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大河
寻找女画家雪儿
文/赵大河
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作品见于《人民文学》 《十月》 《作品》 《花城》 《山花》 《中国作家》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隐蔽手记 》 《北风呼啸的下午》 《六月来临》,长篇小说《黄雀》 《我的野兽我的国》等。话剧作品有“开心麻花”系列:《想吃麻花现给你拧》 《麻花2:情流感》 《麻花3:人在江湖漂》等。电影有《四妹子》等。电视剧有《湖光山色》 《乐活家庭》等。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蔡文姬文学奖等。
起风了。多兰拉上窗帘,打开灯,窝到沙发上翻看新到的《三联生活周刊》。刚看了看图片,就接到安妮的电话,问她有事吗。她和安妮是朋友,可以说是通家之好。她们原来住同一个小区,两家的老人先认识,经常走动,一来二去,老人成了朋友,她和安妮也成了朋友。后来,安妮换房子,搬到了另一个小区,两家还常聚会。安妮是环球雅思培训学校通州分校校长,非常能干。安妮不是她的真名,是她为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她还要求学校老师每人起一个英文名字,彼此之间,以及对学生和家长,都叫英文名字。多兰熟悉安妮的语言方式,她问有事吗,多半是她有事需要帮忙。安妮委婉,多兰则直来直去。她说,你有什么事,说吧,我没事。
你去过宋庄吗?
去过。
走,陪我去找一个人。
找谁?
我们学校一个老师,雪儿,今天没来上课,电话关机,我怕出事,去看看。
可真够认真的,一个老师没来上课,就要找上门去,多兰想,这也未免太那个了。知道她住哪儿吗?
宋庄。
宋庄哪里?
只知道她住宋庄,画家村。
她在电话中给安妮简单普及了一下宋庄的常识。宋庄首先不是一个庄,是一个镇,画家村也不是一个村,而是不少村都住着画家,有数千名之多。到宋庄看看,简直一个现代化的艺术区,画廊展馆一个挨一个,每年还举办艺术节,热闹着呢。
她去过宋庄两次,头一次是2008年,随丈夫去看王宏伟主演的话剧。王宏伟是电影《小武》与《站台》的主演。所谓的剧场,其实是一个大酒吧,闹哄哄的,凳子不够,许多人都站着观看。灯光不够亮,舞台显得很暗,完全像是地下演出。话剧的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是一个先锋话剧,整场就是两个武士在那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没看懂。话剧结束后,他们和王宏伟一起去喝酒。饭店的外边摆着条案,点几个菜就开喝。不断有新朋友加入,然后是朋友的朋友。老板习以为常,为他们加条案和凳子。一会儿功夫就增加到了二十多人,一长溜儿。开始加入的人,王宏伟还认识,给他们介绍。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光头画家,很活跃,满肚子宋庄典故,还写过一本很有趣的书。其他的就没什么印象了。后来加入的,大多王宏伟也不认识。他说宋庄就这样。我想起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将爱情进行到底》,上面也有一个类似的饭局场面。那个编剧大概在宋庄吃过饭吧,有生活。第二次去宋庄,是两个月前,参加艺术节。全家老小共五个人。先将车停到停车场,坐通勤车进入宋庄,一个展区一个展区参观。展区之间有摆渡车。从上午到下午闭馆,除了吃顿饭,休息几次,一直在走,在看。走得腿发软,看得眼发昏。最后,还有不少展馆没有走到。可见展区之大了。
到宋庄找人,不知道住哪儿,怎么找?
多兰来到环球雅思。一阵风从地底下吹上来,尘土飞扬。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走进学校。学校的气氛不同往常,看来安妮已让所有老师都紧张起来了。安妮有这样的本事。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安妮说,上次雪儿来上课时,说她买了一个炉子,很大很大一个炉子。她那儿没暖气。一想到炉子,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住。有个男朋友,住在城里,半年前分手了。
多兰到安妮的学校去过几次,大部分老师都见过,但没见过雪儿。其他老师都有一个英文名,如玛丽、海伦、珍妮特、摩尔、大卫,等等,为什么雪儿没有,她是刚来的吗?
雪儿在这儿教课已经两年多了,从不迟到。安妮说,她住得远,怕堵车,有时能提前一个小时到。
也许她记错时间了。
那样最好,少上一次课没啥,可是一想到炉子……
炉子,炉子!多兰也有些担心了。应该去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可是,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给老公打电话,让老公帮着打听雪儿。老公是作家,虽然和画家交往不多,没有直接认识的朋友,但毕竟都是搞艺术的,朋友托朋友,说不定有一线希望。她提起头一次去宋庄的事,老公说那都多少年了,再说王宏伟早不在宋庄住了。她说,试试看吧。
咱们到宋庄去问问吧,安妮说。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安妮已经在穿外套了。大卫,你也跟着去吧。
大卫是个小伙子,有他跟着做保镖,她们心里踏实多了。
穿厚点儿,降温了,多兰说。
多兰有点后悔没穿鸭绒袄,而是穿了呢绒大衣。好在她勒了一个厚围脖,能挡不少寒。安妮也穿的是呢绒大衣。她是红色,安妮是黑色。
刚出门,他们就感到风的威力,简直能将人吹起来。他们裹紧衣服,顶着风,走到安妮的车跟前,钻进白色的别克轿车里。
她想,这真是出门的好天气。
在车上,安妮简单地给多兰说了雪儿的情况。雪儿是个画家,画油画的。基本功好,寥寥数笔,就能画出一个人像。她会教课,学生和家长都喜欢她。她带的班有十个孩子。每周两次课,周一和周五,都是下午5点到7点。平时,她来得早,学生没来时,她就一个人看看书,或者在本子上写点东西。偶尔也和别的老师聊聊天。她四十出头,很优雅。穿着有品味,衣服不贵,也不怪异,但搭配上小饰品,别具一格。她温和,不张扬,做事很严谨。这个学校老师流动性大,一两年换一茬属于正常。她呆了快三年,算得上元老了。
多兰接到老公的电话,问雪儿是哪里人。老公说,高原的老婆是画家,在宋庄住过几年,她说画家都是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同一个地方的画家联系得多些。高原是老公的大学同学。多兰问安妮,安妮说东北人,可能是黑龙江人。
东北,黑龙江人,多兰说。
高原的老婆是陕西人,老公说。
都是女画家,也许认识。
不要抱太大希望。
快打听吧,我们在去宋庄的路上,晚上不搁家吃饭了。
多兰挂了电话。安妮说,雪儿也许不是黑龙江人,她说过一次,我记不清了,但肯定是东北人,还有点名气。
有照片吗?
