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企图杀死我的女人

2017-12-05 09:03毛乙馨
作品 2017年10期
关键词:美狄亚佳丽外婆

文/毛乙馨

那个曾经企图杀死我的女人

文/毛乙馨

毛乙馨1989年出生于上海。东京大学人类学硕士,擅长以超人类视角观察人类,以非人类方式表达人类。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我也曾经想过求助于警察。但经过一番缜密的假设与推论之后,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不现实的念头。

首先,与警察取得联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被家人盯着,比如就在刚才!仅仅从客厅走到卧室,想再亲亲抱抱熟睡中的小狗狗,也会引起警觉得超出常人的外婆的注意:“都要吃饭了,去卧室干嘛!快点洗洗手,坐到桌子边上去!”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外婆那力气大得惊人的一条胳膊推搡着肩膀按到餐桌边,抓娃娃机器里会移动的金属抓手大概就是以外婆的手臂作为原型的。退一步说,即使我耍些小聪明暂时躲过外公、外婆、阿姨的监视成功出了家门,一个人的自由也无法维持很长时间,至少根本不够我向警察叔叔讲清楚我的处境。

你也许会自作聪明地问为什么不直接拨110呢?先不说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话在客厅,要打一通瞒住所有人的电话几乎不可能以外,是否能在有限的独处时间里向电话那头的警察说清楚来龙去脉、取得信任才是关键。一旦事情败露,比如被外公、外婆或是阿姨中的任何一个人听到我向警察举报我妈,那么我在家中的处境从此将会万劫不复,这可不是什么随便开玩笑的事。

好吧,既然决定把这件事公诸于众,我就必须坦诚一些了。我承认家里大人们的监视只是一个借口、一个托词。这样的困难并非难以克服,恰恰相反,我在几秒内已经编造出了一个成功率极大的谎话能为我争取到相当长的自由时间。“外婆,我昨天跟三楼的薇薇说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半能不能去她家玩呢?拜托!”这个谎言能不能成功取决于三个关键点:第一,一定要强调是“三楼的薇薇家”,千万不能说是隔壁的歪头哥哥家。因为我家和歪头哥哥家离得又近,关系又非常好,外婆为了找我回家可以毫无顾忌地敲他们家的门。如果说是“三楼的薇薇”就恰到好处了。我家在一楼,理所当然和一楼人家的关系最近,二楼次之,跟三楼的人家有时候连招呼都懒得打。我去三楼的薇薇家玩,外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爬两层楼梯喊我回家的。第二,“下午三点半”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它介于午饭和晚饭两个时间段之间,又是我午睡起床后的半小时到三刻钟之后,外婆和阿姨既不必为我的温饱问题,也不至于为我有没有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而担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征得外婆同意时最好仰头六十度、把眼睛弯成两条细缝、放大眼黑缩小眼白,微露刚刚长到一半的两颗门牙,展示出大人们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说实话,我建议大人们最好多学习一点医学常识,不要总以为小孩子的胃是缩小版的宇宙黑洞,有不停吸入各种食物的能力。动不动就问“饿不饿啊?”、“渴不渴啊?”实在很烦人,特别是当我在严肃思考关于生死、时间、生命之类的核心问题的时候。举个例子,就在昨天酒足饭饱(从三岁开始,就养成了每天晚餐陪外公喝一小口白酒的习惯)之后,我重重地埋在沙发里陷入沉思:被外公从小区门口的垃圾站捡来收留开始算起,小狗佳丽在我们家已经呆了半年不到。虽然佳丽的具体出生日期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据大人们推测,外公遇到它的时候应该是在它出生一个礼拜以内。也就是说,佳丽目前应该只有半岁左右,而我比它大至少七岁半,那它得喊我一声姐姐。然而就在几天前,我从大人口中得知,狗的寿命通常只有十四、五年。大人们开玩笑的技能通常诡异又娴熟,不过据我推测,对于狗的寿命这种话题,他们应该不屑于动用开玩笑的绝杀技,因此这件事可信度是极高的。那样的话,在佳丽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应该是八岁加上十四、五岁,那就是二十……二、三岁了。对,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在那个时候,佳丽会死去。一想到心爱的小狗会死这件事,我的心突然揪紧、悲从中来,这种悲伤丝毫不亚于因为怕摔进湖里淹死而不敢坐在湖边的栏杆上拍照最后被妈妈骂成“废物”时的程度。眼睛一热、视线有一点模糊,糟糕!现在可不是该哭的时候。如果被大人发现的话,我该怎么应对他们紧张的神色、急切的质问,难道我要傻气地实话实说吗?难道要我把想象小狗的死亡这种蠢孩子才有的想法公之于众吗?虽然我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但和大人们相处这件事,我还是更倾向于信任“经验”。他们不仅不会理解我哭泣的真正原因是想到了小狗的死亡,甚至会断然以为我在撒谎。“是不是有人在学校里欺负你了?”“被欺负一定要告诉大人啊!有些事你们小孩没办法解决,但是大人可以出面哦!”“你要是再不说实话,回头我就问你们老师去!”睁大的瞳孔、绷紧嘴唇上的细纹、眉间的感叹号、不依不饶的质问,最后一家子都会变得紧张兮兮。

