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碗

2017-12-05 09:03/缨
作品 2017年10期
关键词:铜元骨灰盒伙计

文 /缨 足

青花瓷碗

文 /缨 足

缨 足本名,王丽萍,女,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以小说创作为主,作品先后在《山东文学》 《朔方》 《中国铁路文艺》等十几家刊物发表,2012年出版小说集《城市写真》。现供职于济南铁路局。

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齐心顺并没察觉。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在自己左肩上游走,猛然抬头时,才看到一个衣着怪异的老太太站在自己左边。齐心顺慌忙收起手机,担心老太太看到自己在看的东西。

老太太拄着拐杖一脸的怪笑,让齐心顺觉得她好像已经看到了手机上的内容,顿时感到脸有些发烧,眼也不知往那里看,跳上三轮车准备离开。

老太太却招招手说,收废品的汉子,进屋给我帮个忙。

齐心顺这才舒了口气,转头去打量老太太。正是三伏天,谁都不愿意身上多穿一寸布,老太太却是长裤、长衫,且那衣衫竟都是金丝绒的。墨黑的底子若隐若现地印着紫罗兰暗花,斜襟、盘扣,青丝绒镶边,缠过的脚上着一双丝绒布鞋。头发花白,纹丝不乱地在脑后盘了个大大的髻,髻上别着一根带绿琉璃或是绿宝石的步摇。齐心顺眨巴眨巴眼,这分明是民国初期的打扮啊,是自己在做梦还是老太太在演戏?

收废品的汉子,进屋给我帮个忙。老太太又补一句,然后自己先摇摆着进屋去了。

这里叫铜元街,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棚户区,房子低矮潮湿,不成排不成行的,街不像街,巷不成巷。齐心顺平时不大到这种地方收废品,他清楚,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他从别处收来的东西比他们平时用的还值钱,甭想在这样的地方发财。但房租便宜,有个一起收废品的伙计住在这,齐心顺今天是有事过来等他的。

起初齐心顺本也打算住在这儿的,但为了老妖,他选择了棋盘街。棋盘街的房租比这儿贵一倍还多,但繁华,适合老妖做生意。

齐心顺和老妖是几年前在工地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们俩都刚刚进城不久,都在工地上用小铁车子推混凝土。齐心顺经常帮着老妖装车,老妖也会买根冰棍感谢齐心顺。晚上歇工时,老妖穿着紧身的衣裤去打洗脸水,齐心顺看着老妖左右摇摆的屁股,血液突然就会沸腾起来。

齐心顺已经有几年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自己的老婆七八年前就去了南方打工,最初的那一年还回来过两趟,后来就不回来了,齐心顺就说到南方去找她。老婆却说别来了,她收拾一下就回去。

齐心顺心里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等着老婆回来,可老婆始终没有回来。每年的秋收以后,齐心顺都锁了门,跟村里人说是去南方找老婆,可到了火车站,齐心顺买的却是北去的火车票。就是在北方的这个城市里,齐心顺遇到了老妖。

齐心顺和老妖的第一次是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小旅馆是村子里的民宅改建的,简单、简易,来住宿的,很多就是齐心顺老妖他们这种情况的。老妖躺在旅馆的硬木板床上说,在工地人就是驴马骡子啊,我不打算再干了。

你想回家去啊?

回家?回家拿什么来养三张嘴?

老妖的男人在煤窑上伤了腰,在家里躺了几年了,老妖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到城里打工。老妖家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七十多岁的婆婆。

那你打算干什么?齐心顺问老妖。

老妖说,我想去摆摊卖凉皮,我有个老乡就干这个,一年能挣好几万。

齐心顺舒了口气说,这工地本就不是你们女人呆的地方,打算好了就去吧,需要我帮忙说一声。

老妖就在棋盘街租了个小门头房,开始卖凉皮。齐心顺得了空就来看老妖,后来干脆辞了工地的活进城开始收废品。

看着老太太在等自己,齐心顺犹豫了一下。老太太又向他招手,齐心顺也就跟着进去了。

屋里的光线很暗,齐心顺适应了一下才看清屋里的状况。这是一间还算宽绰的房子,地面是灰砖铺的,迎门一张八仙桌,桌面坑洼不平,角上还裂着口子,桌子腿也断了一根,用半块砖头垫着。桌上摆着简单的几个碗啊,碟子的。桌子右边是张床,床很宽大,里面堆积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衣服,外面铺着暗色方格的粗布床单。

桌子左边不远处的墙根,沿墙放着一个庞然大物。老太太上前掀掉上面盖着的灰布,露出的竟是一具硕大的棺材!

