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编辑四长”

2017-12-04 08:10李唯梁宋嘉庚
现代出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准确美感

◎ 李唯梁 宋嘉庚

浅谈“编辑四长”

◎ 李唯梁 宋嘉庚

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重视保存、记载和传承历史的民族。在中国古代,几乎每一个朝代建立之后都会开展大规模的修史活动,由此形成了卷帙浩繁的史部典籍。伴随着丰富的修史实践,人们对何谓“良史”、史家素养等问题展开了持续探讨。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答复同侪“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何也?”的问题时,较为系统地提出了史家素养的判断标准:

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簏,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椴稱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

在这段话中,刘知几将史家素养标举为“史才”“史学”“史识”三个价值范畴,总名之曰“史才三长”。可惜的是,除了“好是正直,善恶必书”这八个字算是对“史识”范畴的大致解释外,其余文字仅是用类比或隐喻的方式加以引申,并未详细阐明,导致这三范畴的具体涵义不是十分清晰。梁启超对此评价道:“子元虽标出三种长处,但未加以解释;如何才配称史才、史学、史识,他不曾讲到。”

不过,尽管存在一些不足,但刘知几“史才三长”说对探讨史家素养问题仍然具有开拓发覆之功。用现代社会学术语来表述,“史才三长”说可谓一套良好的“理想类型”(ideal type),它为后世学者的进一步讨论、发挥提供了一个极富价值的原点。笔者将这些讨论和发挥的方式概括为四个方面:扩展化、明晰化、条理化、弥散化。

所谓扩展化,是指对史家素养的评价标准由三范畴扩展到四范畴,即在史才、史学、史识的基础上增加了“史德”。清代史学家章学诚第一个明确标举出史德:“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梁启超又对此给予了追认:“章实斋添上一个史德,并为四长。实斋此种补充,甚是。要想做一个史家,必须具备此四种资格。”

所谓明晰化,是指四范畴各自的内涵逐步得到区分和澄清。一般来说,“才”的内涵指向语言文字表达,“史才专讲史家的文章技术”;“学”的内涵指向知识积累,强调对史实的熟稔和史料的占有;“识”的内涵指向观点、“义理”,“非识无以断其义”;“德”的内涵指向品行,是对撰史者品格的规范和要求。

所谓条理化,是指对“四长”之间的主次、轻重、先后等关系进行梳理排列,使其成为一个具有逻辑层次和内在关联的有机整体。例如,梁启超将史德排在第一位,史学第二,史识第三,史才放最后,因为他主张作史要“忠实”,要有“鉴空衡平”的态度,“对于所叙述的史迹,纯采客观的态度,不丝毫参以自己意见”。

所谓弥散化,是指“四长”的应用范围突破“撰史”这一单独领域,而延及其他领域。比如新闻报道,有学者指出:“这四条不仅是对史学家的基本要求,也是对一个新闻工作者的基本要求……才、学、识、德样样全,这个史学家是最可贵的,这样的新闻工作者也是最可宝贵的。新闻工作者的修养,大体上也不外这四条。”

可以说,经过这“四化”之后,“四长”的适用性得到了极大提升。下面我们就尝试将其运用到编辑领域,逐一分析编辑人员所应具备的基本素养。

一、编才:准确、达意与美感

刘知几将“有才”比喻为“思兼匠石、巧若公输”,可见“匠巧”方可谓“有才”。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匠巧即体现在对“器”(一套实施工具)的精巧操作上。那么,具体到编辑人员(一种“匠”),他们完成工作所凭借的“器”是什么?“巧”(即“才”)的具体标准又有哪些呢?

