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玫瑰我爱你

2017-12-05 14:31张蓉
海燕 2017年1期
关键词:玛丽

□张蓉

玫瑰玫瑰我爱你

□张蓉

透过陈生记瓷器店巨大的玻璃橱窗,吴炎吃惊地发现,即将要和自己接头的老船长居然是个年轻的女人。这女人一身滚着白边的蓝色旗袍,头发高高地梳起,削肩,细腰,端坐在账台后面,亦像是店里陈设的一样瓷器。

已经是深秋了。即使天色暗了下来,依然可以看见高远的蓝色天幕上大朵大朵通透的白云。满城的桂花暗香涌动,却和周璇的歌声一样带给人末世之感。黄包车一路过来,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霓虹店招明明暗暗,旗袍女子娉娉婷婷,卖艺的白俄老人胸前的手风琴咿咿呀呀。饭店门前,缠着船形头布的锡克侍者毕恭毕敬为客人拉开车门,卖报小童不断叫嚷着号外和前方战况,间或有伏在人行道上乞讨或者抢夺路人手中面包的伤兵。

一个钟头前,脱下警察制服,穿上西装戴上礼帽,胸前挂上那部德国手工制作的徕卡相机,身为上海市警察局最王牌的飞行堡垒总队二队队长的吴炎,立刻变身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绅士。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拎着黑色斯迪克,走出福州路185号。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证券交易所。

整个185号大院的人都知道,吴炎这位上海市警察局最为著名的花花公子,只要不在局里,要么在证券交易所,要么混迹在舞厅。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这座城市某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用他那部徕卡相机为某位小姐拍照。警察局里的女警员,几乎都被他拍出过各种可以挂在墙上展览的照片。这个话,当然也有人讲给吴炎听,吴炎听后纨绔地笑笑,金钱和美色,啥人勿欢喜?

证券交易所大厅的大黑板上,是当日的证券交易行情,股票,黄金,白银,美元,从八月份起,计价币种变成了金圆券。有趣的是,布告栏空白的地方,总会有人粘贴一些关于证券行情和涨跌趋势的分析文章,有的长,有的短。对于这些文章,吴炎会花些时间来读。读多了,他几乎成了证券行家,随手买卖的那些股票债券,让他的皮夹子越来越厚。

当晚去陈生记瓷器店接头的指令,就是从这其中的某篇文章里读出来的。指令说接头的人叫老船长,会坐在账台里面,他只要挑好一只花瓶,等待付账时哼唱玫瑰玫瑰我爱你,对方会说先生的嗓子真好。接到这个指令,吴炎一阵激动。有段时间了,他把那些文章从头读到尾,都没有读到过任何指令,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秋后挖过山芋的田里被芋藤和镢头共同遗忘的那只孤独的山芋。

黄包车到达陈生记时,他并没有让车夫停下来,而是让他跑过前面一个红绿灯,然后掉头回来停在马路对面。刀锋上讨生活,这个是必须的。可就在他付好车资要过马路的一瞬间,眼睛余光发现陈生记隔壁弄堂树荫下停了两辆飞行堡垒总队的民用牌照汽车。难道?

他立刻收住了脚步,打开挂在胸前的徕卡照相机的镜头盖,调整焦距,把坐在账台后面那位瓷器西施调近,他清楚地看见她细葱般的十指在从容地拨拉一只紫檀木算盘,算盘子因为长久的使用而有了温润的包浆,他移动镜头,账台上贴着一张纸,纸上面一排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他默读了几遍这个号码,然后一阵风一样奔向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亭。

可是电话占线,再打还占线,他转身又拿起照相机,再次调近镜头,老船长是在拿着听筒。他重新拨打,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因为捏得太紧而发白,转动每个数孔的时间亦变得异常漫长。这个时候,他发现陈生记明亮的店堂里,突然走进几个黑衣人。这几个人一进去就分散开来,两个人一扇门,连同账台背后通往仓库的小门。他的心一沉,一种无力感顿时潮水一样淹了过来。账台里的老船长显然察觉到了,她没有动,依旧安静地坐着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做记录,直到黑衣人逼近她。

吴炎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插在裤袋里的手摸出扁扁的铁制骆驼牌香烟盒子,刚刚拣出一根香烟噙在唇间,眼前立刻伸出了一只芝宝打火机,紧接着,火苗蹿出,他偏脸一看,是一队队长姚凯明。

按照传说,炎兄此刻应该在某个舞厅搂着某位美人翩翩起舞,怎么会出现在这么无趣的地方?姚凯明自己也点起一根香烟,站在吴炎身边抽了起来。

我听出来了,凯明兄这在批评吴某人声色犬马游手好闲了。说真的,和凯明兄同僚,让我很自卑很受伤。凯明兄吃肉,分口羹给兄弟喝也不舍得?一队今年以来战功卓著,我都忍不住嫉妒你了。吴炎猛抽了几口香烟,半睁着只眼睛回应道。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脑子在急速地转动,怎么办?只能眼看着老船长落入敌手吗?