这棺材就像老太太的打扮,虽不入时,却透着另一种实力。齐心顺这几年在城里常帮着人家搬送一些上好的旧家具,顺便得了一些识别木料的真经。棺材是红木,漆的是大漆,一看就是个老物。要是这种木料的桌子柜子,估计得小几万块钱。棺材底座有四尺多宽,七尺多长,足有半尺厚。底座四面刻着暗花纹,边缘上还起了花边;棺身镶嵌在底座上,大头处的正面上也刻有花。齐心顺记得那些讲究点的棺材上要么刻着“福”字,要么刻着“寿”字,而老太太的棺材上却雕着一朵栩栩如生惨白惨白的菊花!远看着,这棺材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精致的绣花鞋!

老太太说,收废品的汉子,帮个忙,把棺盖给我移开。

听到老太太的说话声,齐心顺的视线才从棺材上收回。

老太太又说一句,收废品的汉子,帮我把棺盖移开。

齐心顺上前去掀棺盖,掀了几掀没掀动。只好退后一步,双手对着搓了几下,憋足了劲,才小心地把棺盖的尾部慢慢移了个口子,他看到里面花花绿绿地堆着衣物。

老太太扶着棺身,爬进了棺材,隔了一会,从里面摸出一只青花瓷的碗,递给齐心顺说,这只碗值点钱,我本想打算用它作我坟墓里的长明灯用呢,如今,什么都得烧成一把灰,送给你算了。

那是一只高脚宽沿的细瓷碗,看着像电视上“鉴宝”栏目里常见的那些古董。齐心顺端在手里既惊喜又意外,正端着碗不知所措,就听老太太说,收废品的汉子,这碗值几个钱,你拿走吧,我要睡了,帮我把门带上。齐心顺发现,老太太的房子并没有门,而老太太正躺在棺材里。老太太又说一遍,收废品的汉子,帮我把门关上,我要睡了。齐心顺方明白老太太是让他把棺盖盖上,头皮不禁一阵阵发麻,但还是小心地放下青花瓷碗,把棺盖回复了。

走出老太太的屋,正是正午时分,外面阳光灿烂。齐心顺抬头看看这条歪歪斜斜的街道,蒸发着污浊之气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左边的房前拉着一条绳子,绳子上晒着绿的床单、黑的衣裤、白的包袱皮;右边,不远处就拐弯了,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无精打采地趴在拐弯处的泥巴地里。

再低头看那碗,蓝得像深邃的天空,白得像玉脂,无一丝杂色,比老妖的皮肤还细腻光洁。

齐心顺用一块破棉絮把碗包好,放到三轮车上,走了。

吃饭的时候,齐心顺说,今天收了个宝贝,你来看看。

老妖把那只青花瓷碗拿在手里端详说,不会是个古董吧?

齐心顺说,我也不懂,反正觉得不是个普通的碗。

老妖又问,哪收来的?

齐心顺想起老太太古怪的行径,怕老妖多心,就没说实话,只是说帮着人家搬家,搬完后人家当废品给的,别的都卖了,觉得这个不错就留了下来,你要喜欢,就送给你了。

老妖端详着碗说,喜欢喜欢,说不定这是你送给我的最值钱的玩意呢。

老妖把床头柜上摆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塑料耳环、铜戒指、镀银胸花、玻璃发卡,花花绿绿的都放到碗里,差不多有小半碗。老妖开心地举着碗跟齐心顺说,你看,这一碗差不多都是你给买的,收敛一下还不少呢。

