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丽
关于存在与对话的美学
——《月光男孩》电影文本解析
吕 丽
从电影文本研读出发,以电影与观众的对话关系为参照,对《月光男孩》进行解析可以发现,整部影片的核心诉求是主人公不断地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反思和救赎自我。影片借助两难关系结构、电影情节留白和细节刻画心理情感实现了对“我是谁”这一主题的层层揭示,具有鲜明的存在主义美学特征。
两难关系结构 电影留白 存在主义
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月光男孩》是巴里·杰金斯执导的剧情影片,该片讲述了主人公喀戎在三个成长阶段自我定位和反思、救赎的故事。影片中,童年时期的喀戎被称为“小不点”,生长在单亲家庭,母亲吸毒且性格暴躁,在他受同学欺凌时遇到了给予他父爱的胡安,一个卖给母亲毒品的毒贩。少年时期的喀戎获得同班男孩凯文的关爱,逐渐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是却在感受到凯文的亲密爱恋后遭到背叛,凯文因为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而对喀戎大打出手,喀戎拒绝用法律保护自己而是拿起椅子砸向恶作剧者,也因此被关押进亚特兰大教管所。成年后,喀戎重走胡安的路,试图通过让自己强大来保护自己,成为亚特兰大的一名毒贩,他因为凯文的一通电话而重返家乡,原谅了年迈母亲,与凯文重温美好记忆,勇敢直面自己。
这部影片情节并不跌宕起伏,但是采用了三段式的结构方式,通过戏剧化叙事手段使观众沉浸其中,爆发出高度的情绪张力。整部影片在主人公成长历程展现的过程中,始终紧扣作品的核心诉求,即探寻存在的意义。主人公不断地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反思和救赎自我,而影片也试图引导受众去思考:我是谁?这种核心诉求借助结构设计、镜头起伏、画面基调、情感表达得以实现。
从形式上看,影片在改编剧本时采用了三段式结构来整合剧情,童年时期的脆弱,少年时期的懵懂,成年之后的反思,伴随时间的递进描写了黑人男孩喀戎的成长心路历程。这三段剧情虽然划分了板块独立展开却有内在的关联,透过剧情关系及影片人物特征来分析,推动剧情发展的内核是两难关系结构。这部影片之所以能够从始至终吸引受众、打动人心,关键在于其打破二元对立的解构设计,采用了爱恨一体的两难关系结构,这种结构方式既体现在剧情发展方面,又体现在影片人物身上。影片人物关系有三条明线:喀戎和胡安、喀戎和母亲、喀戎和凯文,这三对人物关系始终置于焦灼的两难状态中。
一辆车缓缓进入画面,身为毒贩的胡安与黑人生活区一起以舒缓的基调出现在观众面前,这位父亲般的人物对于喀戎成长至关重要,告诉他月光下的忧郁男孩是蓝色的,引导他探索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既是给予喀戎父爱和恩情的人,又是卖给喀戎母亲毒品的恶人,喀戎童年的不幸主要源自于无法从母亲那获取正常的爱和关怀,胡安给了他父爱,又间接夺走了他的母爱,所以喀戎对胡安应该是爱恨交织的。母亲是喀戎的依靠,却因为吸毒和生活困境而无法给予他足够的母爱,甚至还抢喀戎的钱买毒品,喀戎多年来睡眠不好总会在梦中惊醒,便源自于母亲。但他无法一直恨母亲,多年后返回故乡的他用一个拥抱原谅了母亲,也释放了自己的心结。母子间的关系让观众觉得既可悲又可叹,二人彼此原谅貌似已经释怀,但过往总是会浮现,导演有意淡化了后续可能的处境,留给了观众思考的空间。
图1.《月光男孩》
导演在设计喀戎和凯文的关系时一波三折,没有影片常见的爱恨分明,也没有拖泥带水的情感表现,让观众沉浸其中的唯有爱恨交织的细节呈现。凯文这个带给青年时期喀戎一丝爱意并让其发现自己性取向的人,让喀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伤害最深”。虽然喀戎总是被欺负,但是只有无奈和恐慌,而凯文因为一次打赌对喀戎大打出手,这种背叛让喀戎难得有的一点欢愉心情彻底崩溃。但他并没有对凯文报复,而是对始作俑者给予了还击,导演让长期被凌辱的喀戎突然间爆发出反抗的力量,以暴制暴的结果是进了亚特兰大教管所。导演刻意设置这样的转折,不交代原因也不表现始末,观众已然明白喀戎对凯文的爱,但也恰是这份爱改写了喀戎的命运,因凯文事件他从一个怯懦的男孩变成一个满口金牙的毒枭。喀戎应该是恨凯文的吧?但影片却从未表现出恨,成年后返回故乡也源于凯文一通电话,再次见到凯文,喀戎腼腆而勇敢地说:“你是唯一一个碰过我的人,我也没碰过任何人。”他又因凯文变回曾经那个充满善意而又单纯的喀戎。
