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云洪
马家窑村的庙
文/马云洪
马云洪湖北荆门人,现居东莞。1988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在《作品》 《芳草》 《散文》《清明》 《天涯》 《芙蓉》 《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200万字,曾获首届广东青年文学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等奖项。
一
马本份的小学时光差不多是在庙里度过的。
庙是村里的关帝庙。不大,五间民房的规模,但规制却完全不同。首先是门脸,就比普通民房规矩得多,也高大得多。庙门上面的两边有翘角,翘角上面盖的是整齐的布瓦,门楣上有些砖雕,高两丈有多,人们仰望时会无端产生巍峨肃穆的感觉。庙堂的正中间,是关帝爷的泥塑像,高八尺多,腰围起码有六尺,红脸美须,相貌堂堂,握着青龙偃月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马本份和村庄所有的人对这个泥塑像都很敬畏。
塑像的后面庙的后院。教室就建在那里。
马本份上小学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早期,那时候庙里没有和尚了。和尚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把庙后房屋的杂物清理出去,再让村里的木匠打了几十副桌椅板凳和一块漆了黑漆的大门板作为黑板,同时在庙门口挂一块马家窑村小学的牌子,于是马家窑村的第一间小学就草草开张了。
马家窑村小,地僻,人穷,只能办一间这样的学校。
马本份就是这个时候发蒙读小学的,他是这所小学的第一批学生。
每天和马本份一起上学的,还有他的堂弟马厚道。他们读一个班。他们每天很早起床,一起到野外打一筐猪草后,就赶紧吃早饭;吃完早饭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学校离他们家有两里多路,中间经过许多田畴、一个小山坡和一条小河。小河上面搭的是两块长条形的石板,已经磨得光滑可鉴。桥的一头还竖了一块碑,上面记载着捐资人捐资修桥的功德。过了桥,再走过一个堆满坟包的乱坟岗,就到了学校。经常的情况是,马厚道在前面跑,马本份在后面跑。马本份看到马厚道的书包把他的屁股打得拍拍作响。这个镜头几乎让马本份记忆了一生。
他们在庙里读语文、学算术,还上军体课和音乐课。教这些课的是一对从城里下放的右派夫妻,他们是哪里人,马本份不知道。据说他们都很有文化,是省城人。
马本份在庙里学了很多文化。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九九八十一。这是算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贫家张大爷,身上有块疤。这是语文。他们还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公社是根长青滕,社员都是向阳花。他们的军体课在关帝庙外面的空地上,投手榴弹,刺红缨枪,当然也走正步,喊一二三四。有时候高兴了,老师还带他们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这个建在庙宇里的小学给整个村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除了上面的课程外,他们还上政治课。念报纸,读大批判文章。有时候是批林批孔批走后门,有时候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有时候则是批男尊女卑,评法批儒。还有一阵子,他们学习小靳庄。马本份不知道小靳庄是什么意思。学习完了,老师教他们写诗歌,好的诗歌,贴在关公像背面的照壁上,供别人瞻仰。马本份有几首诗歌上了墙。马本份很得意。
他们还开门办学,农忙时帮生产队锄草,翻地,拾牛粪。他们锄草老把禾苗误伤了,社员们不满意,说他们帮倒忙。他们翻地不到三寸,社员们还得重来,有怨气。虽然如此,他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帮助生产队做农活。生产队长说,这是毛主席让他们来的。既然毛主席发话了,社员的怨气就小多了。只有他们将拾到的一筐筐牛粪送到地里去的时候,社员们脸上才露出笑容:这才是正经事。
有时候,老师也应景地给他们讲一些历史知识,讲儒家和法家,讲孔老二,商鞅变法,秦始皇,讲得多的还是三国故事,三国故事里主要讲关公。这是全校学生都喜欢的唯一的一门课。
