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鬼 鱼
孔 雀
文 /鬼 鱼
鬼 鱼甘肃甘州人,艺术学硕士。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见于《西部》 《飞天》 《作品》《山东文学》 《广州文艺》 《青年文学》等刊物。获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
鬼鱼擅长于描述人性幽微阴暗的一面和城市男女隐秘的情感——这在《孔雀》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以一名会跳孔雀舞的女性为角度,以惯常的某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约会为切入点,以一只囚禁在笼中供人欣赏的孔雀为照应,展开细致入微的叙述,其中穿插过往情节,从而形成叙事舒缓而不失完整性与爆发性的文风。结尾应是最大的亮点,看似突兀,实则表现出不凡的手笔,表现出女主人公复杂而愤怒的心情以及摆脱现实困境的决心。——祁小鹿
办理完手续,她并没有如常上楼去。似乎是不经意地,挎包,拿卡,道谢,在连贯完成这三个动作的过程中,她的目光一直都注视着电梯,可就在折身离开柜台时,却无端地朝着右手边的墙壁迈了一脚。这个不在计划之内的举动让她登时一怔,是为什么呢?她想。然而这疑问并未延续下去,电梯门就开了。电梯在暗夜的灯光里流淌出冰凉的银色,如一面镜子,将此刻的世界如实呈现。
她看着它,目光像无人的电梯一样空洞。这空洞并不独属于她,除了柜台的服务员,大厅再无第三个人。意识到此,她不禁将双手交叉叠放于光亮的胳臂之上。发髻高绾,低胸连衣裙是漏肩的,高跟鞋足尖微显,这样一来,她便看到镜子里的女人,不仅枯瘦得有些过分,而且隐约赶得上一只营养不良的鹤了。
是什么时候变得如现在这般瘦骨嶙峋呢?她一面向着墙壁继续走,一面将目光紧紧盯着如实呈现的女人。镜中的女人优雅徐行,是那种经受过严格训练的舞步,踩着投射在脚底的灯光,移动间可见韵律。这使她不得不真实面对自己的职业。刚工作那会儿,也瘦,但属于身材匀称的瘦,连带着柔和的曲线,看上去纤细而修长,典雅极了。不错,作为一名古典舞老师,她真是对“典雅”这个词语,喜欢到了骨子里。
偌大的厅里依旧没有出现第三个人,明亮且有些刺眼的灯光泻满了整个地面。一声清晰的“叮咚”过后,电梯门在她的注视中逐渐关闭,如鹤的女人也忽攸不见。如实呈现的世界,随之瓦解。她突然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焦灼感,似乎被什么控制了一样,明明离墙角的沙发尚有一截距离,却还是抬腿将整个身体都陷进了那团皮绒里。几乎是跳跃式地完成了。仿佛,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快与它亲密接触。
——这绝对是不正常的。以往,无论坐哪里的沙发,她务必要用手背轻轻地进行掸拭,哪怕没有一粒灰尘。对她而言,用手背轻轻地掸拭沙发,就如同用手指微微地拿捏裙角一样,已是一种习与性成的仪式感。仿佛只有如此,才可配得上骨子里的“典雅”。
但此刻,她已点上了一支。她一直有随身携带香烟的习惯,之前,从不在公共场合亮相。烟雾弥散,在灯光里变幻出如舞蹈中飘逸的水袖。静静地,又吐了一口。两股烟雾冲撞在一起,撕扯出张牙舞爪,丑陋且凶残。那种不可言说的焦灼感,瞬间加深了。
服务员走了过来,微笑着对她说,“小姐,这里是无烟区。”
她说,“知道了。”但却兀地又吸了一口。
服务员再次微笑道,“小姐,这里是无烟区。”
她抬头看着服务员,突然将香烟摁在了沙发上。皮绒发出“刺啦”一声,在迅速灼烧出一个圆洞的同时,一股令人头晕的焦糊味儿,也应时扩散在了大厅里。服务员看着她,感到一种不可理喻的惊诧。她也看着服务员,嘴角挂满了挑衅。
服务员皱皱眉头,依旧微笑,“小姐,按规定,损坏物品须照价赔偿。”
她并不接话,反将脚放在茶几上,抖动了起来。服务员铁青着脸去柜台打电话了,听得出,是在向什么人汇报她故意损坏沙发的事。她并不上心,眼睛在大厅里瞅来瞅去,反而有些肆意放纵之后的快感。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那只孔雀的。起初,她以为那仅是一只标本孔雀。她见过太多的标本动物了,标本山鹰,标本白鹤,标本骆驼,甚至还见过一只标本大象,当然,标本孔雀也见过不少。古典舞,有很多姿势都仿自动物,既要从标本上研究,也要从活物上研究。还在念书时,老师就是这样讲的。一只标本孔雀,并无稀奇,可出现在这里,还是引起了她的好奇。她起身走过去,准备对它进行静距离的观察。
就是在这个时候,孔雀动了一下。
“活的。”她自言自语道。接着,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她回头对周围的环境仔细打量起来。她的感觉是精准的,以前,这里并没有孔雀。
孔雀站在一株巨大的芭蕉树上,矜持而冷傲,如高贵的女王,不动声色,目中无人。这就是女王该有的风范,她想。芭蕉树下是苔藓和灌木,旁边还佐以游动着锦鲤的水溪,几口铜黄色的大缸里,也植着粉白紫黄的睡莲。底部有浓郁的雾气在涌动,像云岚一样翻滚,氤氲出蒸汽,她明知这不过是电子产品的把戏,但还是为这方匠心营造的迷你湿地赞叹。湿地周围是钻满了小孔的透明玻璃墙,宛若牢笼,孔雀被罩在其中,暗自发出蓝莹莹的幽光。
这是一只蓝孔雀,属于不受保护的那种。她是很早就知道的,孔雀分两种,绿孔雀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严禁捕杀;而蓝孔雀,则不受法律保护,可饲养食用。认清身份后,她不禁为它感叹起来,都是孔雀,只不过颜色不同,命运却就有了天壤之别。一直喊着要保护动物,保护动物,原来保护的只是这些“受保护”的动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为什么要有人类横插一竿子?