呵呵,嫉妒?谁嫉妒谁还不知道呢?在上海这个远东最迷人的安乐窝里拥红抱翠,不枉人世间走一遭啊。话是对吴炎说的,姚凯明的眼睛看着对面的陈生记。

姚凯明和吴炎,是浙江警官学校正科四期的同学,又是宣铁吾时代同时进入上海市警察局的,而眼下,两个人同任飞行堡垒总队下属中队的中队长。金都血案警宪冲突那天,是吴炎把姚凯明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叫了辆黄包车拉进红房子医院。医生说他们只看妇产科,吴炎拔出枪,逼着医生马上给姚凯明手术,弹头取出来后,他又撸起袖管输血给他。按说是生死之交,可是对这位兄弟,姚凯明总是觉得不踏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三十几岁的人了,要么晃在外滩的证券交易所低买高卖,要么在舞厅里和不知道什么乌七八糟的女人厮混,就是不娶个正经女人回家过日子。按说仪表堂堂如他,以做警察的收入,即使没有那些花女人的功夫,愿意嫁给他的至少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姐有的是。仅仅福州路185号大院里,想嫁给他的女警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男人先成家再立业,一个有家眷的男人,一定比一个单身的男人更靠谱些。吴炎若不是在游戏人生,那就很值得怀疑了。比如今晚,他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

吴炎抽着香烟,绝望地发现姚凯明突然抬起手腕看了下他那块英纳格手表,然后,就见陈生记瓷器店里面的人开始了行动,心脏就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痛得他几近眩晕。但他只能镇定地站着,继续眯着眼睛吸着香烟,任烟灰在风中飘落。

飞行堡垒总队这支号称上海市警察局最王牌的队伍,是局长俞叔平去了趟伦敦大都会警察厅回来后开始组建的。主要任务是铲共锄奸剿盗匪,侦防重大刑事案件,镇压游行、罢工和聚众滋事,搜索和巡视特种场所。尽管抗战胜利之后,蒋委员长的国际国内声望达到了顶峰,可是,不说全国,就连上海这个党国的经济中心,每一个角落都在漏风,尤其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共党分子,分分钟都让人脖颈发凉。

飞行堡垒总队队员的招募标准是俞叔平亲自动手一条一条拟就的:身高175公分以上,体重在60公斤到70公斤之间,精通中文、英文和刑事法令,受过照相、指纹、救护、驾驶、电讯的专门训练,百码内的活动靶命中率达到85%,固定靶命中率100%,当然,首要的前提是信仰三民主义,宣誓效忠党国。在飞行堡垒总队成立的新闻发布会上,俞叔平豪气地宣称,这支队伍清一色美式装备,无论上海的哪一个角落发生治安问题,一股安定的力量定会在20分钟内飞驰而至。

对于任吴炎为二队队长,传说俞叔平很犹豫,不像一队队长姚凯明,当初招募标准一俟公布,185号很多人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姚凯明显然是值得局长大人器重的少壮派精英,老成持重,为人严谨,精诚敬业,如果青天白日旗继续飘扬的话,问鼎五楼那间办公室,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吴炎有吴炎的长处,他会隔三差五请同事吃饭看戏跳舞,会透露点证券交易的内幕消息给走得近的兄弟让你发点小财,他还时不时会弄点桃色新闻出来,让大家茶余饭后多点谈资。当然,他的能力还是强的,在很多岗位做过,每个岗位都还算胜任,也都挺招同事喜欢,不像姚凯明,先是在机动车大队,然后整编进入飞行堡垒总队,一直是一副不接地气的精英面孔。两厢比较,姚凯明就显得无趣很多。

无趣归无趣,重大任务俞叔平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姚凯明,吴炎只是备选项。比如今天下午快下班时,亚尔培路2号打来一个电话,说有弃暗投明的共党分子招认,静安寺路上的陈生记瓷器店,中共华东局城市工作部的特派员老船长要和潜伏的共党分子接头,请警察局前去抓捕。亚尔培路2号就是这样,活警察局干,老头子那里去表功的,总是他们。警察不比中统、军统,后台要么是夫人,要么是太子,没法计较。

俞叔平从五楼局长室的窗户看下去,南楼一层一半已经人去楼空,另外一半还灯火通明。有为而有位,飞行堡垒总队副总队长的位置,是留给在乎它的人。徐蚌会战正酣,共军的战力强得连毛自己都吃惊。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这个道理委员长想必比所有人都清楚,但他还是将封疆之界、山溪之险和兵革之利悉数试过,这个国家却依然千疮百孔,现在只好缝缝补补……不管前方的战事如何,党国的警察队伍,有十分之一是姚凯明这样的人,后方一定是安定的。于是,他抓起电话。

从陈生记一共带出来七个人,六人架不住酷刑天亮前全部承认自己是共党分子,只有老船长,坚称自己是生意人,对瓷器之外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派出去调查的人反馈说,这个女人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学的是工艺美术,但有几年的履历不清,很有可能去过延安。严刑拷打之下,她说那几年她在巴黎进修西洋艺术,但提供的证人不是已经过世,就是不在国内,根本无法查证。

这让姚凯明哭笑不得。他反手关住刑讯室的门,走出来透口气,却见吴炎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插在裤袋里恰好路过,便有了主意,叫吴炎试试,当然同时也试试吴炎。于是叫住他对他说,炎兄帮我,对付女人,你比我有经验。吴炎嘴角扯了扯,算是个笑容,他捏灭指间的香烟说,呵呵,在凯明兄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吗,连个女的共党嫌疑分子都不放过?姚凯明不和他斗嘴,替他打开刑讯室用皮革和海绵包起来的用来隔音的门。

走进刑讯室,先前看到的老船长,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头发被血黏成一缕一缕,嘴唇肿得翻了出来,两只手的指甲全没了,旗袍的后背绽成勉强还连缀在一起的碎片。吴炎知道,蘸过水的皮鞭经过的地方,一定会这样。一个瓷器一样美丽的女人,几个钟头之后,居然变成了这种支离破碎令人心痛的模样。

吴炎站在离老船长一步远的地方,摸出那只一直带在身边的扁扁的铁制骆驼牌香烟盒子,拿出一支香烟,刚要点燃,姚凯明已经拿出芝宝打火机砰地一声打出火,替他点完火后便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旁。