没有。
上网查查。
多兰用手机上网,输入画家雪儿,百度一下,查到一段优酷视频。打开。快看是不是?
大卫说,就是。
安妮扫一眼,是,别看了,快给我说路,前边拐不拐?
左拐,看路标。
你帮我看着点,别走过了。
视频是在雪儿画室拍的。画室虽然简陋,但很有艺术气息。墙壁是白色的,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画框,背朝外,看不到正面。一台电脑,上面搭着蓝花布。电脑旁插着几大束干花。上方挂着一顶草帽。侧面有一幅照片,比较小,看不清是不是雪儿的照片。天花板上垂下来一个白炽灯泡。一道布帘子起分割空间作用,将画室和卧室分开。窗子上贴着红色的剪纸。接着给了一个院子的镜头。院子很大,没有硬化,长着杂草,种有几棵老葱。一个自来水龙头,一个水池。水池旁拴着一条大黄狗。角落堆了许多枯树枝。雪儿非常开心地给朋友们介绍她的画室,她的生活。我能掏厕所,修水管,砌墙,想不到吧。她没介绍她的画,倒是拿出一个本子,给朋友说这是她写的诗和文章。她笑得很灿烂。最后,伴随着音乐,出现一幅巨大的海报——当代女画家雪儿油画作品展,海报上有几幅她的作品,全是人物,有点印象派的风格,线条有些像梵高,甚至比梵高更粗犷。
视频只有4分15 秒。
到了,多兰说。安妮将车停下,疑惑地看着车灯照亮的道路,风卷起尘土和树叶飞掠而过。
这就是宋庄?
对,这就是传说中的宋庄。
车停在一个状如一排谷仓的美术馆前。北风呼啸。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不够亮,地面上影影绰绰。安妮有些傻眼,她没下车,在车里扫视一圈。周围的建筑奇形怪状,一点儿也不像她想像中的村子。安妮看了看视频,视频中是一个农家院,平房。周围看不出有这样的院子。
画家都哪儿去了?安妮纳闷。
的确,看不到一个画家。但是,有个卖菜的。这种天气,这个点儿,还有卖菜的,他们都觉得是个奇迹。快问问去。
卖菜的是个中年妇女,菜没剩下多少,三棵包菜,两个萝卜,还有一小堆蘑菇。多兰下车,拿着手机,朝卖菜的妇女走去。卖菜的妇女早注意到这个车了。
多兰想,是不是买点菜,抑或把她的菜全部买下,好让她回家?正犹豫着,已经搭上话了。
大姐,我们有急事,找个人,她叫雪儿,是个画家,麻烦您看一下,见没见过这个人?
多兰将手机中的视频打开,给卖菜的大姐看。大姐眼花,手机举好远。她说,见过,她在我这儿买过菜。
知道她住哪儿吗?
不知道。
她从哪边来买菜,这边,还是那边?
这个,没留意。
我们到哪儿能打听到这个人?
前边有超市,她肯定会去买东西,到那儿问问吧。
只在外边呆这么一小会儿,多兰就感到风将她吹透了。没有将大姐的菜买下来,她多少有些愧疚。回到车上,她说,也许就在附近住,大姐说在她那儿买过菜。
她认识吗?安妮问。
不认识。
他们一下子有信心了。既然在这儿买过菜,说明住得不远,谁也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买菜。他们将车开到超市门口,超市里灯火通明,但没什么人,只有收银员。收银员是个矮胖的女人,正在手机上玩游戏,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他们。他们过去,说打听个人,给收银员看视频,这次却很失望,收银员说没见过。再仔细看看。已经看仔细了,收银员说,真没见过。
到哪儿能打听到?
她是住这一片吗?