但就在为它的命运发出感叹的同时,这只孔雀或者说周围的环境,总让她觉得尚有一点欠缺。相似的场景,她一定是见过的,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感觉。但那欠缺的一点,究竟是哪里呢?她思索着,却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真是沮丧,近来老出现这样的症状,一旦深究某个点,脑子就卡壳。她猜想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但又明显与年纪不符。去过医院的,各种检查都没问题,医生开了点安神静心的药,告诉她,别太伤神过度。她一度对医生的医术严重质疑,自己不过是个舞蹈老师,只抬胳膊抬腿,扭腰扭屁股,一点谈不上费脑子,怎么会伤神过度呢?庸医!
服务员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听上去,声音很委屈,甚至略带哭腔。是那种很明显的女孩子式委屈,她一早就看出来了,她们年纪相仿,或许,比她还要再小两岁。委屈就委屈吧,她并不理会,继续审视这只多出来的孔雀。孔雀在芭蕉树上一动不动,如静默的钟。自古以来,芭蕉与孔雀就是经典搭配,属于典雅式的审美,否则,国画史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文人墨客的《芭蕉孔雀图》。
由此,她立刻想到了他。在他家的墙壁上,她就见过好多幅《芭蕉孔雀图》,客厅、卧室、书房,甚至卫生间,画缸里还有几卷。可是——他家并未如她现在眼前所见,有真的芭蕉树和真的孔雀。
谁能平白无故收藏那么多《芭蕉孔雀图》,她问过原因,那是在一个神魂颠倒的时刻过后。一开始,他是沉默不语的。这倒十分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人贵语迟。她懂,并不勉强于他,之后便故作轻松地找其他话题把这件事岔开了。她也习惯了如此,无数次,他趴在她的身上都是“宝贝宝贝”地叫着,那充沛的情欲仿佛一柄锋利的镰刀,要将她尽情收割。可一旦松弛下来,他便立即恢复了在办公室里的模样,一本正经地称呼她为“杨姿老师”。
以师范学院副校长的身份,称自己学校的教工为老师,这没有什么不妥。可问题是,只有在同时进行着那件事的时候,她在他口中,才可以是“宝贝”,其他无论什么场合,甚至包括在床上裸身相对时,她的身份依旧为“杨姿老师”。她抗议过,但他以安全为由,秉持己见。后来,她也就无所谓了。不能要求他太多,毕竟全校四万多学生,还有几百个教授、副教授、处长、科长,都需要他来管理。但那日不同,一开始,他的确是沉默的。可他无声下床,整理好衣服,就在她准备再一次接受他恢复成那个冠冕堂皇的副校长时,他竟然毫无征兆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是什么与《芭蕉孔雀图》有关的东西这样致命,可以让一个师范学院的副校长在深夜里如此失态?那时她还太小,年纪差不多如他女儿那般,对一些父辈的秘密,并不能做出准确的考量。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从相识起,他就是一个深有城府的人,从不将自己的内心暴露出来,甚至连情绪化的表征都没有。在她眼里,不,在所有人眼中,他已是公认的人生赢家。师范学院最年轻的副校长是他;师范学院最年轻的博导是他;师范学院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还是他。当然,他的成功还不仅仅局限于师范学院这方天地,他的妻子,跻身本埠女性富豪榜前列;他的女儿,留美七年,现执教于香港某大学。就像芭蕉与孔雀是经典搭配,深有城府与人生赢家也必须是经典搭配。她看着他,坐在床上窸窸窣窣穿内衣。动作迅速。这当然是很不该发生的事情,“杨姿老师”,怎么可以在副校长面前赤身裸体?