吴炎的目光落在他先前看到的那件旗袍上。旗袍已经被撕扯成一丝一缕,但滚边的针脚依旧平整细密,绣花依旧干净匀实,一排盘扣除了被打散的还都整整齐齐地扣着,应该是鸿翔公司头牌裁缝的手艺。他上前用手轻抚她身上的旗袍,嘴里一边赞叹,好面料,好手工,不过可惜了,你不该把堂堂的上海市警察局当是假的,一边把掌心亮给她。他已经提前在那里写了一行小字,玫瑰玫瑰我爱你。

不知道她被血糊住的双眼有没有看见这行字,吴炎正忐忑,却见老船长朝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直接啐到他写有暗语的掌心。他这才发现,她嘴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他真想冲上去抱住她痛哭一场,为她受的苦,为她的坚强。他当然没有,他只能做出一副纨绔的模样,掏出手帕擦掉唾沫,当然还有那行字,然后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对她说,是讲的时候了,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是你。她漏风的嘴巴里直接说出两个字。

那好,请你告诉我我是谁?吴炎心里一惊,虽然他知道她一定不会。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哼,党国的精英警察都这么白痴吗?她轻蔑地说。

那你是谁?这个问题如果答对了,小姐恐怕还有机会再穿鸿翔的头牌师傅做的旗袍,否则……吴炎深深地抽了口香烟,朝空中吐去。

她不再接他的话,而是说,这位警察先生,不如让我抽你一支香烟好吗?

吴炎掏出香烟盒子,打开,递到老船长眼前,老船长刚拣出一支,不料姚凯明趋步上前,从自己的香烟盒里拿出一支,递给老船长,换下吴炎那支。老船长呵呵笑了,点起香烟,兀自唱起了玫瑰玫瑰我爱你,不断地唱,不断地打嗝。听着她漏风的嘴里唱出的怪异的旋律,吴炎心里刀割一样。

听着听着,吴炎突然有了感觉,他听出了她唱歌和打嗝其实是有节奏有规律的,将这些节奏和规律他试着在心里换算成数字,居然行得通。正在他换算的时候,嗖的一声鞭子声响起,老船长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怪异的歌声随即中断。她躺在满是血污的水泥地上,明亮的眼睛看着吴炎,明确而快速地眨了三下,然后完全闭上了。

当晚,姚凯明处决了老船长,连同那六位在错误的时间来到错误的地方并且招认自己是共党分子的路人甲乙。听到枪声,吴炎瞅着面前的纸上由那些歌词和打嗝的节奏以及最后三记眨眼构成的一组数字,沉默了很久。

他把这些令人伤心的数字进行排列组合,组合出可能的二十三组电话号码。每次打通以后,他都先把听筒凑近唱机里正在播放的黑胶唱片前,让对方先听两句姚莉唱的玫瑰玫瑰我爱你,然后自己唱一句,如果对方骂他精神病,他就挂掉,再打。直到第十三个,接电话的是一个磨损很严重的女声,对方回了一句,先生的嗓子真好。他的鼻子一酸,马上接上去,船沉了,老船长罹难。对方说晓得了,凿船的名叫马家骝,除掉他。另外,警察局掌握的共党嫌疑分子最新名单要尽快拿到,我会告诉你送到哪里,还有,忘掉这个号码,除非紧急情况。不容他多问,听筒里就只剩下了嘟嘟的声音。

他突然想流泪,他留恋听筒里那个磨损很严重的女声,这个声音给了他家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不再像被遗忘在秋后的田里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天日的孤独的山芋。

一身西装革履走进185号大门的时候,吴炎和一身制服的姚凯明擦肩而过。不料姚凯明突然回过身来,递给他一包香烟,说那天在刑讯室拿了他一根,现在还一包。他知道他意思,自己的那一根,他肯定打开仔细检查过了,里面没有卷着他想象的写有字的纸片,烟丝里也没他想象的能致老船长死命的毒药。他接过,右手四指并拢从礼帽的帽檐下滑出,给他行了一个美式的军礼,算是两兄弟之间一个小小的和解。

打听到马家骝的消息,对于做警察的吴炎来说并不难,难的是他身边一直有亚尔培路2号的人跟着。马家骝是个聪明人,不会把底牌一下子都亮给亚尔培路2号,他要尽量延长自己的使用价值。他知道等自己不再有使用价值之时,就是毙命之日,不用组织动手,亚尔培路2号的人也会动手。人到了这个地步,苟活世间,连自己都不喜欢。

最终找到时机是在仙乐斯舞厅,有三个亚尔培路2号的人跟着。马家骝长得并不像没有骨头的人,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交谊舞跳得也是极绅士。吴炎憎恨他,也怜悯他。这种人的日脚,本来就是偷来的,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明天还看不看得见太阳出来,所以恨不得秉烛夜游。

在吴炎面前的烟灰缸里烟蒂增加到五个、买好的跳舞票也用掉五张之后,当晚的舞厅皇后出场了,在追光打到舞厅皇后身上,乐队在卖力地奏响《玫瑰玫瑰我爱你》,全场灯光暗下的一瞬间,吴炎一直计算和创造的时机到了,他搂着一位舞小姐跳舞正好跳到马家骝身边,他摸出一把柯尔特,朝马家骝胸前连续击发,枪声、尖叫声、酒杯碎掉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击发完毕,吴炎让柯尔特从手中自由落体,然后从容地褪下长袍,变身成为一个西装男子,迅速跑向他事先观察好的一个安全出口,边走边取下眼镜,塞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他知道那个出口出去就是一个浴室,这种事情做完之后,最好认真汰一个浴,汰好浴、涂好香水之后即使是嗅觉最灵敏的警犬也嗅不出来。

可是出口已经被亚尔培路2号的人封掉了,他转身进了男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手润湿,抓起皂碟里那块月亮形状的花露精牌香肥皂,迅速涂满全手,当他从镶嵌在华美的铁艺边框的镜子里看到姚凯明时,他越发认真地搓洗双手,手指,指缝,虎口,手腕,然后优雅地将双手凑近龙头。

姚凯明看着镜子里的吴炎说,对于刚刚的枪击事件,炎兄怎么看?

