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茨 平
捕蛇者说
文 /茨 平
茨 平原名王春生,男,江西宁都人,在佛山务工。2011年开始写作,2012年开始发稿,作品散见报刊。
时间,早上八点十分,某人甲走进丫丫小吃店。他目光随意地扫了一下店里的食客,挑了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他要了两笼小笼包子和一碗海带排骨汤,这样的早餐对他来说很不错了。
某人甲身穿迷彩服。迷彩服耐脏耐磨,农民工最喜欢穿啦。某人甲迷彩服一穿,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农民工了。昨天,某人甲向宋成提出要弄到一身迷彩服来,说这样,便于隐藏身份。宋成觉得说得有道理,便找老乡王老四掏了一套。
迷彩服上的口袋大,特别适合隐藏凶器。宋成说,你就是一把凶器,你要把芒锋隐藏在慵常之中,随时出手,给人致命一击。宋成还要求他,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某人甲来丫丫小吃店里吃早餐,也是宋成安排的。
丫丫是个胖女人,一个人经营这家小吃店。王老四说她还没有男朋友。
有次宋成坐在王老四三轮车上,两手闲着,便去掰挂在车厢旁边胶合板。胶合板上浓墨写着:高价回收旧彩电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字体粗壮歪扭。王老四说你别掰坏了我的招牌。宋成说你赚吃的招牌也不知弄好一点,没品味。两人哈哈大笑。王老四说:今儿我带你去认识一下丫丫吧,她配你还是可以的,别嫌人家长得胖了,成不成看你泡妞的技术了。
宋成已年过三十,还未落实女朋友,心里难免着急,只要看见女孩都会产生幻想。认识丫丫后,他抱着幻想常去她店里吃早餐,一来二去混熟了。混熟了就可以开开玩笑。宋成说,丫丫你长得像冬瓜。丫丫说,我有这么苗条吗?宋成说,那我把你比作南瓜。丫丫说,我有那么难看吗?宋成使劲地想了想,说,那你像脱了皮的青蛙,不过是在洗澡时。丫丫操起计算机要朝他砸过去。当然没砸过去,只是做了一下动作。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宋成的想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哪儿吃,都得让人赚走一笔钱。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一条小河从此穿过,河两岸斜坡上扔满垃圾,河里流着浑浊的工业废水,散发出阵阵的恶臭。这里住的基本是外来工,他们早已习惯了恶臭与垃圾遍地的生活。
丫丫小吃店就开在河岸路边。斜对面有株古榕树,树干须两人合抱,一米五的位置分了五个叉,斜斜地往外长,枝散叶浓,像个巨大的太阳伞。榕树就长在河岸上。榕树的正对面,是工商银行。抢劫者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工商银行的大门。
此时,工商银行的卷闸门还没打开。街上,小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三轮车、行人横穿竖插拥挤不堪,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某人甲觉得不能再坐在小吃店里了,坐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远远超过用餐的时间。他站起来走过去,递给丫丫一张百元大钞。
这张百元大钞是宋成给的。宋成本想只给他张小票,最好不超过十块。一餐早餐有十块钱足够了。他钱包里居然没有零钞,这令他有点沮丧。某人甲拿走一张百元大钞,说:别这么小气好不好?
某人甲长得不算难看,就是目光无神,像手淫过度似的,个子一般,穿上衣服见瘦,脱下衣服见肌,宽松的迷彩服往身上一穿,又像个晾衣架。
丫丫感觉某人甲有点傻,决定测试一下。两笼小笼包和一碗海带排骨汤应收九块钱,她只找了一张十元四张一元纸币,外加一元的硬币。她是把十元纸币当五十元使,一元纸币当十元使,一元硬币没办法了,只能一元顶一元。丫丫在等待某人甲开口说话,美女,你找错钱了。
某人甲在整个用餐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现在,他还是不说话,把找的钱一抓放进裤袋里,面无表情走出店门。丫丫抑制不住激动,老娘发财了。
王老四开着破三轮在丫丫店门口停下来。丫丫看见他就两眼放光,嗨——嗨——嗨——王老四东张西望了一番就走了过去。
王老四站在收银台的外面,丫丫站在收银台里面,两个人中间隔了一张桌子。王老四想伸手刮丫丫的脸,动作做到一半就停下了,或许,丫丫的胖脸没什么刮头,或许,大白天刮女人脸不太好,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王老四问:嘛个子事哟?