不过唯一值得肯定的是,眼前的男人需要关怀。一种具有母性般磅礴的关怀。在她的记忆里,幼时每次哭,无一不是有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接纳。女人天生是具有母性的,对一切看似软弱的群体,都会施以爱护。于是,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像自然之举一样,她将他的头轻柔揽进了自己的怀抱。
就这样,他们的角色进入了一种反转关系。如同在每次完事后,他让她“穿上衣服”一样,那一次,她也向他发出了“不许哭”的指令。当然,为了让这种实则是安慰性质的指令变得具有温善效应,她还特意将他的头环在臂弯里,腾出一手,做出了匀速循环抚摸的动作。
面对这个深夜痛哭的男人,她所能做的,只有如此。在他们的交往中,她从来都不是具有主动权的那一方,譬如去哪家酒店,订购哪间屋子,配饰哪件内衣,甚至运用哪种姿势,都由他说了算。与他在一起,他更像是如父亲般的存在,打理好一切,对每件事情,都具有不可翻覆的决定权。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霸道,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在他秉持己见时,她总是轻易就妥协了的那方。他哭了,而她,在束手无策的同时,也只能选择调度记忆里的经验,如母亲那样。
但错了。她立刻就被掀翻在了床上。一切过于迅猛,她还没来得试图做出闪躲姿态,就被扑上来的他,压在了身下。接着,她看到了凶恶的表情和一双发狠的眼睛,她被这样的他吓到了。那一刻,她是如此恐惧,又如此恍惚,疑问也随之而来,压在她身上男人,与刚才捂着脸痛哭的,是同一个吗?然而,不容多想,世界就在她的眼中出现了颠覆。她被他又翻了过来,脸朝着床。眼前黑了,之后,她听见了他抽动皮带的声音,就像一声凛冽的宝剑出鞘。疼痛也随之而来,一阵粗喘之后,她清晰地意识到,双手被他粗暴地捆上了。
这是要杀人灭口吗,她想。不过是随口问了句有关《芭蕉孔雀图》的事,难道,那里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私下里,她是也听说过一些他违纪的事,其中,收受贿赂是必有的。她知道,到他这个地位的人,真金白银,怕是难以动心了,那些《芭蕉孔雀图》会不会是特别珍贵的文物呢?被查处的贿赂案例中,这样的事件也不是没有原型可循。她不禁颤栗起来,不错,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不受道德或者法律保护的,可这,绝不至死啊。
“不要——”出于求生本能,她已不可抑制地喊出来了。但往后发生的事,却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他在她后面,竟然从这个姿势,粗暴地进入了。而她,有那么一瞬间,在四下抖动的灯光里,居然感到被赦免。像是又重获了新生的权利,吟哦之声从喉头欢悦地发出来时,那一刻,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格外妖娆。
“婊子。”他忽然说。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脏话,然而她,并没有厌恶,反而有些莫名的兴奋。她一向讨厌脏话,骨子里的典雅不允许她说,也从不待见别人说,可这次,却心生了喜欢。当这个爆破音再次在脑后响起时,她分明感觉身体内部开始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像海潮涌动,肉体正在汹涌澎湃起来。如皮肤一样,她的内心,也是濡热的。她开始放荡地对他进行迎合,甚至激动到泪流不止。直到瘫软在床,彼此大汗淋漓。
灯光在湿滑的皮肤上泛出柔和的暖黄色,冒着热气的汗珠儿缓慢地顺着骨骼的走势爬行,像把珍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全部打开一样,她放心地将自己平摊在床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宛如清风,宛如流云,宛如沐浴在一湾儿的山色湖光里。
“你相信纯粹的爱情吗?”在短暂的歇息后,他突然向她说出了这句话。居然是一个疑问句,这让她感到诧异。她已习惯了他在每次完事后的那句命令式的“穿上衣服”。然而,这却是一个问句。
——简直滑稽不堪,我们彼此的关系,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可是,她并不敢说出。她在想,是该回答相信呢,还是不。但是很快,这个疑问在她面前就变成了一道选择。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样想的同时,她在指间也做着另外的选择,是幼时母亲教过的——拇指与其余四指依次相触,每触一次,默念一字,四指中的一个,设为心仪答案,其余为否定,假设的问题念完后,拇指落在哪个指头上,答案也便见分晓。母亲说,这叫指甲算。
成年以后,有不少事情,她都是用指甲算抉择出的。比如,该不该与他发生关系;该不该以委身于他为条件换取留校任教的机会;该不该答应他五年之内不谈恋爱不结婚;该不该……啊,简直难以数计。可事实是,有很多次,她的选择并非与指甲算结果相一致。但那又怎样呢?一切总由他来打理,建议她必须选什么。这种建议,其实是毫无意义的,经历过很多次后,她已深深明白,只要和“必须”搭配,他的“建议”,等同于“命令”。
