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拉巴

2017-12-05 09:03江洋才让
作品 2017年10期
关键词:骡子阿爸阿妈

文/江洋才让

事关拉巴

文/江洋才让

江洋才让藏族青年作家,著有《灰飞》 《康巴方式》等长篇及大量中短篇小说,曾获紫金·首届《锺山》文学奖、 《作品》杂志第12届“作品奖”。有作品入选《小说月报》、 《长篇小说选刊》,现居青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等等我,拉巴。”我高声叫喊,显然是为了更多人听见。

那些人,也就是我们村里人,蹲在村委会门前,像一只只鹰。他们看着拉巴慢悠悠地拖着自己的影子,一副要离开村子的模样。

“他不会走的!”

“这次也不会走?”

“受了这么大侮辱,要是换上我一定头也不回离开这村子。”

倒不是村里人欺负他。拉巴这次又被他老婆揍了。凶悍的老婆,先是用右手狠揍拉巴左眼。所谓右拳猛击左眼就是指这件事。当时,拉巴眼冒金星,头上有一股腥臊的液体泼洒而下,睁开眼,便看到老婆拿着滴水的尿盆站在面前,气鼓鼓的像一只河蛙。拉巴从来没受过这等罪。他像一只待宰的山羊醒转过来,认真而努力地看着老婆,气咻咻地说道:“玛措,不要后悔,我会离开你。”在拉巴的计划里最大的报复就是离家出走。只是他总计划不好该去哪里。

“去哪儿才好呢?”拉巴一遍遍问自己。即便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也不能给他出这样的主意。他阿爸阿妈早就警告我了:“如果我们家拉巴干了什么糟糕事,你这个做朋友的逃不了干系。”那一天,拉巴的阿爸坐在自家的破烂沙发上。而他阿妈陷入垫了两层的卡垫中。老头吸着鼻烟,鼻孔中探出的鼻毛沾染上黄色的鼻烟粉末。他捻着佛珠,可嘴里并没念经,而是询问我拉巴的近况。

我说:“这个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你们是一家人,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我也有活要干。这不,青稞灌浆了,我得去地里看看。”我一找到借口,心里就说不出的轻松。

可拉巴的阿爸阿妈不好对付呀。他们不是我们村的,不了解拉巴的现状是客观存在。自然,当上门女婿的拉巴也不知道父母的心情。他老婆玛措的阿爸还健在。这老头比拉巴的阿爸还难缠。他吓唬我如果拉巴干了坏事,一定是我教的。

“拉巴那么胆小,可你却坐过牢。”

什么嘛!村里人一讲到有人坐牢,就会联想到我。我冤啊,坐牢和被拘留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不就是因为和人打架被拘留了嘛!那次打架还是因为全县第二届农牧民运动会上,有人说我们村篮球队的坏话。我现在就给那人画画像。谁说文盲不会画画?对,我就是个文盲,只会用藏文写自己的名字。上面还会加盖我的红拇指印章。因此,不管怎样在拘留室冷冰冰的水泥床上,我用扔在那儿的一张白纸,和随时藏在身上的一支铅笔把那人画下来。

我没学过画画。我这叫天生会画画。我画那人的眼:双眼皮大眼睛,一对眉毛细而长。我画那人的嘴:不大不小,看上去像老鼠洞。从里蹿出的话,散发老鼠的体臭。他居然说我们村缺人,找了一帮驴打球。而且都是被母驴使了千回的配种驴。我气得一声大叫,跳起来,一下子就蹿到他面前。他退后一步,绾起袖子,双眼里流露的分明是对我们的不尊重。这种人,不教训教训就不是爱听《格萨尔王》说唱的男人。

当时,他不慌不忙嘴里冒出一句:大将丹玛来了。好像这一刻,自己就是丹玛转世。我气不打一处来,嘴里自然而然就高喊:格萨尔王也来了。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在我的画里,那鼻子是刀条鼻。血哗地从鼻孔里飞射出去。他立时变成了格萨尔王的手下败将霍格高,歹鲁赞。我把他撂翻在地,听到身后拉巴在喊,揍他。于是我一顿乱拳,拳拳狰狞,把他揍得很惨。因此,我这个维护本村声誉有功的“英雄”被拘留了起来。更要命的是,事后不久村里好多人忘了起因,只记得我被关过,甚至夸大成我坐过牢。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坐过牢吗?”

