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汤 达
未知生
文 /汤 达
汤 达1985年生,湖南湘潭人,200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居广州,任职高校。
十岁那年,我骑载重单车去外婆家。河堤狭窄,迎面过来一辆三轮货车,我一个慌张,连人带车掉进了河道里。正是旱季,河水断流,陡峭的河岸下,全是石头尖。
醒来已是三个星期后,我从医院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们说我是阎王开恩放回来的。石头扎进脑壳,砸出一个大口子,血流得像自来水。镇卫生院和县人民医院都不肯收治,赶到市中心医院,呼吸心跳都没了,医生已经开好死亡证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口气缓过来,又活了。
很多亲戚朋友都来看我,素无往来的道士方师傅也在其中。他悄悄问我:“你掉下去以后,看见什么东西没有?”我说没有。他不大相信,反复问了几次。“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我说完全没有印象。他好像比我还着急。他说每一个起死回生的人,都多少会看到点东西,那叫异象。他说,如果想起了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母亲不大喜欢方师傅来家里。他是做道场的道士,哪里死了人,哪里就有他。母亲说,方师傅二十来岁的时候,给雷劈过一次,差点死了,活过来以后到处跟人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什么人死之后灵魂会飞起来,还会看见一道白光。那时候是文革,生产队把他揪出来批斗,说他宣传封建迷信。他本来有希望到镇上当会计,出身挺好的贫下中农,因为这事黄了。
我向父亲打听这件事,他说他不清楚。因为自那以后,方师傅没再跟人谈起过,也没人愿意听。
我去找方师傅。他是单身汉,住处离我家不远,只有一间屋子,盖在一棵大樟树下。方师傅靠做道场过活,没人死的时候就扎金银山,有人死了他就带着纸山去做道场。
他从一堆竹篾当中抬起头,问明我的来意后,犹豫良久。最终,他还是说出了那段经历。
四十年前一个热天,正是双抢月份,在塘堤上,他打着赤膊,牵着牛回家。大雨落下来,雷声滚滚。走到塘堤中央时,一个响雷击中了他。他说:“只看见扯了一下白光,就黑掉了。几个人把我抬到隔壁烂庙里,摊在一块松树板子上,满嫂子讲我已经没气了。我自己清楚得很。我从身上飞出来,飘到屋顶上。一庙的人,都在我脚下,看得清清楚楚,我也看见自己,躺在板子上。那时候你叔叔还小,也来看热闹。在场十来个人,我全都认得,事后一个个都对得上。天顶上有一个光圈圈,比日头大,你不晓得,那种光照着你,又亮堂,又不刺眼,讲不出的舒服。我想走到里头去,眼见快到了,结果给什么东西扯住,一下扯回来,回到自己身上,就活过来了。”
他还说:“当时哪个都不信我,你爷爷还抓我去批斗,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报纸上有好多人讲过一模一样的事,外国人还专门搞这个研究。我就晓得不是迷信。人死掉以后当然不会就这么没了。”
临走,他叮嘱我不要把这些话告诉别人。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有很多灵魂在空中飘着。我还模模糊糊回想起,在昏迷期间,我仿佛也曾经飘在空中,在漆黑的夜里整夜游荡。我俯视这片土地,飘到每一个窗口,进入每一个房间,窥探每个人的睡眠。这样的场景令我自己毛骨悚然。我想,如果人死了以后不会消失,对活着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所以我后来很少到方师傅那里去了。
我问过叔叔,三十年前他是否去庙里看过方师傅的“尸体”。叔叔跟方师傅很熟,做道场的时候也给方师傅吹吹唢呐,补贴家用。
叔叔回答:“几十年的事了,哪个还记得这么多,他又没死成,讲得倒是神乎其神。”
不管怎么说,我从此对死亡和灵魂这类事情,还是格外上心。母亲说人死了以后灵魂还会存在好几天,再以后就散掉了。父亲的看法不一样,他认为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分解掉了,变成泥土。他劝我不要怕鬼。
舅舅在小学教语文和自然,是我心目中最博学的人。他弹电子琴,唱粤语歌,讲很多老故事。他告诉我,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起源于几亿年前的一种单细胞生物。
他说:“世界万物,都是进化的结果,人只是动物的一种,算是高级动物。”
我很满意这个答案,并对达尔文心怀感激。如果人有灵魂,死后有一个美好的世界,那么其它动物也不会例外。照这么说,厕所里的蛆死掉以后也会看到方师傅见过的那道美妙白光。这样一想,就觉得荒谬,就不那么怕黑了。
然而,另一个问题开始困扰我。既然人是动物,那么,为什么我们觉得杀人非常可怕,而杀动物却心安理得、习以为常呢?
