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的多元词汇化及语法化

2017-11-30 02:06王婵婵
关键词:连词韵律语气

王婵婵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即便”的多元词汇化及语法化

王婵婵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多元词汇化与语法化是指存在多重路径的语言演变现象。“即便”在现代汉语中作让步连词,意为“即使、纵使”。它曾经历了多元词汇化和语法化,演变结果分别为:时间副词、语气副词和让步连词。其演变动因主要是韵律制约、双音化和高频使用,演变机制是重新分析。

即便;多元词汇化;多元语法化;重新分析

一、“即”“便”的历时演变

(一)“即”的历时演变

“即”的本义是“就食”,《说文解字》:“即,即食也。”例:

(1)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

《易·鼎》

后引申为动词,意为“接近”“靠近”。例:

(2)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卫风 ·氓》

(3)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

《左传·隐公元年》

笔者采用孙锡信的说法,将“接近、靠近”义的“即”称作外动词。外动词语法化为内动词,意为“就是”,这种用法产生于先秦。例:

(4)民死亡者,非其父兄,即其子弟。

《左传·襄公八年》

(5)梁父即楚将项燕。

《史记》卷七

内动词“即”后通常接体词性成分,构成“即+NP”结构。随着后接成分的泛化,“即”也可接谓词性成分,构成“即+VP”的结构。这种结构中的“即”有两条语法化路径。

一是虚化为时间副词,意为“立即”,这种用法最早见于先秦。例:

(6)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

《左传·鲁隐公传》

(7)蒲城一役,君命一宿,女即至。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二是虚化为“语气副词”,表强调。这里的“即”通常与判断动词连用,“即”不再是谓语中心,仅仅起加强语气的作用,这种用法最早见于东汉《太平经》。例:

(8)意乃念天上职事,乃後可下九室。积精笃竭自化,易其形容,即是上天圣人也,不得复理民间时事明矣。

《太平经合校》卷七十三至八十五

(9)与伪与天相应,不悉以示下古之人,试使用之,灾害悉除,即是吾之真文也,与天上法相应,可无疑也。

《太平经合校》卷一二○至一三六

让步连词“即”由时间副词“即”语法化而来,意为“即使”。孙锡信详尽地论证了“即”从时间副词到让步连词的语法化过程,这里不再赘述。“即”的让步连词用法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产生。例:

(10)莱纷即厚于有天下之势,索为匹夫而不可得也。

《荀子·王霸》

不过先秦仅此一例。但是这里的“即”明显已经语法化为让步连词“即使”,先秦之后一直沿用。例:

(11)公子即合符,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史记》卷七七

(12)丁椽,好士也,即使其两目盲,尚当与女,何况但吵是吾儿误我。

《三国志》卷十九

(13)瘦即瘦,比旧时越模样儿好否?

《西厢记诸宫调》卷三

(二)“便”的历时演变

“便”的本义是“安”,即“适合”。例:

(14)便国不法古。

《商君书·更法》

(15)百姓皆得暖衣饱食,便宁无忧。

《墨子·天志》

动词“便”接NP,构成“便+NP”的构式,随着后接成分的泛化,“便”由用于名词前变为用于动词前,语法位置的变化为“便”词义的虚化创造了条件。“便+VP”同样有两条语法化路径。

一是虚化为时间副词,意为“立刻、马上”。这种用法最早见于西汉。例:

(16)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

《史记》卷一一七

(17)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

《史记》卷七

二是虚化为语气副词,这种用法最早见于六朝。例:

(18)好日无风尘时,日中曝令成盐,浮即接取,便是花盐,厚薄光泽似钟乳。

《齐民要术》卷八

(19)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於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

《搜神记》卷十九

孙锡信认为,“便”从“遂便”义的副词变为“纵使”义的让步连词,不是自身自然演变的结果,而是受“即”的影响所致。笔者认同其观点。如果同一范畴的两个或多个词语或结构有着共同的语义基础、句法位置且发生演化,那么他们一般会朝着同一方向发生相同或相近的演化,这就是所谓的类化,它是语法化或词汇化的重要机制之一*叶建军:《疑问副词“莫非”的来源及其演化——兼论“莫”等疑问副词的来源》,《语言科学》2007年第3期,第10-20页。。“便”受到“即”的类化影响,从时间副词发展出让步连词的用法。“便”用作让步连词,最早的可靠用例见于唐代,意为“即使”“纵然”。例:

(20)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开屏见山色。

《全唐诗》卷三九三

(21)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全唐诗》卷二二五

二、“即+便”的多元词汇化与语法化

“即+便”有三条演变路径,并且没有先后继承关系,分别与“即”“便”三个不同的语素义相关:一是时间副词“即”+时间副词“便”→时间副词“即便”;二是语气副词“即”+语气副词“便”→语气副词“即便”;三是让步连词“即”+让步连词“便”→让步连词“即便”。在语法化研究中,人们往往关注较多的是沿着单一路径演变的语法化现象,Craig(1991)把这种存在多重路径演变的语法化现象称之为“多元语法化”*转引自刘红妮:《“加以”的多元词汇化与语法化》,《语言科学》2011年第6期,第629-639页。。多元词汇化是相对Craig提出的“多元语法化”概念提出的,即沿着两条或两条以上路径演变的词汇化现象*刘红妮:《“加以”的多元词汇化与语法化》,《语言科学》2011年第6期,第629-639页。。在对“即便”进行词汇化研究时发现,“即便”最主要的三种用法——时间副词、语气副词和让步连词用法之间并没有先后的承继发展关系,而是在副词“即”和“便”不同的语素义的基础上分别演化而成的。

(一)时间副词“即便”

“即”作时间副词,表示短时义在先秦就有用例,如例(6)(7);“便”作时间副词最早见于西汉,如例(16)(17)。时间副词“即”和“便”在六朝时开始连用,“即便”最初并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松散的副词连用结构,它的意义和用法与单用的“即”或“便”相同,表示“立刻、马上”。例:

(22)帝将乘马,马恶衣香,惊啮文帝膝,帝大怒,即便杀之。

《三国志》卷二十九

(23)亮卒於敌庭,周在家闻问,即便奔赴,寻有诏书禁断,惟周以速行得达。

《三国志》卷四十二

此时的“即便”尚未词汇化,语素位置不固定,“即”和“便”可组合为“即+便”,也可组合为“便+即”。例:

(24)女云:“我一身独居,又无乡里,唯有一孤妪,相去十余步耳。详闻甚悦,便即随去,行一里余即至女家,家甚贫陋,为详设食。”

《法苑珠林》卷四十六

(25)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世说新语》卷下之下

宋代之后,“即便”经常和表示时间义的词一起出现,“即便”短时义的时间副词用法逐渐稳定下来。此后,这种用法一直沿用到民国。例:

(26)一札眼间即便不见,才觉便又在面前,不是难收拾。

《朱子语类》卷一一五

(27)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便改嫁。

《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三

(28)薛姨妈才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红楼梦》卷九十五

(29)据守护的人说,自从帝喾一死之后,那些鸟儿即便飞去,也不知是什么原故。何年何月能否重来,更在不可知之数了。

《上古秘史》卷三十九

时间副词“即便”具有明显的关联功能,表示后一事情是在前一事情完成或实现后紧接着发生的,如例(26)“一……即便……”关联两个动作“眨眼”“不见”,表示顺承关系。

(二)语气副词“即便”

“即”作语气副词,表示强调,在先秦就有用例,如例(8)(9);“便”作语气副词最早见于六朝,如例(17)(18);语气副词“即”与“便”连用,表示强调,最早出现在唐宋时期,尤其多见于《朱子语类》。例:

(30)若能不骂詈,即便是贤人。

《全唐诗补编》卷二,王梵志《恶口深乖礼》

(31)诸善知识,若在学地者,心若有念起,即便觉照。

《神会语录》

(32)或曰:“存得此心,即便是仁。”

《朱子语类》卷六

(33)圣人言语虽是平易,高深之理即便在这里。

《朱子语类》卷三十四

语气副词“即便”的用例不多,且词汇化程度不高,沿用至清末便消退。例:

(34)圣天子便问在何处,众人说:“不可去,恐见了妖怪,难以走脱。如果真要去,前面‘青松翠竹环回地,绿水烟村数十家’即便是了。”

《乾隆南巡记》卷三十

(35)若不是《西游记》中妖精出现,即便是《封神传》内天将临凡。

《说岳全传》上

韩栋认为,在这些例句中,即便可以理解为“那就是,就是”,通过判断起强调作用,往往和“是”连用。但笔者认为,这里的“即便”是一个语气副词,其通常与判断动词连用,只有强调作用,没有判断功能,在句中作语气副词。

(三)让步连词“即便”

“即”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让步连词的用法,如例(10)(11)(12);“便”的这种用法最早见于唐代,如例(19)(20);让步连词“即”“便”明代开始连用,并逐渐词汇化,意为“即使、纵使”。例:

(36)自己的伯叔兄长,这是不必说的。即便是父辈的朋友,乡党中有那不认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们遇着的,大有逊让,不敢轻薄侮慢。

《醒世姻缘传》卷二十三

(37)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便平交,也不该如此!