刚才卖菜的大姐说,在她那儿买过菜,应该住这附近吧。
那边有个栗树咖啡馆,画家有时候在那里聚会,说不定那儿有人认识。她给我们指点了咖啡馆的位置。
出门,远远看到一个扎小辫的男人走过来,从装束和气质看,毫无疑问,是个画家。他穿得并不厚,也许他不知道降温了,或者是临时出门,或者是二者兼有。他冻得夹着膀子,小步快跑。拦住这样一个人,他们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迎了上去。
扎小辫的男画家看一眼视频,说,真够冷的,咱们到里边去吧,里边暖和。
于是,又回到超市。男画家认真看了看视频,然后摇摇头,没见过,不认识。安妮指着视频上的院子,见过这个院子吗?这样的院子多了,男画家说,这会儿天黑了,你们也不能一家家去敲门吧。视频是啥时拍的?没注意。返回看了看,网上发布时间是2011年11月。两年前,多兰说。两年多了,院子还是不是那样,难说,男画家说,要不你们找找村长,看村长知不知道。有村长电话吗?安妮问。我没有,但一个朋友有,我打个电话。他打通电话,说明情况,那个朋友却不愿将村长电话给他们。画家也无奈,说这个人就是死板,他说不能将村长电话给陌生人。不过,你们不用打电话,直接找过去就是了,村长家在那边,我可以指给你们。收银员对这个建议不以为然,她说,村长恐怕只知道租他房子的是谁,别的,哼——
收银员说的不无道理。村民租房子不用给村长汇报,也不用到村长那儿备案,村长能知道几个画家。他们决定还是去栗树咖啡馆。
出超市,男画家尽管知道他们不打算去村长家,但挽回颜面似的,还是给他们指点了村长家的位置。
咖啡馆门脸不大,也不起眼。门上标牌是两个白色大字:栗树,下边四个白色小字:咖啡画廊。铁锈铁板的墙上装饰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铁甲虫。进门,门口左右各立一个绿军装绿军帽手持冲锋枪的鸟人塑像。说是鸟人,是因为塑像是鸟头人身。吧台灯光明亮。吧台前有一个弯腰翘臀的裸女塑像,乳房硕大,头戴银色遮檐帽,足蹬黑色长筒靴。墙角有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放着架子鼓和贝斯等乐器,显然常常有乐队演出。室内装饰别致,绿色植物很多,凡有缝隙的地方都有植物冒出,有文竹,有孔雀竹芋,有发财树,有一帆风顺,有绿萝,等等。悬吊的藤椅,大红大绿的桌布。有楼梯通上二楼,楼梯边的墙上挂着许多油画。咖啡馆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一个店员,男孩,二十来岁,个子不高。
多兰有些失望,给男孩看视频,他果然说没见过。
老板呢?
到外地去了。
有他电话吗?
男孩警惕性很高,反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这时多兰才意识到刚才问得急了,没说明情况。安妮抢过话头说,她叫雪儿,在环球雅思教美术,她今天没去上课,我们怕她煤气中毒,必须尽快找到她。
男孩明白了,亲自给老板拨通电话,说有几个人打听一个叫雪儿的女画家,怕她煤气中毒……
安妮要过电话,我来说。她说了情况之后,老板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男孩给她一张纸,她记了下来。
一个女画家的电话,安妮说。她随即拨了这个号码,但没人接。等会儿再打吧。
她谢了男孩,你们老板是个好人,他姓什么?
姓王。
你们这儿有吃的吗?
有简餐,意大利面。
快吗?
快。
那就意大利面吧,三份,快一点儿,我们急着找人。
你们坐,我去做,几分钟就好。
男孩还兼厨师。他们确实饿了,找地方坐下,继续打刚才老板给的那个号码,还是没人接。等一会儿再打,还没人接。
怪了,没人接电话。
多兰说,再给老板打,再要个号码。
安妮又打给王老板,说,刚才给的那个号码,打通了,没人接,能不能再给我们说个号码。
王老板又给了一个号码,秘书长的。
安妮又打,还是通了没人接。
都不接电话。
是不是看是陌生号,都不接?多兰说。
这时,安妮的手机响了,是海伦打来的。海伦是学校的老师,管前台。说不定雪儿已到学校了,那样——安妮说,海伦,雪儿去了吗?
没有,但我们查到她的博客了。
上面有地址吗?
没有,只有她画的画,她写的文章。
有电话吗?
没有。
有她朋友的电话吗?
也没有。
有什么能帮我们找到她吗?
没有。
现在只需要找到她,别的都不需要。
结束通话后,安妮说,他们也没闲着,都在上网,可是,提供不了帮助。
男孩将意大利面端上来了。一点儿也不好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仍然打不通那两个电话。他们没心思吃饭,胡乱把面扒拉进肚子里,几分钟就搞定了。安妮和多兰都是急性子,区别只是安妮考虑事情非常细致,多兰则比较洒脱。大卫没吃饱,但没说什么。
多兰说,再给老板打电话,别怕他烦。
安妮又打老板的电话,告诉他,他提供的那两个电话都打不通。
我来打,老板说。
我们等着。
多兰等来了老公的电话,他说问了好大一圈,没有人认识雪儿。宋庄有几千画家呢。
我知道,多兰说。
女画家少说也在五百。
嗯。
你们继续找?
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卖菜的大姐已经收摊儿,超市也打烊了。走在外边,如同走在黑暗的荒野中,如果不是三个人一起,他们还真有点害怕。去村长家的路上,大卫说这样找人就像大海捞针。安妮说,大海捞针,我们也要把针捞到。多兰知道安妮的决心,她是决不会放弃的,就没说什么。等不到王老板的电话,多兰也有些沮丧。这会儿说丧气话容易,难的是坚持下去。气可鼓,不可泄。她选择支持安妮。再说,谁也不希望悲剧发生。她说,这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雪儿给我说她买了这么大一个炉子,安妮张开双臂比划一下。
多兰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炉子。
她多大房子啊?大卫说。
视频上不是有么。
看不出来,只看到院子很大。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人们都呆在屋里不出来了。
风在树梢、屋脊上打着长长的尖利的唿哨,并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声。世界就像咆哮的海洋,他们走在海洋的底部。安妮没想到宋庄是这种样子,几千画家,她却只看到了一个。雪儿,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竟然没人认识她。多兰对宋庄是有心理准备的,找到是奇迹,找不到是正常。她只是对寒冷准备不足,想不到这么冷。大卫是第一次来宋庄,天黑,什么也看不到,有些失望。
走到村长家门口,安妮的电话响起,是陌生号码。
对方自称是秘书长,说他知道雪儿,已经派人去她住的地方了。
她住哪儿?
任庄。
任庄在哪儿?
你们车上有导航吗?