因此现在,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再去想十几年后佳丽老死时的场景了,换个方向、快点换个思考方向!对了,大人说过,狗狗十四、五岁老死的时候,其实年龄就相当于人类的八、九十岁。换句话说,狗狗的半岁换算成人类的岁数应该就不只有半岁了。那么到底是几岁呢?比九岁大还是小?它到底应该叫我姐姐还是妹妹?或者,佳丽到几岁为止应该叫我姐姐,然后又从几岁开始,称呼我为妹妹呢。

要找到这个临界点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面对所有有关生死的难题,我都怀抱一种近乎敬畏的固执。尤其是关于我心爱的狗狗,好像如果我不马上搞清楚,佳丽会立刻在我面前断了气一样,让我害怕到窒息。进展尽管仍然十分缓慢,但罕见地调动出了只有在如厕时才能激发出的高度注意力,倒使我十分满意。这样一来,老师对我“多动症”、“糊涂虫”、“注意力不集中”、“闷皮”(老师就是这样用上海话直接对我下判断的,闷闷地顽皮,跟“闷骚”这个词的用法有点相似)的评价就不攻自破了。毕竟,如果能解决这样一道小学生的“哥德巴赫猜想”,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嘛。

然而,就在这生死时速的紧要关头,阿姨温柔地摸摸我的头:“想不想喝酸奶啊?我们毛毛最喜欢喝的那种哦!”一种不可名状的怒火突然窜了上来,把脑袋烧得通红。深刻的沉思、复杂的计算、一个闪闪发光、洗去我污名的天赐良机,才刚刚进行到最关键的部分,就被阿姨的酸奶泼成了小丑面孔的奶白色。为什么要突然提醒我喝酸奶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呢!大人们不喜欢我在他们打麻将正来劲的时候问他们讨酸奶喝,却故意在我思考生命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喝酸奶。真是不公平啊!

人一坦诚,就会把可有可无、细枝末节的部分统统倾吐出来,从而丢掉事件的关键。就像现在,明明只想解释为什么我要把大人们的监视作为托词,以回避直接与警方取得联系一事,却一不小心把对小狗生死之忧虑全盘托了出来。不过,这也并非浪费笔墨,精明如你,从小狗事件大概已经能窥见一丝我对大人的不满了。我回避报警的最主要原因是,对所有大人的不信任,而这样的不信任又源自于对妈妈的不信任。

开什么玩笑?信任我妈?我看她简直想杀了我吧。当然了,我从来没有亲口向她求证过她是不是真想干掉我。我又不傻,如果被凶手发现被害人已经起了疑心,被害人也就命不久矣了,恐怖片里不都是这么演吗?所以我唯一的策略是装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就能等到长得和妈妈一样强壮,和她抗衡吧!

在这里必须澄清一点,我可是我妈货真价实的亲生女儿。虽然她和无数其他妈妈一样,曾几次三番编造关于我身世的不同版本,但没有一个说法能圆得了场。“其实你是我从家附近的垃圾桶里捡来的”,第一次听到我妈认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乳牙还没开始松动呢。天知道我有多震惊,如此一来,我不就和小狗佳丽一样了吗?竟然连作为人的资格都丢失了!要是当时的我看过《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这部电影,一定会哭着喊“生而为人,对不起”,而我那张呐喊的脸一定比蒙克画里的还要扭曲。不过到底对不起谁,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现在想想,最该道歉的难道不应是随处可见的垃圾桶么,就是因为可恶的垃圾桶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导致了丢弃小狗、小猫、婴儿变得易如反掌吧。反正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之后的几年中,我又陆续经历了“在医院抱错了”、“不知道谁放到家门口的”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悲惨身世。追问妈妈个中细节,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最后终于确信了,我是亲自通过她的子宫钻进这个世界的。