吴炎看着水流缓缓冲过手指、手掌和手腕,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们母校的刑事侦查教官讲过,没有调查不能发言。不过,如果凯明兄需要吴某人协助,吴某将在所不辞。

姚凯明说,我记得还是同样一位教官说过,枪击之后虎口处和手腕处会有火药微粒,一只普通的警犬也闻得出,但用香肥皂洗过就不能了。

吴炎说,凯明兄真不愧是浙江警官学校最优秀的学员,可是,我知道,很多喜欢跳舞的绅士,在结束当天的跳舞之后,通常会把和舞女握了很久的手洗干净,然后去便池里出泡水再回家,我碰巧理解并拥有这个习惯,凯明兄向来视舞厅为堕落之地,不知道这个情有可原。

姚凯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皮鞋尖说,呵呵,我听懂了,炎兄是说俞叔平局长当初应该将会跳舞也列为飞行堡垒总队队员的招募标准之一,好建议,等回到185号以后我们一起去五楼那间办公室进谏。不过,现在,亚尔培路2号的人说,在嫌犯没有明了之前,仙乐斯的舞客一个也不能离开,还得再委屈委屈炎兄。

吴炎说,这当然,我们做警察的,更应该。凯明兄稍等,我内急得要紧,进去出泡水。说着,他走进了小隔间。当然,他西装内侧装的那副眼镜,在哗哗的水声中已经被他折断并随着抽水马桶的漩涡进了下水道。

几分钟后,吴炎和众舞客排成一排站在仙乐斯华丽的大厅里,对面是一排舞女,那件长衫搭在一个长脚汉子的小臂上,马家骝躺在弹簧地板上一汪鲜血当中,那把让他致命的枪还在他身旁。姚凯明踱步踱到长脚身边,看着舞客们说,杀手就在你们中间,如果自己主动站出来,我会向法庭申请宽大处理的。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大家一起去福州路185号一楼的刑讯室,我姚某人有的是时间奉陪各位。我数五下。

数到三时,有舞客说,凭什么说杀手在我们中间,谁知道有没有人跑掉?他的话一落,很多人附和,跳舞有什么罪?民脂民膏养你们,你们却枪口对准良民,徐蚌会战前线如果多几把枪,一定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嘎有腔调,哪能勿到前线打共军去?

姚凯明拔出手枪,朝天一击,舞厅穹顶上一盏水晶灯应声而落。只听见他洪钟似的声音响了起来:打仗是军人的职责,维护后方安全和稳定是警察的职责,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各位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却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安知耻字何在?

舞客被嚇住了,没有人敢再说一句话。

长脚拿着长衫,从左到右,让每个人试,太大或太小的验过国民身份证登记好姓名后可以走,基本合适的都先留下。吴炎自然在留下的人群当中。

接下来一轮是请舞女辨认,刚刚最后一曲是哪一位先生和自己跳的,辨认对了,每人奖励十个美金。舞客和舞女的数量并非一对一,这个就连几乎从不来跳舞的姚凯明也是知道的。和吴炎跳舞的那位舞小姐最终走向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而当姚凯明宣布要带走他时,这位先生甩开飞行堡垒队员的手臂,大声说,孔先生如果知道你们这么饭桶,绝对不会同意给上海市警察局再拨一个铜钿的。要带走我,可以,请先给孔先生打个电话。

几分钟之后,姚凯明知道,这位眼镜先生是前行政院长孔先生的外侄,留洋归来,在国民政府一个要害部门任职,标准一纨绔子弟,整日价灯红酒绿,绝无共党可能。

这个时候,一头德国警犬吐着长长的舌头进来了。没等带它的警察下令,警犬嗖地朝吴炎扑过去,一个人立,长舌头就舔了上去。整个场子的人都唰地朝吴炎看去。姚凯明眼睛一亮,刚要有所动作,却见警犬的脸和吴炎的脸贴在了一起,贴好之后才复又回到带自己进来的警察身边,然后根据主人的命令一个个舞客嗅过去,再无任何反应。

姚凯明只好收兵,但他对吴炎的那份疑心更重了。

回到185号,姚凯明拉着吴炎一道去五楼那间办公室复命。他们恭恭敬敬地站在局长办公室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两个人的影子齐刷刷映在锃亮的木地板上。俞叔平看着他们两个,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俞叔平正宗是他们的大师兄,浙江警官学校正科一期毕业,毕业后考取官费赴奥地利专攻警政,是中华民国第一个警察博士。他当然不会像他的继任者毛森那样,说一不二,令违反他吸烟禁令的下属把烟盒里剩下的香烟化在水里全部喝下去。大厦将倾,委员长需要更强势的人,他俞叔平做不到。他视法治为信仰,他知道法律是治国之重器,即使是治乱世也不过是用重典,东厂西厂锦衣卫那套只会让局势更糟。无法实现自己的治国之梦和法治抱负,若是能像陶潜那样归隐田园该多好。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七尺躯。突然间他有几分伤感,不想在下属面前表露出来,于是摆摆手,请他们离开。