丫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一手捏一头,举着,往左边摆一下往右边摆一下,嘴里哼着:洗唰唰,洗唰唰,洗唰唰。
是想犒赏我吗?王老四一脸坏笑。
去。丫丫捶了他一下。
王老四继续说:我可以卖力一点。
去。丫丫再捶他一下。
王老四笑得更坏了。
王老四说:别老拿钱晃了,小心我打抢。
丫丫指了指已经坐在榕树下的某人甲,说:你看看那个家伙。
王老四哼了一鼻子,说:有什么看头,一个农民工哩。
那是个傻B,丫丫说,认票子只认张数不认数字。
真的!王老四目光却追到榕树下。
宋成有点伤心。好你个王老四,装模作样把丫丫介绍给我,自己却与她勾勾搭搭,有你这样做老乡的吗?丫丫你也真是,发财了,喜悦应该与我分享,你居然……王老四他长得又不好看。我就这么没魅力吗?你也太打击人了。
不过,现在丫丫打击不了宋成,他就要发财了,不是小数字的财,而是大数字的财,他正好理由都不用找,可一脚把丫丫踢了。宋成想,如果丫丫不是朝王老四而朝榕树下这边喊,那我该怎么办?
此时宋成就坐在榕树下,目光注视着这一切。
那我就过去跟她说,你这张钱是假的。
以上内容是宋成臆想出来的。宋成是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也就是说,宋成所有的臆想都是我安排的。不过,我可以保证,榕树是真实的,榕树斜对面的小吃店,正对面的工商银行是真实的。这么一真实,宋成就真实地穿身迷彩服来到榕树下。
我觉得写小说挺有意思,可以凭空创造一些人物,安排他们去干各种各样的活,特别能提升一个人的成就感,好像君王一样,权力大得很呢。那天,我在word上,敲下宋成两个字,他将是我笔下的一个物,至于安排他做什么事情,一时间还没想好。
无聊时我喜欢去街上晃。晃呀晃,街上所有一切都进入我的视野,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想,要是有种职业,在街上晃就有工资拿,该多好呀。
我很快想便衣警察,这职业,在街上晃就有工资拿。之所以想到便衣警察而没想别的,比如城管,比如社区干部,是我打小就想当警察。警服往身上一穿,立马有了某种力量。老家那个江湖仔,村长都敢扇两巴掌,可一见到警察就立马焉了。会在警察两字前加上便衣,我身上穿的是便衣,这有易于找到身份代入感。知道吗?我现在把自己当作警察了,虽未穿警服。电视剧里特别牛气的警察都不穿警服,我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我想,宋成的故事一定会跟警察发生关系。
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工厂男孩女孩、农民工、失意者、流浪汉、小偷、妓女、地痞、城管、公务员、小商贩。感觉就是这么来的,我以便衣警察的身份在这大街小巷上晃呀晃,表面上无所事事,可眼睛一刻也没闲着。目标是盯小偷。对小偷而言我就是一件凶器,一件隐藏起来的凶器,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出手,致命一击。
我想起了父亲。父亲是个捕蛇者。父亲不是职业捕蛇者,种田才是他的职业。我怀疑父亲种田只是他身份的伪装,目标就是捕蛇。父亲说,捕蛇只是为了赚钱,运气好,捕到一条两斤重的瓦子壳,可以卖到五六百块钱,比种一亩田的收入还高。的确,父亲靠捕蛇赚到钱把我养成大人。
突然觉得,便衣警察也是个捕蛇者。只不过,捕的蛇有另一个叫法,贼。父亲没有捕到蛇,就没有钱进账。便衣警察没抓到贼,工资照拿。捕蛇与抓贼,靠的是运气,偶然发生的机会让你撞上了。森林、草地、河滩、沟圳、田间、庄稼丛中都有蛇虫出没。并不是每条蛇都会被父亲捕着,某条蛇被父亲捕着了,是它的运气不好。贼也是这样,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贼出没,并不是所有的贼都会被便衣警察抓着,被便衣警察抓着的是他运气不好。
我来到榕树下。这株榕树太茂盛了,枝叶把猛烈的阳光挡住,有点凉快呀。榕树下坐着几个流浪汉,他们应该是各不相识,一个在烧纸烟,两个在打瞌睡,一个在玩手机,一个在傻笑。我看了一下对面的工商银行,想,你们这几个家伙,傻坐着干吗?怎么不去抢银行呢?