叔叔家的黄狗跟我很要好,它能听懂我说话,在我打架的时候会挺身而出,我一高兴,它也跟着蹦蹦跳跳。很多次,我坐在塘堤上看落日,看晚霞,黄狗蹲在我身边,跟我一起沉默,一起做白日梦。我相信如果我有灵魂,它也会有。班上有些教养很坏的孩子,他们虐待小动物,抓住山上的野猫,在操场上剥皮。他们用纸包住自己的粪便,装进女生的文具盒里。我觉得叔叔家的黄狗比他们更有资格拥有灵魂。
但本地吃狗肉的风气很盛,过年的时候,黄狗下了四只狗崽,叔叔把这些小东西一只只砸死,尸体切开剥皮,炖了几餐火锅,邀请亲戚朋友一起吃掉了。第二年,黄狗也被叔叔装进麻袋,用锄头敲破脑袋,然后肢解拔毛,父亲还拿回一条腿挂在灶台上,做烟熏狗肉。
两次我都哭得很凶,万念俱灰。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会如此残忍,我完全无法分辨杀人与杀狗有什么区别。我打算吃素。因为我不想吃动物的尸体。但这根本行不通。亲戚们都嘲笑我,说我信教。父母说些很难听的话,把肉末掺进豆腐,骗我吃下去,然后哈哈大笑,说:“你吃了肉也不见得出什么事嘛。”我的素食计划只实行了一周半,就宣告彻底失败,而且沦为笑柄。没人安慰我,都觉得我不可理喻,除了舅舅。但他也只是坐在我旁边,拍拍我的肩膀,一语不发。
那时我十五岁,对人世的看法发生了很多急剧的变化。我已经彻底不再相信人是有灵性的高等动物。我看历史书,看到人像蚂蚁一样地死掉,自相残杀。一次屠杀可以坑杀几十万人。一次叛乱可以横尸千里,整个国家一半的人口随随便便就死掉了。我对所有与宗教有关的内容都嗤之以鼻,因为如果有任何神灵存在,他们就必须对无辜惨死的生灵负责,而我认为没有谁负得起这个责。我认为整个的人类历史,都在证明人的愚昧,证明人是动物,而且是最野蛮的动物,因为我们一再尝试灭绝自己的同类。这样的物种有什么资格来谈天堂地狱,谈因果轮回,谈灵魂救赎?
那年,我家对面死了个人。或者说是半人。他姓朱,大家叫他猪胖子,说他是畜生。父亲说他猪狗不如。他常年住在小山坳里,满口黄牙,一脸横肉,笑容极为邪恶可怕。他浑身散发恶臭,三天两头蹲派出所,不是偷东西,就是放野火。他还吃生肉。他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小孩子就打耳光,只要旁边没人,他什么都干。父亲说,猪胖子母亲没死的时候,他偷母亲的东西,打母亲耳光。我看过猪胖子吃东西的样子,断定他跟猪的区别仅在于直立行走。终于,他得肠癌死掉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全村凑钱给猪胖子办道场,估计也是看在他直立行走的份上。我在那里遇到了方师傅,问道:“方师傅,你认为猪胖子这样的人也有灵魂吗?他的灵魂也会飞到天上去?”
方师傅坐在简陋的灵堂里,认真考虑我的问题。那是夏天,天气很闷热,猪胖子的尸体已经腐烂了,处理又潦草,没放多少石灰,所以隔着棺材还是能闻到一股腐臭味。
“很难讲,”方师傅说,“因为好人和坏人死了以后要去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好人和坏人谁来区分?谁有权力区分?你相信有老天爷?有上帝?你不是道士吗,到底信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说:“这些东西我都晓得,除非已经死了。”
我认为他理屈词穷。我早已不信任他的故事,也不再怕黑了。我炫耀这种无畏,跟舅舅的同事打赌,一个人三更半夜在山上野坟堆里坐了两个小时,赢了五十块钱。舅舅拿这点钱给我买了书。他说:“你这个人啊,容易走极端。走极端,有好也有坏。总之,以后多读书吧,要想有出息,只有这一条路。”
然后,我去了县城读重点高中。事实证明,那完全是场灾难。
我失眠,焦躁,成绩很糟糕,接二连三地暗恋隔壁班的女孩子,整夜在她们的倩影中恍惚。但事实上我非常厌恶她们,厌恶所有老师和同学。也可能我的厌恶出于嫉妒,嫉妒他们从未想过死这回事,活在某种永生的状态里。
比如,他们可以执着于衣服和鞋子的品牌,使劲听爱来爱去的流行歌曲,对歌手演员顶礼膜拜,拿他们当救世主。智力平平的明星们拿起话筒朝天上一吼,他们就能感到幸福降临大地。他们需要监管,需要有人对他们吼叫。对于暴政和独裁,他们有天然的好感。处在更年期的班主任,面相凶狠,咬牙切齿地撕掉学生们的闲书,扔掉宿舍里的色情杂志,得到的却是普遍好评,他们说她认真负责。我开始意识到,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规则都是为他们制定的。
舅舅非常担心我的状况,在来信中劝我转学回家:“你干脆回来上这边的中学,可以走读,学校差一点没关系,你可以自学,说不定你也可以当作家,在家里写东西养活自己。实在不行,当个有文化的农民也不是坏事。”
这样的前景非常诱人。我确实喜欢文学,在学校的图书室里寻找慰藉。看到托尔斯泰在文字中模仿庸人,我感到非常愉快。然而,既然我们是注定要死去的一堆蛋白质,一切都来自突变和偶然,那么,哪里还有什么艺术和永恒?哪里还有什么道德、善恶、美丑?