我知道和玛措的阿爸讲道理是奢谈。老头不听我那一套。

老头不讲理是村里出了名的。以前他还是村长。现在退下来了,职务不在派头在。所以,我的处境是:一头是拉巴的父母在敲打我。另一头是玛措的阿爸不断用言语恫吓我。总之,这两家的老人都不好惹。他们之所以对我这样,一边是担心情绪低落的儿子会出事。而另一边却担心女婿跑了,女儿会落上不好的名声。而我和拉巴关系那么好,最能起到监督和教化作用。因此,只要一听到玛措和拉巴干仗,我就会紧张起来。

我喊:“等等我,拉巴。”拉巴慢悠悠地在村道上走。我气喘吁吁。我是从村东头,那棵大杨树下的老井前跑过来的。一溜尘土在我身后落不定。拉巴一身的尿骚味,被阳光蒸发得更加浓烈。我不敢捂住鼻。我又得像往常一样劝导。这些话我都不知说了多少回。拉巴总是不耐烦地把我想说的下一句说出来。我说:“最了解我的是拉巴。”拉巴脸一沉,会说:“什么嘛,每次就是这几句,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我会说:“那你听好了。”我搜肠刮肚,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些,只是前后倒置了一番。想想也只能这么劝。拉巴也只能无奈地听。我和他一同在村道上走,在阳光的抚慰中走到村西头的石塔前。石塔有些年头了。它像是明白我俩各自的心情。风到了这儿,都会绕个圈转经。我真的很想给拉巴画画像:他坐在石塔前一块落着瓜子皮的石头上。一群山羊从坡上漫下来,咩咩叫唤。我真不知该怎样形容他此时的落寞。拉巴的眼里蹲着一团暗影。这用铅笔描摹是有难度的。拉巴的嘴紧闭,嘴角挂着的失落,这更不好表现。他干瘦,像是一根柴。有时,我真恨不得把这柴使劲往地上掼几下。每次想到这儿,我的同情心就会指责我。

“你说,人一生的缘分真是前世就定下了吗?”拉巴问我。

我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说是,他会不会伤心?我说不是,又像是在撒谎。

拉巴显然等不到我的回答,他长叹一口气,说道:“亏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拉巴做朋友十来年了。那些从小和他一同在邻村长大的发小,也没我了解他。怎么说呢,他来我们村之前,就和我交上了朋友。自他当了我们村的上门女婿,我俩的关系更是有了本质的提升。就像酥油是从牛奶里提炼,奶渣是提炼后的剩余。我和他的友情就是这奶渣。而酥油自然是他和玛措的爱情。拉巴自个儿就是那白花花的奶水。我几次给他讲这道理,拉巴黑脸舒展,露出一嘴的白牙,恰似黑夜里有群星闪烁。

我对他说:“别想那些不开心的,把你夜空中的星星亮一亮。”

拉巴这时真没心情舒展黑脸,露出他的白牙。

他不说话。石塔顶的太阳渐渐往一边落去,在远山狼牙般的尖顶做了短暂停留,好像是被挂住了。但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就挣脱出来迅速落到山那边,那红红的晚霞像是它伤口里滴出的血。我和拉巴就这么沉默着。直到夜风吹来,吹得身上发冷,他才说,我们回去吧。我知道只要他心里的火一灭,想出走的念头又会被搁置。而我,除了要面对之前所说的那几个老人,还要小心应付我爸妈。

我阿爸阿妈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在这儿有必要给他俩也画画像:通常阿爸总是捻着佛珠问我,你可有中意的女孩了?我摇头。他也会学我摇头。还要附带一声忧伤的叹气。好像我是最不争气的孩子。阿妈就更不用说了,她给我限定了时间,必须在一年之内找到自己的意中人,这是开明的阿爸阿妈给你自个儿做主的权利,如不珍惜,过了时间你的事就由我们全权负责。

阿妈几次提到我们村寡妇拉珍的女儿才雅。孰不知我最讨厌的就是她。每次回家,我一想到阿妈又会在我面前提起她,就浑身不自在。这次也是,我一进家,先被阿爸从屋檐下飘来的眼神幽幽缠绕。他问我去哪了?怎么天黑才回家?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和她到石塔那边谈心去了?阿爸人老心不老,村里的年轻男女时不时会在石塔前幽会,这他都知道。阿妈可不想这个,她说话直接了当,像是给人一闷棍:别再闲逛了,找准时机和才雅聊聊天,拉拉感情,不要一天到晚当那个拉巴的跟屁虫。阿妈在我的铅笔下总是被描摹得一脸慈祥,可大多时候她一点也不慈祥。她自己也说了,她的慈祥只能在她抱孙子的时候展现。我当然也得回她的话。我说阿妈,我一看到拉巴那样子真的就不想结婚,女人太坏了,我非常珍惜现在的单身时光。我的话真是犯了大忌。惹恼了我们家真正的顶梁柱。我知道阿妈的教训会像雨季的山洪暴发,果不其然,她的话句句直扎我耳膜。