齐心顺看着老妖满足的笑容,自己也笑了说,我会给你填满的。老妖听齐心顺这样说,眼圈突然就红了。

铜元街的伙计来时,发现了那只青花瓷碗。问老妖是怎么来的,老妖说齐心顺送的。街上的人都以为老妖和齐心顺是两口子,只有铜元街的伙计知道他俩的真正关系。

不当着老妖时,铜元街的伙计就问齐心顺在哪里得来的青花瓷碗?齐心顺就说了碗的来历。

铜元街的伙计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纳税。

齐心顺说,哥什么时候骗过你?真的,就在你们铜元街上,我那次等你时,给那老太太帮忙,然后她就给了。

你说的那个悬啊,老太太睡在棺材里,还从棺材里拿东西给你,你是做梦呢,还是撞上鬼了?

你不信咱们到铜元街找老太太问问就是了。

没过几天,铜元街的伙计说,我打听过了,过去那街上曾住着一个那样的老太太,活了九十多岁。年轻时在芙蓉街挂头牌,家里确实有些存货,也确实有个那样的大棺材,但文革时被清算干净了,那棺材被劈了当柴烧了。更何况,老太太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你不是吹牛是什么?

齐心顺听得背后阵阵冷风,就没有再说话。

偷偷地,齐心顺又跑到铜元街来,想弄个究竟,却发现铜元街这一片正在拆迁改造,原来的低屋、乱街都变成了遍地的砖头瓦砾。老太太的房子早已不知了去向,但街边的那棵杨树还在。齐心顺把三轮车停在树底下,四处张望,看看能否碰到个人。然而,除了蒸腾的热气,什么也没有。他拽起衣襟擦把汗,就势坐在车上休息。

老太太还是那身打扮,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把一只青花瓷碗递给齐心顺说,这碗是我侄女,她从小就闹着要跟我进城见世面,她只看到了姑姑身上的绫罗绸缎,哪里知道姑姑在城里过的日子,我自是不答应她。十六岁那年,这丫头就偷着从家里跑了出来。正是兵荒马乱啊,还没到城里就枉死在了路上。这些年,这丫头一直埋怨我不带她出来,让我不得安生,今天让她随了你去见见世面吧。

一阵狗叫,把齐心顺惊醒,他一激灵,眼前一片亮白,并没有人影,才知道自己睡着了,刚刚做了个梦。街头有只黄狗,正冲着这边无端地乱叫。齐心顺想想这个怪梦,还有铜元街伙计的那些话,突然感到这里阴气太重,蹬了三轮车匆匆离去。

老妖收了摊子没事时,又端起那只青花瓷碗仔细地擦拭。齐心顺就说,收起来吧,摆在这里怪扎眼的。

老妖说怕什么?我才不信铜元街那小子的话呢?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是你偷的,还是偷的人家棺材里的。

他放屁!

就说么,你那不成了江洋大盗,真是那样,你还用得着收废品?老妖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但还是听了齐心顺的话,把碗收起来了。

吃过早饭,帮老妖支好摊子,齐心顺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去了。晚上回来老妖说,铜元街的伙计上午带了一个人来,说是古董商,那人看了那只碗,说给三万。你不在,我没答应,那人说过几天再来找你。

三万?齐心顺瞪着眼看老妖。老妖点点头,眼神有些慌。

齐心顺抬手理了一下头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它吗?送你了,你把它收好,再有人问,就说卖了。

立秋了,太阳虽还毒辣辣的,可风里,早就掺杂了不易察觉的清凉。赶上两个搬家的,又都是大咧主,齐心顺收了结结实实一车子。齐心顺弓着腰,吃力地蹬着三轮车,骑上那个大坡,拐到棋盘街。

老妖远远看到就笑着说,今天又发财了。怎么不去卖,先回来了?齐心顺从车子里拿出一个二尺多高的白瓷花瓶,递给老妖说,先把这个送回来,怕打碎了。老妖接过白瓷瓶,小心放进屋里,递给齐心顺一碗水说,喝一口再走吧。

齐心顺拽起衣襟擦擦汗,嘿嘿笑了一声,接过水来就喝。水还没喝完,手机响了。

电话是南方的老婆打来的。不年不节的,老婆突然打电话来,齐心顺还真有些意外。老婆说她病了,正在医院里,需要几万块钱救命。

齐心顺低着头抽了一下午的烟,屋里像是着了火。

老妖说去吧,一个女人独自在外面是多么不容易啊!