男老师给他们上语文课算术课,大约他的文化更多些,他戴着眼镜。女老师给他们上唱歌课和军体课。她年轻些,而且比男老师有活力。其他的课都是以男老师为主,女老师为辅。他们干得很卖力,不像在大田里做农活那样笨拙了。
这些课马本份学得很好,但马厚道学得一般。两个老师都喜欢马本份,都不太喜欢马厚道,嫌他学习不好,脑子笨,上课老睡觉,还懒。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马本份会从这所小学读到毕业。
但后来出了点事。大约是在四年级下半年,关帝庙塌了。那年的秋雨特别多,村里人叫连阴雨。下连阴雨的时候,村里到处都是泥泞,十分难走。下雨的时候,庙的正堂漏雨,后面的教室也漏雨。正堂里漏雨没有管,于是关公的塑像上老是有一条一条的水痕。有的雨痕从关公的眼睛上往下流,一直流到脚下,像关公的眼泪。后屋漏雨的时候,老师和学生就挪动桌凳,避雨,用木盆子接,接满了往屋外倒。后来天晴了,他们又能安心上课了。那天恰好他们上军体课,在关帝庙外面的空地上走正步,喊一二三四,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他们眼前的关帝庙突然像一个老人支撑不了身体一样慢慢地塌了下去。老师和学生看得清清楚楚。幸好他们在外面上课。女老师连忙清点人数,除了马厚道外,其它的人都在。这时女老师突然记起马厚道因为肚子疼请了假,估计他正趴在教室的课桌上睡觉。女老师让学生呆在外面的场地不许动,自己飞身跑进庙里。后面的教室没塌,女老师松了一口气,但她却没有找到马厚道。后来有人在正堂废墟下面发现了马厚道。人没死,残了。至于马厚道为什么在庙塌的时候出现在关公塑像的下面,没有人知道;后来马厚道也没对任何人说出其中的原因。
后面的房子虽然没有塌,却被认定为危房。于是使用不到五年的马家窑村小学就此废弃了。
马厚道成了瘸子,额角上还留了一块大疤痕,不上学了,留在家里给生产队放牛,每天挣三个工分。
马本份转学到了邻村,继续读书。
二
八年过去了,马本份成了马家窑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相比上课,马本份更喜欢泡图书馆。他坐在图书馆最暗的角落漫无目标地读书。至于读书的内容,逮到什么就读什么。在四壁都是书籍的图书馆里,他就像阿里巴巴进入了四十大盗藏宝的山洞。因为读的是中文系,他读得最多的还是文学书,诗歌、散文、小说。他不喜欢欧美作家写的东西,也不喜欢现代派、意识流,黑色幽默,认为那些东西都太玄了,不是正经的东西。总体上来说,马本份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碗是用来吃饭的,他的床是用来睡觉的,他的幻想是现实的延续。他读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小说和散文。他喜欢《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后来发生了战争》《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读得多了,他就尝试着写,写了两年,稿纸用了一麻袋,换来的却是一封封退稿信。他有些气馁了,觉得自己不是搞创作的材料,从此就断绝了做作家的念头。
有一天,他在书本上看到了一个关帝庙的图片,跟马家窑村的关帝庙一模一样。于是他迷上了佛教。大乘、小乘、偈语;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他经常回忆起他读小学的那个关帝庙,想起他的堂弟马厚道。他想如果马家窑村那时候有一个正规小学,他们就不会在关帝庙上课;如果不在关帝庙上课,马厚道就不会成瘸子。马厚道如果没被砸断脚,说不定他现在也坐在大学的课堂里。但这一切都是想想而已。其实发生事故的那一天,马厚道根本没有肚子疼,而是他头一天没有睡好觉。他请假只不过是补瞌睡。头一天晚上,马厚道帮家里磨了大半夜的豆腐。他想如果当时揭穿马厚道的把戏,老师一定不会准他的假。如果马厚道和他们一起在外面上军体课,他就不会成瘸子。
想到这些,马本份有时候就十分后悔,仿佛马厚道的瘸子是他造成的。
既然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以后有能力的时候,一定帮村里做些什么,比方说修一所小学校,让孩子们不再在庙里读书。
马本份把读闲书的兴趣转成了建筑方面,他要为今后修学校做准备。
关于建筑方面的学问,中文系的教材里不会告诉他的。中国古典诗文里虽然有无数的亭台楼阁,而且美轮美奂的,但却不能给马本份带来半点实用知识。于是马本份从建筑的基本知识入手,他读《建筑学基本概论》,读不懂,硬读;还是读不懂,他就动手抄书。这样过了半年,他有点入门了。倒是专业课方面,由于下的功夫不够,只能勉强混一个及格。后来当他读了梁思成、林徽因写的《中国建筑史》《中国建筑和艺术》《建筑营造法式》之后,他才算真正入了门,而且越来越喜欢这门课程。他向学校打报告,希望能够转到建筑系,但学校不同意,因为没先例。一个文科生想转到读工科,似乎没有资格。于是他就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度过大学四年时光。