灵感就这么跳出来。对,我应安排宋成去抢银行,这样,我这便衣警察就可以抓到一条蛇。一条哪够呀,就两条吧。
时间定在上午十一点多钟吧,我正在这条街道很随意地行走。有两个人从工商银行里慌慌张张奔逃出来,保安在后面大声喊站住。其中一个,就是那穿迷彩服的某人甲,真的站住了。他那样子,不像是个逃命者,倒像个经验老道的职业杀手,气定神闲掏出枪,对着保安,扣动扳机。砰,保安应声倒下。某人甲站在离我只有一米远的地方。事情的结果你们猜得到,我制服了两名抢劫者。报纸上说我是英雄,可我发现抢劫者手中的枪是把玩具枪。
有点不合乎小说逻辑,保安怎么会应声倒下呢?
抢银行是件极其危险的活,抓到了,判刑坐牢吃枪子,而密布的探头就是天罗地网。有时,我也会想去抢银行,是害怕,只想,从未敢行动。想来这世上想抢银行的人多着哩,因为害怕才不敢行动。宋成是我创造出来的人物,我想让他去抢,他就得去抢。
我把他设置成一个进城打工仔,刚刚被工厂辞退,新的工作还没找到,正处在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心情烦躁之中。
宋成跑出来跟我说:喂,小说家,你也忒没良心了,你不怕我坐牢挨枪子?我耸了耸肩,说:我既然可以创造出你来,你为什么不可创造出一个不存的人代替你呢?
灵感就这么一闪而出,一个老想着发财的进城务工青年把自己臆想成一个不存在人帮自己去抢劫银行,却遇上一个真正抢银行的胆小鬼。这样写挺有意思吧?我心情有点激动,这将是我的成名之作。
我还把宋成设置成一个幻想家,每天活在臆想之中。
看到路上行驶的小车,就想其中有一辆,当然是那种比较豪华的,宝马或者是奥迪。司机打盹了,也可能刚刚失恋脑子走神了,方向盘一打,就翻到路坎下去了。经过的车辆经过的行人,都装着没看到,更别说去施救了。这世道确实非常冷漠了。前不久就出这么一档子事,一个女孩被车撞倒在路上,肇事车逃逸了,经过的十八个人没有一个伸手相救。女孩死了。他想自己决不是个冷漠的人,他古道热肠。他肯定要去施救。出车祸的是个女孩,年方二十二岁,长得好看。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孩的父亲是家集团企业的董事长。他开始与女孩谈恋爱并结婚。他被任命为这家企业的总经理。董事长打算把这家企业交给他打理。因为他的能力与人品俱佳。
想到这,他有点兴奋了。他想应该回一次老家。从出来打工,就没回去过,没赚到钱,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想,开着宝马,携气质高贵貌美如花的妻子,一定会把村里那些藐视他的人的眼睛亮瞎去。然后召集他们开会,来参会者每人发钱一万,发现金,当场发。你们瞧瞧吧,我,宋成,已是一个村庄的骄傲了。想到这,他胸中有股真气在荡漾。
看到一栋正在兴建的住宅小区,他就觉得这片住宅小区就是自己投的资。他已是地产商大老板了。作为甲方,他觉得有必要走进施工现场巡视一番。那些大小包工头们,肯定是一个个点头哈腰面呈现讨好的笑容。他呢,发现了一处在偷工减料,立即严词斥责,吓得那小包工头差点要哭了。
想到这他又兴奋起来,这么多房子,而且位置也不错,是用来出售还是出租呢?他立即做出决定,一部分拿出来出售,一部分拿出来出租。出售的钱放到银行里存起来。出租的钱供平时花。有钱就好哇,他想,我应该做个旅行家了,携两个红颜知已,世界那么大,好看好玩的地方那么多,说走就走真的很爽呀。
他甚至幻想过天上掉下一大包钞票这么不靠谱的事。就掉在他脚下,轰地一下,把他吓了一大跳。前后左右都没有人,这点很重要,因为有人就会跟他抢,而他是抢不过他们的。他拆开包裹一看,哇,全是百元大钞,嘎嘎新。