姚凯明和吴炎不久之后就会知道,他们的这位书生气太重的拿摩温因为打击共党地下分子不力,即将被京沪杭警备司令部的汤恩伯用军统出身的毛森取而代之。

三天之后,深秋的阳光透过法国公园参天的悬铃木,斑斑驳驳地落在陈玛丽的发梢、脸上和肩头。桂花的幽香一阵一阵传来,吴炎用徕卡相机镜头对准她咔嚓咔嚓一张一张摁着快门。秋天的最后一阵暖风吹来,陈玛丽觉得自己也有了几份醉意。

吴炎天生一副情种的模样,不管他和多少个女人闹出过绯闻,只要他下功夫追,那个正在被他追的女人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他要追的最后一个。几个钟头前,他刚刚和陈玛丽去四川路的德大西菜社吃过牛排,这会儿在复兴路上的法国公园拍照,接下来的节目是去静安寺路上的大光明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美国电影《鸳梦重温》。

吴炎的这个安排,陈玛丽未置一词。对于吴炎突然对她产生兴趣的原因,她还没有想清楚。刚进浙江警官学校时,她就注意到他。不管什么场合,他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卑微如尘埃。当听有同学说他父亲母亲均殉职于淞沪抗战,这个世上只有他孤身一人时,她又开始变得怜惜他。如果说吴炎是白玉兰树枝上硕大的花朵,她觉得自己就是匍匐在树根底下的无名小草。德大西菜社一客牛排套餐、大光明电影院一张电影票价格已经不菲了,刚刚美国本土才开始使用的柯达菲林的价钱,她是知道的。她听说男人肯为你花多少钱就表明他有多在乎你,吴炎在乎我吗?吴炎的桃色故事她当然听得不要再听了,虽然每次大家议论时,她都只默默无言。对这样的男人她在本能有多排斥,在情感上就有多思慕。看到很多女同事台子上摆着吴炎拍她们的照片时,她脑子里也闪过,什么时候请吴炎也帮我拍一张,但她始终没开过这个口。甚至他和别人跳舞时,她把自己想象成他怀里的那个舞伴。现在他就站在自己对面,他身上的培罗蒙订制的西装她认得的,还有他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他似笑非笑的双眼。他指挥她摆出各种姿势,然后透过用相机的镜头看着她、拍下她。为了一个镜头,他甚至不惜半躺在地上。她觉得自己像只听任他摆布的木偶,如果可能,永远做一只木偶也无妨。人只有一生一世,为什么要像大姐和二姐一样活得那么清醒呢?

185号里很多人都认为陈玛丽是个严谨得有点乏味的女人,她一手小楷和她本人一样严谨和乏味。这一点吴炎在浙江警官学校时期都发现了,她是速成科的,比他和姚凯明晚进校一年,却是同时毕业。朱家骅先生当时创办这所学校时,是模仿西式的警官学校建立的,所以学校的管理也非常西化,标志之一就是在周末常常举办舞会。读警官学校的女学生极少,在舞会上格外抢手。但陈玛丽几乎不参加,有两次学校方面要求每位学员都必须出席,一次是双十节,一次是新年,她来了,但都坐在边上,有男同学邀请,她都红着脸拒绝。她功课很好,人也寡言少语,所以,即使是速成科的,也被挑选进入上海市警察局,而且进的是政治素质和保密素质要求最高的政治处。政治处长官看上的正是她的严谨和乏味。在政治处工作,这一定是优点。

直到两个人坐在戏院里,陈玛丽还是觉得做梦一样。她本能地抗拒这种感觉,又沉溺于这种感觉。和吴炎在一起,时间转瞬即逝,她甚至舍不得去趟洗手间。电影开演前,吴炎体贴地问了句,要不要去洗手间,她才红着脸把手包递给吴炎。她当然不知道,在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手包里的钥匙已经被吴炎翻出,并拓在他早已准备好的装在铁质香烟盒里的橡皮泥里。他得拿到政治处掌握的共党嫌疑分子名单,组织需要知道哪些同志已经暴露,哪些同志需要转移。陈玛丽是内勤,这个名单她有。

将陈玛丽送到弄堂口,虽然恨不得马上离开,但他知道作为一个绅士来说,得看着女伴走进家门。她在敲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大门。门开了,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女子迎出来。见吴炎站在门外,中年女子开口,沙沙的糯软的宁波话,先生请进家吃杯茶。吴炎注意到,中年女子发髻上插着朵白布做的花。是这个女佣家有人不在了,还是陈玛丽家有人不在了?

他心里一个念头闪过,婉拒之后另叫了辆黄包车直奔中央商场旁边一个小弄堂,那里有个兼配钥匙的鞋匠,只要你给的钱足够多,他不管你拿的是画着钥匙样子的纸片还是橡皮泥,也不管当时是几点钟,他都会很精准地给你配好,而且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这次吴炎给这位鞋匠的美金,几乎买得到和他拿出的钥匙坯一样重一块黄金。钱真是好东西,它能让鬼为你推磨。

回到福州路185号,站在四面高楼合围而成的天井里,吴炎仰望苍穹,星辰在无声地运行,寒冽的光洒落人间,据说这些光在若干年前就出发了,直到此刻才抵达地球,我们肉眼所见,不过是星辰虚幻的影子,那些星辰,很可能早已陨落。所以,我们以为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幻觉。那么,精美的瓷器一样的老船长是不是幻觉呢?那个从听筒里传来的磨损很厉害的女声是不是幻觉呢?不,只要拿到那些名单,老船长即使已经殒命,磨损很厉害的女声即使让他忘掉那个电话号码。