马本份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碰到了他后来的妻子,一个哲学系的学生,有着非常出众的思辨能力。本来他们是没有交集的。马本份上图书馆有一个习惯,就是先用一摞书霸占一个大桌子,然后心无旁骛坐在那儿读书做笔记。哲学系的女学生周芳菲很礼貌地向他借地方阅读,然后他们就共用一张图书馆角落的一张桌子。一来二去就熟了。后来这张桌子就为他们专门之用。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是谁提出了在校园内走一走的建议,后来这个行为就成了他们从图书馆出来之后的既定功课。他们从图书馆出来,沿着林阴道往东再往北走一个大圈。校园里布满了桂花的香味和毛竹的清芬。他们的心情很好 ,不知不觉中,四十五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也走到了女生宿舍。马本份看到周芳菲走进了女生宿舍楼之后,就转身回到自己位于西区五栋的男生楼。
他们谈话没有交集。马本份谈庙,谈庙里的小学,谈梁思成对中国建筑的贡献,谈建筑法式的种种;有时也谈谈佛,这些都是他从书中学来的皮毛,当然中间也有少量自己的体会,正不正确就不知道了。他从来不谈中文,不谈屈原和苏东坡,也不谈鲁迅。他觉得相比于佛学和建筑,文学那点事就显得轻飘飘的了。周芳菲呢,谈哲学,从康德谈到宗白桦,谈《笛卡尔如是说》《纯粹理性批判》。马本份听不懂周芳菲的话,但他很认真地听,从不插话。他仿佛在听着世外高人对他耳提面命。其实周芳菲也听不懂马本份所谈的东西,她也很认真地听。他为什么老谈庙呢?庙里一定有他生命中不可摆脱的东西,她也觉得身边的这个男生不简单,于是两人彼此感觉都很不错。
他们在校园散步的时候手牵着手,像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们有一次甚至接了吻。不知是谁主动的,好像大家同时主动的,就像书上所说的水到渠成。这个动作让他们长期所维持的平静状态突然间失去了平衡。他们感到非常美好。于是之后他们每一次散步都要加上这一个内容,作为保留节目。地点在桂树的深处,有毛竹环绕的地方。两年下来,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当马本份在室友的要挟下不得不浅尝辄止地讲述他与周芳菲的故事的时候,室友表示了一致的反对意见,一个满脑子康德笛卡尔的女人是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但马本份根本听不进室友的告诫。学问是学问,生活是生活,任何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都懂得这一点。他相信周芳菲也一定懂得这一点。
同样地,周芳菲的室友也不满意马本份,单是名字,就土得掉渣。更何况,一个读中文的,不正经地学习李白杜甫鲁郭茅巴老曹,老谈庙,谈佛,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谈和尚。他的前生一定是一个和尚。和尚有什么好呢?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呢!更何况是漂亮的女大学生?
总之,无论是马本份的室友还是周芳菲的室友,都不看好他们。
但他们一直好了下来。
三
毕业的时间说到就到了。
别人都在上窜下跳找门路,拉关系。马本份觉得没那个必要,他照例每天泡图书馆。现在他已经整理了三大本关于建筑学的笔记,里面记载了关于结构力学、材料力学、地质力学、勘测设计、结构设计原理等方面的知识,他想到时候一定有用。他觉得学习这些东西比在中文系学的风花雪月要好得多。难怪这个社会整体上重理轻文呢,看来这还是有一定道理。
后来他无可无不可地拿着派遣证到省城的档案馆报了到。
周芳菲分配到了北京一家非常有名的事业单位。但她没有去报到。她说不喜欢北京,那么北的城市,生活不习惯,又没有一个熟人,有什么好呢?她在等待学校改派的通知。于是她也陪着马本份一起上图书馆,继续她的哲学学习,像一个热爱学习的大一生一样,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当马本份问她为什么不去报到的时候,周芳菲说:“我在等一个人呢。”
这句话让马本份很感动。
他们走过校园里的桂花林荫道、翠竹园、南湖岸,不知不觉来到学校的东门。按照惯例,马本份要送周芳菲回女生宿舍的。但这回周芳菲说:“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请我吃一点东西?”