他想象银行系统某个节点出现故障,一天一万元,源源不断打到他工资卡上。这种想象是有现实依据的。北方某城某人拿着银行卡在自动取款机上取钱,取了多少,卡上便会存上多少,取款变成了存钱。他想这样的好事应该降临到自己身上。想到这他兴奋地去取款机上取钱。当时他没有查余额,怕惊喜得心跳过快。第二天急急忙忙去查余额,结果不太好哟,余额没有增加是按他取的数字减少了。你妹哟,他气恼地踢了取款机一脚,再踢一脚。
他所有的想象与银行卡的结果一样,天上没掉下钱来,路上奔跑的小车没开到路坎下去,车祸倒时有发生,交警很快来了。走进工地视察,被包工头训了一顿。他伤心死了。
失去了工作,没有了钱,宋成下决心了,抢银行,来回真的。
你应该给我取个名字。某人甲说,就这么某人甲某人甲叫,多难听呀。
宋成觉得是应该取个名字,可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随便两三个字合在一起,就有可能真有人叫这名字。像抢银行这么危险的行动,万一失手呢?
某人甲说:宋成,你这乌鸦嘴,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你去抢劫的。
宋成耸了耸肩,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连累无辜。
某人甲说:那你就不怕我有事?
宋成裂嘴笑了:你怎么会有事哟?
是的,某人甲怎么会有事呢?某人甲是宋成想象出来的人,抢完银行之后就会立即消失。银行遭抢劫这件事,将会是件无头案,请福尔摩斯狄仁杰出马也破不了。他宋成就可以搂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此时,他感觉某人甲已冲进银行,右手握着手枪,大声说:别动,都别动呀,谁动我打死谁。于是,人们惊慌失措,于是,人们惊恐不已,整个营业大厅,寂静得掉了一枚针都听得到。某人甲笑了,说:对了吗,这样多好,免得我杀生。把钱都交出来,装到包包里去,对了,好好地放好来,免得装不下。看来你们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颤巍巍也从身上掏出钱来。某人甲说:老奶奶你就算了,你那点可怜的退休工资带回家吧,买点好吃的。老奶奶感动地点了点头,说你这抢劫的还是蛮有良心哟。柜台里有个小青年想打电话,这点小伎俩怎逃得某人甲锐利的目光,黑洞洞的枪口已对准了他。某人甲说:你不知道钱是国家的命是你自己的吗?我没,我没,小青年浑身筛糠了。某人甲冷笑了,大声说:快点,把钱全部交出来,保险柜,保险柜,把保险柜打开,动作利索点,别惹老子生气。
某人甲已抢劫到了一大行李包的百元大钞。有一百万吧?不、不、不,这点钱哪够呀,至少要有一千万。宋成想有一千万差不多了。他挥了挥手,某人甲知趣地从眼前消失了。宋成将百元大钞一扎一扎摆在床上,整整齐齐,人躺在上面,真是爽死了。有这么多钱,该去哪儿买房呢?深圳、广州,那地方不太好,空气质量太差了,又拥挤。听说海南三亚那地方不错,冬天不冷夏不热,面朝大海。不过那儿的房价太贵了,买了一套别墅剩下自己花的就不多了。还是在赣州好,听说那儿被评为宜居城市,房价又不高,一百多万就能买套不错的。重要的是离老家近,开奥迪A8,走高速二个半小时可到老家。对了,要常回老家看看。不是显摆呀,显摆就没意思了。对于成功人士来说,还用显摆吗?老婆肯定是超好看的,宋成计划去大学里搞一场选美活动,谁最好看谁就是他老婆。
宋成又一次裂嘴笑了。
某人甲把银行洗劫一空了,肯定要惊动警察的。宋成看见几十个警察忙碌着,拉隔离带,作笔录,调看监控录相,有几个还装模作样提取脚印指纹,有一伙人提着公文包挨家挨户走访。
丫丫拿着从监控录相中剪下来的照片,瞅了又瞅,一拍桌子,说这个人我见过。警察们兴奋起来,以为找到了破案的线索。宋成冷笑了:没用的,一个不存在的人,你们就是全城挖地三尺,又怎能找到?
