馨回忆中,一个晴空霹雳却炸碎了我所有的愿望和梦想。高考前一个月,一个凄凉的夜晚,我被亲戚匆忙叫回家,看到的却是躺在门板上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母亲!
母亲!我的母亲!她没有等到我对她的美好承诺,她没有看到我考上大学,她甚至都没有见到为之付出一生的孩子的最后一面,就匆匆离世了!
亲戚们还在七七八八跟我讲述着母亲怎样突然病倒,怎么被送往医院,怎么被下病危通知书,怎么病情突然恶化,没有抢救过来……我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麻木,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我感觉就像是一场梦,这一切不是真的,母亲一定还在医院等着我,等我去看她,母亲没有在这里,在这个冰凉的门板上,不说话,不睁眼……
等到我在混沌迷蒙中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又重新回到学校,我才感觉到,一切都变了。母亲不在了,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寻找着属于母亲的那颗星,泪水肆意滂沱……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来到了长庆油田工作,我开始凭自己的能力挣钱,开始补贴家里,给父亲买各种东西。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母亲在,多好!我可以为她做好多!可惜,母亲已经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留给我空洞洞无依无靠的内心,和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周日是母亲节。窗台上我精心培育的一盆康乃馨开出了红红的花朵。康乃馨是送给母亲的花。我看着那满满一盆花,眼里忍不住流出了泪水。
母亲,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