上到政治处所在的四楼时,吴炎发现403室对面的402室有小灯亮着,这间办公室是政治处保防股股长的,吴炎查过了,他今天值班。这家伙是前忠义救国军军官,杀人如麻,却胆小如鼠,还有就是视财如命。所以睡觉时一定要开灯的,开盏小灯,他说怕黑。坏事做多的人大约都这样。

吴炎小心地戴上乳胶手套,拿出刚刚配好的那把钥匙插进403室的司必林锁孔,就感到里面的弹簧被精准地弹开。几天前他来陈玛丽办公室等她下班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陈玛丽用她那严谨的小楷抄写过的名单就放在立式文件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他借着福州路上的路灯照进来的光线走近立式文件柜,可是,从陈玛丽那串钥匙上拓下来的那把小钥匙并不能打开这个抽屉,稍一用力,钥匙居然断在了里面,吴炎的脑袋顿时大了起来。稍作冷静,他发现第一个抽屉没有上锁,于是抽出第一个抽屉,他日思夜想的东西赫然亮了出来。他的心跳又一阵加快。

福州路上在租界时代安装的路灯亮得让陈玛丽那些小楷看得足够清楚,他蹲在办公桌底下,一张一张翻拍,徕卡相机真是强大,只要有光线,它就拍得出。吴炎从心里感谢自己当时花大价钱买到的这部手工制作的德国原装相机,只是嚓嚓嚓的快门声,在静夜里好像特别响。

可是,就在他把资料放回第二个抽屉,再把第一个抽屉塞进去时,胸前挂着的照相机咣地一下撞在了文件柜上,这一声在空洞的夜里显得特别的响。他倒吸一口凉气,屏住呼吸,紧张地朝门外望去,看见对面办公室的小灯变成了大灯,接着有开门的声音,踢啦踢啦的脚步走过来的声音。怎么办?说起来飞行堡垒总队是上海市警察局的王牌之师,但前身为调查科的政治处的人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他忽然看见陈玛丽一件风衣一顶帽子挂在衣帽钩上,赶紧上前取下来,把风衣裹在沙发上的几个靠垫上,然后把帽子扣上去,再侧身坐在沙发上像搂着陈玛丽一样搂着这些靠垫。这个时候,脚步声已经停在403室门口,对方借着门上的玻璃朝里看,吴炎眼睛一瞥,两个人眼神对上了,吴炎挤了挤眼,给他一个男人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的笑和男人之间的会意,对方便走掉了。直到对面办公室的大灯复变回小灯,他才悄声离开。

但是那把断在抽屉锁眼里的钥匙,陈玛丽一定会发觉。

他没忘记第二天一早去前一天晚上送陈玛丽的地方接她,当然也没忘记送她对面办公室那位怕黑的保防股长两罐威廉金筒雪茄。吴炎在办公室的私人用品柜里常备一些从复兴岛美军剩余物资储存站买来的奢侈品,这些奢侈品就像他的忠实使者,常常帮他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当然也常常让他鼓鼓的皮夹子瞬间扁下去。

保防股长笑着接过用来封他口的贿品,眼睛悄声问吴炎,在办公室的感觉一定很不同吧。吴炎抿着嘴巴笑而不语。

看着陈玛丽进了办公室,看着她要把钥匙插进第二个抽屉锁眼而未能时惊愕地回头看他时的眼神,他闭了闭双眼,做出认账和抱歉的样子。陈玛丽复又走出办公室,走到他身边,几乎贴在他身上,踮起脚尖对他耳语,吴炎,你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你请我吃饭拍照看电影的原因,也不要说你不姓共。他轻声说,那么我同意你去领赏。陈玛丽说,局长令说,不仅可以领赏,还能晋升三级。吴炎说,那我就提前恭喜你了,陈警佐。长长的空阔的走廊里,太阳从东窗照进,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倒像是正在上演一部罗曼蒂克的爱情片。

陈玛丽对面办公室那位保防股股长见他们要上班了还难分难舍的样子,便捏着嗓子用嗲嗲的女声大声唱道: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他们果然像针和线一样穿在一起在相偎相依中走到楼梯口,不同的是,吴炎下楼,陈玛丽上楼。登登登不绝于耳的高跟皮鞋声。她是去五楼那间办公室吗?吴炎边下楼边想。

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吴炎已经把表情换成了惯常的纨绔模样,刀锋之上,即使内心惊涛骇浪,表面也得风平浪静。

走进办公室,姚凯明已经在等他。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吴炎的新罗曼史,而且显然对他的新罗曼史有不同的看法,见吴炎走进来,他笑着对他说,你可不要害人家啊,这个小姑娘太简单太正直,不是炎兄的对手。

多谢凯明兄提醒,我心中有数,不过我要找的达令,不是对手。说话间,吴炎递给姚凯明一支烟,自己也拣出一根,然后就着他的芝宝打火机点燃,接着说,您一早来敝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刚刚京沪杭警备司令部二处处长毛森先生来电,请我们飞行堡垒总队两个队全体出动,协助警备司令部一个紧急行动,时间是一个小时以后,具体地点等通知。从现在起,飞行堡垒总队的任何人不准离开185号,不准打电话,叔平局长的命令。姚凯明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吴炎说。