宋成坐在古榕树下。阳光猛烈,穿过浓密的枝叶疏漏下来,地上有斑点。他背靠着古榕树,样子有点慵懒。榕树旁摆放了一排电动车、自行车,歪歪斜斜,随时会倒地似的。街上依旧是兵荒马乱。银行的铁闸门还没打开。宋成觉得自己要隐匿起来,隐匿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密切关注某人甲的行动。不要过多久,工商银行大门将要打开。
此时,坐在榕树下的已是某人甲了。他目光懒散地瞥了一下丫丫小吃店。对于丫丫多讹到九十一块钱就激动得那个样,他是一脸不屑,没见过钱呀,过会儿让你开一下眼界。
工商银行门口有几个人在来回走动,看样子是急着来办业务的。他们衣着很普通,一看就知道不是有钱人。
九点钟到了,两个白衬衫打开卷闸门,有几人想跟了进去,被里面的保安挡住。抢劫者笑了,还没到时间哩,他们要九点半才开始正式营业,瞧你们急的,我都不急。
九点半终于到了,一伙人差不多是挤了进去。某人甲站了起来,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他觉得,该让他们营业一段时间,不着急,不用着急。他重新坐到榕树下,作百无聊赖状。
五号顾客请到3号窗口!声音标准略带点磁性,像央视女主播。一位女顾客走了过去。保安在大堂里来回走动。他应该是很敬业的保安,目光在扫视着每一个人,好像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坏人,是抢劫者。
一辆银灰色雷克萨斯小车,嘎地一下在银行门口停下来。车里走出一个T恤光头男,长得很像光头强,目空一切的样子。就叫他光头强吧。某人甲心里一动,光头强应该是个金主。他觉得可以考虑修改抢劫计划。跟过去,看他从银行里提多少钱出来,如果数量还可以,待他上车时,也挤上车,枪口指过去,相信他会老实配合。命就不要人家的了,我佛慈悲。
某人甲站了起来,快速从车流人流中走过去,险些被一辆行驶中的小车撞上,吓得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小车晃了一下,一辆电动车不可遏制地擦碰过去。
你瞎眼了!小车司机尖叫起来。
某人甲以为他是骂自己,想,狗娘养的,再骂,老子就打劫你了。某人甲回头,看见小车司机在戳着骑电动车的骂:你怎么骑的车?你瞎眼了?
