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大伟
Zheng dawei
明清官仿元青花器举隅
Mingqing guangfang yuanqinghuaqi juyu
□ 郑大伟
Zheng dawei
摩羯鱼耳罐考鉴
元青花器型中有一种较高的盘口罐,在器物颈部装饰有摩羯鱼形双耳,一般称为元青花摩羯鱼耳罐。目前所见到的元青花摩羯鱼耳罐存世器都没有盖,高度一般在50厘米左右。现已知存世器共有6例:元青花酱口缠枝牡丹纹摩羯鱼耳罐,现藏大英博物馆(图1);元青花缠枝牡丹纹摩羯鱼耳罐,也是大英博物馆藏品(图2);日本松冈美术馆藏元青花缠枝牡丹纹摩羯鱼耳罐(图3);伊朗私人藏元青花缠枝牡丹纹摩羯鱼耳罐(图4),北京中汉拍卖2011年秋拍拍品;台湾鸿禧美术馆藏元青花缠枝牡丹纹摩羯鱼耳罐(图5),香港佳士得2004年春拍拍品;伊朗德黑兰国家博物馆藏(阿迪比尔神庙旧藏)元青花缠枝牡丹纹摩羯鱼耳罐(图6)。
以上元青花摩羯鱼耳大罐有如下共同特征:
1.器型相同,高度相近,均为层次布局,主体纹饰均为缠枝牡丹,其它各层次纹饰略有差异,并不拘泥定式。
2.除伊朗德黑兰国家博物馆藏品肩部一圈绘瑞兽穿葡萄外,其它5件肩部一圈皆绘麒麟凤凰穿缠枝莲纹,图1至图4摩羯鱼耳罐两侧皆绘麒麟鸾凤组合穿缠枝莲,凤凰尾部绘法不同,以示雌雄有别,图5器则一侧绘麒麟而另一侧绘凤。以上麒麟皆做回首腾跃状。
3.除德黑兰国家博物馆藏器残留的摩羯鱼前鳍较大以外,其它摩羯鱼耳造型大体相似。此类元青花大罐,鱼耳中段保存下来者极为难得。大英博物馆的一件酱口大罐的两只鱼耳保存良好;中汉拍卖的那一件有一只鱼耳保存下来,其余各器的双耳均严重残损(图示器物有修补)。这与当时以此类器物作为实用器有关。耳以釉为介质黏贴在罐体上,再入窑熔融为一体。此类大罐自重11公斤左右,而容积大约为30升,如果装满酒的话,总重量可达到40公斤。若全凭双鱼耳受力,则极易产生受剪或收拉破坏。从存世鱼耳破损情况上看,也的确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实用大罐在力学设计上是不合理的。同时,也表示出元代景德镇人在制作大器上的信心。
摩羯鱼耳大罐为元青花典型器,元代之后此种器型似乎销声匿迹,甚至有清宫旧藏无元青花之说。那么,事实是否如此呢?
在北京中汉拍卖2017年春拍上,成交了一件由拉丁美洲藏家提供的清康熙摩羯鱼耳罐(以下简称康熙罐),此罐纹饰为斗彩海水瑞兽纹,罐高24.5厘米,器型、纹饰十分少见。底部书写“大清康熙年制”青花六字双行楷书款,规矩有力,为康熙一朝官窑标准款识,且胎质坚硬,底釉匀净,皆符合康熙一朝瓷器特征(图7)。其上纹饰虽然密不透风,但繁而不乱,纹饰自上而下分六层布局。最上边一圈为缠枝莲纹,第二层为锦地纹,第三层为龙马鸾凤穿莲纹,第四层为该罐主体纹饰,绘海水龙纹,第五层为缠枝花纹,第六层为变形俯仰莲瓣纹。双耳由兽首鱼身即摩羯鱼组成,开脸诡谲。
作为康熙斗彩器,此件器物与典型的康熙器在很多地方有明显区别。一是康熙斗彩多布局舒朗,此件布局繁密且分层次布局;二是三爪龙纹在康熙时期已很难见到;三是康熙时期,龙马与凤凰组合的纹饰似乎还未曾在其它器型上出现过,亦不符合画必有意的清代画片设计原则;四是摩羯鱼的形象在康熙瓷器中极少发现。综合以上特征,此件器物与元青花摩羯鱼耳大罐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比现已发现的6只元代摩羯鱼耳大罐,此件康熙斗彩罐除主体纹饰为海水龙纹,以及体型较小,与6只元代器不同,其它方面与元代器有着惊人相似。而此件康熙斗彩罐上的三爪龙纹形象,又绝类元青花罐上的龙纹。龙的身形姿态与1980年高安市窖藏出土的元青花云龙鱼蟹荷叶盖罐(图8)相似。而海水龙纹的表现与1965年河北保定永华南路元代窖藏出土的元青花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图9)相似。
无独有偶,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一件与康熙斗彩罐十分相似的“雍正青花海水龙纹摩羯鱼耳罐”,不同的是一件为斗彩器,一件为青花器。但假设去掉斗彩部分,两者青花部分纹饰几乎完全相同。康熙斗彩罐高24.5厘米,体量远小于元代器,而“雍正青花罐”高达66厘米,体量较元代器还要高大。此外,康熙斗彩罐底有官窑款识,“雍正青花罐”或由于体型太大而未书写款识。综合考察,可发现两者属于同一时期、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的作品。由此可判断此件器物并非“雍正青花罐”,当为康熙朝的一件无款官窑器(图10)。