这个话听得吴炎心惊肉跳。这位毛森先生他是知道的,和戴笠、毛人凤、毛万里等军统巨枭并称为一戴三毛,汪时代就是个厉害人物,人已经被极司菲尔路76号关在里面,尚能指挥在上海的军统锄掉投靠了汪的军统东南局电信督察李开峰,还能从戒备森严的76号逃脱。需要飞行堡垒全体队员协助的行动,无非是蒋委员长的心头之患。怎么办?名单昨晚刚刚拍出来,要去印,要去送,一个小时一定是不行的。自己不能这么没用,要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他想到了陈玛丽,此刻,她就像惊涛骇浪中一根稻草。政治处所有办公室的钥匙她都有,政治处有间暗房,他迫切需要这间暗房。他抬起手腕看表,从陈玛丽上楼到现在已经五分钟了,如果她真的去了那间办公室,五楼一个电话,让自己粉身碎骨是分分秒秒的事情。于是他从自己囤积的奢侈品中拿出两双玻璃丝袜塞进口袋,然后把徕卡相机挂在脖颈间去了四楼。他赌自己在陈玛丽心中的分量,或者赌这两双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玻璃丝袜在她心中的分量。他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胜算,他只能去试。

一进403室的门,陈玛丽已经换好了制服,这身打扮比起她穿旗袍或者洋装,更多了一份英气。那位保防股长也在,见吴炎进来,打趣说,人家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你们啊,说着,他看了眼手表,刚刚才分开几分钟,年轻人啊,真啊吃勿消。我这个老头子还是识相点,空间留给你们,我走了。吴炎笑而不语,用眼神向这位保防股长致谢。

吴炎说话前,先看了眼那个肇事的锁眼,断钥匙已经没了,他感激地看着陈玛丽。

陈玛丽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眼睛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问,吴队长又有何指教?

吴炎指了指胸前的徕卡相机说,指教不敢,只是想把这卷菲林洗出来,我都等不及了,想早点看见你美丽的倩影,只是不知道贵处的暗房方便吗?

陈玛丽说,美不美丽我有自知之明,吴队长不必谬赞。暗房和药水都是党国资产,您假公济私可不好,局长先生要是知道了,我这个小小的警员可担待不起啊。

吴炎说,即使知道了,我相信局长先生会赞赏和支持他的一个下属追求另外一个下属的,尤其像你我这样的模范警察。

陈玛丽的脸红了。她拿出钥匙,朝走廊另一端走去,吴炎心急如焚地紧跟着她,恨不得马上把菲林浸进显影液中。

陈玛丽不再说话,她熟练地调好显影液。吴炎拿出菲林,陈玛丽关掉电灯,小小的暗室里只剩下显影池上方一盏红色的小灯。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彼此听得见呼吸声。静默中,吴炎突然说,陈小姐,能麻烦你件事情吗,我特别想喝杯咖啡,不要速溶的,要研磨的那种,你能帮我买一杯也给你自己买一杯吗?七楼有,他们新进了古巴的咖啡豆,味道非常棒。说着,他摸出钞票递给陈玛丽。

陈玛丽去接他递过来的钞票,两只手碰在一起,并没有马上分开。受过专门的警察专业训练,加上政治处这个环境,当前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局,陈玛丽当然不会迟钝到没有感觉。吴炎知道陈玛丽有感觉,但他知道有那层窗户纸比没有好。他不能害她。而且他的时间有限,行动之前他出不了185号的大门,接下来他还得想办法说服她帮这个忙。

正在这时,长长的走廊里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是两个人,先是大约在403室门口的位置停留片刻,接着脚步声又朝暗房方向走来。吴炎听出来其中有姚凯明。

果然,敲门声之后,姚凯明的声音响起,陈玛丽小姐在吗?我是飞行堡垒总队的姚凯明,有重要指示向你传达。

陈玛丽走出去,吴炎屏住呼吸待在里面。他听见姚凯明说,传达局长的指示,一是请陈小姐把政治处整理出来的共党嫌疑分子名单交给我们队的这位同志,亚尔培路2号要。二是警备司令部毛森处长有令,不仅飞行堡垒总队的人,今天行动开始前,185号所有的人,连同工役人员都不能离开,若有离开者,均以共党论处。而且除了局长室的电话外,所有电话线已经掐断,陈小姐你是内勤,请通知一下政治处各位同仁。

一瞬间,比和老船长接头那天还要巨大的绝望感在碾压着吴炎,他几乎听得见自己粉身碎骨的声音。

先是三个人脚步远去的声音,接着又是两个人脚步声回到暗房的声音,姚凯明并没有离去,他要来暗房做什么?吴炎看了看手表,距离显影出来最少还有五分钟,距离行动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不用看吴炎都知道,飞行堡垒总队那辆从美国进口的指挥车和185号所有六辆带着篷布的卡车已经在院子里停好,只等时间一到,所有的车子马上都会冲出去。一场血腥的杀戮即将开始,吴炎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被开肠破肚。如果姚凯明一定要看显影出来的菲林怎么办?即使他不看,电话不能打,我又怎么能把它送出去?

脚步声停在门外,陈玛丽说,姚队长您去忙吧,我锁好门马上执行局长的指示,您放心。

姚凯明说,门就不必锁了,我给你看着,你只管去通知。好奇害死猫啊,我想知道陈小姐在暗室里做什么,是在洗什么不方便示人的照片吗?

吴炎迅速站在门后面,把还没来得及送给陈玛丽的玻璃丝袜的包装纸打开,挽成一个大环,只等姚凯明进门。他暗中做了一个深呼吸。

陈玛丽换了一个甜蜜的声调说,是有点不方便示人,贵总队的吴队长前两天给我拍的照片,他说不放心照相馆洗,要亲自动手显影,侬讲这种人侬吃得消吗?接着,门打开了,陈玛丽和姚凯明两个人走了进来,吴炎快速把丝袜装进口袋里,纨绔地笑笑,说,让凯明兄见笑了,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定力不足,到底想早点看到自己有没有把陈小姐的风采给拍出来,想想反正行动时间还早,不如把这个时间利用起来。凯明兄找我有事?