小车司机也是个油光满面的胖汉,理了个寸板头,也是目空一切的样子。某人甲想,是不是长得胖的人,都目空一切呀。
骑电动车的是个中年妇女,此时,她仍停顿在惊魂未定之中。街上一片大乱,小车堵了路,前后的大车小车都动弹不得,使劲地按喇叭。行人自行车摩托车电动车穿插绕行,回头冷漠地看热闹。胖汉的声音越来越大,叫嚣着要中年女人赔钱。中年女人低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低眉顺眼,那样子就是,要钱没有,真的没有。某人甲想起了母亲,一次在乡街上骑自行车拱倒一个食品摊,摊主揪住母亲,怒声责骂。母亲也像中年女人那样,低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低眉顺眼。某人甲想掏出枪,给胖汉一枪,想想还是忍住了。
某人甲跟着光头强走进了营业厅。光头强取了个号,坐在铁皮椅上刷微信。某人甲挨着光头强坐下来。一会儿叫到光头强的号,他并没取钱出来,抢劫者有点懊恼,你怎么不取钱哟?光头强走出营业厅,在门口掏出烟来吸。某人甲也跟了出来,看着他有点难看的吸烟动作,对他说:你的命真好。
街上已恢复了兵荒马乱的秩序。
某人甲重新坐到榕树下。他在想,还是按最初方案执行吧。
10点20分,丁有贵来到榕树下。丁有贵是从街的东边步行过来的,一路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紧张、心虚、小心奕奕。他来到榕树下,并没走到某人甲身边,而是躲在榕树后面。这里说的榕树后面,是指站在银行门口看。丁有贵双手扶住榕树,侧出脑袋,往银行那边偷窥。他紧张的呼吸声让某人甲感觉到了。某人甲并没回头,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仅凭后脑勺就知道丁有贵带来了凶器。对了,丁有贵身上是藏了一件凶器,是一把菜刀,用超市派发的布袋包裹了。菜刀藏在丁有贵的衣服下,现在,他轻轻地把它放到榕树下。
丁有贵躲在榕树后面偷窥了大约10分钟,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榕树后面走出来,朝银行大门走去,走得若无其事。这种若无其事明显是装出来的。别人看不出来,某人甲一眼就看出来了。别人在忙着别的事情,压根儿不会注意丁有贵这个人有什么不正常。只有某人甲,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触及他敏感的神经。丁有贵走到银行门口,站在门口有点迟疑了,目光在向银行内搜索,探头探脑。保安迈着碎步走出来。丁有贵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离。
怎么?还有人想抢银行?已经隐身的宋成嘀咕着,像你这样,十有八九会被抓的。心理素质这么差,就不要来干这么危险的活。
宋成想起自己初次出来找工作,在一家工厂门口,探头探脑。他本是要问那个摆着神气范儿的保安,你这里招工么?可他竟然心虚地不敢问。探头探脑的样子是很容易让人起疑心的。保安大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他吓得惊慌失措地逃离。他一直懊恼自己当初心理素质怎么那么差。
丁有贵先是奔跑到街上,像有人来抓他似的。跑一段路之后才慢下来,再是停下,似乎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重新走回到榕树下。他坐下,伸手按住布袋中的菜刀,好像菜刀会跳似的。
某人甲看了一下丁有贵,想,今天的抢劫计划可能要被这个人破坏了。
丁有贵在榕树后面窥探了一会儿,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再一次朝银行大门走去,依旧是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某人甲知道他是装出来的,因为他感受到了丁有贵腿肚子在颤颤地抖动,那是内心极度紧张所致。心理素质太差了。某人甲点评道,不是吃这碗饭的。
这次丁有贵走进了营业大厅,在里面转了个圈又走出来,走出来又走进去。如此几次三番,才重回到榕树下。丁有贵背靠榕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某人甲很想散一支烟给他抽。烟在某种条件下是种镇静剂。某人甲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有找到烟。很遗憾了,没办法帮他镇静下来。
丁有贵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行动,带上菜刀,走进营大厅。菜刀裹在布袋里,挟在衣服下。他那动作有点怪异,却没引起他人的注意。城市里的人习惯于冷漠了,哪里会想到有一个人带着凶器要去抢银行呢。某人甲心情有点激动了,等于期待已久的好莱坞大片终于要上演了。他随后跟了过去。
打劫呀!打劫呀!我要打劫呀!丁有贵一走进营业大厅,就把菜刀亮出来,装腔作势地挥动着。包裹菜刀的购物袋落在地上,很无奈很可怜的样子。某人甲想过来捡起来,终没伸手过去。