她明确向我表明,玛措是好样的,拉巴才是反面人物。

阿爸自然也站在她一边。

阿妈说:“你不想想谁是咱村卓舞队的领舞?不是拉巴是玛措。你还要多转转你的脑子,再想想谁是我们村的村花?不是拉巴是玛措。”

我不认可玛措是村花的说法,那只是几个像我阿妈似的老婆子私下胡乱评定的。如果说要评村丑,才雅首当其冲。可在阿妈夹杂卓舞鼓点般的说辞里,村丑居然是拉巴——他干巴巴,半死不活,像《西游记》里的小妖。对了,这部电视剧地方台有本地语翻译配音,阿妈看过。可拉巴的善良,拉巴的真诚,她怎么一点也看不到?

阿爸说,拉巴善良吗?真诚吗?他刚来我们村的时候,我就纳闷,玛措和老村长看上他哪点了?不说玛措,毕竟女人受不得坏男人哄骗。可已卸任的老村长经历那么多,他上当就不应该了。我对你讲讲那个拉巴:玛措和他经常吵架,主要原因都在他。你看看,他一点热情也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他的情绪低落?阿爸振振有词。可拉巴的情绪低落是有原因的。一开始他不是这样。

我和他刚认识那年,我把家里的牦牛赶到山上吃草,拉巴常跑来和我坐在杂草里玩扑克。我俩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还相互起外号。他叫我牛粪饼。我叫他一根柴。当然,事后我俩绝不在人前乱说。所以,这样的外号传不开。拉巴和我还有共同的爱好,都爱《格萨尔王》说唱。我俩时不时就会来上几句。我跳上一块大石头,目视远方,不管看得有多远,好像那里真的俯卧着千军万马。

我唱:“这个地方你若是不认识,这是家乡松巴地……”

拉巴抬头看着我,好像看高天的一团云,他跟着唱:“我这个人你若是不认识,我是东边雪地三旗人……住在罗刹切齿宗,托果曼巴尔是我名。”

一个天生情绪低落的人会这样吗?请人老心不老的阿爸回答我。阿爸当然不会认同我的观点。说来说去,问题的着眼点就在拉巴为什么那么情绪低落?这个问题如果问开了,相信答案五花八门,我就不信探不出其中的原因。

村里有人说:“拉巴可能有心脏病,作为妻子,玛措不关心他身体,还天天和他过不去,这女人狠呀!”

村里还有人说:“拉巴作为一个男人天天想着让老婆难过,他还算个人吗?”

两位村民的回答代表了两个阵营。一方是同情拉巴的,而另一方是讨厌拉巴的。我为了拉巴专门找了本子给村民们画画像。我给他们画像的事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拿着短粗的铅笔,开始一页页地把他们的形象添上去。那一次,我突然发现村里人有鼻子长得相同的,却没有眼睛一样的。我画那一只只眼,夜里做梦屋顶的天花板满是村民们俯视的眼睛。在画中我给他们也分了两个阵营。支持拉巴的由我打头,胸前都标有不细看很难发现的五星。而反对拉巴的由村里的兽医打头,他们的肩膀上标着同样清晰程度的三角。

村里的兽医在我的画里蹲在杨树下给绵羊打疫苗。他骂骂咧咧。他习惯不骂人就打不好疫苗。绵羊被另一个村民抓住角,咩咩叫唤。他骂完了,歇下来,在村民的议论中说拉巴是头骡子。

骡子?什么意思嘛。他怎好意思说人是骡子。那天,我真的很生气,好些村民想到我是否又想坐牢?不是坐牢是拘留!如果有这必要,再被拘一次也无妨。兽医说,年轻人没养过骡子吧,你不懂就问问你阿爸。你阿爸一定知道我说的是啥意思。我觉得这就是症结之所在。兽医又蹲在我的画里阉马做结扎,看来我给他画过两幅画。

村里有人将拉巴唤作骡子拉巴时,阿爸拽我到家里的那棵杨树下,神神秘秘好像坏人搞接头对暗号。

他扯扯我的袖子:“你是不是差点和兽医打起来了?”

我拉下脸,比太阳被乌云遮住还阴沉。

“根本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他骂人家骡子不对。”

阿爸松了口气:“不要和兽医打架,以后牲畜病了难免有求他的地方。”

我说:“牲畜病了我找乡里的兽医,不成了找县兽医站的大夫,难道说没他牲畜就不活了。土登寺拉加大堪布圆寂,土登寺一样不是没塌嘛。堪布尚且如此,他算什么?”