姚凯明说,大战之前给美人洗照片,有张有弛,还说自己定力不足,这不是成心让我姚某人羞惭吗?

吴炎说,呵呵,我就当是凯明兄在褒扬我。说着,他眼睛朝陈玛丽看去,陈玛丽害羞地垂下双眼,不言不语中搅拌浸在显影液里的菲林。

姚凯明走近显影池,他拿起一只镊子准备下手。陈玛丽大叫了一声,说,且慢,姚队长,还有两三分钟,现在拿出来会显影不充分,会废了吴队长的好手艺。说罢,她俯下身子,专心摆弄浸在显影液里的菲林。

吴炎把手重新伸进口袋里,他攥紧那双玻璃丝袜,大臂上的肌肉鼓起,他随时准备用它套住姚凯明的脖颈,而且让他瞬间毙命。他知道,如果发出任何声音,402室那位保防股长可不是吃素的。陈玛丽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侧身把头蹭在他胸前,并且明确地摇了摇。

姚凯明看了看手表,复又拿起镊子,伸向浸泡的显影池里的菲林。吴炎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时。姚凯明一寸一寸把菲林拿出液面,凑近红色的小灯,却见菲林上什么都没有,再看,还是没有。吴炎瞬间有些眩晕,只听见姚凯明大笑着说,臭啊,炎兄,你这个全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摄影师居然也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辜负了陈小姐的期待,哈哈哈哈,我看你不是在追求陈小姐,是诚心调戏人家……

姚凯明走后,吴炎绝望中闭上了双眼,却感到陈玛丽挽住他的手臂说,吴队长,请原谅,我只能这样。现在,能和我上一趟楼顶去吗?我忽然有了看看秋阳下外滩的闲情。

吴炎无语,他机械地跟着陈玛丽走到电梯间,听电梯咣当咣当下来,用力将电梯的棱格铁门打开,走进去,再关上,听电梯咣当咣当上去。身在电梯,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囚笼,等待数十分钟后的束手待毙。电梯上行,他看着对面这个几天前还很陌生此刻却似乎要和自己同舟共济的女同事,眼神定格在陈玛丽头顶的帽徽上,那只在青天白日旗下张开翅膀的白鸽仿佛天使一样扑棱扑棱飞进他的胸膛。他突然想到,185号的楼顶上,除了花园,还有警鸽的鸽舍。难道?可是,自己拍的名单毁了,原始名单被姚凯明派人送去亚尔培路2号,而且警鸽都有固定线路,又能怎样?

走上楼顶,天空依旧高远,白云依旧通透,桂花的香味依旧在偷袭人的鼻腔,警鸽起起落落滑过天幕。吴炎远眺外滩的海关大楼,再过一刻钟,一场血腥的杀戮就要开始了。一刻钟前和一刻钟后,天空、白云、桂花还有警鸽,都不会有变化。但就在这一刻钟之后,很多优秀的生命即将戛然而止,这片灾难深重的东方古国上空的黎明还得推迟到来。绝望中吴炎闭上了双眼。

他感到陈玛丽放开他的手臂,睁开眼睛见她走到一间鸽舍前,把手伸进去,一只小巧的日本鸽落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她拿下鸽子的脚筒,把手中一卷已经显影好的菲林卷得密密实实地塞进去,用松紧带固定好,然后用脸贴了贴鸽子的翅膀,然后高举双手放了出去。

他终于明白陈玛丽在做什么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吴炎紧锁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天使一样站在他面前的陈玛丽。

陈玛丽没有说话,而是看着他的眼睛唱起了起来: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

陈玛丽的歌声中,吴炎无限感慨地看着黄浦江空阔的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看着汇丰银行这幢被誉为从白令海峡到苏伊士运河最华美的建筑,他终于想起,在老船长被处死之后他送陈玛丽回家时看到陈家佣人模样的中年女子鬓角的白花和她沙沙的糯软的宁波话,这个声音让他联想到听筒里那个磨损很厉害的给他家的感觉的女声。他觉得自己顿时活了过来,那只被遗忘在秋后土里的孤独的山芋在命运的眷顾下终于与另外一只山芋相遇。他上前抱住了陈玛丽,嘴巴贴在她耳边呐呐地说,谢谢你,陈玛丽同志。

他感到她薄薄的耳廓开始发烫,他听见她说,我不是你的同志,正如我不是我大姐和二姐的同志一样。可是这只鸽子,认得我家。五天前,听见刑讯室里二姐的惨叫声,近在咫尺我却无能为力。我曾经羡慕她和大姐有能为之献身的信仰。她们试图说服我加入她们,我说我尊重你们的主义,但我不信仰主义,我只信仰爱情。我终于找到了我的信仰。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是有信仰的人了,所以要感谢的是你,不是我。

她的话让他吃惊,亦让他感动,他松开怀抱,用双手环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国已不国,吴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不知道会不会辜负你的信仰,但还是要感谢你,替你对我的信任谢你,替即将到来的黎明谢你。

这个时候,海关大楼敲起了悠扬的威斯敏斯特钟声,185号的天井里也随即传来了金戈铿锵的集合声。吴炎仰望辽远的天幕,那只从汪伪警察局缴获的日本警鸽已经飞入青天白日旗飘扬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秋天的深处。他低下头,吻了吻陈玛丽的额头,松开她的双肩,在她的注视中大步朝楼下走去。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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