“当然可以,我身上只有八块钱了,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又没要你请吃大餐。”
这样他们就坐在学校东门外的小摊上吃了恋爱过程中的第一次饭。
每人一碗热干面,两块臭豆腐干,外加一人一碗甜酒,热干面两毛五分钱一碗,臭豆腐干八分钱一块,米酒一碗五分钱,总共花了马本份七毛六分钱。
两个人嘴上油乎乎甜津津的,他们吃得很开心。
这天晚上他们睡到了一起。不是在学生宿舍里,他们不敢;也不是在旅店里,他们没钱。他们在翠竹园的密林深处度过了人生第一个甜蜜旖旎的夜晚。
其三,兼顾诊断性与前瞻性,改进传统方法的事后性。基于价值管理的高校绩效评估方法的另一个优势是可以融诊断性评估和前瞻性评估为一体。过去的教育评估注重诊断性评估(或者说终结性评估),即重在了解现实情况、发现存在的问题。而以价值为导向的教育评估方法,不仅可以进行现状诊断评估,还可以进行具有前瞻性的“发展性评估”。高校绩效评估的结果可能出现三种价值状态,无论是哪一种评估结果在分析其功能和成本的基础上都会给出高校当前运行状态的诊断,这种结果代表了高校过去或者当前的价值水平。另外,该方法可对高校未来的发展状态给出相应的预测性评估,对不同绩效水平不同价值运行状态的高校,提出有针对性的改进方案。
后来,为了纪念这个夜晚,他们把儿子取名为马竹。
四
本来以为工作后生活会有所改变,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本份供职的市档案馆是个清水衙门,没有宿舍。周芳菲后来改派留校当助教,这对她很相宜,可以发挥她口若悬河的优势。事实上,她没有给学生上课的资格,她做得更多的是给教授打下手,顶多是批改学生的作业。学校后勤部门在学生宿舍找了一个单间权作他们的栖身之地。一切很不方便。晚上他们亲热的时候都不敢放肆,生怕被隔壁的学生听到。很多时候弄得两个人都兴味索然,该高潮的时候只能发出拼命压抑呻吟声。这让马本份感觉很对不起周芳菲,好在周芳菲不以为意。半夜上厕所必须到公共卫生间,经常碰到学生在卫生间里光着身子边洗澡边引吭高歌。公共走廊里一盏白炽灯泡成天没精打采地发出昏黄的光亮,像渴睡人的睡眼,让人无端地产生厌烦情绪。再有就是走廊成天都是湿漉漉的,一脚上去,滑哩滑叽的,再好的心情走在这样的路面上也会变坏。做饭也在走廊的尽头,一生火,走廊里就烟雾缭绕,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如意,但马本份在工作上做足了表面功夫。每天他第一个到办公室,拖地,擦桌凳,然后到开水房灌水,送到每一个办公室。做完这些,他的同事才懒洋洋地上班。正式上班的时候,他总是装着勤学好问的样子,向馆里的任何人请教。虽然这些人并不专业,大部分是市机关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的文化水平从初中到大专不等。说起来,马本份还是馆里第一个本科生。渐渐地,马本份的表现得到馆领导和职工的认可。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之后,马本份和周芳菲的基本工资从五十八块升到了七十二块,加上杂七杂八,两个人每个月有近两百块的收入。这一年,他们置办了一个简易书柜,一个燃气灶,一辆半新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名牌,上海凤凰的,马本份花四十块钱从别人手中买来的二手货。他们还是买不起书,有时间了就到图书馆蹭书看,好在马本份的借阅证没有归还。马本份依然看建筑方面的书,看佛教方面的书,他对档案业务不感兴趣。周芳菲呢,依然看哲学方面的书,只不过平时说话没有那么深刻了,更加生活化了。因为她怀上了马本份的孩子。
怀上了孩子的周芳菲嗜睡,贪吃,行动迟缓,脑筋有时候也变得迟钝起来。这让她变得很不哲学,动不动就支使马本份干这干那。马本份喜欢这样的周芳菲。这样马本份每天下了班就急匆匆地赶回来给她烧饭,变着花样调节味口。
有一天晚上,夫妻俩闲来无事,找出家里的存折数数字,数来数去,上面只有五百八十二块钱。周芳菲说,这样的日子没有盼头,我们必须做出改变。怎么个改法?马本份有点茫然。周芳菲说,我们中间心须有一个下海去挣钱。下海这个词,在那个时候正当红。
马本份有些不愿意,说,单位正在考查他,正准备提拔他当副科长,而且单位的头还让他写了入党申请书。周芳菲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马本份陪着周芳菲散步,走着走着,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学校最高建筑的顶层,这不是他们平时的路线。马本份说:“我们怎么来到了这里?”“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城市。”于是两人牵着手,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
周芳菲说:“你说这个城市里灯火辉煌,有哪一盏灯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一盏灯是我们的。”
“我们拼了老命考上大学,从农村来到城市,难道就是为了过现在的日子,挣的钱买盐炒菜都不咸。”
这时马本份突然想起了马家窑村的庙,想起了他们堂弟马厚道。是啊,如果我们只是换一个地方苟活着,还不如当初就不努力了。
周芳菲说:“我想了一夜,如果你不肯下海,我下,我不相信我们不能改变目前的生活处境。”
听说腆着大肚子的老婆要下海赚钱,马本份咬了咬牙,说:“我是男人,还是我下。挣钱是男人的本份呢。”
