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爱康
娘姨(外一篇)
□钱爱康
吴地称呼里有娘姨一词,它的意思有几个:一个是把母亲的妹妹叫娘姨;还有是在大户人家做高级佣人的,比如老李头家的一辈子未嫁的女儿,就在上海大户人家做了几十年娘姨,为一个金融大亨的智障女儿做一日三餐和点心;再有一种是有钱人家没有明媒正娶,但是被老爷收房的,在家里也有半个女主人身份。
老李头的女儿在上海做了近四十年娘姨,人称李娘姨,去上海时十八岁半,回来时已经快六十岁了,一头的银丝,每一根都亮闪闪的,像极了春天太湖里的小银丝鱼,鱼们在脑后绾了髻,如一朵银色的藕花。金融大亨的女儿李芙蓉死了,李娘姨回家乡了。
李娘姨觉得,就像是做了个梦,睡了一觉,醒来都六十岁了。她清楚地记得,去上海时是春天,坐一只小火轮由这个水乡小镇出发,码头上石驳岸缝里钻出一棵棵嫩嫩的蒲公英,开了粉嫩的鹅黄色花,风吹在脸上没有一点点寒意,身上的小袄也解开了,让杨柳风吹进怀里,小袄张开着,板板的两片门襟左右扇着风。她拎一只蓝花土布包袱,这是她的全部家当,跟在荐婆阎婆婆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走过跳板,上了船。阎婆婆说什么都不用带,只要带身换洗衣衫就够了,到了那边,吃的用的睡的都有,现成的。她母亲也是将信将疑,让她带了一身衣衫,另外将家里一面铜镜给了她,说每天洗好脸照一照,别没洗干净,让人说闲话。帮人做娘姨,清爽第一要紧。这面镜子是李娘姨姆妈的陪嫁,也是她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让她带出门,同时也有她姆妈的一个心愿,让这件贵重之物保佑她在上海顺顺当当,太太平平,每年多赚点洋钿回来。家里有六七口人要吃饭,日子过得很紧绷。
李娘姨在家里排老四,上面二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了,二个哥哥还没有成家。她还有二个妹妹。另外还有一个半瞎的奶奶。父亲原先在小镇上的煤球厂做煤球,也帮人送煤球,一年下来也只是勉强糊口,后来孩子多了,又渐渐大起来,生计越发艰难。再后来,父亲在乡下租种了几亩水田,种茨菇和荸荠,也种藕,才勉强有饭吃,但二个哥哥的婚事就像座山压在父母的心上。阎婆婆是专做上海帮佣的荐婆,她看李家的二囡长得清秀,脑子也还活络,做事手脚麻利,关键是听说会烧饭,做几个清爽的小菜和点心。这就走得出去,也不容易被东家回头掉。冲了这,她还实地考察了一回。冬天里,快过年,茨菇、荸荠、藕都收了,阎婆到李家,说是想吃点新鲜水珍果,顺便买几样带回上海,让大主雇们尝尝小镇地道的味道。借这个由头,来到李家,果然就见到了二囡,女孩子见她进门,口齿清楚,脆生生地叫了阎婆婆,然后就让坐上茶,还不忘上了两样水珍果,洗得清清爽爽的荸荠和鲜藕。阎婆看得目不转睛,心里一百个满意,这样伶俐的女孩子去上海是最合适的,话不多,事却做得有条有理。相反倒是二囡的娘,手足无措的样子,见了常往来于上海的阎婆不知如何是好,想自己家的荸荠和生藕怎么拿得出来招待人,她原本还想埋怨二囡,但看到阎婆拿起一只荸荠就咬,吃了直说好吃,水灵、生脆、鲜甜,真正的东乡荸荠。才把要出来的话生生咽回去了。她怯怯地坐下,那把杨树木椅子由于她偏了身只坐一小半而发出吱呀的声音。想阎婆来做什么。阎婆是什么人,眼睛里会说话的,知道女主人局促不安中心里在想什么,便说:李家姆妈,我明天要回上海了,上海大老板周襄理家的大小姐芙蓉就欢喜吃我们东乡的水珍果,我看你家荸荠藕都起塘了,就上你家来称几斤带去上海。李家姆妈说,真是难得,大小姐也爱吃我们乡下的粗糙东西,不要称了,阎婆你拿些去就是了。阎婆笑了,那不行的,洋钿总归是要付的。这周家的大小姐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啥都不稀罕,但她独独爱这乡下粗糙东西,我来时千交代,万嘱咐,要我一定带回去水珍果,否则的话,让我从此别再去她家了。你说这哪能,她家是我的大主雇,家里的男女佣人几乎都是我介绍的,所以呀,我得把这事给办好,省得回去被她搓面皮。话题很快转到大小姐爱吃点心的事上,阎婆说,也怪我多事宠她,在上海经常做了苎头青团子、水米糕、梅花饺送去给她吃,哪知她吃上瘾了,连周襄理在洋人蛋糕房订做的麦淇淋蛋糕都不要吃了,经常问我要,我哪有许多工夫做,所以,这次周襄理说最好在我们东乡找个心灵手巧,年轻身体好,会做这些东乡点心的人,人品要好,手脚勤快的。这不,这事又摊我身上了。李家姆妈,你在这边村坊人头熟,有没有这样的人,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有的话,是越快越好。去上海周襄理家包吃包住,住洋房,吃得好,睡棕绷床,水门汀地面照得见人影子,用自来水,洗衣服就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像我们这里,洗衣淘米都要跑河埠头。最最要紧的是一年到了还有六块大洋工钱,这样的好事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也不知有没有这个好福气的人。要有的话,我带去上海,我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她会感激我一辈子的,周襄理那边我也是做了好事,大小姐也会开心的。