我们说,编辑工作是围绕着各式各样的媒介产品展开的,而任何一种媒介产品都承载着一套特定的符号表意系统,人们正是通过这套符号系统来实现诸如知识传授、思想交流、情感表达、观点阐发等各类意图性目的的。正如画家作画离不开画笔、画板、颜料等工具一样,编辑要想胜任自己的工作,首先也离不开对特定符号表意工具的熟练使用。所以,编才首先指编辑运用各式符号系统来加工、制作相应媒介产品的能力。

不同属性、不同介质的媒介产品,承载的符号系统也不一样。比如视听产品,编辑要掌握视听语言;图画产品,编辑要掌握静态图像语言;书报刊产品,编辑要掌握书写文字;纯听觉产品,编辑要掌握有声语言;至于跨媒体、融媒体产品,编辑更是需要同时掌握多个符号系统。同一属性、同一介质内部的媒介产品,符号系统还可以细分。以图书为例,在我国从事编辑工作,一般而言掌握现代汉语的语法、书写规则就够了,但根据图书内容的特殊要求,有时候还要掌握古汉语(古籍类图书)、外国语(翻译类图书)、乐谱(音乐类图书)等不同的符号系统。

对于编辑来说,应该按照什么标准来修炼、涵养自己的“编才”呢?或者说,符合哪些规范才算得上“掌握”了符号系统、“胜任”了编辑工作呢?老一辈出版家、语言学家陈原总结了“三性”—准确性、鲜明性、生动性,分别指“真实(不真实的信息是编辑的大敌),确切(如果不能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信息,即使这信息是真实的,也达不到原来预期的目标),动人(如果加上打动人的因素,那么,信息传递就更加有效了)”。笔者大体同意这三项标准,并在此基础上申而论之,概括出三个关键词—准确、达意、美感。

任何符号表意系统都有相对固定的呈现外观和一套形式化的使用规则,以最常见的文字为例,前者(呈现外观)指字形、词汇等,后者(构成规则)指语法等。在结构主义语言学看来,前者是“能指”(signifier),与“所指”(signified)相对;后者是“语言”(langue),与“言语”(parole)相对。由此,所谓准确,是指对符号系统外在形式的正确使用,用通俗的话来说,即是要能识文断字、消灭错别字(词)、避免病句、符合语法规范等。毫无疑问,这是编才的“底线纲领”。

当然,只有准确还不行,准确只是确保了外在形式无误,而符号的最终目的是要表意的。将外在形式(能指)与内在意涵(所指)接合起来,实现意义的完整、清晰、通透表达,这是所谓达意的应有之义。每一部作品都是创作者辛勤编织的一叶扁舟,他希望以此为媒与他人沟通对话,尽管编辑并不负责亲手编织扁舟,但他有责任帮助创作者“寻找能够确切表达心意的语言”,协助完成作品的阐释过程。

最后,美感超出了符号系统的实用层面,而上升到审美层面,这源于符号系统本身具备的美学价值。在文艺作品中,编才对美感的要求是十分敏感的。当然,我们说美感是编才的“上线纲领”,它应该建立在准确和达意的基础之上,切不可为了追求文辞虚美而错误百出、词不达意。

二、编学:职业知识、日常知识与专业知识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编才、具备了“匠巧”,而胸无点墨、无下炊之米,也是做不好编辑工作的。这就要求编辑不断学习、养成学问,是为编学的内在旨趣。这里应该说明两点。第一,编学中的“学”是狭义上的学习。因为从广义来看,才、学、识、德都可以是学习的内容和对象,而狭义上的学习,其对象特指知识。第二,编学中的“学”并不限于章学诚所讲的“记诵以为学”,即学的方法不只有“记诵”一途。作为一项实践特色鲜明的活动,编辑工作所囊括的知识有很强的体验性和默会性(tacit knowledge),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在实践中学习对于编辑来说是很重要的。

具体而言,编学指涉的知识内容,我们可以将其归纳为三个方面:职业知识、日常知识、专业知识。

所谓职业知识,是指围绕编辑行业形成的具有职业社群(俗称“同行”)共性的“圈内人”知识。这类知识主要依靠现场观摩、实践操作、同行帮带、业务培训等方式习得,它有助于编辑迅速“上手”—谙熟行业惯例、掌握职业规范、按部就班完成工作,体现了编辑作为一门工艺(craft)的特点。职业知识的内容涉及方方面面,比如编辑的流程和规范、编辑决策的经验和方法、行业内的专用术语、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职业发展历史和现状等。职业知识的更新与行业变迁息息相关,比如数字技术的出现便极大地拓展了职业知识的广度,对编辑的职业学习提出了新的要求。