马本份办了停薪留职。
下了海的马本份开始很不适应,每天都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经常唉声叹气。但三个月后,马本份变得酒色财气起来。每天都很迟回到周芳菲的身边,还经常带着满身的酒气,很多时候他彻夜不归。以前他从不打鼾的,现在他也打起了鼾。他学会了喝酒、打麻将、唱卡拉OK,泡酒吧,玩游戏,抱着陌生女人在舞池里转圈。最主要的是学会了满嘴跑火车地说大话。他很快就织出了一张关于生意的网络。他经常往广州、海口这些地方跑,一去就是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主要是帮别人生意牵线,赚取一些中介费。很快他就办起了一个公司,皮包型的。他的钱包就鼓了起来。周芳菲呢,每天例行公事地到哲学系的办公室点卯,她也不开火了,吃饭就到食堂。她觉得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她不读哲学书了,改读育儿方面的书籍。
周芳菲生孩子的时候,马本份正在海口跟别人谈一宗房地产的生意。为了不让他分心,周芳菲没有告诉马本份。
当马本份开着学校老师中第一辆私人小车在校园兜风时,周芳菲内心充满了自豪感。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辆崭新的桑塔拉2000在学校转了三个整圈之后就去了城市最有名的西餐厅吃了一顿牛排。
后来他们买了一套房子,又买了一套房子,又买了一套房子。这三套房子一套位于学校的北门,那里是城市的中心区。一套位于学校的东门,那里城市的商业区,一套位于学校南门外的狮山,那里是城市的开发区。他们住北门的那一套,其余两套租出去。他们每个月收到的租金比周芳菲做哲学讲师的工资还多。
他们的感情随着财富的增长和儿子的长大没有变得更坏或者更好。只不过当时的爱情都变成现在亲情了。马本份每月还到市档案馆交一笔钱,名义上公职保留费。很少的钱。有时候,他也会请老馆长吃饭。老馆长说:“当初我是想培养你当馆长的,看现在,你比我这个馆长牛气多了。”马本份听了没说话,只是临走时让酒馆老板拿出一瓶茅台酒或一条中华烟,让馆长带回家。
五
马本份的儿子马竹升高三那年,周芳菲评上副教授。她没有感到特别的喜悦,她认为这是资历给她带来的副产品。因为除了上课,她并没有别的建树,只是凭关系发表了两篇论文 ,还交了一笔版面费,不过是人云亦云的东西。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到市里的大酒店去庆祝了一回。毕竟,有了副教授这个名分,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周芳菲现在已经厌倦了费尔巴哈黑格尔笛卡尔。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呢?满书本的不知所云,结果什么问题都没讲清楚,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还是一地鸡毛。周芳菲不是从前的周芳菲了。
就在马本份谋划给马竹报一所什么样的大学的时候,周芳菲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移民。这个决定来得非常突然,开始马本份有些愕然,但周芳菲说,主要是为了儿子的教育。马本份听了,觉得有道理。他们咨询了许多公司,最后得出结论,移民最好到加拿大,那里是全球华人的首选。
他们用投资移民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那里是中国移民最集中的城市。
不久,马竹上了温哥华的一所大学,学习计算机,兼修国际贸易。这是马本份和周芳菲的主意,马竹没有反对,尽管他对此没有很大的兴趣,但他认为本该如此。
马本份到一家华人开办的贸易行帮忙,从最基层做起。这使他感到很失落。他原来学的中文一点也帮不上他的忙,至于他满肚子的建筑知识更是无用武之地。周芳菲呢,当起了全职太太。每当儿子马竹周末从学校回来,用夹杂着汉语的英语向他们讲学校的新鲜事情时,他们都感到很欣慰。马本份就会无来由地产生一种自豪感。
挣得钱少,没朋友,饮食不习惯,尽管这里风景如画,马本份还是怀念在国内的时候。在一天夜里,他睡觉突然梦到了马家窑村,梦到了他和堂弟马厚道一起上学的情景,他看到了马厚道背着书包向前跑时书包不断拍打屁股的镜头,后来马厚道跑进庙里再也没有出来。白天上班的时候马本份一直在想这个梦喻示着什么,工作起来,就有点心不在焉。结果遭到了主管的责难,话说得很难听。这让他很郁闷。那个主管也是国内来的,年龄比他小一轮。他决定辞掉这份工作。
晚上回家他把这个想法对周芳菲讲了,还说他想回国。周芳菲表示不同意。这回她是用哲学语言给他讲的,从量变到质变讲到否定之否定,听得马本份云山雾罩的。但马本份似乎铁了心,他一定要回到国内,一定要回到马家窑村,一定要看一看他从前读小学的庙。当然一定要见一见他的堂弟。至于为什么,他也讲不清楚理由,他只是觉得他一定回去,仿佛那是上帝给他的命令。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一定是鬼神附体了。
于是他们离婚。财产方面好说,留在国内的三套房产归马本份,外加两百五十万加元。其他的大约有四百万加元和现有的房产归周芳菲和儿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后,两个人陪同儿子在一家中餐馆吃了一顿大餐。从餐馆走出来,他们看见了遍地的雪花,以及远处山头上硕果仅存的红色的枫树。
马本份在心里说,这里的景色真美啊!