此刻,服务员的哭腔打断了她的回忆。在此之前,她或许还听到了一点儿诘问,当然,她并不是十分确定。服务员背对着她,她看见了一双与她同样骨瘦如柴的肩膀在灯光里抽动。这么长时间了,服务员竟然还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话。不过是沙发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她想,她的人生该多么无力。就像这只可饲养食用的蓝孔雀。但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服务员的无力由她一手制造而成。是她让服务员无力的。
她就是那个元凶。
这真是一个吊诡的夜晚,一切都显得突兀又陌生。
从无端地朝着墙壁迈出的那一脚开始,她就不再是她。否则,这连续发生的一切,又该做如何的解释呢?按照原来的计划,她来这里是为了订好房间,上楼去等他的。他来以后,他们会直接进入到一种约定俗成的模式里,就像此前无数个夜晚那样,她穿上他指定的内衣,摆出他指定的姿势,完事后,再跳一段他指定的孔雀舞。可是,这本该要按部就班发生的一切,现在却正在被她无端朝着墙壁迈出的那一脚,所干扰着。
她有了些许的困惑。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无端”,到底会将一个人牵引到哪里去呢?就像他们初识的那样,她不过是作为师范学院艺术团的一员,在演出结束后受到了他的接见,与他握了一下手而已。无疑,她是兴奋的,全校四万多人呢,和他握手的,能有几个?于他而言,握手就是个走过场的形式而已,他早已习惯了,与市长,与省长,甚至都谈不上礼节二字,何况是她呢。可问题是,她就当了真,毕竟与别的演员握手时,他只是伸出了右手,而与她时,他伸出的是双手,还郑重地抖动了两下。那个时候,她尚处于容易幻想的年纪,他比别人无端多出来的一只手,再加上那郑重的两下抖动,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他在师范学院,可是具有明星效应的人物啊,有八万多只眼睛时时刻刻在盯着呢。领导做事,都是人贵语迟水深流缓的,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讲清楚,得琢磨,得领会,于是在合影结束后,甚至都没来及换下服装,她就一路尾随,自以为是地敲开了他的办公室门。
现在想想,那时的她是多么大胆。要搁到如今,她绝对不认为自己还具有那份勇气。好在那天他并没有拒绝她。后来回忆起来,她虽然佩服那时的自己,但依旧会觉得过于冒险,尚带着几分无知者无畏的愚蠢。后怕。
她进去的时候,他已端坐在办公桌前,桌子有两三米长,除了电脑和国旗摆件,就只剩握过她的那双手了。他是怎样的一副坐姿啊,双手呈八字状摆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十只微拢,肘部悬空,头与双肩前倾,目光正坚毅地盯着她看。脸上所表现出来的严肃,让她想不出除“威严”之外的第二个词语,可就在那一瞬间,她竟然卡壳了。路上设计好的开场白,全都毁于他这副严肃的坐姿力。她看到的他,分明就是一只老虎啊,而他身后墙壁上所悬挂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正恰如其分地显现出了如高山般巍峨,如大海般浩荡的雄风。这让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感觉。她甚至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雄风,正吹拂着她的头发,向她发出了指点江山般的邀请。在这样庄重的的环境里,她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早就预备好的那个问题的,“校长,您是不是喜欢我啊?”
不过,好在她很快就看到了悬挂于另一面墙上的那幅《芭蕉孔雀图》。于是,几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在看到它的同时,她脱口就问出了不在计划之内的另一个问题,“校长,您愿意看我单独表演孔雀舞吗?”
这当然算得上是一个得体的开场白。在艺术团集体表演罢孔雀舞之后,穿着演出服敲开他的办公室门,言辞不失礼貌地提出单独跳孔雀舞。如果说,那时的她,说出的话要不是这句,反倒让人觉得唐突和可疑。
他的没有拒绝让她如释重负。
在稍微调整了下气息后,她就进入了状态。身为一名舞蹈学院的学生,专业技能自不必说,那种灵动与婀娜,被她用柔软的身体,演绎得淋漓尽致。叉腰、抖肩、掂步、甩手、撩裙,即便没有配乐,她依旧手到擒来,并且尽可能地夸张出了其中的妩媚成分。她一直都投入在忘我的表演中,而他,保持着那副严肃坐姿,自始至终,就没有动过。直到表演结束后,她站定喘气,他却还是那样。像是回忆到了一些尘封的往事,那一刹那,她看到他凝滞而空洞的眼神里,如河水倒流一样,正在翻滚着久远的过去。
她反倒淡定多了。大大方方朝前迈去,双手向内,将整个上身的重量都撑在办公桌上,含带着略微的女孩子式的撒娇问他,“校长,我跳得好吗?”说出这句话后,她终于觉得自己正式进入了预设的轨道,在她看来,问他舞跳得好不好,就等同于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一路晋升而来,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没有数十也有十数,她们的那些伎俩,无外乎装纯,耍嗲,弄骚,发浪,卖萌。因此,他并不回答她,而是轻声地问道,“你是哪个学院的?”