一次月底放假,我坐车到市里,到处打听,最后在老城区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基督教堂。我想了解一下什么叫信仰,那阵子我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太懂得他在说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激动。
教堂里空空荡荡,墙壁老旧,样子寒碜,座位和布道台倒很新,像那么回事。我坐在第一排,盯着眼前的十字架和圣母玛利亚,无法想象这种原始的偶像崇拜能够解决什么精神问题。
我想,也许无神论者确实是可悲的。我之所以无法相信神明,是因为我憎恨人类。我认为凡是大多数人相信的东西,总是不可靠的。我认为六十年前六百万犹太人的惨死永远不能被原谅。历史上每一次人口大清洗都得有个说法。如果上帝是黑格尔说的绝对精神,他的目的是要实现一个我们不能理解的宏大目标,那么,这也可以理解为上帝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毫不关心,绝不会为我们这些卑微的生物配备永生的灵魂。我一边读《圣经》,一边对耶稣说,你也不过如此,人会犯的毛病,你也照样犯,你发怒,你杀人,你需要人崇拜。
我在教堂转了一圈,打算起身离开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叫住了我。他穿黑色老式夹克,样子跟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南方小市民没有区别。他以牧师自居,操一口本地方言,随后改用塑料普通话。他的说教无非陈词滥调。
“难道你相信你的祖先是猴子吗?”
“当然,这不丢人,”我说,“人类一边残杀动物和同类,还一边声称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那才丢人。”
“不信上帝的人总是把苦难的存在当成否定上帝的理由……”
“不是的,”我打断他,“我在意的不是苦难。我在意的是人本身。我没有看到人类灵魂存在的迹象。我没有看到什么理性,也没有看到什么道德律,我看到的是弱肉强食、吃喝玩乐、尔虞我诈、愚昧无知。因此,我并不以身为人类而光荣,也不觉得自己比猴子更接近神灵。”
这位黄皮肤的耶稣信使摇摇头,走开了。“孩子,”他用很不优雅的普通话说,“上帝的大门会一直为你敞开着。”
和舅舅的通信越来越稀疏,我发现他的字迹有些潦草,信也越来越短。有一次,他在信中问我,方师傅起死回生的经历是否可信。我说我不认为方师傅在撒谎,但也不认为他说的就是事实。临近寒假,我打电话回家,这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舅舅被查出肺癌晚期,已经时日无多。
我当即买票坐车,赶到家里,扔下背包,直奔舅舅家。一路上,我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因为我已慢慢学会了冷酷。但看到舅舅的那一刻,刺痛感瞬间袭来,我还是难以招架。他的样子已经变形了,眼睛浑浊,脸部浮肿,皮肤松弛、褶皱,如果不是因为那一身衣服,十米以外我几乎认不出他。才两个月不见,他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垂死的老人。
他一个人坐在地坪里,眼神呆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说话。我搬来一条凳子,坐在他旁边,看着前面的松树林,脑子一片空白。天黑时我扶他进屋,听到他呼呼地喘气,胸腔里发出气流阻塞的声音。他躺在一张新买来的小床上吊葡萄糖,而舅妈总是在无声地掉眼泪。
舅舅没有显出很悲戚的样子。他可能也在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舅妈告诉我,他已经交待了后事:死后穿白衬衫,不穿寿衣,棺材里少放石灰,道场请方师傅按本地风俗办理,只办三天,治丧期间伙食由学校食堂的王师傅掌勺,坟地选在当年他自己种的大杉树下,正对着小学操场。他强调,咽气以后不要马上入棺,万一没死干净,一口气回上来,发现躺在匣子里,会很不好受。
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给他买了一件四百多块钱的皮衣。他从来没有穿过这么高级的衣服,现在更不愿意穿了。“莫糟蹋东西,”他说,“我晓得等我死了以后,凡是我用过的东西都要烧掉。”他把皮衣送给姨父:“没事的,放心,我没有穿过。”
姨父表示接受,但并没有把衣服拿走,而是转身放回楼上的衣柜,跟舅舅其他的衣服放在一起,等待被烧掉。
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只是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无数死亡当中的一个,但对我而言只有这一个死亡是真实的。我可以想象别人的死亡和虚无,却无法想象我活生生的舅舅不久以后将彻底消失,我不理解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会再笑,不会再思考,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他会失去所有的一切,进入没有尽头的黑暗和虚无。是这样吗?