除康熙朝的两件摩羯鱼耳罐外,万历时期亦有一件作品值得关注。香港佳士得2004年春拍出现一只明万历彩绘双龙纹双耳瓶(以下简称万历罐),此器亦为摩羯鱼耳大罐,得自日本藏家。器高62厘米,使用素三彩工艺,以紫彩为地满施于器身,黄彩、绿彩、孔雀蓝彩为饰,描绘海水龙纹,凤穿莲纹和摩羯鱼耳(图11)。此件器物主体纹饰和清康熙罐相同,均为海水龙纹,而不同于元青花罐的缠枝牡丹纹。但是,万历罐上的龙纹为五爪龙纹,龙的形象为典型的明代中晚期龙纹形象,既不同于康熙器上的三爪龙纹造型,亦与元青花器上的龙纹相差甚远。万历器肩部纹饰为对头凤穿莲纹饰,这既不同于康熙器中龙马回首与凤穿莲的组合,亦不同于元青花中的麒麟与凤穿莲的组合。此件器物口沿书“大明万历年制”青花六字单行方框款,故为万历本朝官窑器。与此器相同器还曾出现过一对,现为日本京都著名私家博物馆—藤井有邻馆收藏。
摩羯鱼耳大罐始于元代,从明万历、清康熙器看,明清两朝对此器均偶有仿烧,虽数量不多,但并非孤品。万历朝和康熙朝的仿制有如下共同特点。
1.两朝均以官窑之力仿制。万历一朝以素三彩制作如此大器,且纹饰精美,鱼耳造型生动,这在万历一朝,毫无疑问已经是制瓷的最高水平。而在康熙一朝,斗彩罐大器小作用于案头陈设,青花罐较原物更有气势。均体现了皇家的重视。
2.摩羯鱼耳大罐在元代为实用器,而在明清两朝变为了陈设器。其主要表现在鱼耳已经变得弱小无力,不再具有力学要求,只是作为纯装饰之用。
3.各朝仿制但求神似,并不刻意要仿制元代风格。万历罐在口沿处书本朝款识,采用素三彩工艺绘制明代龙纹造形,以对头凤穿莲做肩部装饰,若非和康熙器对比,已经很难找到元青花的影子。而康熙器在纹饰布局,龙纹画法上都迥异于康熙常规器,指向元青花罐的特征更为明显一些,典型处如三爪龙纹的形象。此外,麒麟纹饰的变化也是一个重要特征,“麒麟的基本特征应是鹿身、牛尾、马蹄、鳞甲、独角”,但麒麟纹饰发展到康熙时期已经有了自己的形态(图12),康熙罐将元代罐上的麒麟纹,改为了清代的龙马纹。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清雍正斗彩海水异兽纹盘,其上所绘制的龙马负书形象(图13)与康熙斗彩罐肩部纹饰极为相似(图14)。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万历罐和康熙罐都是直接仿元代罐的作品,即康熙罐并非仿万历罐而做。康熙罐在肩部纹饰、龙纹造型和整体布局上都比万历罐更接近于元代罐特征,故而,康熙罐不可能以万历罐作为模本。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由于万历罐和康熙罐皆为官窑形制,且两件器物都是直接仿元代罐而制作的,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有一件元青花摩羯鱼耳罐藏于明清两朝皇室的控制范围之内。由此,才可以发官样到景德镇制就。
必须引起注意的是,目前传世元代罐的主体纹饰皆为缠枝牡丹纹,明清仿制器的主体纹饰皆为海水龙纹。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存在着一种主体纹饰为海水龙纹的元青花摩羯鱼耳罐,此器纹饰不同于目前传世的6件。我们可以想象若把传世器的缠枝牡丹纹换做了密布海水龙纹的纹饰,那将是何等的壮阔与精美,难怪庋藏于明清宫廷之中。
还有另一种可能,宫廷收藏的器物也是以缠枝牡丹为主体纹饰的摩羯鱼耳罐,同时,还收藏有类似于保定窖藏和高安窖藏那样的龙纹器,并且以当时的鉴赏水平,可以将其归为同一类,才将其重新组合设计为万历罐和康熙罐的样子。但根据前面的推测,如果说康熙是直接仿元代器物的话,那么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无原物参照,相信万历时的工匠不可能做出和康熙时工匠几乎一样的设计。此外,在目前发现的清宫旧藏中没有一件元代的青花瓷器,故即使在历史上,宫廷之中曾经收藏过元代青花器,也并不会太多。