当事实明了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异常可怕和恐怖。犹如所谓的云开见月明,看似祥和美满。但其实,一见到月亮,有些人立刻变身成狼人。也许我的妈妈,也是其中一员,但她毕竟是众多妈妈里独特的一例。就像“虎毒不食子”里“虎”这个概念也只限于内涵而非外延,它终究只在指涉虎这一物种,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人用思考老虎的方式去推测人。有的时候,因为世上泛滥着太多关于“伟大母爱”的美好传说,一想起自己的亲妈曾经准备杀死我的企图,整个人都会变得痛苦不堪,好像背叛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最引以为豪的母爱,甚而背叛了这个世界。对可能被驱逐出“人”这个类别的恐惧,不但无法通过写下这段回忆消除、反而加强了这种恐惧感。当然,值得欣慰的是,我恐惧却并不内疚!甚至从前人留下的文字里,成功地找出了“弑子”先例,从而为我“不合群”的遭遇提供了响当当的合法性。

古希腊著名悲剧《美狄亚》里的美狄亚便是“弑子”母亲的原形。因为寻找金羊毛与伊阿宋王子一见钟情的女神美狄亚,为了帮助丈夫伊阿宋逃离父亲的追捕,将自己的弟弟分尸丢入海里。时过境迁,在生了三个儿子之后,伊阿宋又决定与美狄亚解除婚约转而投奔当地公主的怀抱,以继承老国王的王位。美狄亚为了报复伊阿宋,在暗算了公主和国王之后,将自己三个可爱的儿子杀害后离开。女神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伤害她的是伊阿宋、国王、公主,她又为何要将毒手伸向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人子女的我,从心底里为她的儿子们喊冤。看吧,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他们相爱相杀,竟非得拖小孩下水。这些糊里糊涂被残忍地“人间失格”的孩子们的父母,难道不是真正的“人间失格”吗?

失格的美狄亚为自己辩护,“唉,在一切有理智、有天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妇女是最不幸的。少女时,我们便憧憬能遇见称心的夫君,结婚后更能和爱人长相厮守。我们总是把珍贵的爱情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从不理会即将降临的灾难和困苦。”被伊阿宋背叛之后的美狄亚一字一句哭着说出这些话。每每读到女神“弑子”,母爱泛滥的人类恐慌地发出尖叫,竟然有神敢于挑衅母爱,这块至高无上的遮羞布。神的世界里也有极其邪恶的东西,人类这样总结道。甚至某些评论家在此基础上,大发善心。为美狄亚设身处地想一想吧!一个被深爱的丈夫背叛的可怜女人,纵使报复心蒙蔽了她的头脑,她也依然应该得到属于她的同情。开什么玩笑?只知道可怜女人是人类亘古不变的通病。关于这一点再没有比波伏娃更明了的了,处于生物形态上的弱势,女人这个“第二性”在历史上、文学上、哲学上、科学上不停地被多愁善感的男人们同情,被厚颜无耻的女人们自己所同情。女权主义者将这份同情转化为动力,把处于弱势的身体包装成严肃谈判的砝码。男人们、女人们,你们看啊!我们的阴部,女人用食指指向自己的下面,根本不需要男根的插入照样可以获得快感!

女人们有时候幼稚得连孩子都无可匹敌。就拿已经八岁的我来说吧,昨天刚刚把最心爱的西施狗玩具娃娃送给了隔壁的歪头哥哥。当然了,我十分希望歪头哥哥同样把他最喜爱的变形金刚玩具也送给我,但是结果正相反,他只送了我一块已经用掉一半的橡皮,而今天我又在三楼的薇薇家发现了一个从未在她家见过的、和歪头哥哥那个变形金刚一模一样的变形金刚。据说女人的直觉总是很敏感的,我承认自己是有一点不开心,但我并不想模仿美狄亚做一件毒礼服害死薇薇或是她爸,更加没想过要报复性地杀死歪头哥哥的父母,让他痛不欲生。倒不是我狠不下心这么做,而是这样的做法幼稚极了。这么说来,别说是女人了,就连像美狄亚那样的女神,幼稚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人类解读这个神话故事的关注点也是极其诡异的。除了同情伊阿宋的,就是同情美狄亚的。偶尔有人提到那三个被突如其来的母亲宰掉的天真孩子,也只是出于对“血腥”画面的无限想象而引发出的怜悯。哎呀,还那么小,就被亲生妈妈砍死,死的时候一定很惊恐吧,啧啧啧,真是可怜啊!对于这么想的人,我只能说,你们如果能再用脚趾头想一想的话,就会发现,小孩的死并不比老人的死更可怜或是更恐怖。换句话说吧,人在自生向死的最后瞬间,并不会因为他(她)的年龄、性别或是死亡方式而在可怜程度上有任何改变。这多余的同情都是那类从来不站在被害的三个孩子立场上的读者自己胡乱猜测、臆想出来的。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把人之“怕死”与天鹅临死时的引吭高歌作对比:

“可是人只为自己怕死,就误解了天鹅,以为天鹅为死而悲伤,唱自己的哀歌。他们不知道鸟儿饿了、冻了或有别的苦恼,都不唱的,就连传说是出于悲伤而啼叫的夜莺、燕子或戴胜也这样。我不信这类鸟儿是为悲伤而啼叫,天鹅也不是。天鹅是阿波罗的神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见。它们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欢乐的歌。”

——引自《斐多篇》第85页 三联书店 2012年

依我看,被他们的女神妈妈砍死的时候反而是至福的解脱。这样的解脱很像对末日幻想做了一个了断。为全球变暖导致海平面上升浸没所有陆地、外星人侵袭地球于是人类灭绝、突然从地球某个角落窜出的哥斯拉或金刚把世界夷为平地、关于末日的玛雅预言的实现而操碎了心的人类好不容易等来了多次传球后的临门一脚。长期为之恐惧的可怕事情终于发生了!哈利路亚!再也用不着沉溺于对未来的恐怖幻想之中了,因为已经没有未来了。结局,不论好坏,总比过程里的噩梦不断和心惊胆战来得轻松。

同理,天知道在真正被杀死之前,三个娃是如何每天提心吊胆地面对一个充满仇恨且蓄意谋杀自己的生生母亲。大人总以为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弱智。事实却刚好相反,孩子不仅有通过察言观色摸清世界底细的能力,在此基础上,他们能制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对策。

所以如果实在怀揣不住泛滥成灾的同情之心,请可怜可怜他们面对企图谋害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不得不感同身受地与她同仇敌忾的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吧,而不是遇害这件事本身!对此,我的亲身经历倒在一定程度上,可供参考。

读到现在你大概也能猜出一些了,我可没跟亲妈一起生活。我家实行典型的中国特色育儿制度:老人抚养制。同住的外公、外婆和阿姨三人共同分担亲生父母把我养大的活儿。外婆负责每天往返学校的接送工作、与学校老师们的外交活动、我的私人营养调理师,同时兼顾家里的大内总管:买汰烧、倒痰盂、清洁工。外公负责朝九晚五赚钱养家以及硬件设施的修理工。阿姨则比较轻松了,睡觉、检查作业、陪狗玩耍和陪我玩耍这几个任务完成以后,一天也就过去了。三人干两人的活理应更轻松一些,可事实上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不够好,于是便像蒸气火车刚刚起步那会,越来越拼命、越来越加油,弄得狗狗都神经质起来,上个月开始强行黏着外婆,每天执行使命似的要和她一起护送我去上学。他们的努力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拿我外婆来说,她不像别的家长那样,刚刚送完小孩到班级,还没等自己小孩来得及转身就消失了。她把我送抵课桌以后,能抱着小狗佳丽杵在班级门口很久很久,久到上课铃响、老师进教室。这导致了我们班每天第一个和老师打招呼说“老师早上好”的几乎是我家外婆。进教室的如果是体育老师,那外婆可不轻易放她走。她会拉着体育老师的手臂,在教室门口指着我说“我们家毛毛身体不太好,哮喘发作起来很吓人的!王老师,上体育课的时候,你可别逼她啊!”