有。
用导航,到村边给我打电话,再给你说怎么走。
他们回到车上,多兰用手机导航,朝任庄开去。安妮的车载导航坏了。开始道路很宽阔,转弯,过桥,道路变窄了。前边是一个村子。村中没什么树,只有高高低低的平房,显然没有规划,一点儿也不整齐。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车。卫星导航提示任庄到了。多兰看一下里程表,他们开了四公里。可见卖菜的大姐记忆有误,雪儿不可能跑四公里去买菜。
看,前边有人,多兰说。
车灯驱散黑暗,灯光的尽头,一个女人在朝他们招手。
车缓缓地在女人身边停下。
女人来到车边:是找雪儿的吧?
安妮下车:你是——
我姓林,叫林枫,和雪儿是朋友,秘书长让我来等你们。
她个子不高,五十多岁,戴一顶俗称“猛一抹”的绒线软帽,穿着也很随便,从形象气质,你一点儿也不会联想到画家,所以安妮才问了一句:你也是画家?
画家。
见到雪儿了吗?
门锁着,进不去。她说,车不能停这儿,影响过车,那边有个巷道,拐过去,停那里吧。
安妮按她说的将车拐进巷道,停好。
村子又黑暗又安静。
巷子里还有一个女人,矮,胖,话很少,和农妇无别,他们很快知道她也是画家。是林枫叫过来陪她的。她旁边还有一辆自行车。她是骑车过来的。
巷子往里第二家就是雪儿的住房。院墙很高。里边依稀透着灯光。狗叫得很厉害。他们到跟前,用力拍门,大铁门发出很响的声音。尤其在这样的夜晚,二里以外都能听到。屋里没有任何回应。
我们已经敲过门了,林枫说。
她一个人住吗?多兰问。
一个人住,林枫说,我也是一个人住,画家都喜欢一个人住。
面对紧闭的铁门和高高的院墙,他们束手无策。
我给秘书长说了,进不去,林枫说。
她平常和什么人往来?
我来她这儿多一些,但也是十天半月来一次,我们这种人,一星期十来天不见人很正常。
安妮拨打了110,说可能有人煤气中毒,但我们现在进不去门,需要帮助。她说不清位置,将手机给林枫,让林枫说位置。之后,安妮又拨打了120。
远远有车灯的光亮,他们以为是110来了,心想真是神速啊。车近了,才看到不是警车,是一辆普通轿车。车停在路边,下来四个男人。一个高个子、一个光头,还有一个比较英俊,另一个则无甚特点。
他们是秘书长派来的,也都是画家。
高个子男人看看了院墙,又看了看旁边的自行车,说可以翻过去。但狗是个麻烦。林枫说是条松狮,不咬人。光头也说松狮不咬人,别看他叫得凶。你们可别骗我,高个子说。他让光头和另外两个男人扶住自行车,他站到自行车的座上,扒住墙头,引体向上,手臂一撑,迈过一条腿,瞬间,整个人就到了墙里边。他打开门,其他人陆续进到院里。安妮和多兰都比较怕狗,不敢进。高个子说狗还在里边,不在院里。她们确认院里没狗,这才进去。狗叫声从院里另一道门后传来。站在院子里,屋里透出的灯光显得更明亮了。高个子去拍第二道门。这是个木头门,很厚。里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林枫大声喊雪儿雪儿,也没有回应。从门缝中往里看,里边有灯光,照着一个纵深两米多的空间。一条白色的肥狗在门后朝他们吠叫。右手的地方有一辆自行车,有一辆三轮车,还有一些劳动工具,比较杂乱。对面是一面墙。这道门上边是封闭的,没法翻越。只有撬门了。
几个男人在院里找来杠子、铁锨之类的东西,开始撬门。门是双扇对开的,从里边锁着,他们费了好大劲,也没有撬开。安妮又打110,希望他们能帮助破门。110说在路上,让他们耐心等待。几个男人继续撬门,反复尝试,鼓捣了半个小时,终于将门撬开了。
他们都感到紧张。安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发抖。多兰抓住安妮的手,给她安慰,其实她也很害怕。几个男人进去。这时安妮的手机响了,110打来的,安妮在门外接电话。多兰想进去,又害怕狗。她试着跨进门,狗吠叫着朝她而来。她说我怕狗,可是没人理她。狗跳来跳去,并没咬她。她硬着头皮进去。刚才看到的空间,只是长长的走廊的一部分。向左十几米,是一个很大的天井。她还要往前走,安妮叫住了她。陪着我,我害怕。她回到门外陪安妮。安妮刚挂了110的电话,120又打进来……
里面,高个子跑回来,叫她们进去,快去看看,是不是雪儿,好像是煤气中毒,人躺在地上,已经不行了。
安妮受到巨大打击,迈不动腿。多兰扶着安妮,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高个子等不及她们进去,又返回去。多兰想象屋里的情景,也浑身发冷。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安妮,只是陪她站在门口。
高个子很快又回来说,看来人没事,已经站起来了。
安妮和多兰这才跨过木门,往左走十几米,来到天井。右转,正对着的是一排玻璃墙壁,以及玻璃门。室内有灯,帘子是拉开的,室内情况一览无余。能看到一个女人张开双臂,呈十字架状贴在门上。正是雪儿。林枫喊,雪儿,雪儿,雪儿。雪儿没有反应。安妮和多兰走过去,看到雪儿穿着秋衣秋裤,贴着玻璃门,面无表情。她们喊她,她也没任何表示。几个男人用力拍门,让雪儿开门,雪儿还是没反应。屋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扔的是衣服。她被打劫了?这是安妮和多兰的第一反应。安妮的头上有一大片红色,已经凝结。她受伤了吗?狗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安妮和多兰也顾不得害怕狗了。
高个子将旁边的玻璃砸了个洞。林枫指着右手位置说,画室那儿有门,里面是通着的。早说嘛,高个子说。画室的门虚掩着,他们推门进去。画室很大,堆放着许多画。通往雪儿所在位置要穿过一个过道。过道两边都是画,仅仅能走下一个人。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过去。
雪儿两臂平伸,身体呈十字架形状,贴着门。他们到她跟前,她慢慢委顿下来,像融化的雪人。高个子扶住她,将她放到旁边一个木头条案上。林枫叫雪儿雪儿雪儿,安妮叫雪儿雪儿雪儿,她都没反应。光头说不可能煤气中毒,屋里冷得像冰窖。多兰看到戳在正中间的高大炉子,试着摸了一下,炉子是凉的。高个子说快拿床被子,她身上冰凉。安妮拉住雪儿的手,凉得像块铁。她注意到雪儿没穿鞋,赤着脚。几个人到处找被子,找不到。林枫说那边是卧室。她指着刚才高个子将玻璃砸个洞的那个房间,也是通着的。林枫过去抱来一床被子,盖到雪儿身上。
雪儿头上那一片红色让安妮有些害怕。她猜想,这儿也许发生了暴力事件。多兰也在想到底发生过什么。光头小声嘀咕,她可能精神出问题了。
外边有汽车的声音。安妮说,110到了,多兰你去看看。
多兰穿过画室,穿过天井,又穿过走廊。狗跟着她,她也没觉得。出门,来到院子里,看到院门外停着一个很小的消防车。两个消防员从车上跳下来,冲进院子。多兰感到奇怪,怎么来的是消防车?