如果说职业知识是从本行业中产生因而具有自我指涉性的话,那么日常知识和专业知识便是从编辑的工作对象—媒介产品—中产生、因而具有外部约束性。我们知道,媒介产品作为一种精神性产品不同于物质性产品,它本身就富含知识和文化,这便对以其为工作对象的编辑提出了知识、文化方面的技能要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编辑被称为“知识分子”或“文化人”。为了讨论的方便,我们将这种源于工作内容的知识要求细分为两个方面。

首先是日常知识。所谓日常知识,下一个粗浅的定义,是指一定的社会范围内、具有一般教育水平的成年人所具备的常识。日常知识强调知识的“面”“宽度”和“广博”。为什么编辑应该尽可能多地吸收日常知识,成为“杂家”?这是因为媒介产品的突出特点是日新常新,每一个产品都具有内容的独特性,编辑可以说每天都面临着全新的知识挑战。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不断扩大自己的知识面,进行广泛的阅读和学习,编辑才能在工作中应对有方。

与日常知识相比,专业知识强调的是知识的“点”“深度”和“专精”。人类的知识遗产如弱水三千,一个人再怎么勤学也只能取一瓢饮。对于编辑而言,“博学”固然重要,但也要注意“守约”—通过学习专业知识成为某一知识领域的“行家”,这样才有能力加工、处理存在一定认知门槛的文化内容。同时,编辑不能“贪多嚼不烂”,什么领域都“无知者无畏”般地轻易涉足,以免贻笑大方。

三、编识:识人与识世

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其中,“择”与“识”并举,说明“识”与选择、分辨、鉴别、判断等涵义密切相关,即章学诚所谓的“击断以为识”。具体到编辑活动,所谓“编识”,即指编辑作为一个行动主体,在工作中发挥自己的主观意愿和能动性,选择、分辨、鉴别、判断有价值(“善”)的文化内容。“编识”还可以作名词讲,指编辑对“何谓有价值”或“何谓善”所形成的一套观念、看法、评价体系,用通俗的话来说,即一个编辑所秉承的“编辑观”或“编辑哲学”。

笔者认为,编识是最能体现编辑职业素养和个人价值的因素,它集中反映了编辑的观察发现能力和思考认识水平,举凡成名成家的编辑,可以说无不具有高人一筹的编识。在才、学两个方面,编辑可能不如也不必如创作者,但在识这一方面,编辑则要具备至少不下于创作者的眼界和洞察力。那么,一个编辑应该从哪些方面入手来提升自己的编识呢?换言之,编识的立足点、着眼点或曰“抓手”在哪里呢?笔者将其概括为两点:识人与识世。

识人,是指发现优秀创作者并“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能力。编辑就是文化领域的伯乐,发现、培育、善用千里马—优秀创作者—是编辑的头等要务。这是因为人是文化创作的第一生产力,所谓人文,离开了人,也就不成其文了。特别是当创作者还没有什么知名度、“遗之在草泽”的时候,能否敏锐察觉其创作潜力就是一件颇为考验编辑识人能力的事情了。被誉为“编辑典范”的美国20世纪著名编辑麦克斯·帕金斯挖掘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托马斯·沃尔夫等名作家,他曾说:“我觉得,出版人的首要责任是出版有才华的作者。如果这么有才华的人我们都不出版,那问题就严重了……那样我们倒不如关门好了。”

识世中的“世”,是“世情”的意思。所谓识世,是指编辑洞悉和把脉社会变迁、历史演进、时代精神、道德氛围、人文风尚的能力。我们说,尽管创作看似是一种个人化的行为,但其实它深深地镌刻在具体的社会条件和历史语境中,其意义和价值无法脱离社会、在真空中去评判,所以选择、分辨、鉴别、判断一部作品要结合编辑对世情的深刻体认。而认识纷繁复杂的社会和时代状况,无疑需要极大的人生和历史智慧。例如,钟叔河先生于20世纪80年代策划、编辑“走向世界丛书”,整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从古代社会走向近世文明,走向变革和开放的现代化世界”的亲身实录和心路历程,旨在以史为鉴,“回看一下第一代‘走向世界’的知识分子们所走过的道路”,“起到一点帮助打开门窗而又防止伤风感冒的作用”。这套丛书契合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鼓舞了国人探索外部世界、加快现代化建设步伐的热情,得到广泛好评。