打劫呀!打劫呀!我要打劫!丁有贵挥动着菜刀,依旧是装腔作势的样子,快把钱交出来呀,我真的很要钱,我真的很要钱。
这哪里是打抢,分明哀求。某人甲站在门口冷笑了。
营业厅里先是一阵慌乱,顾客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抱着头,连柜台里的那几个女营业员也抱住头,不知往哪儿躲。然而,慌乱只是一会儿,顾客们好像都找到藏身之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丁有贵,随时准备再逃的样子。他们发现丁有贵没有下一步行动,发现丁有贵挥动菜刀的动作很装腔作势。
打劫呀!我要打劫!我真的很要钱,我真的很要钱。
保安发现了丁有贵在装腔作势。他本来是钻到桌子下去了,现在觉得立功的机会到了。他站了起来,没忘拽了拽保安服,这样好像更威严一些。他用威严的目光盯住丁有贵,慢慢地逼过去。大堂经理也发现了立功的机会,从另一侧朝丁有贵逼过去。
丁有贵在惊恐地往后退,那样子可怜极了,像无处可逃的小绵羊。手中的菜刀,连做样子的挥舞都停止了。我真的很要钱。我真的很要钱。说出来的话,有气无力,像是恳求,像是乞讨。
放下你的刀!保安很威严地大吼一声。
丁有贵手中的菜刀砰地掉到地上。
要坏菜了。某人甲一个闪身冲进去,拉着丁有贵就往外跑。我真的很要钱哩,丁有贵似乎也意识到,这时该逃跑了,但还习惯地说了这句暴露他心虚的废话。两人拉着手拼命地跑。突来其临的变故大出保安与大堂经理的意外。到手的立功机会不能就这么跑了,他们追了出来,大声喊站住。
小说写到这我写不下去了。写不下去是我发现小说存在很多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宋成怎么会救丁有贵?他们本是互不相识的人,救一个陌生人,而且要担合伙抢银行的罪名,情理上说不过去呀。如果宋成不去救他,虽有抢银行的企图,但仅仅思想犯罪,不须承担法律责任。宋成这不是去送死吗?还有,宋成已把自己臆思成一个不存在的人打算抢银行发财,丁有贵的出现,破坏了他的计划。宋成该恨他才对,怎么会去救他呢?
其次,宋成的命运不好安排。我,一个便衣警察把他抓住了。抢银行的罪名可不轻,判刑坐牢肯定是少不了的。说实话,作为小说家,让他坐牢我真的于心不忍。还有,宋成是把自己臆想成另一个不存在的人去抢银行的,他肯定不会承认自己在实施抢银行的行为。警官,你抓错人了。他肯定是反反复复说这样的话。作为便衣警察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认罪。
其三是丁有贵。丁有贵,我已把他写成一个老实怕事的胆小鬼。老实怕事的胆小鬼,怎么会抢银行呢?一点儿都说不通呀。
小说要写下去,前面很多情节都要改写。可我实在不愿改写。一位进城务工的失意者,把自己臆想成一个不存在的人帮自己去抢银行,却出手救一个真正抢银行的胆小鬼。这篇小说有点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改掉了,意思也就没了。写小说真不容易呀。
小说写不下去,我就上网看新闻,这也是打发无聊的一种办法。一条新闻从网页上跳出来,狠狠地吸住我的眼睛。
核心提示:一个不到2周岁的孩童被樱桃核卡住气管太久,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因为没钱治疗,他的父母,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一个离家出走,一个糊里糊涂去抢银行,被关进了牢房。
真有老实胆小的人去抢银行呀,看完了这则新闻,我叹了口气,看来现实比我更能想象。总算给胆小鬼丁有贵去抢银行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应轻松下来才对。打劫呀,我要打劫,我真的很要钱。可我老想着那个90后的年轻人装腔作势挥舞着菜刀样子,心情变得有点沉重。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出租屋,来到榕树斜对面的小吃店。店主是个有点胖的女人,不过她不叫丫丫,叫陈淑珍。她是我同一村子出来的老乡。早年我想跟她谈恋爱,她没看上我,却嫁给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四川佬。
我说:来碗炒粉。
四川男人看了看我,说:王老四呀,三百块钱什么时候给呀?小本生意经不住呀。
我的脸立即红了,低下头,如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学生,声音如蚊子叫一般:快了,快了,拿了稿费就给,这回是现钱。说罢,从身上摸出十块钱。
陈淑珍说:王老四呀,不是我说你,收破烂有什么不好?怎么也能挣点糊口的钱。写什么小说,我也没见你写出什么钱来,做人还是要走正道的。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