哪儿着火了?
没着火,多兰说,没报火警啊。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我们去看看。
院门口又出现了两个警察,一个警察问:人有事吗?
多兰说,人没事。
活着?
还活着。
我们怕煤气着火,就通知了消防队。
不是煤气中毒,多兰说。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多兰领他们穿过院子,穿过走廊,穿过天井,来到雪儿的屋里。消防员在找煤气管道,没找到,问,煤气在哪儿?
多兰指指炉子。
消防员查看炉子,又将手伸进去摸摸说,新的,没升过火。
警察看了看雪儿,人确实活着。
出什么事了?一个警察问雪儿。
雪儿这时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刚才不抖,被子捂住暖了暖,反而抖起来了。
安妮和多兰也冻得发抖。屋里实在太冷了。她们穿着呢绒大衣,都后悔没穿鸭绒袄。她冻坏了,安妮说。其他人说暖和暖和就好了。消防员确定没有火灾隐患,警察确定没有发生案件,就准备撤。送医院看看吧,安妮说。多兰开始给雪儿找出门穿的厚衣服。打开柜子,里边全是叠得整齐摞在一起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挂起来的。没有袄子。柜子外边码有很高一摞裤子,足有几十条。墙上挂着几十顶帽子。林枫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短小的羽绒服,黑色,带毛领。多兰给她选了一顶帽子和一条裤子。
安妮让几个男人帮忙将雪儿抬出去。过道里摆放的油画过多,那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在移开油画。安妮说,都啥时候了,还管那干吗?几个男人艰难地把雪儿抬出去。
走出小巷,多兰看到村口停着两辆大消防车。刚才那辆迷你消防车如同这两辆大消防车的儿子。消防车后停一辆110。120没来?多兰说。
我打电话不让来了,安妮说。
安妮指挥几个男人将雪儿放到她的车上。大卫和林枫一左一右陪着。安妮开车不熟练,她在看怎么倒车。多兰,你帮我看着。安妮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室。雪儿双脚突然猛地蹬向前边,双臂张开,开始演讲:我,雪儿,东方的神!西方的神是耶稣,他上了十字架。我,东方的神,我不上十字架,我上山,珠穆朗玛,世界最高。我告诉你们,人生来是要受苦的,要脱离苦海,就跟着我念,太初有道……
安妮吓得打开车门出来了。
她真的精神有问题,安妮说,我不敢开。
没事儿,高个子说,按住她就行了。
多兰本来要坐到副驾驶座上,也不敢上了。
最后,光头来开安妮的车。那个英俊男人坐到副驾驶座上。大卫和林枫坐在后排,将雪儿夹在中间。安妮和多兰上了另一辆车,高个子开车。
消防车和110很快消失了。
他们朝通州城区开去。
一刻钟后 ,安妮和多兰才暖和过来。
高个子说起他刚进屋的情景,他说:我隔着窗子往里看,地上到处都是衣裳,乱七八糟,没看见人,我想完了,进贼了。再仔细看,地上躺个人,一动不动,我想,肯定是煤气中毒,人已经死了。拍门,她也没反应。我去叫你们,你们不敢去看。我又过去,她已经站起来了,贴着门,双手平伸,很直,吓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我以为死人复活了。你们都看到了,她那样子吓人不?
我还想是不是有歹徒进去了,屋里那么乱,安妮说,她头上那片红色——
那是颜料,开始我也当是血,其实不是。
雪儿怎么会这样呢?她是个很乐观的人,热爱生活,她去上课从来没穿过重样的衣服。
每个人都有两面,那是她展示给人看的一面,其实好多画家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经济问题,家庭问题,情感问题,艺术问题,等等,不深入进去,根本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你有问题吗?
有。有时候孤独得要死,觉得啥都没意义,有时候又觉得活着真好。
雪儿看上去很正常,很能和学生家长说得来,学生也喜欢上她的课。
你和她深入聊过吗?多兰问。
没有,每次只是聊几句,就各忙各的了,安妮说。
她还算好的,能上上课,出去一下。画家十天半月不出门,不和外界联系很正常。要不是你们,没人会往别处想。手机打不通就打不通呗,手机没电了,或者她不想接电话,都有可能,不会想别的,更不会找上门去。你们救了她,高个子说。
她上课从来没迟到过,有时候能提前一个小时到,这次很反常。前几天她说她买了一个大炉子,一想到炉子,我就——
我们这个圈子里,特别是女画家,头脑有问题的人很多,哪年都有出事的,前几天有个老外,也是个女画家,住在小堡村,割腕自杀,流了很多血,每幅画上都有。幸亏被发现了。
为啥?