《醒世恒言》卷二十九

(38)今为三杯薄酒所卖,即便不出一言,吾等何所望也。

《剪灯新话》卷一

在“即便”句中,句子首先假设所有情况,然后通过“即便”假设所有情况中最极端的一种,后面的分句意为纵使最极端的情况也没有例外,由此强调任何情况下都毫无意外,表示让步关系。让步连词“即便”在明代还不常见,到清代则几乎取代单语素让步连词“即”“便”(据统计,清代让步连词“即便”共有85处用例,而单用的让步连词“即”“便”则几乎没有)。例:

(39)我何不于二鼓时假冒颜生,倘能到手,岂不仍是我的姻缘。即便露出马脚,他若不依,就拿着此字作个见证。

《七侠五义》卷三十六

(40)飞云同二鬼往西就跑。依着胜官保要追,石铸说:“了不得,不必追。即便追上,也拿不了。今天要不是你来,我得死在这等之手。”

《彭公案》卷一百四十四

韩栋认为,追溯让步连词的源头,发现它来源于“即”与“便”连用的另一个意义,即表示判断、强调用法的“即便”。但笔者认为,让步连词“即便”到明代才出现,而用作让步连词的“即”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同时,表示让步关系的“便”在唐代也已出现。从语言演变的经济原则来看,让步连词“即便”不可能舍近求远从语气副词演变而来,只可能是让步连词“即”“便”的同义复合。

让步连词“即便”在形成过程中,其后常接表示转折的小句,但没有形成固定的关联格式;到民国时期,“即便”的用例大大增多(据统计共有169处用例),且常与副词“也”搭配使用,最终形成“即便……也……”的固定格式。例:

(41)他的家境很贫苦,却休休自乐;不是他可意的人,即便是想赠给他饮食物品,也是不可能的。

《古今情海》卷二十五

(42)海川一边走一边想:老侠和梁妙兴本是朋友,即便他不乐意,也不至于陷害呀!

《雍正剑侠图》卷六十五

(43)都喇门说道:“他们虽然带兵到此,谅他也不至相逼。即便他们有什么举动,也须敬到了咱,才好去干哩。”

《明代宫闱史》卷十

“即便”长期处于让步复句当中,在韵律制约、双音化和高频使用等因素作用下,至迟在民国时期凝固为一个复音的让步连词并沿用至今。

三、“即便”词汇化的动因与机制

张谊生提出:“两个独立的性质不同的语言单位,由于语义的不断虚化,词义的逐步融合,最终合成一个新的词。”*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版,第355-356页。不管是短语词汇化、句法结构词汇化还是跨层结构的词汇化,都存在一个融合的过程。单音词双音化往往是由两个意义相同或相类、相反或相对的单音节词长期搭配使用,逐渐凝固构成双音词。“即便”词汇化的机制是重新分析,那么“即便”词汇化的动因是什么呢?

首先,“汉语的两个音节构成一个标准音步,一个标准音步就是一个标准韵律词。”*冯胜利:《论汉语的“自然音步”》,《中国语文》1998年第1期,第40-47页。从汉语双音节倾向来看,汉语是一种十分讲究韵律节奏的语言,两个词语如果恰好处在同一音步之内,就极有可能由于韵律的影响而连接在一起。双音节词占优势是汉语构词法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汉语词汇发展的必然趋势。“即便”为一个标准韵律词,因而具备词汇化的音节条件。

其次,“原有的两个分立成分必须在线性顺序上邻近,这是双音词产生的一个基本条件。”*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0页。“即”与“便”在意义上相类,在位置上邻近,已经具备词汇化的基本条件。“复合化是两个语素经过重新分析而削弱或者丧失其间的词汇边界,最后成为一个语言单位的过程。”*石毓智:《汉语发展史上的双音化趋势和动补结构的诞生——语音变化对语法发展的影响》,《语言研究》2002年第1期,第1-14页。并列式短语“即+便”在线性序列上紧邻,在“复合化”的影响下,词汇边界不断削弱,最终丧失其间的词汇边界,从而结合成一个双音节的语言单位。

最后,“使用频率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种语言形式在话语中出现的频率越高,越容易语法化。”*Hopper P J,Traugott E C,Grammaticalization,Foreign Language Teachig and Research Press,2001,p.103.较高的使用频率是词汇化的重要因素,一个韵律词使用频率越高,发生词汇化的可能性就越大。无论是作时间副词、语气副词还是作让步连词,“即便”出现频率都极高,这是韵律词“即便”最终完成词汇化的重要动因。

连用结构“即+便”有三条演变路径,在韵律制约、复合化和高频使用等作用下重新分析,分别演变为时间副词、语气副词和让步连词,值得注意的是,这三种用法之间并没有先后继承关系,而是在词语“即”“便”的不同义项上分别演化而来的。这种因语素义不同而导致的变化,称为多元词汇化和语法化。

(责任编辑金菊爱)

Th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of “Jibian (即便)”

WANG Chanchan

(HumanitiesSchoolofWenzhouUniversity,Wenzhou,Zhejiang, 325035,China)

Multivariat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refer to the phenomenon of multiple-path language evolution. “Jibian (即便)” makes concession conjunctions in modern Chinese, meaning “even if”. It experienced multipl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over time, and the evolvement results were: adverbs of time, adverbs of mood and concession conjunctions. Its main evolution reasons are rhythm constraint, compound and high usage frequency, and the evolution mechanism is re-analysis.

“Jibian (即便)”; multiple lexicalization; multiple grammaticalization; re-analysis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6.013

2017-06-15

王婵婵,女,湖南耒阳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语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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