齐心顺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老婆得的是肺癌,医生说这病是长期抽烟、喝酒、熬夜的结果,她这种职业的女人,到头来都得惹上一身病。齐心顺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干什么职业,也不想问,只是问医生这病还能治吗?

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治是治不好了,只能化疗延长生命。

齐心顺又问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看病人的身体情况,也就半年,两三个疗程的事,得十几万吧。

十几万!齐心顺心里一惊。还是捂着口袋里的三万块钱,去了医院的交费处。

齐心顺去南方的这段时间里,铜元街的伙计又带着那个古董商来过。老妖就按齐心顺说的对那人说,卖了。那人不信,又抬高价码,说给五万。

老妖的心跳了一下,险些答应了。但还是说碗是齐心顺的,她说了不算。古董商就笑着走了。

医院像是吃钱,三万块钱不到十天就没有了,齐心顺只好回老家去筹钱。他变卖了老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凑了才不到五万。突然就想起了那只青花瓷碗。

齐心顺来到老妖的凉皮子摊上,发现老妖没有开门出摊子,门也锁着。开开门到屋里,一切正常,就是不见老妖。齐心顺爬到床底下,拉出一个破纸箱子,在一堆破衣服里,找到了那只青花瓷碗。齐心顺在屋里坐着抽了会烟,见老妖还是没回来,看看时间,叹口气,给老妖留下字条,走了。

齐心顺到医院交了五万块钱,就去打听着卖那只碗。有人竟出价到了八万。齐心顺的心一阵阵发热,没想到自己竟意外地得了这么个宝贝。有了这八万,老婆那边也就算是尽心了。齐心顺心头一阵轻松,想着如何与老妖解释,又想着老婆真的要是走了,自己就报答老妖一辈子。

跟买主说好上午九点在海滨路见面。齐心顺早早吃了饭,把碗揣进怀里向海滨路走去。赶到约好的地点,才刚八点半,齐心顺就在海边溜达着等。手机突然响了,他以为是买主呢,结果电话是铜元街伙计的。

铜元街伙计在电话里说,那个古董商原来是个黑社会老大,老妖被他绑票了,自己也被他们看起来了,要是不拿青花瓷碗来,他们就都没命了。

齐心顺说我要和老妖通话。他想看那伙计说的是不是真的?

老妖在电话里哭着说,齐心顺你一定来赎我啊,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齐心顺说你别急,先说说情况。

他们来买碗,可碗不见了,他们就说是你耍人,绑了我要你用碗来赎。你一定要来救我啊,等你老婆没了,我就嫁给你。

齐心顺说,我老婆还活着……还是报警吧?

老妖说这你还不懂,报警就会撕票的,齐心顺你他娘的心里还真的是没有我,我的命不如你老婆的半条命值钱啊!

这……这……不卖了……不……齐心顺没说完,那边的电话就挂了。

齐心顺握着手机,心里像海里的浪,不停翻滚着,看看表八点四十五了,额头就流出了汗。他怀揣着青花瓷碗,向回走去,走过一个路口,又折了回来;走上几步,又停了下来。齐心顺走来走去,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忘记回家路的老人。最后齐心顺决定先到医院,查看缴费的余额情况再说。

齐心顺刚到医院的大厅,就接到老婆主治医生的电话,说他老婆不行了,准备后事吧。齐心顺呆在那里,看着一个一个匆匆走过的人,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兀自蹲在地上哭了。

齐心顺赶紧拨打老妖的电话,想告诉她自己处理完老婆的后事,立马带着青花瓷碗回去,让他们等一下。但老妖和铜元街伙计的电话就是打不通。齐心顺用最快的时间处理了老婆的后事,把青花瓷碗放进老婆的骨灰盒里,把骨灰盒装进一个蛇皮袋,去了火车站。