为啥的都有,画卖不出去,不被肯定,失恋,或者太孤独,或者绝望,或者没钱,或者突然认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吃不了这碗饭……
雪儿的画,能卖出去吗?
搞过一次画展,不知道卖出去几幅,一幅没卖出去也有可能。高个子感慨,卖画并不容易,一个人一年卖不出去,两年卖不出去,没啥,如果十年八年还卖不出去,打击是很大的。有的画家没一分钱收入,只能靠吃馒头过日子……
现在还那么苦?
可不。画卖得好的也有,一幅几万,几十万,几百万,都有。但那是少数,极少数。多数画家的日子过得都不如意。
高个子总是那么冷静和理性,在他眼中,没有什么偶然和奇特,一切都是必然。因果因果,所有事都有因有果,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果,没看到因,所以震惊。
多兰用手机上网,找到雪儿的博客。博客里有四个相册,两个相册是照片,两个相册是油画作品。照片上的雪儿比视频上的漂亮多了,当得起“妩媚”这个词。她穿衣打扮很有品味,无论什么衣服到她身上都那么好看,仿佛是为她私人订制的一般。她长发披肩,很漂亮。只有一张照片,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她喜欢小饰品,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很少光着的。那些小饰品和她的风格很搭,浑然一体。她的油画,两个相册正好是两种风格,第一个相册中的油画,有点印象派的风格,也有些梵高的风格,色彩鲜亮,线条粗犷,人物充满勃勃生机,有着难以控制的欲望。第二个相册中的油画,全是压抑的冷色调,黑白灰,鲜有一抹暖色。许多画她命名为“呼喊”,很抽象,张大的嘴巴充斥画面。有一张全是嘴巴,成千上万的嘴巴在绝望地呐喊。另一张,嘴巴的形状也消失了,只是黑暗和模糊的黑洞,黑洞是隐在黑暗中的嘴巴。多兰想到地狱,只有地狱中才会有这样的景象。看这样的画,会做噩梦的。
多兰关掉网页。车灯之外是浓重的黑暗,北风呼啸,她感到黑暗中有许多嘴巴在呼喊。
车停下来后,多兰问,这是哪里?
263医院。
多兰从来没来过这里。安妮也是第一次来。
拉雪儿的车在前边,雪儿已经进入门诊楼。
安妮和多兰等人到急诊室。雪儿已在里边,大卫、林枫和光头陪着。急诊室足有两间房那么大,两边有六七个病人在输液。里边有个护士台。当中有一张诊床。雪儿坐在诊床上。一个白胖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安妮上前说,她叫雪儿,是我们学校的教师,下午她没来上课,她前几天买了一个炉子,我怕她煤气中毒,就去找她……
白胖医生不想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断她的话,指了指门外,让她先去挂个号。
安妮去挂了一个急诊号。
她回来,白胖医生又给她开了两张单子,让她去交钱:先做个心电图,量个血压。
血压:70/110。
量心电图时,雪儿躺在床上,手上身上脚上都贴着电线。她两手伸得直直的,如同对天发誓一般。白胖医生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量过心电图,白胖医生将安妮和多兰叫到一边,对她们说,血压和心电图都正常,她没有器质性疾病,是这儿——他指指脑袋——有问题,我们这儿没精神科,你们最好转院。
转哪个医院?
安贞或北郊医院,不过……
此时,急诊室里发生了骚乱。雪儿突然抓住输液杆,挥舞着高声演讲:我,雪儿,是神派来的,东方之神!我们在高天之上,爱我们的天父啊,愿人们都尊你的圣名,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安妮和多兰看到,赶快过去。雪儿抓住安妮的手,抓得紧紧的,说,安妮,环球雅思校长,我认识。她又抓住多兰的手,你是谁?多兰说我也是环球雅思的老师。她说我没见过,从现在起,你就叫王伦,你是王伦!说这些话时她还在一个神智清醒的世界,接着她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是神,我是天上的神,我来凡间是替你们赎罪的,你们都是罪人,罪孽深重,你们看不到自己的罪,你们就要下地狱了,我怜悯你们,我要救你们,洗清你们的罪,带你们上天堂……
一个黑脸男人,显然是病人家属,非常愤怒,冲白胖医生吼道:都是急诊病人,老人都八十多了,出了事你们负得起责任吗?快把她弄走,弄走!急诊室里的病人都很惊恐,家属有些躲出去了,有些护着病人。输液的人没法移动,但身体尽可能与雪儿保持距离。白胖医生叫来保安,大卫帮忙,将雪儿弄到了旁边的空房间。雪儿坐下,嘴里还兀自说个不停。
医生对安妮和多兰说,快转院吧,不过,没有家属,安贞医院是不会收的,你们,只能去北郊医院。
他们的话被房间里的雪儿听到,雪儿兴奋地叫:我要去北郊医院,我要去北郊医院,我知道,我知道,那儿能治好我的病。
白胖医生瞥一眼房间,往远处移了移,安妮和多兰跟着过去。
北郊医院,白胖医生说,也不是你们送去就行的,得警察陪同,出具证明。他补充道,安贞医院有警察也不行。
可警察已经走了,安妮说。
打110。又说,最好再叫个救护车。
安妮的手机没电了,多兰打110和120。之后,多兰说,我这儿有萨琪玛,给她吃点东西吧。安妮说,她肯定饿坏了。多兰给雪儿一块萨琪玛,雪儿攥在手里,并不往嘴里送。多兰又去给她倒杯水,试了试水温,正好,雪儿咕嘟咕嘟将一杯水喝完。
多兰劝她吃点东西,她说:我不饿,你们是凡人,你们会饿,我是神,我不会饿,我不用吃东西。
等110和120时,安妮和多兰都觉得应该和雪儿家人取得联系。与高个子和光头商量,他们也正有此意。之前,他们忽略了一件事,离开雪儿住所时忘了找一找她的手机。她手机上应该有家人的联系电话。
林枫打电话给她朋友,就是那个骑自行车去雪儿那里的女画家。她没有随车来医院。
你到雪儿屋里去找找她的手机,可能没电了,得仔细找。
然后呢?