阎婆婆的这一番话,在李家姆妈心里漾开了,她想这样的好事,天下哪有,是真的吗,要是真的,让二囡去多好呀,她人小主意大,手脚麻利,会厨灶的生活,做这些点心对她来说是最小的事,裹粽子、做水磨粉年糕、酿甜酒酿、做细沙羊尾哪样不会,六个小孩子,就她百伶百俐。出去吃好穿好住上海滩洋房,一年还有六块大洋。这样的机会不是叫别人去,应该是二囡去。要是每年有六块大洋,不消三年,两个儿子的亲事也不用愁了……李家姆妈越想越是好事,越想就心里越着急,只害怕这等好事被别人抢去了。但是她又不知怎么来说出口,于是一张粗糙脸皮涨红了。嘴里吱吱唔唔的。阎婆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就是不往她家二囡身上说,只是说,不知你娘家村坊有没有这样的人,这是好事,与其让别人,倒不如介绍自己家亲戚的好,一来亲戚知根知底,牢靠,二来这是好事落自己家了最好。李家姆妈你说呢。李家姆妈便讪笑了说,好事是好事,只是我娘家亲戚里没有谁家年轻女子会做这些点心,没有对路的人呀。阎婆听了,笑了说哦,那倒是,这是一定要会做点心,而且要做得好才行。这样吧,这事虽急,但也急不来,你帮我慢慢打听吧。麻烦你家二囡给我秤十斤荸荠五斤鲜藕,我带回上海去。
这时,二囡说,阎婆婆我已经帮你称好十斤荸荠十斤鲜藕,不收你钱,是我家送你的。也不用怕重不好拿,我明天一早帮你送到小火轮码头。哎唷唷,阎婆婆叫唤起来,你看你看,这个二囡真是又伶俐又体贴人呀,要是小姐身边也有你这样一个善解人意又会做点心的女孩子那有多好呀!二囡妈说,二囡倒是会做点心,别说苎头青团子、猪油细沙梅花饺、裹粽子、做水磨粉年糕,就是酿甜酒酿、做细沙羊尾也都会,只是大小姐不会看上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阎婆婆说真的是这样吗,二囡会做这些点心吗,二囡说,那阎婆婆你就不要走了,晚上我就煮一锅白粥,做一笼猪油细沙梅花饺给你尝尝,你看看我做得如何。
晚饭后,阎婆婆说,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猪油细沙梅花饺。二囡你真想去上海吗,想去阎婆婆明天一早就带你坐小火轮去上海,一年回来一趟,腊月廿八回来过年,初六再去上工,包吃包住,一年六块大洋,最少做满三年。李家姆妈你和李家伯伯商量一下,定了,今天晚上就把我的荐保书签了。李家姆妈说不用和他商量,只要你不嫌弃,就这么定了。
于是第二天二囡就跟在荐婆阎婆婆的后面,踏上了去上海做娘姨的人生路,从此她就成了李娘姨,没有人记得她叫二囡。
每日由花妃寏砖雕门楼进出吴家花园,花匠老丁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某一日和同事老花还有老焦说,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尾灵狐,是公的,你们别不相信……那日在芭蕉林分明又看到了撩拨我的那只绿狐,她一对琥珀眼一眨不眨直盯着我看,在芭蕉叶的绿荫中,朝我笑,阴阴的,笑得我浑身发冷,我还看到了她一对白色的狐牙……她就是这里的花妃呀。老花和老焦知道他又犯痴了,遂对他说,是的,是的,她是这里的花妃,你是这里的花神,你也会变,你迟早要变成一只公狐狸的,后花园芭蕉丛里那只母狐在等你……
老丁有了重大发现,下了几天雨,和花园相邻的廊房屋檐下长了一支没娘笋,长得粗壮,赭色笋壳上有粗大的黑点,方圆几丈内没有竹子……何故会在此出来一支,他想不通。不犯痴的时候老丁是灵醒的,廊房是隔壁陆家的,这支笋真不会挑地方,长的位置不对,容易顶别人家廊房的后瓦檐。他把这事告诉老花和老焦,老花寻他开心,说一点也不奇怪,几丈内没有竹子,却有这支笋,还不是你的母狐变的。老焦做事老成,他去廊房看了,见笋已快顶到瓦片,按理该挖去,长在自己的地盘,但头却在人家的房檐下。老焦还知道,原本园子里没有竹子,男主人喜欢竹子,所以让老丁栽了许多,紫竹、斑竹、凤尾竹、五月举等。前年男主人走了,女主人来花园走了一回,是女孩子红隼陪着,女主人看到竹子,睹物思人,红了眼圈说,吩咐下去,以后园子里竹子一律不砍,笋一律不挖……后来老焦听红隼如是说,想到花园门洞砖刻上的一个词:竹苞松茂,男主人是壮年折损啊!现在这支笋已长得很高,快顶到檐上的瓦片,该怎么办?老焦想,还是先禀女主人吧。女主人回了两字:不挖!