从这三种主要推动情节发展的人物关系来看,爱不能深入骨髓,恨不能由始至终,喀戎徘徊在爱与恨的交界处,生活在这种处处充满着矛盾纠结的人物关系里,自身也遭遇着蜕变和救赎。导演通过淡化矛盾关系,打破二元对立的手法,实现了对两难结构的巧妙安排,从而吸引受众代入式地观看影片,与主人公共同体验心路变迁。
从本体论解释学出发,观众对影片的解读是艺术欣赏的核心。伽达默尔以艺术经验的真理展现为出发点,认为艺术作品只有被表现、被理解、被解释时才具有意义,意义才得以实现。同时,艺术作品的真理性既不孤立地体现在作品上,也不孤立地体现在作为审美意识的主体上,艺术的真理和意义只存在于以后对它的理解与解释的无限过程中,艺术的真理和意义是无法穷尽的。电影文本的导演视界与对文本进行解读的观众之间存在着各种差距,这种由镜头组接和情境变化引起的差距是任何理解者都不可能消除的。因此,无论是创作还是观赏,实质上都需要两种“视域”的融合,从而达到一个全新的视界。当然在这一过程中,电影文本也具有问题意识,向读者提问,呈现出电影本身的视域。这一视域是流动生成的,且电影文本具有开放性,伴随着观众对文本的二次创作,从而生成新的电影文本。
影片是写实地,真实地反映了黑人生活区和喀戎成长的不同时代,影片也是虚幻的,对母爱的希冀,对父爱的探求,对同性之爱的向往与胆怯,都无法用现实手法予以真实展现。导演杰金斯在影片中充分调动长镜头来表现剧情和人物心理情感,极具写实风格,通过霓虹闪烁的慢镜头以及画面叠加的特效镜头,手持拍摄和主观视角蓝白红黑的色调变幻,运用迷幻音乐等都体现了超现实风格。
影片的艺术魅力在于情节不拖沓,镜头不冗长,善于设置留白,运用隐喻和联想塑造人物和推动情节。从剧情角度分析,有很多是导演并未交代但观众可以自行阐释“补写”的,通过创作视域与受众视域的融合实现电影文本的二次创作。为什么童年时期的喀戎被称为“变态”,喀戎和凯文在海边的情愫是怎么突然生成的,为什么胡安在喀戎青年时期去世了,喀戎是如何从一个痛恨毒品的懦弱者变成贩卖毒品的强壮者,这些导演都略而未提,而是采用情节留白的形式让观众来阐释,既避免了个人成长的流水式记录,又促使观众沉浸于影片意义阐释。导演指出设置留白是基于观众接受心理的一种考量,通过观众的判断来完成对黑人社会群体的创伤体验。加之影片采用了古典弦乐作为主要的配乐和插曲,使得影片既未失去写实美学的精神,又在留白中给予人以希冀和无限的想象,导演使影片颇具诗情,像是一首柔和的诗歌。
《月光男孩》的主人公喀戎在困惑中探索,在悲愤中转型,最后在平和的情绪中冰释前嫌。冰冷的童年时代、困惑的少年时代、伪装的青年时代,虽然采用线性叙事的形式,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性取向、毒品,这些敏感的词汇让他的生活跌入谷底,又因与之相关的亲人、爱人找回久违的温暖。影片虽然基调清冷,鲜有跌宕,但依然凭借细腻的情感表达和精致的电影语言打动了它的观众,电影细节的恰当运用功不可没,分析身体表演的细节和情节表现的细节可见一斑。
影片中喀戎的扮演者由三位演员完成,分别演绎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如何衔接三个不同扮演者演绎同一人物且能体现成长逻辑?导演用日常生活的小习惯给予对接。对画面进行分析可以发现,童年和青年的喀戎经常以裸露的上身出镜,瘦小的“小不点”和强壮的“肌肉男”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也彰显了喀戎自身成长的寓意,从一个饱受欺凌的弱小孩童成长为强大却冷漠的另一个人。导演只是采用了最真实、最原始的身体生活常态,这种身体美学不是单纯的身体展现,而是折射了一种精神呼唤。舒斯特曼哲学在改善人的生存境遇时有两个维度,分别通过自我实现和社会互动实现,身体的主体性是最重要的。身体的强大带来了身体的解放,从被欺凌的角色中解脱出来,这是喀戎自我追寻和拯救的结果,摆脱被欺凌的生活唯有让身体强大起来,在影片中则意味着身体主体性地位的回归,可以唤起人们对身体内在与外在生命力的彰显与潜能的激发。