阿爸听了呸呸连吐几口吐沫,骂我嘴歹毒。

那么兽医骂别人骡子,想没想过自己的过错?阿爸忽然沉静下来。杨树间有风轻轻吹过。好像召唤他内心变得清醒。反正我是被气糊涂了。我听到阿爸对我说:“你知道被人唤作骡子意味着什么?兽医这是在说拉巴像骡子没有让母体怀孕的能力。你不想想,拉巴和玛措结婚都五年了,还没个孩子,这说得过去吗?”

我被阿爸的话吓到了。可嘴里仍在犟:“不就没孩子吗?那算什么大事。”

阿爸像触电一样,身子在树下一抖,蓬乱的头发一刹那似乎更加蓬乱。他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他说:“你怎能这么说,难道延续血脉,生生不息地繁衍,不是这世上顶顶重要的大事,那么,还有什么是重要的?……说这种话,是你的心掉到裤裆里了。”阿爸用话语的棒子把我敲醒。我张着嘴,任风呼呼吹进嘴,把牙齿吹凉。

拉巴真的是“骡子”?

我不信。任何笃定的说法不一定是事实。我决意找拉巴问个清楚。阿爸拽住我:“你这孩子说傻还真傻。这么问,明明是打他的脸嘛!”……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拉巴的家人。拉巴的阿爸坐在破沙发上,嘴里嘟嘟囔囔念着一段经。拉巴的阿妈却瞪着眼直盯着我。好像看一只虫子在挣扎。是的,我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拉巴出什么事他们都放不过我……你给我小心点,最好不要让拉巴出事,否则拼上老命和你计较。拉巴的阿妈在我头脑里一喊叫,他阿爸便停止念经,也跟着喊起来。我摇摇头驱走脑中的影像。可这时,玛措的阿爸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他穿着只在重要场合才穿的镶锦缎黑布面藏袍。头戴插有野鸡翎的毡帽。说是野鸡翎,好多人以为那只是家鸡的翎毛染了色。他在我脑子里慢悠悠地说,现在要做的就是当面去问问拉巴,什么事都架不住一问,这是真理。说完,他取下头上的礼帽,露出他的秃头。

我快步在村道上走。

我还没想好该干什么。

村里有人出主意:这时候,找对的人商量就是出路。

现在,找谁商量也没找拉巴的父母合适。一来是给他们透消息,日后即使出事也不能怪我。二来老人经历多,办法自然多。

我打定主意,回家后开始在本子里画。我画画其实是思考该以何种方式把这事讲明白。我在白页面的纸上用铅笔画了头骡。骡子高高大大,比拉巴有气质。然后,我画上拉巴,忧郁的拉巴。再然后,我画玛措,暴躁的玛措。拉巴刚结婚那会儿,她可不是这样。接下来,我又画上孩子,可爱的孩子。

一切准备停当,我揣上本子就去了邻村……讲述这幅画确实需要勇气。我看着两位老人一脸茫然。我自己也变得像树一样僵硬。小时候,我一紧张就有结巴的毛病。阿妈一听我说话结巴,就大声呵斥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简单明了就好。所以,她的呵斥帮了我一个大忙。现在,我必须这么干。我突然像找回了勇气。我指着画上的拉巴说:拉巴很难过。而后,又指着玛措:玛措脾气越来越差,都因为拉巴像骡子。我的指头指在了骡子上。最后,指头滑向那个画上的孩子,他俩结婚都五年了太渴望有个孩子。

两位老人面面相觑。看图说事确实不错,有了明显的效果。

老头从破沙发上站起来,像头老狮子在房间里踱步。

拉巴的阿妈说:“老头子,你就别晃了,想想办法救救儿子。”

她说得不为过,现在真是到了要救拉巴的地步。而不是一天到晚吓唬我。我是他朋友,不会害他。而两位老人的办事方法却让人伤心。我低下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铺得很糟糕的砖头,像是要找回自己的一点点自尊。

拉巴的阿爸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救救我儿子。”

我说:“办法很简单,上医院查查,到底谁是骡子。”

我的指头指向画中的拉巴又滑向玛措。总之,不是一个就是另一个。或者,还会有其它可能。而去医院是当务之急,一点也不能拖。想到就要做到。拉巴的阿爸要求我尽快拉他儿子上医院,具体干什么不能对玛措讲,也不能让他老丈人知道。

“一切都要秘密进行。我老两口也操心过儿子结婚这么久还没个孩子,可拉巴总说不急。他和玛措暂时不想要,到时一定让她生下双胞胎让我们高兴。看来,他是在骗我们。”拉巴的阿妈突然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屋外下起了小雨。我觉得不能待在这里了,我得去找拉巴。越快越好。

