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
春天是喊出来的
□喻言
我把身体从北京搬到成都
再从成都搬回北京
这么多年,来来回回不知有多少回
对于这具身体,这条航线上的空姐
可能比对自己的男朋友还熟悉
当然,我偶尔也把它搬到别的地方
就像一次投错了的包裹
很快又退回原址
江湖上有太多的大事
需要它亲自出场
我把各种表情安放在它脸上
我把温度调节在它皮肤上
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表情
与不同的人握手
让他们感受到它手上传递的温暖
有时,它实在太忙
躲在幕后,用声音发出指示
有时用文字和图片
在微信朋友圈发两首小诗
表示它在,一直都在
低调、亲和、五湖四海
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事身不由己
它却分身乏术
这么多年就只能把它不停搬来搬去
它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沉重
我想总会有一天,再也无力搬动它
也许那一天我会从骨头里钻出来
去见一见那些相交多年的兄弟
会一会那些一见如故的朋友
空气像一块尖锐的玻璃
透明的危险,往往视而不见
细菌、病毒、霾…
一切肉眼看不到的物质
混身在阳光和氧气中间
装扮成平民的恐怖分子
悄无声息侵入呼吸道
对肺叶发动闪电战
潜入血液,抵达体内每一个角落
把基因组织发展为基地组织
把每一个细胞都演变成肉体炸弹
让每一片黏膜千疮百孔
让每一根神经命悬一线
我们全部的抵抗就是屏住呼吸
不得开声吐气,大声喧哗
或者戴上口罩,重重叠叠的棉布
就像一层层审查机构
我们内心的愤怒被层层过滤
变成一声长长的喘息
城市化的郊区,稻草人正在消失
冬日空寂的田野,这个孤零零的幸存者
身躯歪斜,肢体残缺
一只眼睛空洞洞泄露身后的秘密
一只眼睛偏执地坚守身前的一切
雾霾中的祖国面目模糊
消瘦的河流、干枯的山峦退向远方
钢铁的塔吊正在逼近
他的独臂斜指天空
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
七月,记忆中蝉鸣的午后
一阵暖风压低了庄稼沉甸甸的头颅
露出稻草人挺拔的雄姿
天空的鸟儿,盗窃粮食的飞贼
惊慌逃窜,坠落远方的屋脊
城市庞大的轮廓线越来越清晰
伫立在烈日下的身影纹丝不动
稻草人身后的村庄
炊烟袅袅升起
残存的记忆是一瓶打翻了的镪水
蚀穿了稻草人骄傲的骨头
他吐出心、吐出肝、吐出肺
剩下的身体被雨水泡胀
一阵风就骨肉疏离
他站在这里,站在南方
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一种残忍的意志支撑着
历经冬天的煎熬
像出水的八爪鱼一样摊开
冬日雾霾中发霉的身体
需要一次充分的晾晒
阳光的温暖由表及里
血管里液体一点点加速
静谧中听见远方溪水的流淌
这部老朽的机器
每一个零件都已锈蚀
阳光的绒布轻轻擦拭
那些生命细节中的积垢
需要加力,再加力一些
天空中飘来的风
有一丝凉意
犹如最后一道抛光工艺
陶醉在阳光中的肢体
猛然惊起
这不起眼的小东西
有时是我们前生
有时是我们后世
飞舞在空气中的
跌落在案台上的
我们都无法把握
甚至无法看清
它爬在我们睫毛上
如雪挂在树枝上
从早到晚,越结越厚
厚到睫毛无法承重
枝断雪崩
我们疲惫地闭上眼睛
它从鼻孔钻进我们身体
如一种主义钻进我们思想
它顺着呼吸管爬进去
一直爬到肺部停下来
日积月累,最后像一座山压在那里
让我们无法呼吸
如果某一天我们寿终正寝
最终化为灰尘
与别的灰尘混为一体
如果灵魂不死
这些灰尘或许重新汇聚
长出一具崭新的身体
被风灌满
轻浮得像一个
在异乡街头寻找爱情的少年
我的内在如此充实
我的外在如此庞大
贴着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
看见自己的身影
节节攀升,毫无阻碍
我的身下是仰视的目光
以及模糊不清的惊叹和欢呼
我已无法停下
比空气更轻盈的身体
被风轻轻一抬
无法遏止的上升比欲望更强烈
升上去,升上去
摩天大楼之上
天空的皮肤轻薄得
像一个即将破灭的梦
登顶的瞬间
金属的锐角露出狰狞
身体轻撞,发出一声嘶喊
突然变得如此空虚
空虚得只剩下一层皮
如同被炮火击碎的半面残旗
飘飘摇摇坠向大地
脱下棉衣那一刻,我就开始喊
脱下秋衣秋裤,我接着喊
脱光所有的一切,我还在喊
阳光下喊
雾霾中喊
从早晨喊到傍晚
喊得夕阳西沉不断推迟
喊得风中的寒意渐渐消散
我对着荒芜的原野喊
一缕缕新绿拱出地面
我对着空寂的村庄喊
一扇扇门窗纷纷打开
我对着河流喊、对着山麓和森林喊
对着星空下的城池喊
喊出浪花飞溅
喊出虫鸟和鸣
喊出彩旗飘飘
一匹马打城边跑过
一群马打城边跑过
夜深人静,我声嘶力竭地喊
喊出心中淤积的块垒
喊出灵魂深处那一股执念
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跟着我
一起喊
喊着、喊着
春天就这样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