影片中胡安教喀戎学习游泳,手持镜头拍摄海水的动荡,使得观众的心随之起伏,不仅仅是为学习游泳担忧,更是为其现实生活中的处境担忧。这种手持镜头经常在人物关系存在冲突时使用,与喀戎自己独处时需要表现内心情感时使用的固定机位长镜头形成鲜明对比。除却拍摄手法的设计外,导演擅长用细节来表现主人公的心理情感,最经典的段落莫过于与母亲和凯文的重逢。在喀戎与母亲相对而坐时,他的母亲祈求他的原谅,初始他并不为所动,但是当母亲拉住他的手,多次打火机打不着时,他动容了,替母亲点烟、擦拭泪水,轻轻地拥抱母亲化解了怨恨,此时的音乐也转至舒缓来表达快乐的心情。与凯文的重遇是从回忆开始的,画面叠加过渡到孩童戏水的画面,然后又转至喀戎梳头、穿衣整理仪容,表明他内心十分重视这次见面。凯文为其做饭时,他摘下大金牙,将掉落到桌上的饭粒捡起吃掉等等一系列细节,让观众察觉到喀戎卸下了伪装,回到了本我。
图2.《月光男孩》
作为一部讲述个人成长心路历程的影片,注重对人物情绪和内心世界的刻画,无论是两难关系结构的设计还是电影留白的导演手法都伴随着对“我是谁?”的追问与探寻,这一贯穿影片的主题使影片具有鲜明的存在主义美学特征。
小不点喀戎生活中得不到母亲的关爱,从小就被冠以“变态”这种侮辱性词汇,他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身份认同。胡安父亲般的关爱给了童年喀戎以慰藉,也开启了关于善恶和自我身份的判定,“我是不是faggot?”“总有一天你要决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对话似是某种寓言引导着剧情发展。当少年喀戎对自我性取向有了认知时,却被怯懦的凯文伤害,直接导致成年后喀戎走向了另一种生存方式,即让自己更强壮。成年后的喀戎用金链子和金牙武装自己,贩卖昔日自己最痛恨的毒品,这种矛盾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存的反思。如果说影片第一部分是喀戎的自我探寻期,第二部分是自我认同期,那么第三部分就是他的自我反思和救赎。虽然看起来风光无限,但其内心深处仍有对童年经历的焦虑和凯文之恋的期待,所以在母亲和凯文面前他开始回归自我,正视自我。这一主题最后由凯文问出:“你是谁?喀戎。”喀戎回答说:“我就是我,我没想变成谁。”电影插曲《Who is you》也予以呼应。每个人都具有多重身份,但是在本我、自我、超我之间总有一个是真我,“我就是我”,这句话直接冲击观众内心,存在的意义就是寻找自我和自我认同。
图3.《月光男孩》
存在主义认为,人作为主体应追求自我的独立个性和自由,我们生存的环境具有偶然性,任何事物都不能剥夺人自由选择的权利,只有自己可以决定做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人生。①本片导演将黑人生活区、贩毒、同性恋作为艺术表现对象具有较高难度,很多影评家认为他在王家卫电影中得到了启示,同时也是在用这部影片向其致敬。但是影片的反思更胜一筹,导演自身经历中父爱的缺失对影片创作有较大影响,真实的生活投影于艺术影像,便将影片中的情感与思考融入了现实生活。同时,影片既有导演对生存哲学的探寻,又有主人公对生命本真的展示与理解。喀戎不断地寻找自我价值从而获得心安,通过影片我们看到了伤痕累累的童年小不点、举步维艰的少年喀戎和正视自己的青年小黑,导演一贯坚持的情绪化手持拍摄风格具有创造性,真切表现了人物的内心情感波动,而理智冷静的叙事策略又淡化了观众的同情之心,仿佛命运弄人的慨叹或主人公的不幸遭遇都在蓝色月光中消融了,只有对生存哲学的思考留给了受众,在欷歔之中产生共鸣。
解释学主张对作品意义的理解不应该是独白体,而应是对话模式。过去和现在对话,解释者和文本对话,解释者和作者对话,对话使意义的揭示成为开放性过程,使新的理解成为可能。②影片贴切地展示了主人公过去与现在的对话和回归,受众对喀戎成长历程的“补写”,受众对导演意图的解读。影片作为一种语言,它是存在的家,在电影镜头的跳跃过程中,电影文本向受众敞开,它向我们言说喀戎的成长境遇和心路变迁,它通过留白召唤观众沉浸在影片之中,从而实现了影片多重解读的无限魅力。
①[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②[美]沃恩克:《伽达默尔——诠释学、传统和理性》,商务印书馆,2009.
本文系2015年度青岛市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青岛影视名城形象的构建与传播”(项目号:Q D S K L 150468)阶段性成果。
吕丽,青岛滨海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