天呐!这几乎算得上是撬开了他的心扉,她知道,这不过是他回答“好”的另一种方式。父亲是小公务员,从小她就耳濡目染了他的为人处世之道,知道人贵语迟水深流缓,知道领导话里有话,得琢磨,得领会。从初中就开始恋爱,叱咤情场六七年,甩掉的男生和给他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的数量也差不多,她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吗,既然都是“老司机”,那何必还要兜圈子呢?接下来,几乎是大功告成一般地,她流利而又认真地向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然后,在听到他一本正经地回应出那个确凿无疑的“好”字后,她终于冲他会心一笑,轻轻地拿捏起裙角,迈着优雅的舞步,从办公室明媚的光线里,典雅款款地退出去了。
她的企图在他看来不过是小把戏。这样轻浮的女人他实在见过不少,在用身体的极尽放荡征服他后,通常不是要求这,就是解决那。他深谙此道,天下本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各取所需嘛,他懂,可对象是自己的学生,实属首次。他不是没有迟疑,但在两日后,还是坚定地给她发了短信,不过是几个冷冷冰冰的词语,“星期五晚八点校门口书店”。
尽管这只是几个连在一起的名词,甚至连完整的句子都算不上,但这并不影响汉语意思的准确性。她从中解读到的也并非冷冷冰冰。约在星期五晚——表示星期六他没事,可放肆狂欢;晚八点——有暗夜作陪,不仅掩饰了双方的尴尬,而且遮蔽了熟人的眼睛;校门口书店——这当然是一个绝佳的约会场所,退一步讲,即便遇见了熟人,也可以做出很好的解释,电子书籍泛滥,尚有人专注于纸质阅读,这是多么珍贵的品质啊。他真是个暖心的男人。一条心怀不轨的短信,竟然可以解释得如此高尚,她差点都被自己的逻辑感动了。
不过,唯一值得怀疑的是,这究竟是不是他亲自发来的,万一是他老婆偷看了手机呢?如今,双方的信任度,已是导致婚姻危机的头号因素,绝大多数的中年夫妻,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不在银行账户存着,也不在情人心里装着,而是手机。在这个时代,手机已是最可疑的藏污纳垢之所啊。为以防万一,她犹豫了良久,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拨了号过去。见不得光的事情当然是不敢声张的,从摁下号码时就一直沉默,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对策,如果是个女声,她就立刻挂断。她紧张不已,心脏如钟表一样,滴答滴答,清晰地记录着她的无耻。才响了一声,对方就接通了,当稳重的“喂”传进耳蜗时,那个熟悉的官腔立刻让她卸下了所有防备,没错,她在心底坐实了,就是他。
那晚,也就是他们的第一晚,那个常常让她怀念的夜晚,并非在书店度过。书店只是他停车接她的起始地方,他的终极目的地,是离书店五十公里外的酒店。哦对,就是眼前的这家。
那时,服务员不是现在的这个。而这里,也并没有一只孔雀。
像是卡壳的脑袋突然开窍了一样,此刻,当“一只孔雀”这四个字跳出时,她登时怔住了。对哦,这里是一只孔雀。先前,那个认为欠缺的点,现在,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它竟然自己找回来了。
孔雀仅有一只。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孔雀属于群居动物,最少也必须是雌雄成双出现,以示对伴侣的忠诚。她见过的那么多幅《芭蕉孔雀图》中,都是雌雄两只交颈依偎,很容易让人想到夫唱妇随这个词语。而眼前的这只,很明显,它仅是一只雄孔雀。
她是认识雄孔雀的,它一向有着硕大且缤纷的尾巴。尾巴,对于这些羽衣光鲜的禽类,是多么重要,它几乎与人类的“颜值”等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长的漂亮,往往意味着会吸引更多异性的青睐。爱美之心,不仅人有,禽类也有。而所不同的是,漂亮这个词语,就人类而言,几乎为女性所专用,但对于禽类,却独属雄性。公鸡比母鸡漂亮,雄鸳鸯比雌鸳鸯漂亮,自然的,雄孔雀也要比雌孔雀漂亮。她想,我当然要比他漂亮。
站在芭蕉树上的这只,它的尾巴真是漂亮极了。镶嵌在尾巴上的蓝色圆点,不仅似蓝眼睛,而且如蓝宝石,那些经过玻璃而反射出的蓝莹莹的幽光,就来自于它们。世界上任何禽类的尾巴,都没有孔雀的漂亮,难怪它高傲如女王,哦,不,这不是女王,她为自己之前的错误感到抱歉。它是王子,孤傲的王子。她立刻就想到了幼时学过的那篇课文《骄傲的孔雀》——孔雀一向骄傲于漂亮的尾巴,因而生出强烈的比美之心。一天,它在湖边搔首弄姿,误将自己的影子当做对手,激情之下,竟失足跌落湖中。
这真是一个难以让她接受的故事,仅仅因为它生得漂亮且不矜持,难道就必须跌到湖中吗?这个故事的作者心理有病,见不得漂亮的事物张扬,她想,他一定是个丑八怪,所以才会写出如此充满嫉妒心态的故事。世间的小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是非常理解这种做法的。毕业那年,艺术团的姑娘忙着到处投简历,奔跑于各种招聘会的场子,她,因为答应了与他的交换条件而留校任教,安步当车,依旧在校园里做出典雅姿态,款款徐行。那时,已有各种她与他之间关系的恶意猜想传出。有人不止一次瞥见过她钻进他的车里。
“婊子。”又是那个词语,曾听他在床笫之欢时说过的。那么让她心生喜爱的两个字,从她们嘴里说出,就有了十足的恶毒。
——不错,我是婊子,可我伤害了你们的尊严,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吗,你们想当,可你们当得上吗?这就是她的心里话,但却偏不敢说出来。
毕业前夕,艺术团的姑娘们挨个儿举行毕业晚宴,每次却都不邀请她。当然,她也痛快,直接将行李搬到了青年教师公寓。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虽说讨厌她们,可这几年来,总有不幸的消息传入她耳朵。谁谁谁回家考了公务员,天天抱怨勾心斗角;谁谁谁与初恋终于修成正果,但连婚房都是租的;谁谁谁二胎又生了女儿,被婆家人联袂虐待……于是,她心里便渐渐生出了慈悲,也慢慢理解了她们当年的恶毒。人还是要宽容一点,也许,也许她们的确是有理由那样评价她的,论姿色,无论如何她也不是全艺术团最漂亮的那个啊,但副校长看上却就是她,凭什么呢?