花匠老丁出生在吴家花园,到他这代已三代人花匠。能被吴家留用,老丁的爷爷很有些非凡的花艺,他种的昙花开得及时。吴家的老主人临走前要看看昙花,否则死不瞑目。谁有这个能力让昙花一笑呀,可是老丁的爷爷做到了。
昙花,老丁的爷爷管它叫韦驮花,说原是一位花神,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只是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韦驮,韦驮是佛祖座下的尊者。后来此事给玉帝得知,玉帝将花神抓了起来,把她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不让她和韦驮情郎相见,好让年轻人忘记前尘,忘记花神。
昙花的开花季节一般在6至10月,开花的时间一般在晚上八九点钟以后,盛开的时间只有2个时辰,非常短促。昙花开放时,花筒慢慢翘起,绛紫色的外衣慢慢打开,然后由许多片花瓣组成的、洁白如雪的大花朵就开放了。开放时花瓣和花蕊都在颤动,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美丽呈现。老丁的爷爷像个巫师,在昙花周围颠跳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冲着人群微微笑着,花就在那一刻张开了……那一刻他看上去确实有点自恋和得意。养了五年的昙花,就在那天晚上,在男主人行将仙逝前,在他咒语般喋喋不休的花语下灿烂绽放,晚风习习中绵延不绝地散发出独特的幽幽的香气。那些散步路过吴家花园的人很多年后还感叹:“那天晚上,吴家花园里不知是什么花开了,真香啊,整个莲花街都香了。”因为这棵昙花让吴家人认为,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和神秘的咒语,可以操纵花们,他们认为花匠老丁就是掌握了神秘花语的人,老丁爷爷一家从此和吴家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实并不神秘,老丁爷爷为了让昙花提前开放,点上了白炽灯,制造了一个个的白天和温暖,没有夜晚……昙花提前开放,恰好赶在男主人归天之前。
到了老丁的父亲,也有一手绝妙的好活,种花之余兼做香水。他鼻子特灵,善于分辨各种花香,一丝细微的变化也不会放过,当时的吴家主人是位佛徒,喜欢各种清静无为香氛,檀香、沉香、樟香,常常要做些备用,吴家花园多的是樟树,老丁父亲就做樟香,后来还发明了樟花香水,其香奇异,让人有一种进入奇异之境的体验,这种香水博得了主人的青睐,进入了主人家地位最高的佛堂,供奉在佛像前。
老丁不喜欢人叫他老丁或者园丁,他愿意人们叫他花匠,他就是伺侯花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凭借一些资本才可以立足世上,第三代的老丁有一手嫁接的好手艺,女主人喜吃银杏,他嫁接的银杏棵棵成活,三五年就挂果,品种最好的团头白果。梨园里满园嫁接的优质梨树也是他的功劳,这在老花和老焦是做不到的,所以他俩在老丁面前是有些矮他一头的感觉。老丁没文化,可也识几个字,喜欢读章回小说,《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他曾问老花、老焦这两本书有什么不同,他俩说不知道,我们又不看书,我们只知道种种花,哪像你一样,天天充个知道分子,捧着本书,假斯文。老丁也不生气,不管他们爱不爱听,在不在听,自管自说,其实是一样的,只是一个里面多了一只故事,另一本短了一只,一个是石玉昆,一个是俞曲园,内容都是一样,我最佩服的是翻江鼠蒋平。老花和老焦异口同声:那是因为你老丁是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
晚年的老丁有一次从少主人的手上得到一本《老白的枪》,书里的主人公守果园的老白是那么神气,白色的果花,让老丁迷醉,老丁守的不是苹果园,可也是成片的白花,他感觉也应该像老白那样,叼个烟斗,背把枪呀,枪是钢枪已不可能,那就木枪吧,也能发射,老丁就自己动手,用老梨木做了一把,也有枪管,也有板机,也能发射,子弹是梨核,老丁收集了好多梨核,老花老焦他们吃了的梨核他都收起来。他还去陆家廊房墙根挖了支蔷薇根,用它雕了个烟斗,暗红色的烟斗不装烟丝,衔在嘴里,梨花开了时节,老丁就常常背着木枪、叼着烟斗,巡走在万花开放的梨园里,梨园里没有狐仙,只有蝴蝶。于是老花老焦就常常说,母狐没来找你吧!老丁不理他们,自管自去梨园巡视。这时,老丁真正感觉自己是个花匠。感觉比他催开昙花的爷爷和制作香水的父亲更像。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