齐心顺平时都是坐普通火车,今天却买了高铁票。火车箭一样向北行驶,他却还觉得有些慢。需要八九个小时才能到,齐心顺把蛇皮袋紧紧搂在怀里,很快迷迷糊糊睡去。

齐心顺梦到了自己的老婆。老婆还是当年第一次相亲时的样子,马尾辫,红运动服,细长的个子,拉着脸站在自己家的枣树下。老婆比自己小九岁,是为了拿彩礼给自己的爹治病才嫁给了齐心顺。老婆嫁过来半年多,就和村里的一群闺女到南方打工了。齐心顺当初拦过,但没有拦住,老婆是夜里偷偷跑的。

在梦里,齐心顺像当年一样,拉了拉老婆的衣角,说我这会可对得住你了。老婆抬头看着他,细眉细眼温和地笑。齐心顺第一次见老婆冲着自己笑,感动得要掉泪。

笑着笑着,那女子变了,不再是老婆,竟是老妖!

齐心顺又对着老妖说,这会我可对得住你了,一分钟也没耽误就往回赶,我老婆也算是成全了我们呢。

老妖笑着笑着,脸色一下子变得狰狞恐怖,齐心顺一下子吓醒了。

正值仲秋,窗外玉米缨子正在变成褐色,玉米眼看就要成熟了,老妖又该回家收秋了吧。

去年老妖从老家秋收回来,对齐心顺说,我娘家又给我找了个人家,就是砸伤我男人那家煤窑的老板。那老板说可以养着我们一家四口。

你婆婆和你男人愿意?

愿意。

你呢,也愿意?

我还没想好。老妖说着就抬头去看齐心顺。齐心顺耷拉下眼皮,不说话。

老妖接着又叹口气说,我就算是头牛,也拉不上这个坡了,我真的是累了……

齐心顺伸手抓住老妖的胳膊,老妖滚烫的泪点子就砸在了齐心顺的手背上。

透过火车的车窗,天暗了下来。齐心顺又拨打老妖的电话,依旧无法接通,心就提溜了起来,担心老妖那边是不是出事了。就后悔自己真不该带走那只青花瓷碗,老婆也没救了,还害了老妖。齐心顺心里一阵阵的烦乱,抬起拳头击打着自己的额头,猛地想起老婆临终前塞给自己那个信封。就从怀里掏出来看,信封里一张银行卡,一封信。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一小段文字。

卡里有十五万,你若来,它就是你的;你若不来,我就扔在医院里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又有谁对得起我呢?不管怎么着,这点钱算是对你的补偿。我走了,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齐心顺握着短信,紧紧抱着老婆的骨灰,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他感到自己是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人,这些年,他对不起老婆,更对不起老妖。

火车到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齐心顺又拨打老妖和铜元街伙计的电话,依旧联系不上。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棋盘街。这是齐心顺进城以来,第一次打车。

棋盘街上安静了很多,虽还有店铺亮着灯,却没有了白天的喧嚣。齐心顺来到老妖的店铺前,推了推门,发现门是锁着的,门前收拾得也很干净,就像自己上次回来取青花瓷碗时一样。就断定老妖没在,也许有很多天没出摊子了。想着心里就乱得很,又掏出电话来打,还是接不通。拿出钥匙开门,开了半天也没打开,仔细一看,才发现门锁换了。

他猜不出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抱着老婆的骨灰盒和青花瓷碗,齐心顺不知该何去何从,干脆就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靠着墙看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男人端着个白瓷红花的搪瓷痰盂从屋里出来,像是自己每次从老妖的屋里出来一样,趿拉着鞋到街头的公厕去倒尿。齐心顺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那个晃晃悠悠的身影是自己。就又向屋里看去,老妖像平时一样,正半裸着身子找衣服。齐心顺无端地“啊”了一声。

老妖一惊,慌乱地把衣服穿好,走到门外。齐心顺一下子清醒了,脱口就问,你不是被绑架了?没事了?