现在,这只漂亮孤傲的雄孔雀,解开了一切岁月谜题。今晚,它深入记忆,让她又一次正面溯回了那个目睹他痛哭的夜晚。都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么,一句不同寻常的“你相信纯粹的爱情吗?”与他的人生,难道确有联系?
“相信。”那晚,经指甲算后,她终于还是再一次说出了与计算结果相反的答案。她并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答案,但就像当年敲开他办公室门的那样,她愿意一试。
窗户的纱帘并没有拉严,她记得,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问完那句话后,他一直看着天外,眼睛又开始空洞起来。后来,像是有银河般久远的光泽从那里流淌出来一样,她看见一向严肃的他,竟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但我不相信。”他说。对这个回答,她是有所预见的,无非是硬币的另一面。想要赌博,你就得做好输的打算。接着,她又听到他说,“否则,跟我结婚的女人,不会是现在的这个。”
他果然谈到了他的人生。
“那时我到云南插队,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寨子。她是当地人。那里缺少耕地,口粮就成了问题。附近寨子常有饿死人事件发生。补助迟迟下不来,全部知青都陷在巨大的恐慌当中。她却隔三差五总能给我们带来吃的。虽然是些野菜野果,但保证了我们性命无忧。有一次我们问她,为什么要救大家,她说,她的父亲生前是教书先生。素来敬重文化人。我们几个男知青都爱慕她,当然,这不仅是漂亮的缘故。我曾跟她去采集食物,是在一个死火山口,肥沃的矿物质土壤让那里的植物像是生长在不受打扰的天堂,葱郁葳蕤,我们顺着绳索溜下去,就到了她总能带给我们食物的那个秘境。现在想起来,在那个年代,火山口底仿佛就是地球之外的桃源,食物充足,没有干扰。后来,采集好足够多的食物后,下雨了。那里总下雨,一整天空气都湿哒哒。我们在岩洞躲雨,雨经久不停,为了解闷,她给我跳起了孔雀舞。那是一种古老的舞蹈,寨子里人人都会跳,据说灵感来自于漫山遍野的孔雀。当地人自认是孔雀的后人。她跳起舞来真是好看极了,她以前也跳过,但在雨天的岩洞里,我就觉得当时的她,美得简直不可方物。像是魔怔了一样,就在那曼妙的舞姿里,我竟然产生了谵妄,苶苶乎乎起来,于是强制对她干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情。雨停后,她还在瑟瑟发抖,看到她面如死灰,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罪行。我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原谅,但她却什么话也没说,就挣扎着爬出了火山口。不久,寨子里的人就发现了她怀孕的事,要逼她供出那个奸夫。所有男知青都愤怒滔天,扬言要宰了那个狗杂碎。我曾偷偷找过她,求她不要将我供出来,否则回城无望,会毁了我一辈子。我要她坚持住,将孩子生下来,到时候我们仨一起回城。但她还是不说话。后来,寨子里的人终于怀疑到了我们男知青,逼她指认。可她还是不肯说话。看着她受尽折磨,我很害怕,也很无奈。我不想她有事,更不想自己被枪毙。我躲在暗处哭泣,一筹莫展。她看到了,走过来让我不要担心,可当天夜里,她就跳崖了。后来,接到通知,知青们就集体回城了,临走之前,我们一起去她坟前祭拜,大家依旧情绪高涨,骂那个没查出来的狗杂碎。我也跟着骂,但心脏却绞痛到几近晕厥。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知青们都散落世界各处,有时网上聊天,我们还是会谈到她。大家都说,没有她,现在我们不可能活着,我们都感恩于她,但却从未有人怀疑到玷污她的人是我。一个大学教授,堂堂知识分子,怎么可能会干那样龌龊的事呢?而我知道,自己不过是披着知识分子外衣的禽兽。我经常会梦到那个火山口的岩洞,她还是像孔雀翩翩起舞,但每次醒来后,身边都空无一人。前些年,这个梦境很是真切,她在梦里化身成一只孔雀呼唤我。我知道,我必须再回去一次。于是,我就以捐助贫困山区教育事业的名义到了那里。很多年过去,她的坟已被山洪冲没了,丰沛的雨水让森林越来越庞大,而那个如桃花源的火山口,我却再也没有找见。”
他的讲述始终弥散着陈旧气息,像一个奄奄一息又训练有素的说书艺人,流畅口吻里满是沧桑的过往,她想,或许摄于内心真实的历史追溯,他也只能如此。头顶三尺有神明。他肯定是将保守了一辈子的秘密都坦白出来了。