六
马本份回到国内时四十八岁,正值他人生中年的茂盛期。但他的心情像腌制过了的蔬菜,变得水分全无。
他回了马家窑村一趟。
马厚道在村里做吹鼓师傅,虽然他的腿是瘸的,但他的唢呐吹得是最好的,是整个响器班子的头牌。即使如此,他挣钱依然艰难。
面对出过洋的堂兄,马厚道问马本份有什么打算。马本份说,想帮村子里做点事。他们谈起小学在庙里读书的事情。最后马本份决定,就在村里建一所小学。
马厚道笑笑说:“真是雨过三秋了,现在村子里哪里还有读书的孩子?”
马本份听了吃了一惊:“村子里的孩子呢?”
“到城里读书去了,到外地读书去了,我要是腿脚好,也不会呆在这个鬼地方了,早到外面打工去了。”
马本份还是不信,于是马厚道在前面带路,马本份跟着,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真的没有发现一个学龄期的孩子。整个村子除了老人就是妇女,还有就是正吃奶的小孩。
“怎么会这样呢?”
“现实就是这样,人们要么进城了,要么到沿海打工去了,孩子们呢。也跟着父母出去了,剩下不多的,集中到县城和镇里读书去了。”
“整个镇都是这样?”
“不是整个镇,而是整个县,甚至可以说整个中西部农村。”
马本份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你可以投资啊,比方说观光农业,现在这个东西又时髦又赚钱。”
“没兴趣。”
后来两人在一起吃晚饭,喝酒,不知怎么又谈到了村子里先前的那个庙和小学时光。马厚道突然说:“为什么不修一个庙呢,在原来关帝庙的位置,那个地方可是荒芜了几十年。”
“修庙做什么呢?村子里又没什么人,修了庙还是没有香火?”马本份提出置疑。
“如果修了庙,村子里自然就热闹起来了,别看村子里没什么人气,但只要庙一修起来,四乡八里的人都来了。”
“庙可以成为四乡八里的中心,现在人们又信佛了,政府呢,也不像从前一样反对了。原来呢,村里有小学,小学就是村庄的文化中心。现在村子里的人心也是散的,但只要有了这个庙就可以把人心聚拢起来,像火盆一样,把寒冷的人聚拢起来。”小学没有毕业的马厚道居然说出了这样有水平的话。
“修庙不违法吧。”
“当然不违法,现在修庙就和修桥补路一样,是积德的事情。”
“修庙要多少钱呢?”