充上电,调出通讯录,看看有没有她家里人的电话。
110先到,下来三个警察。一个大块头,一个小个子,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以为大块头是头儿,其实不是,小个子才是头儿。对他们来说,这是小事一桩。详细问了问情况,小个子问,家属联系上了吗?安妮说她离婚了,一个人在北京,我们来得仓促,忘了拿她的手机,刚才打电话,让人去她住的地方找手机,人可能还没到……
她家里有什么人,父母,兄弟,姐妹?
不知道。
林枫说,她有个弟弟,在老家。
能联系上吗?
我没他的电话。
还有什么人?
好像她父亲还在。
也没电话?
没有。
一定要送北郊医院吗?
大家面面相觑,不送怎么办?她现在这种样子,放哪儿?接下来会怎样?出事怎么办?谁来负责任?
120到了。
多兰又给雪儿倒了一杯水,雪儿没有接水杯,而是抓住多兰的双手。小个子警察让多兰将雪儿引到车上。多兰倒退着,朝救护车走去。经过大卫身边,雪儿将多兰手中的杯子交给大卫,你喂我喝水。大卫接过杯子,举到雪儿嘴边,雪儿将杯中水喝完。她又抓住大卫的手,你,也跟我走。
多兰和大卫引导雪儿上了救护车。林枫要上,雪儿不让,去,你不能上。救护车中间是一个单架床,雪儿躺到单架床上。她不让多兰和大卫离开。多兰坐在旁边的座位上,大卫的旁边有一些仪器,救护人员警告他要小心,别压坏仪器。大卫半蹲着,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让多兰下来吧,安妮说。她有些担心多兰的安全。
不会有事的,救护人员说,她需要她。
关上车门。车内灯光明亮,有些刺眼。雪儿紧紧抓住多兰和大卫的手。车晃动一下,缓缓开出263医院,跟在110后面,驶入夜晚空旷的道路。
多兰很平静,一点儿也不害怕。雪儿时而抓紧她和大卫的手,时而双臂高举,宣称自己是神,他们都给予配合。多兰刚听了一学期心理咨询师培训课,囫囵吞枣地学了不少理论。近距离接触精神病人,这是第一次。她努力回想所学内容,该如何定义雪儿的病情?精神活动不协调,脱离现实,认知功能出现障碍,她应该是精神分裂症。心理咨询师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转诊。想到此,她有一种非常无力的感觉。
雪儿双眼呆直地盯着她,说,我是神,是观世音菩萨,是万能的主,是上帝之子耶稣,是佛,是神明的外婆,是人类的始祖,是补天的女娲,我掌管世间的一切,也掌管阴间,管天管地,管刮风下雨……
多兰听着。
雪儿转身抓住大卫的手,眼睛仍是直直的。她这会儿换了角色,变成了钟情少女,对大卫好一番表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是万年修得一世情,你我是命中注定的恋人,永世不分开,攥紧我的手,再攥紧点儿,再紧点儿,你摸摸,我的心只为你跳动……
大卫额头冒汗,表情尴尬,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雪儿的火辣表白,身体的接触更让他无所适从。
片刻,她要多兰把她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她能睡觉最好了,多兰和大卫可以轻松下来。
你睡会儿吧,多兰说。
我睡着,但我的心是醒着的,她说。
她的两条手臂像两根插在泥土中的棍子直直地举着,不肯放下。这样的动作,一般人很难坚持,可她一直那样举着。她的双手就在多兰的眼前。左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都戴着戒指,三个戒指都很大,看上去像是银的,也可能是锡的,上边都镶嵌有东西,但看不清镶嵌的是什么。左手腕上戴一个大银色手镯,还缠绕了一串红珊瑚,另外还戴了一串佛珠。右手没有什么饰品,只在手腕缠了两个黑皮筋。
她右手的大拇指有很深的裂纹,裂纹中浸染着颜料。再细看,指甲、手指都受到了颜料的侵蚀,灰暗,有些发绿。精致的五官让她显得年轻,看上去不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手,却如此苍老。苍老得让人心酸。瞬间,多兰心中涌起很复杂的感情,她想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到脸上摩挲。她想流泪,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流泪,还想大哭一场,一个人到旷野里号啕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将所有的悲伤都倾泄出来,再像雪儿高举双手宣称我是神那样大喊大叫,无所顾忌,天地之间,唯我独尊,我是我,我是你,我是所有人,我是雪儿,我是神,我是……她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无边的黑夜。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你可以成为她,她也可以成为你,她的命运可以是你的命运,你的命运也可以是她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车慢了下来,然后停住。打开车门,人还没下车,120人员就伸手要钱:300,谁付?
多兰向后看,没见安妮,也没见她的车。
安妮——,她喊了一声,没有应答。
安妮呢?