——那么,所有的《芭蕉孔雀图》都只是承载了他青春记忆和精神之痛的象征吗?而自己闯入他的办公室跳孔雀舞,也不过是勾起他内心旧事的引子?那么,他与自己的关系,当然谈不上爱情,可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爱情嫁接,还是替代?她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会问出口,只感到了深深的颤栗。成功人士的背后,往往是互不雷同的飘摇、血腥、手段以及超乎常人的隐忍,如同她很小就知道父亲的为人处世之道,她也一早就强令自己对他的过往进行缄口。看破而不戳穿,既是修为,也是神符。秘密适合烂在肚子里,那些管不住嘴的,往往死不瞑目。
这几年,她是愈发理解了父亲。在很多事情面前,她越来越像他,能说的,尽量慢说,不能说的,坚决保持沉默。这算是一个人成熟起来的标志吗?然而,她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身边有这么个惯于沉默的人,有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耳濡目染,不过是本质相同的两种说法罢了。
仿佛回忆终结与重启现实在此刻真实吻合了,当这些往事如河上的水雾都飘散后,现在,她已听不到服务员的哭腔。夜,还在浓稠下去,大厅里的焦糊味儿依旧扩散不止,钟表指向的刻度提醒她,此刻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约定的。像是与此前无端迈向墙壁的那一脚一样,现在,她竟又不能自己地离开了面前的孔雀,朝着柜台的方向迈出了诡异的一脚。
在那里,服务员已将脸深埋进臂弯里,整个上身都趴在了柜台上。也许还在哭泣,也许睡着了,她不太确定,就像她不太确定这再次无端迈出去的一脚,究竟会带她去往哪里。然而她也知道,前方没有沙发可损坏,那里只有一个将生活的无奈融进黑夜的服务员。难道,这无端的一脚,是要牵引自己去伤害这个面对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都无力的服务员吗?
——哦,不。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心底与她一同呼喊。她多么迫切且万分焦灼地想阻止自己的脚。前面是可怕的未来,未知且不可控的未来。如无底黑暗的深渊一样。
就在这无声的呼喊、迫切与焦灼中,她的手机终于发出了熟悉的铃声。这真实的声音,理智的声音,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哦,感谢。
她摁下了接听键。
“杨姿老师,看到酒店里的那只孔雀了吗?”是他。依旧是那么官方的话。
她转过身去,再一次看见了那只孔雀。它仍旧孤傲地站在芭蕉树上,静默如钟,向这真实的世界发出蓝莹莹的幽光。如一位典雅的女王。“嗯,我看到了。”她回答。
“原本是一对,可上周在运来的路上却意外死了一只。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让朋友又从云南运回来一只,而且是绿种的,”他似乎很兴奋,“它一到站,就被我接上了,车站一带堵车很严重,但现在好多了,正往回赶呢,你在房里等我,还有半小时就到了。”
“绿孔雀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吗?”她想说出这句,但已被他挂断了。堵在嗓子眼里的话没有吐出,她又陷入了沉默。
一只可饲养食用的蓝孔雀和一只受法律保护的绿孔雀,它们在一起,会发生纯粹的爱情吗?她不知道。收起手机,偌大的厅里寂静到死。墙壁上的钟表在缓慢地计算着世界的寿命,站在这方空洞里,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然而就在此时,一片耀眼的蓝光忽然在她面前闪过了,速度之快,让她猝不及防。像是无端冒出来一样,追随着那片璀璨的蓝色望去,她看见,雄孔雀竟然开屏了。
她看见,它站在地上,双脚频繁地抖动着,如一只土鸡一样,嘴里还应时发出朴素的“咕咕”声,而五彩斑斓的屏,但更像是广场上老头老太太们跳舞时上下翻滚的五彩扇子一样,这滑稽的模样,哪里还有一丝半点的孤傲和安静。不单是颜色上的区别,还有基因,这与生俱来的印记。典雅与粗俗的区别,高贵与卑贱的区别,已不是受不受法律保护所能说清楚的了。
她再一秒钟也不想看下去。转过身去,服务员正对着那只喜庆的孔雀巴望,她明白,表面上看似热闹的事物,永远具有吸引性和迷惑性。就像今晚来酒店的路上偶遇的那起群殴事件一样,在出租车上,她看见一个丑陋的中年胖女人带着一群彪形大汉,正在把一个瘦弱漂亮的年轻女人从车里拽出去殴打。看热闹的人群聚集在路上,一度对交通形成了严重堵塞,车走不了,司机也急,跑出去观看。哭喊声,叫骂声,起哄声,鸣笛声,此起彼伏,直到闻声赶来的警察做了及时疏散,秩序才恢复井然。一会儿,乐颠颠的司机跳上车说,“嗨,原配打小三。衣服都扒光了,真刺激。”
一瞬间,她突然如梦方醒地意识到,原来,今晚的所有“无端”,都与路上的这起看似无端的热闹事件密不可分。蓝孔雀不受法律保护,那么自己呢?她真不敢想象未来某一天与他的妻子将以怎样的方式相遇。那会是另一个“无端”推向的局面吗?