“好一点两百万,一般的呢一百五十多万就够了。”马厚道说,好像他早就知道马本份一定要回家修庙似的。
“好,修庙,修好了你来当主持。”
“我当不了主持,现在的庙不要主持,又不做功课念经修行,敲木鱼,有那个意思就行了,我做一个庙祝就行了。守守庙,卖卖香烛,打扫打扫,归拢归拢,这可是个好主意。肯定比我现在在响器班子吹唢呐来钱快也来钱多。”
“那就修庙。”马本份下了决心。
七
要修庙,先是筹措资金,跑手续,搞设计,请工匠。钱的事情好说,他手头就有。跑手续时,他见到了主管建筑的副县长,原来是他的高中同学。有了这层关系,不到三个月,他的手续就跑下来了。
他想自己设计,可是寻找自己当年在大学图书馆做的建筑笔记时,却怎么也没有找到。他想一定在某一次的搬家过程中遗失了,他心里闷闷不乐。
有人提醒他:“凭你自学建筑的水平,肯定比不上专业公司,你为什么不找专业公司呢?又要不了多少钱,只要你肯出钱,就是皇帝老儿居住故宫也能帮你搞出来。”
马本份听从了朋友的建议,花了五万元,请专业公司设计了详细的图纸。拿到图纸后,马本份还是很失落,自己在大学废寝忘食所学习的知识一点也没用上,好像他的大学是白上了。他试图用一个专业人士的眼光在图纸中找出些许瑕疵,但没有找到。
马本份没有参加修庙的具体过程。只是庙修好了剪彩的那一天,他在马厚道的再三再四的请求下出席了仪式。
新建的庙美轮美奂的,完全是一个现代建筑。这个庙不仅比以前高大巍峨,面积也比先前的那个大出了百分之四十,而且全部用的是钢筋水泥,原来精美的砖雕没有了,代替的是水泥钢筋预制件。关公的塑像呢,比例似乎不对,看起来有些别扭。最要命的是,关公脸上那点威严被似笑非笑代替了,这些似笑非笑是以镀金的光泽反映的,有点让他睁不开眼睛,好像在嘲笑每一个对他顶礼膜拜的人。后院呢,完全修成了现代别墅的样式,没有一点古朴的感觉。马本份看了,暗暗在心里叫苦。
马本份原来是准备在现场发表一通讲话的,说一些感恩的话,说一些文学上的话,说一些佛教上的话,说一些建筑方面的话,为此他还准备了一篇讲话稿。他在现场走了一圈后,就迅速打消了讲话的念头。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躲在一大群老人妇女中间不停地抽烟,连该鼓的掌声也没有奉上。主持剪彩仪式的是他的一个初中同学,现在当着副乡长,他们只在事后寒暄了几句。只有马厚道在整个仪式过程中表现得极为亢奋,蹿上蹿下的,拖着一条残腿忙得不亦乐乎。很显然,他是这个仪式中真正的主角。
出席了仪式之后,马本份就像了结了一桩心事一样,径直回城了。
八
马本份回去后不久就在朋友的建议下参加了省城的海龟俱乐部。
海龟俱乐部是那些从海外归来者聚会和活动的场所。
他们的活法与众不同。他们定期举行西餐晚会,吃六分熟的牛排,喝鸡尾酒,吃生菜沙拉。马本份不喜欢这种假洋鬼子的做派。他喜欢吃牛肉,但要十分熟的,最好是文火炖的,那才有味。他也爱喝酒,但那是中国的酒,茅台、五粮液、汾酒。那些酸不拉叽的洋酒他一向敬而远之。马本份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对同是海归俱乐部成员的朋友说了,朋友也深表认同,说:“其实我的感觉和你一样,这些东西也不知是那个洋盘整出来的。一个中国脸,一个中国胃,任谁也改变不了。”
在海龟俱乐部举行的活动中,马本份最喜欢的是野外生存项目。他参加过两次。他还记得那次沙漠之行。
他们一行十二人开着清一色的黑色雷克萨斯越野车到了一个叫毛乌素沙漠的地方。出发之前,组织者不知从哪里弄了十二个姑娘发给他们每人一个,说是青年志愿者,随队随车行动。分配给马本份的小孩是一九九六年出生的,叫周晓青,本市一所高职院校大三的学生。
“这算什么事呢?不明不白的。事先也不通知一声。不明事情真相的人还以为我们耍流氓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马本份连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词语都用上了。
组织者说;“我们这次出的是远门,而且是在沙漠里露营,十二个枯男人在沙漠上是什么趣味呢,都说女人是水,沙漠中有了水就有了另一番景象了。况且,这十二个女孩都是成年人,而且都是志愿参加的。”
周晓青一路上喊马本份大哥,这让马本份心里很受用,仿佛自己年轻了一样。在路途停车休息进餐的时候,周晓青像一个称职的服务员一样给马本份递茶水,端饭,甚至把洗脸水洗脚水都端到马本份的面前,之前还不忘用手试试水温。他想就是周芳菲做他老婆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周到过。
马本份偷偷把组织者拉到一边:“这些女孩是经过培训了的吧?”