夜深了。大家先后忙着给他输氧、吊点滴、扶他上厕所(他不愿意使用夜壶),现在终于清静下来。我和舅舅有了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终于,他开口了:“舅舅很快就会晓得,人死了以后到底有些什么了。”
我说:“舅舅,我现在相信人死以后会以另外的方式存在。”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知道生命从何而来,我们看不见空气中的分子和能量,听不到超声波和次声波,侦测不到暗物质,摸不到眼前数不清的粒子和射线,也永远不能以光速追赶时间,我们被肉体局限了,感受到的一切都太渺小太有限,宇宙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在所谓的永恒和无垠里,凡是可能的,都必然实现,凡是存在过的,都必然继续存在,所以一定有一个或者很多个死后的世界,有生命和灵魂的最终谜底……”
我流着眼泪,说不下去了。这些话毫无意义。我回忆起自己十岁那年的遭遇,深深感到悔恨。我浪费了一次宝贵的、亲眼见证生命终极图景的机会,在死神那里白逛了一趟,两手空空地回到人间。
“反正我很快就要晓得了。”舅舅说。
“如果你到了那个世界,能不能想办法告诉我,给我一些暗示。”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个星期后,他去了。在这两个星期里,我看到他经常盯着亲人发呆,眼神执着而专注。他想把这些形象刻进脑子里。已经完全不能走动了,临死前两天,他还叫儿子背着他,重新走了一遍去学校的路,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他拉了一段二胡,叫我们给录起来,给大家留个念想。拉到中间,我看到他的眼角挂了几颗眼泪。
死神降临的当天夜里,他状况很好,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和几个老邻居打了一个小时纸牌。凌晨三四点,大家都睡了,他病情突然恶化,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扑哧声,说不出话来。舅妈扶他坐在那张小床上,我们也陆续赶到。所有人都知道,永别的时刻到了。他使劲想睁开眼睛,没有成功,眼白一阵阵往外翻。我们叫他躺下,以为会轻松些,但他不肯,他刻意将身子往前倾,防止我们放倒他,手里握着拳头。舅妈说他的手冰凉。他还在试图说话,但发不出任何声音。由于合不上嘴,口水直往下流,胸前湿了一大片。他保持这种状态,到早上十点左右,才最终放弃,撒开手,去了未知世界。我仿佛听到他最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方师傅穿着道袍,指挥几个年轻道士布置灵堂。他安慰我:“你舅舅去了一个好地方。”
“是你看到过的地方吗?”
“是的。”
“你当时感觉很舒服?”