孔雀还在不遗余力地抖动着那身五颜六色的羽翼,而此刻,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又一次无端地从挎包里取出钱包,掏光里面所有的票子,准备向着柜台的服务员走去。拇指在其余四指之间迅速地做着她认为正确的选择,可就在迈出下一步的同时,她还是确定无疑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爆炸了的炸弹一样,在空洞的大厅里发出了让她都为之震动的无端的回荡。
“炖了这只孔雀给我端上来!”
>>拾谷雨(某杂志社编辑。作品见《诗刊》《星星》《西部》等刊物,著有诗集《午间的蝴蝶》。)
作者对小说氛围的拿捏相当娴熟,以“孔雀”牵引着叙事,文中暗含许多处隐喻来批判社会现实,有时候只是简单的一笔却耐人寻味,气息的贯通使小说更具凝聚力,从而带来一种整体的反弹,足见功力。作者所描写的人伦世情、个体生命的生存与挣扎,包括对已逝事物的怀念所折射出的社会现实,都是扩散性的。小说结尾以一句不可预判的大转折收尾,厚积薄发,对故事本身的环扣以及故事之外的发散都具有重要意义,小说的层次也被进一步提升,可以说这是一篇值得去回看咀嚼的作品。
>>鲁静(1993年生,四川泸州人,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现为西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这篇小说触及当下一个热门的社会话题——“小三”,但却写得格外精致特别,并具有深度。整篇小说都围绕着“孔雀”展开:酒店大厅里的孔雀,会跳孔雀舞的女主人公和云南姑娘,当然,更重要的是,用酒店里的孔雀来象征女主人公的困境:表面光鲜亮丽,却被限制自由,身不由己,内心挣扎、矛盾、孤独、痛苦。蓝孔雀和绿孔雀的随意配对,正如男主人公对感情的玩世不恭,也象征着男女主人公这段错误的感情和交往。女主人公通过观察孔雀,看清了自己的生存处境。结尾女主人公的做法出人意料,颇具张力,使小说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中爆发出巨大的震撼力。
>>王邪(古代文学硕士在读。小说见于《作品》《西部》等刊物,并辑入年选,曾获“包商杯”第六届全国高校文学大赛散文组一等奖。)
文章的情节都集中在短暂的时间和固态的空间内,从一只不受法律保护的蓝孔雀引申出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针对当下的社会热点问题,痛下针砭,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细节处理的具有浓厚的人文气息,也是文章亮点。文章末尾颇具有爆发力,既是对女主人公困境的破局,也更加引人深思。
>>金小杰(1992年生于青岛,教书,写诗,作品偶发。)
所有的孔雀在本质上都一样,只是因为毛色的不同,导致地位的截然相反。这辛辣的讽刺投射到人类社会中时,便成为了小三和正妻的冲突。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围绕“孔雀”这个线索构建出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很像《色戒》中人物内心的反复矛盾。纵观全文,不难发现舞蹈专业通过"交易"留校的女学生,是一只美丽的蓝孔雀, 再怎样挣扎也终究躲不过任人宰割不受法律保护的悲剧下场,而小说中一句“你相信爱情吗?”更是增添了情节的戏剧性。
>>周阳依(文学青年,1994年生,四川自贡人。写小说,书评,影评,文学评论等。)
作者采用女性视觉,利用清代花鸟名画《芭蕉孔雀图》为引线,讲述了一个男人和女人以及孔雀的故事。收藏《芭蕉孔雀图》的男人,和一个跳孔雀舞的女人有着一段地下秘密恋情,而这段婚外情是出自纯粹的爱情吗?随着故事的深入,揭开一段隐匿在过去岁月的沧桑往事,《孔雀》的由来另有所指,是一个男人对过往的悔恨追思与扪心自问,影射出的社会问题令人深思,而不受法律保护的孔雀与不受法律保护的婚外情,是一个女人自我的道德评判与爱的无望伤感。结尾震撼。
>>黄可蒙(1993年生,某高校研究生在读,读书,写诗。)
孔雀是命运的隐喻,小说中的跳孔雀舞的杨姿就像是那只孤独的蓝孔雀,深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纠缠,表面所有的优雅和古典不堪一击。她以肉体跟“他”换取前程,也唤起了“他”早年关于真正的爱情记忆——那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将深藏内心的秘密交给了她,暴露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他”为她寻来珍贵的绿孔雀,但她会成为他心中真正的绿孔雀吗?她将自己对号入座那形单影只,可供食用的蓝孔雀,不相信它能跟珍贵的绿孔雀产生爱情,要炖了它,彻底断绝了身份不对等的“真正爱情”的幻想。小说人物内心刻画得非常有代入感,对潜规则与人性的灰暗地带的描写震撼人心。
>>杜嘉俊(90后,文学爱好者。)
看过电影《孔雀》,再来看这篇文本。顾长卫描绘的那个时代的人,没赶上好时候。孔雀确实开屏了,但大多数时候,面对我们的不是它美丽的羽翼,而是它那不怎么雅观的屁股。而这个时代的我们呢? 这里“孔雀”“蓝孔雀”的两种境遇,更是折射出了主人公的也是这一类典型人物的人生境遇,或者是生活状态!孔雀的羽毛,梦想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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