“不瞒你说,这些女孩都是省城酒店服务学院的学生,也是贫困生,她们出来,一来算勤工俭学,二来是参加社会实践,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到时候可以多给点小费就行了。”
之后,马本份在接受周晓青服务的时候就多了理所当然的神情。
他们是下午赶到毛乌素沙漠边缘的。在欣赏了长河落日圆的美景后,他们就开始准备晚饭和搭建帐篷。
简单的晚餐过后,才发现问题来了,怎样安排睡觉,因为每辆车只携带了一个帐蓬。是每一个帐篷睡一男一女,还是男女归类,每两个人一个帐篷。当有人把这个问题提给组织者的时候,组织者没有立即答话,只是说:“这事只能发扬民主,由在场的所有人集体决定。”
有人提议无计名投票。在一番嘻嘻哈哈后,组织者当场宣布,全场二十四个人,有二十二人同意男女混睡,一个人主张男女分睡,还有一个人弃权。只有马本份知道,那个提议男女分睡的人是他自己。
这一夜马本份睡得很本分很本分。但他基本上没有睡着,虽然眼睛闭着,事实上,周晓青也和他一样。
第二天他们很迟才起床。起床时,他们两人都是青眼圈,他们相视一笑后,就低头各自走开。吃早饭的时候,有人问:老马,昨晚过得怎么样?马本份低头一想:“大概和你过得一样。”然后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仿佛你懂我懂大家懂的样子。
这一天的节目就是在沙漠撒野。主要是做用沙子埋人的游戏。太阳很大,沙漠上很热。先是马本份用沙子掩埋穿着三点式周晓青,再是周晓青埋穿着一点式的马本份。然后他们就躺在那里闲聊。这时周晓青也不像先前那样服务周到了,反而动不动让马本份给他拿水,拿毛巾。马本份想,他和周芳菲一起过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大概现在真的老了,只有在小姑娘面前,自己的心态才会变得年轻。所以他做这些都很乐意。
这天晚上马本份和周晓青就没有头天晚上那么老实了。他们脱光衣服后,就开始动作,做得很疯,好像要把头天晚上的损失补回来一样。
活动结束的时候,马本份额外给了周晓青三千块钱的小费。
九
回城三个月了,周晓青一次也没有拨打马本份的电话。马本份想,现在的女孩真是拧得清,生意是生意,人情归人情,不像我们那一代人把什么都混在一起考虑。
马本份感觉到了无聊,他决定回马家窑一趟。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马厚道找上门来。
马厚道提了一个蛇皮袋子,开始马本份以为那里面装的是马家窑村的土特产。但布袋打开后,马本份还是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钱,整整十二捆,每捆一万元。马厚道说这钱是分给他的。原来马本份在村里修的庙产生经济效益了。
马厚道说:“那庙呢,香火旺得很,四乡八里的人都到那里拜关公,一年就收了二十三万多块钱的香火钱。根据一人一半的原则,他就把马本份应该得到那一份给送来了。
“只可惜我们修的是关公庙,如果是观音菩萨庙和财神庙香火钱就更多了。”马厚道说完了前面的话,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
马本份听了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马厚道只好明说:“既然庙的生意那么好,我们不如在庙里加两个像,一个观音菩萨像,专门给那些求子的人供拜。一个财神赵公元帅的像,专门给那些求财的人供拜,这样就等于修了三个庙,生意一定好。”
马本份听了并没有说话。
我打人打听了,塑一个像只要三万块钱,两个像只要不到六万。本来呢,我自己就可以搞掂,但这庙是你出钱修的,所以呢,我来征求你的意见。见马本份不吭声,马厚道自顾自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再塑两个像,一个观音菩萨,一个赵公元帅。
是的。这样可以多赚钱。
可是我修庙的本意不是赚钱啊,我是想帮村子做点好事。
修庙就是做好事啊!
可是我们赚了乡里乡亲的钱。
这钱不是我们赚的,而是乡亲们送的,心甘情愿地送的。如果我们不修庙,他们也会把这些钱送到别处去。
马本份被马厚道的话给绕住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似乎又不是完全有道理。明明是赚了别人的钱,还说是别人心甘情愿地送的。
你靠庙里的香火过日子是应该的,因为那座庙欠你的,它砸断了你的腿,就应该养活你;可我就不同了,这座庙给了我恩惠,我应该回报它才是,可我靠它赚钱,这不符合逻辑。
什么逻辑不逻辑的,这年代,赚钱才是硬道理。我们又不偷,又不抢。
马厚道还是想说服马本份。
这样吧,你把这十二万提回去,用它塑观音菩萨和赵公元帅的像。算我的投资,以后赚了钱也不要送我了,到了一定时候,你也要为村里做点好事。修学校,我不相信孩子不再回来了。如果孩子们真的不回来了,你就修一个养老院,人总是要老的。到时候你就到养老院当一个院长。行不?
行。马厚道答应得很痛快。
马本份把马厚道送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马家窑,他觉得没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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