没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300,那个120人员坚持要钱。
多兰给他们掏了300块钱,他们才让下车。
雪儿抓住多兰和大卫的手臂跳下救护车。他们脚刚沾地,救护车一溜烟地开走了,转眼间消失于夜色之中。
110上的小个子警察已与医生取得了联系,一个穿白大褂戴金丝眼镜的医生接待了他们。雪儿刚才小憩一会儿,体力有所恢复,又狂躁起来,高喊:我,雪儿,至高无上的神,宇宙的主宰者……
医生见多不怪,镇定自若地笑笑,问,谁是病人家属?
小个子警察说,没病人家属,她是画家,一个人住在宋庄……
多兰没见高个子和光头,以及另外两个男画家。人呢?她用目光搜寻,院里一目了然,没有他们的人影。倒是多了两个陌生的小伙子。他们过来说,是协会派他们来的。两个人都二十多岁,一个理了个板寸,另一个左耳朵上戴了个大耳环。
板寸说,他们没过来,回去了。
安妮呢?
谁是安妮?他们是救护车开动前才到263的,和四个画家交接一下,就跟着救护车过来了。他们不知道谁是安妮,没见过。
她打安妮手机,关机。她想起来了,安妮手机没电。安妮是个路盲,她这会儿在哪儿呢?
戴金丝眼镜的医生对小个子警察说,最好是联系上病人家属,免得有麻烦。
他们联系了,小个子警察说,没联系上……
林枫举着手机过来说,刚和她弟弟联系上。
怎么说?小个子警察问。
他弟弟说不需要住院,他明天坐早班飞机过来。
从哪儿?
沈阳。
小个子警察扫视一圈陪同的人,还有问题吗?
大伙儿摇摇头。
那就是没事了,小个子警察说。
转眼三个警察消失了。
多兰本来想搭警察的车回通州,现在没戏了。
雪儿怎么办?
林枫说先让雪儿到她那儿,他们三个人陪着,就一晚上,她弟弟明天就来了。
就这样吗?
就这样。
折腾了大半夜,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多兰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失落。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谁知道呢。
六个人,一辆小轿车,只能挤一挤了。板寸开车,大耳环坐副驾,雪儿、多兰、林枫和大卫挤在后面。多兰和林枫将雪儿夹在中间。外面很冷,车里却暖和。雪儿这会儿看起来没有问题,她抓住多兰的手;看着我。雪儿很可爱,像个孩子。她说: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你也说。多兰说: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雪儿很高兴,说,说三遍,说三遍!于是多兰说三遍。
多兰想,雪儿病好后,她们会成为朋友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她就是这样想的。
雪儿突然往前猛伸胳膊,戳住了板寸。板寸猝不及防,腮帮子被来了一下,车失去控制,往路边冲去。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斜着骑在马路牙子上停下。车灯照着荒凉的田野。他们静止不动,都被吓懵了。
突然,板寸打开车门,跳下车,猛地拉开后门,挥舞拳头要打雪儿。多兰护住雪儿:她是病人,你不能打她。板寸用力踢着轮胎,狠狠地叫:病人病人病人!他发泄一通后,回到车上:你们看好她,她要再动,我就把她扔出去,说到做到。多兰说:慢点开,我们抓住她的手,会没事的。林枫也向他保证,会看好雪儿。大耳环拍拍他肩膀,要不我来开吧。板寸说,幸亏没车,操!他回头看一眼雪儿说,看好她!他又将车慢慢开上主路……
多兰回到家,换拖鞋时看了一下钟表,1:50。这个表慢了五分钟,正确时间应该是1:55。平常这时候她都在睡梦中了,今天她却毫无睡意。她满脑子都是雪儿的形象。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片空茫。手机响了,是安妮的电话,用座机打来的。安妮说她迷路了,在黑夜里转了两个多小时,刚回到家。从263到家,大概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她,开了两个多小时!
雪儿怎么样了?
到北郊医院后,她弟弟打来电话不让住院,说明天坐早班飞机过来接她。今天晚上她到林枫那儿,林枫和协会的两个小伙子陪她。雪儿看上去好多了,在路上她还教我背“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笑起来很好看,她……
你怎么了?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你哭了?
我只是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真的,没事儿,我感到和雪儿很亲,她就像一个亲人,她怎么就这样了……
多兰挂断电话,抱着沙发上的靠垫饮泣吞声地哭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哭什么,只是哭一哭她感觉轻松了许多。雪儿,她,我,我们,原是一样的。半年前她失眠,抑郁,情绪低落,心灰意懒,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世界分崩离析,越来越分崩离析,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只是一个人在搏斗,和自己搏斗,和虚无搏斗,和看不见的魔鬼搏斗,那时她的世界那么可怕,她快没有信心了,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所幸她调整过来了,她走出来了,她获得了新生。她听心理咨询师课程,就是为了自我调整。如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因为这些经历,她特别能体会雪儿的境遇。她就是雪儿。她的心狂跳着。这个夜晚,命运的帷幕突然被风吹动,闪出一条缝隙,让她窥探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另一个自我。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神。平时这个神沉睡着,从不发声。当自我放逐时,神君临天下,接管一切,宣称我来啦!人,到底是怎样的,或应该是怎样的,书上说,脱离现实认知功能出现障碍就是精神分裂,可是难道我们所谓的正常人,就真能够认清现实吗,就没有认知功能障碍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两个人对现实的认知是一模一样的。每个人,其实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区别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或者,退一步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她头脑里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现在,她已经脱离现实,她对现实的认知出现障碍,她感到自己飘浮在空中,在黑暗的夜空,她从空中看着这个胡思乱想的人,雪儿,快快好起来吧。可那分明是自己,你为什么叫她雪儿。你完全糊涂了。那是你自己,那么这个飘在空中的人是谁呢。一直到进入梦乡,她都没搞清楚这个问题。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