外婆的努力连我的任课老师们都为之感动。有一天,我被几个恰巧聚集在班级里的一小撮任课老师提问,“XX,你以后长大了出息了,最应该感谢谁啊?”当时还不流行感谢祖国,加上我也从未流露出能出息的哪怕一丝丝征兆(要知道,数学老师还喊过我“小糊涂虫”呢,不过那天她倒是不在场),一时不知从何作答。幸好遗传了外婆的高情商基因,我在心底里笑出了花,字正腔圆地答道“最应该感谢的,是所有教过我的任课老师们!”说罢,脑补起电视里常见的党中央开会时的热烈鼓掌。“不对!”掌声骤停,某位主席反驳我的意见。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引蛇出洞”?“你最该感谢的应是你的外婆、外公和阿姨,为你,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付出多少心血,我倒是没法给个准数。不过他们对我是真好,尤其是外婆。在她面前,我简直是稀世珍宝。因为体弱多病,比起学业,外婆尤为关注我的健康。比如,我写作业写着写着头就开始痛了(到底是物理学上的痛,还是心理暗示下的痛,即使是现在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外婆一惊一乍地命令我放下铅笔,陪她听着电台剥毛豆。我想外婆一定是在乎我的,不像我的亲妈。每周六来探望一次的她,见到我的第一件事,是“啪”地坐在写字台前。指示我规矩地站在旁边,手上操起一把笔袋里的透明长尺,强行索要我的备忘录及作业本,一项一项进行核对。这样的记忆,在多年后,看到城管检查小贩黄鱼车上的义乌小商品时再次被唤起。当然咯,这都不算什么,因为在我妈到访时写作业突然头痛发作才是可怕的。写着写着,突然头痛欲裂。起身向外婆求助,外婆像往常一样赶紧紧张地为我按摩太阳穴,阻止我再次坐回写字台。“不能这样!”我妈瞪向她的妈。“什么头痛!头痛就去看病!不去看就乖乖写作业,才写了没几分钟功课就起来休息,怎么考出好成绩!”每周只来一次的妈妈挑衅着每天做牛做马,把任课老师感动到哭的她的妈妈。作为稀世珍宝的我,一秒钟,变身路边野草。不等外婆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就甩着刚刚给狗喂完食的带有香肠味的手,打发我坐回原处。亲妈的亲妈和亲妈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差,促使不经事的我对遗传学,尤其是基因突变问题突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坐是重新坐回写字台了,可是头痛并没有随之减轻。其程度大约能比《大话西游》里孙悟空被紧箍咒勒紧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崩地裂,哪看得进什么书,只好抱头枕着书桌陷入令人晕眩的宇宙里……

从客厅走到卧室,想再亲亲抱抱熟睡中的小狗狗,一不小心引起警觉得超出常人的外婆的注意“都要吃饭了,去卧室干嘛!快点洗洗手,坐到桌子边上去!”根本来不及反抗,便被外婆那力气大得惊人的一条胳膊推搡着肩膀按到餐桌边。

震惊于外婆罕见的粗暴手段,转过头去,外婆变成了妈妈。而我的背后,是一只金属抓手,稳妥地吸住我的背部,冰冷冰冷。刚把我摆上桌,“洗过手了没有?”好似一头野兽冲到我耳旁,发出蓄意已久却又突然袭击的咆哮。野兽嘴里的热气吹向我左边耳际的细毛。背后的冰冷与左耳的灼热,使我的体温丧失了平衡。

“嗯……刚刚洗过……”直觉告诉我,坐在桌旁可能是最为安全的姿势。一旦姿势改变,我可能会成为下个福尔摩斯案件里的被害者。

“撒谎!”具有金属抓手的野兽似乎打算立刻结束这场力量悬殊的对抗。

而我,一只被丢进野兽牢笼里的新鲜白兔,想起了美狄亚的孩子们,这另外三只新鲜白兔。

金属抓手移向我的肩膀,“啪”地一声,卡住锁骨与脊柱,我被提了起来。奥斯维辛里的犹太人当初是如何被强行推进密不透风的运货卡车里的,现在似乎有了一些身体上的共感。命运已经不受我的控制,平时看着不算太大的洗手水斗好像也突然变得庞大起来,大到可以吞下我,一个小学生的身躯。

野兽的另一只手,看上去和人类一样,和外婆的手一样。它不费吹灰之力转开了水龙头,“嚓嚓嚓”水发怒地冲向我。慢慢地,水变红了,猩红猩红。我明白了。

水斗并不准备吞噬我,它只是一个道具,一个祭坛。站在它面前的我,是今天的祭品。我将被以最为地道的方式献出去。

左手被慢慢地举起,妈妈的人手卷起我上衣的袖子,到手肘的位置。

随着她捏住我细小手腕的力度增加,她的手指渐渐变深、最后漆黑漆黑。刚刚长出的细长指甲弯钩嵌入进我手背上的肉。

我闭起眼睛。

“下次吃饭前再不认真洗手,我就……”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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