“很舒服。很平静。可惜你没有看见。没关系,我看过。我告诉你也是一样的。”
尽管我愿意相信他的话,但很难接受灵堂里那套繁琐的仪式。三五个人坐在棺材旁边,吹唢呐,敲铜锣,制造噪音。这几个人平时的正经营生是摩托车司机、木匠、泥工和无业人士。方师傅带着他的徒弟,站在遗像前面,念咒似的,以奇怪的声调念诵那本已经翻破了的手抄书。这是他们这一行的传统和要诀:不要让活人听懂你在说什么。孝子孝孙跟在道士后面,遵照指示,跪拜、鞠躬,一次次穿过用纸扎成的鬼门关。
与此同时,鞭炮和火铳响个不停,高音喇叭里唱着花鼓戏,屋里屋外到处是人,忙着做饭、吃饭、倒茶、洗碗。舅妈忙得团团转,记账收礼,财物支取,采购置办,人情接待,简直像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每到吃饭时间,道场暂停,一切安静下来,她就会像刚刚梦醒的人,骤然明白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口里发出阵阵悲号。
夜里灵堂要人守灵,表弟得了重感冒,表姐不合适,所以我接下了这个任务。我可以叫几个朋友陪同,但我宁可一个人呆着。
过了零点,最后一批忙碌的人开始散去。天气寒冷,太远而不能回家的人在楼上楼下随便找张床挤进去,凑合一夜。灵堂里有人用高凳给我搭了一张床。
长夜开始了。白天的噪音还残留在耳际,使人昏昏沉沉。我缩在被子里,翻过来覆过去,一分一秒地数时间,以为终于快天亮了,挂钟才轻轻敲了两下。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棺材伸手可及,下面点了一盏小油灯,发出淡黄的光亮。在这柔和的油光下,如果舅舅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点也不会惊讶,他没有出现反倒有些不合情理。
我想起和舅舅的约定。他点头答应了,按照他的性格,他一定会尽量办到。如果真有一个死后的世界,如果他的意识还存在,他会想办法回来给我一些暗示。
天气真冷,我把头缩回被子里。按照规矩,灵堂大门没有关紧,留了一道缝,足够一个人侧身进出。冷空气就从那道缝里钻进来。这个时刻,没有人醒着,除了我,或者还有棺材里的舅舅。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的尸体还没有腐烂,就躺在我的旁边,穿着白衬衫,身上盖着一层石灰,下巴已经耷拉下来,铁青着脸。
那件舅舅从来没有穿过的皮衣,此刻就盖在我的被子上。前一天,我从火堆里把它拿了出来。太安静了。我仿佛听见空气中飘忽着一些哀怨的声音,遥远,真切。有一段时间,我也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离开被子里的身体,清晰地看见灵堂里的一切:油灯,道台,舅舅遗像里那双传神的眼睛。但我很清楚,这是失眠导致的意识失控。
于是我睁开眼睛,力图保持清醒,并再次把头探出来。
这一次没有错,舅舅站在我的旁边。他瘦了,眼睛深陷下去,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右手插进裤袋里,跟以前一个样。他示意我起身跟他走出去。我爬起来,想叫他一声舅舅,想问问他去了哪些地方,但他已经走出了大门。我跟在后面,侧身穿过那道门缝。外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不过,草坪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天上挂着一轮只缺了一点点的白月亮。舅舅站在地坪尽头,眺望着雾蒙蒙的远方。
我想等他开口说话,但他没有。于是我问他:“舅舅,你要到哪里去?”
他说:“我现在还不晓得。”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
“等什么?”
“凡事都有个时候,我在等那个时候。”
我走近去摸了摸他的胳膊。我确实摸到了他,我甚至捏起他的衣袖,仔细摩挲了一会儿。我说:“舅舅,你刚刚从哪里来的?我以后还会看见你吗?”
他低头想了想,说:“我现在还不清楚,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告诉你的。”他绕着草坪走了一圈,我跟在后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确实在等待什么。我们的脚踩在白霜覆盖的草叶上,发出清脆的喀嚓声。他捡起草丛中间的一枚羊角,看了看,又放回原地。最后,他又朝灵堂里走去,侧身钻进门缝。我想,也许时候到了。于是也跟着他走进灵堂,但我的衣扣挂住门环,门被我带开一截,发出刺耳的声响。
舅舅不见了。我在灵堂里走了几圈,找不到他。我想叫他,又怕吵醒所有人。我轻轻敲击棺木,想把舅舅叫出来,但等了好一会儿,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从灵堂一直找到厨房,哪里都找不到。舅舅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我钻回被子里,继续等待。我觉得他可能还会出现。我故意把头缩进被子里,过一小会儿再探出来,每一次都以为旁边站着舅舅,每一次都希望落空。可能我太性急了。于是我缩在被子里,坚持不探出头来,等舅舅在外面叫我。
等着等着,我开始怀疑刚才发生过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没准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挂钟轻轻敲了四下,打破了等待的麻木。我已经能够断定,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被窝,舅舅当然更不可能出现。
油灯灭了,非常黑。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坐起来,披上舅舅的皮衣,下地给油灯添了桐油,重新点上。我不打算再钻回被子里假装睡觉了,应该去厨房烧一把火,慢慢等天亮。
我整理好床铺,打开大门,看到外面确实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天上也确实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一切都如梦中所见,连踩在草地上的咔嚓声也是熟悉的。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下半夜会出月亮。
寒冷刺骨。我站在梦里站过的地方,沿着梦中走过的路,寻找那只舅舅遗落在草地里的羊角。
舅舅,这就是你给我的暗示吗? 如果真有一只羊角在那里,又能说明什么?说明那不是一个梦?或者说明我还在梦里?又或者这只是关于生死的另一个未知的谜语?
我扒开草丛,顿时感到失望而又释然:里面空空如也。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