四、编德:权利与责任

编德,顾名思义,指的是编辑的职业伦理和道德。我们说,才、学、识、德都是有价值的事物,都属于价值判断,但前三者并不具有道德意义上的价值,我们可以说它们是好/差的、值得/不值得追求,但一般不在道德意义上谈论它们善恶与否。一个编辑也许才思不敏、学力不逮、识见短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道德上有所不足。唯有编德,由于牵涉编辑的动机、意图、品质、“心术”等,因而具有了道德涵义。如果编才、编学、编识没有编德作为支撑,恐怕它们也会由于先天不足、后继乏力,而终成海市蜃楼、镜花水月。

人们在谈到编辑的职业素养问题时,可以说无不重视对道德义务、社会责任的讨论。本文的思路略有不同,笔者将编德具体划分为两层涵义,一个是权利(Right),另一个是责任(Responsibility),这“两个R”共同构成了编德的全部内涵,二者缺一不可。限于篇幅,本文重点论述第一个R。

先来看权利涵义。我们知道,道德产生的一个前提条件是道德主体要具备起码的意志自由,要有基本的选择权利,这样他才能在良心的引领下做出抉择。离开了意志自由和选择权利,便无所谓道德了。正如监狱中的犯人也许表现良好、行为规矩,但我们不会认为这是受道德的感召,因为他处在监狱这一强制环境中,没有其他选择,不得不如此。因此,权利是道德的基础,自由是道德的保障,离开了个体权利和选择自由,空谈道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比如,在传统中国宗法社会条件下,人们总是处于各种纲常、名教的束缚之下,如黑格尔所说:“一切合法的关系都由各种律例确实地加以规定;自由的情调—就是一般道德的立足点因此便完全被抹杀了。”因为道德失去了立足点,所以尽管儒家大谈“致良知”“慎独”“自省”等“内圣”功夫,但从人们的实际表现来看,道德的自律效果是很微弱的。

具体到编辑道德,权利同样占据着“第一义”或“第一原则”的地位。编德中的权利涵义,于编辑个体而言,即是要尊重他们的主体意愿,保障他们的个体权利,当然这种意愿和权利不是编辑个人的特权,而是由其实践性质和社会角色所赋予的;于编辑群体和编辑职业而言,即是要维护这个群体的自治性和这个“场域”的自主性。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在谈到社会科学的自主性时曾说:“社会学家只能借助自己研究的逻辑来确立自身的地位,也许他们会为此伤感痛惜,但除了这种逻辑,他们没有别的,没有他人委托的工作或赋予的使命。”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编辑除了自己工作的逻辑之外,也不复存在“他人”或“外力”所委托(更遑论“强加”了)的使命和任务。

道德的另一层涵义是“责任”,它指的是在权责对等的基础上,主动、自愿让渡本应享有的权利,向责任一侧添加砝码,为他人和公共利益勇于牺牲、甘于奉献。我们说,这种责任体现了人类的超越性和精神追求,是价值关怀的集中体现。具体到编辑道德,责任要求编辑忠诚于自己的工作对象,忠实于对社会的职业承诺,为提高内容产品的质量,满足社会文化消费需求、丰富全民族乃至全人类的精神财富而砥砺前行。对于这一点,很多探讨编辑伦理道德和社会责任的文章都有充分论述,本文便不再展开了。

注释:

① 梁启超. 中国历史研究法[M]. 北京:中华书局,2014:202.

② [清]章学诚. 文史通义校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85:219-220.

③ 甘惜分. 新闻论争三十年[M]. 北京:新华出版社,1988:304.

④ 陈原. 陈原出版文集[M].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5:476.

⑤ [美]A.司各特·伯格. 天才的编辑:麦克斯·帕金斯与一个文学时代[M].彭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0.

⑥ 钟叔河. 书前书后[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103-108.

⑦ [德]黑格尔. 历史哲学[M]. 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128.

⑧ 转引自邓正来. 学术自主与中国深度研究—邓正来自选集[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7.

(李唯梁,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编辑;宋嘉庚,北京印刷学院、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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