有观点认为:“由于元青花瓷器在改朝换代过程中可能没有产生十分深刻的影响,以致在进入明代以后就似乎销声匿迹了……明人尚且如此,清人就更是难以深入了解,因为清代距元代更远,更为遥不可及。”这种论断可能略显绝对,随着人们对元青花瓷器了解的深入,已注意到清中期有一类斗彩牡丹纹梅瓶,为典型的仿元青花牡丹纹梅瓶的产品(图15)。整体来看明清仿元代器物的案例还是十分有限的,另一方面由于文化间断的原因,明、清匠人已难以理解元代瓷器的表达,故而即使是仿制也会融入更多的当朝元素,而今人很难将其从其它器中剥离出来。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明代的瓷器上似乎从未出现过有角的马,即龙马的形象。如从康熙罐肩部纹饰的演绎过程来看,似乎元代的麒麟形象直接变为了清代的龙马形象。那件精美的清雍正斗彩海水异兽纹盘,极有可能就是对类似于元青花麒麟牡丹纹折沿盘(图16)的仿制。只不过在这样的模仿过程中已经完全消弭了元代瓷器的时代特征,而仅仅在龙马纹饰上保留了元人对于麒麟纹饰的喜爱。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初步认识:首先,根据清康熙斗彩海水瑞兽纹双鱼耳尊的款识,可以知道《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元明清釉下彩》一书中收录的、现藏于国家博物馆的青花海水龙纹摩羯鱼耳罐的年代也应为康熙,而非雍正。其次,尽管在清宫的旧藏品中没有一件元代的青花瓷器,但对上述例子的分析可以推测至少从明万历至康熙期间,在宫廷之中或说在皇权的控制之下,应庋藏有一件元青花摩羯鱼耳大罐。其主体纹饰很可能是不同于目前所有的绘缠枝牡丹纹的传世器,而绘制的是海水龙纹。我们似乎可以想象这样一件器物的壮阔,以及它曾经对明清两代帝王的视觉冲击。第三,元青花是否存在官窑器的争论由来已久,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官窑”和“御窑”的概念混淆。明清两朝御窑常常出现官仿官的现象,即以当朝官窑之力仿烧前朝官窑器,对于青花器尤为如此。以此推论,由于万历罐和康熙罐皆为官窑器,故而,在当朝看来,元青花摩羯鱼耳罐也被视为前朝官窑器。想来以元青花独有的艺术成就,应从未有人对其官窑身份产生过怀疑。最后,国内学者普遍认为对元青花器的仿制是20世纪中叶以后的事,然而在明清两朝,无论对元青花的概念是否存在着客观的认知,其对元青花的仿制却是不争的事实。若再见到元青花的仿制品,切不可一概断为妖怪。
1.叶佩兰《元代瓷器》,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年。
2.佳士得《香港佳士得二十周年纪念图录—中国瓷器及工艺品精选》。
3.汪庆正《中国陶瓷全集·元》,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4.耿宝昌《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青花釉里红》,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
5.耿宝昌《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元明清釉下彩》,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
6.陈燮君《青花的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7.陈润民《故宫博物院藏清代瓷器类选—清顺治康熙朝青花瓷》,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
8.耿宝昌《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五彩斗彩》,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
9.苏富比《香港苏富比二十周年》,两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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