我冒着雨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

我估计再走二十来分钟就能到村西头的石塔前。雨水哗哗地冲刷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缝隙的泥土被它们冲出来变成另一种样子。它们壮大了。它们的队伍从山谷里冲出来,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很快就冲垮了路面,形成一条巨大的沟壑。

我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浑身湿漉漉,身上的热气不断在散失。

山洪暴发。以前,这地段下大雨也会这样。据阿爸讲,最大一次有三头牛被山洪冲走,带入了巴旺河。遇到这种情形,千万不要试图趟过山洪,山洪的冲力足以冲走一辆车,几头牛算什么!阿爸说到这儿,在我的脑子里做鬼脸,他总是想教我识别各种危险。所以,他的夸大或者恐吓总是引起我的重视。

我后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尽管,山洪似乎用几千斤重的声音压向我。可我还是在脑子里做出判断。看来,雨是停不下来了。我得找避雨的地方歇下来,直到山洪退去。从这个地方望过去,有一片被雨浇透的树林出现在眼里。还有一面巨大的赭红色岩壁。我知道,这片树林中有一间废弃的土房,虽然没门窗,但确是目下最佳的避雨场所。说走就走,雨水叭叭地落在我的袍上像子弹。大概过了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吧,反正不管用了多长时间,我到达了那里。

谢天谢地,我钻入土房。大雨一下从我的身上跑开,在屋外喧响。

我突然从空洞的窗口看到一只鹰在树下飞。雨鹰?这么大的雨它能飞得起来吗?我揉揉眼,再揉揉眼,天哪,那分明是一个人吊在树上,在雨中不住晃荡。

我该怎样讲我跑到树下的过程!还有,我跳起来扒住树枝用我的重量,不,还有这位上吊者的重量把树枝折断。再然后,我拖着那人在雨水漫流的地面划拉出痕迹。我把他拖到了土房里。我累坏了。我从来没这么累过……那人被我平放在地,突然长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屋里的空气都吸入肺里。他像诈尸般坐起来——是拉巴。千真万确是拉巴。他大声地咳嗽,咳嗽,吐出秽物。然后,双手揪着头发嚎哭起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拉巴似乎要把自己的头皮扯下来。

我扶住他双肩,他袍上的水便来到我手里。

“拉巴,我知道你的情况,再怎么着你也不能这样。我把你的事给你阿爸阿妈讲了,你阿爸要我带你去省城看病,问题也许出在你身上,也有可能是玛措的问题。你怎能这么没出息,把爸妈给你的身子交付给一棵树,你还是男人吗?”

拉巴痛苦的摇着头,发梢水四处飞溅。“别说了,别再说了,你不知道我的情况。请你闭嘴,远离我!”

拉巴说完试图挣脱我。我使劲抓住他的肩,嘴里发出炸裂般的声音。

“别闹,拉巴!”

拉巴嘤嘤地哭泣,说道:“医院不用去了,我前年自己去过了。我在省城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我得的是不可逆的无精症,就是白花花的水里没虫子,精虫。”

拉巴见我沉默,止住哭,用一种压抑的语调对我说:“我一直瞒着玛措。我不知能瞒她多久。我在她身边度日如年,想出走就是下不了决心。”

他突然又哭了,以致泣不成声。好久,他抹去泪水,从空洞的窗口看向树林。好像看着一个仇人。“你知道吗,后来,我发现玛措变心了,和白毛索穷好上了。我亲眼看到他俩在这片树林里乱搞。我想我该死在这里,这林子就是我的归宿。”

我忽然冷笑起来。“可这又能怎样?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拉巴不信这话是我说的,他睁大眼惊恐地盯着我。

我再次抓紧他的肩:“现在,我们必须把你的病忘掉,不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发誓,你也要发誓。”拉巴困惑地看着我,情绪似有所平复。

我又说:“不会有哪个女人想嫁给白毛索穷,包括玛措!谁不知晓,他在外有六七个私生子。而你,要做的是准备好当阿爸。有玛措一半血液孩子的阿爸……你准备好了吗?”我突然使劲扇了拉巴几耳光。拉巴像是被我打醒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把脖子上那截上吊用的牛毛绳从窗口扔出去。他把十指插入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突然,唱了起来:我唱阿拉塔拉塔拉歌,塔拉拉毛是起调。上白天台请鉴临!中花空台请鉴临!下黑地台请鉴临!格萨尔大丈夫的众神请鉴临……

土房外面,大雨如注。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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