老妖白了他一眼,狠狠说,你巴不得我死了呢。可惜我没事!你还回来干嘛?

齐心顺说,我老婆死了,我回来找你……

你老婆死了你才回来找我啊?你老婆要是不死你就不会回来了吧?

齐心顺没接话站起来,脸色很难看,盯着老妖问,刚才那人是谁?

老妖又白了他一眼说,你管得着吗?你是我什么人?他最起码家里没老婆,一心一意地对我。说着老妖伸出自己的左手,指着无名指上黄灿灿的戒指说,你给我买的那一堆,还不如这一个值钱呢。

齐心顺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呆呆地站在门口,说不出一句话。

老妖又说,你不是说拿碗回来赎我吗?碗呢?

齐心顺喘着粗气,站着没动。老妖就上前打开那个蛇皮袋翻找,抖擞出几件脏衣服后,袋子里只剩下一个白色包袱皮抱着的东西,老妖刚想动手去拿,齐心顺大声说,别动!那是我老婆的骨灰盒。老妖被烫着般缩回了手。

老妖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说,用碗换回了一把老婆的骨灰啊。也行,你总算是对得起一个女人了。说完甩手进了屋。

齐心顺看着满地的衣服和老婆的骨灰盒,正不知所措。铜元街的伙计端着那个白瓷红花的痰盂站在了门前,见到齐心顺,不禁一惊,作出要逃跑的架势。老妖却在门口喊他,仿佛齐心顺并不存在。铜元街的伙计滋溜一下钻进了屋里。

齐心顺方知道,刚才屋里出来的那个人竟是铜元街的伙计!一下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街上空的天灰蒙蒙的,是云是雾也看不清,风却有些凉了。齐心顺伸伸脖子,努力地咽下一口口水,把一地的衣服塞进蛇皮袋,背到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绿油油的玉米秸被砍倒一片,露出一块空地,空地中间几个帮忙的人正在用铁锨挖坟坑,齐心顺抱着老婆的骨灰,站在一边。

坟坑挖好了,齐心顺跳下去摆正老婆的骨灰盒,还没上来电话响了。

电话是老妖打来的。老妖的声音比往日低了很多,嗓子也有些沙哑,像是刚刚哭过。

老妖在电话里说,铜元街的伙计给我跪下了,他家里有老婆,也有孩子……他向我要了你家的地址,说要当面给你赔不是,把你请回来。你还回来吗?

齐心顺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茫然,末了说,给我老婆过完五七再说吧,就挂了电话。

齐心顺站在坟坑里发了一会呆,从怀里摸出那只青花瓷碗。秋日的艳阳下,碗的腻白和翠蓝十分抢眼。

帮忙的人一下围了过来,就问,是个古董吧?怕是值个钱吧?

齐心顺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有人给八万,可也没派上用场。齐心顺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这碗真的是没有什么用场,如果不是它,或许他和老妖就没有这些事?再看看老婆的骨灰盒,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就把碗放进了骨灰盒里。

埋了呀?八万啊!有人突然说。

齐心顺说,她活着没过几天好日子,碗也没救了她的命,陪葬了吧。

依着当地的习惯,第二天子女需要去圆坟。齐心顺没有子女,第二天一早,自己就拎着两棵冬青树,扛着铁锨去给老婆圆坟。一到坟地,齐心顺傻了眼。老婆的坟被人掘开了,一片狼藉,骨灰盒露着半截。打开骨灰盒一看,青花瓷碗不见了!

齐心顺一惊:被人盗墓了!

坟地左边,玉米被破坏了一大片。玉米秸断了的、弯着的、歪着的,乱蓬蓬地散乱在地里,肥硕的玉米有的也被打落在地上。在乱糟糟的玉米秸下,侧卧着一个人。齐心顺喊了几声,没有动静,就壮着胆子走了过去。

那人背对着齐心顺,脑袋底下枕着一大滩血迹,血迹上还有白花花的东西,像是脑浆。齐心顺心跳加速,但还是转过去看了那人的脸。

那人,竟是铜元街的伙计!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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