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峻
1
都说兄弟如手足。
对于胞弟张杰,我还没有像熟悉自己手脚那样熟悉他。原因,我十六岁离家,也就离开了他;他一直固守家乡热土,哥俩再也没有像儿时那样朝夕相处。
儿时的记忆很有趣。我五岁多的朦胧印象:烈日炎炎的夏日,全身只穿着小裤头的我,晒得脊背发痒。我手握一根棍子,看着院子里的猪鸡们,不让它们胡乱抢食吃。喜欢在地上乱爬的杰弟,一丝不挂地仰着小圆脑袋,胖胖的,横在猪们与鸡群中间,两只小胖手拍打着地,使劲地喊嚷、发威,似在吓唬猪鸡们。我真怕猪咬他、鸡啄他;又怕我轰赶猪鸡时,一不小心伤着他。
他再大一点儿,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夏天依然一丝不挂。他脸儿溜圆,头大,眼窝深,两颗小黑眼珠咕噜噜地转,就像两粒水灵灵的黑葡萄;嘴偏小,唇厚,闭着时恰似一个圆圆的红樱桃;小胳膊小腿胖似棒槌,猛一看,活像个时尚的瓷娃娃。若真是瓷的倒也好了,可他天生好动,整天寸步不离地黏着我。酷夏,我去河滩草地里放猪,他跟屁虫似的,一丝不挂,在河滩里采野花、逮蚂蚱。时而追进草窝深处,我真怕花脖子野蛇咬他,一心想跟紧他,又怕猪们乱跑、钻进地里糟害庄稼。
好不容易盼他长高些,跟我更黏糊了,白天一起干活,夜里睡一个被窝,直睡到我离开家。
上学念书非他强项。他只念过两年“洋书”(伪满小学),随着伪满洲国倒台,他就不再念书了。这期间,我发现他比同龄的孩子力气都大,摔跤,没有谁能摔过他,尽量躲着他。他特爱干活。我十一岁休学务农,他虽说小我四岁,我干什么他都抢着干。冷冬,天蒙蒙亮起来喂牛、清圈、担粪,手冻得疼似猫咬,他那小脸儿冻得紫红,从不嚷冷;夏秋浇园、耪地、割地、打场,样样都不比我少干。爹喜欢孩子爱干活,经常夸他,他干得更来劲了,有意无意地总想超过我。记得,我们父子三人一起耪地,我打头,他打二,他总嫌我耪得慢,不时用锄头触我的脚后跟。耪在他身后的老爹,瞧见他手头快是快,时常浅锄、丢草,就轻声笑骂:“猫盖屎!”随手替他深补一锄,并随手除掉他丢下的荒草。
2
杰弟不光能受累,还能吃得大苦。
1947年前后,家乡兵匪为患。国民党兵和他们豢养的“自卫队”(土匪),吃喝并翻抢各家的粮食,造成罕见的饥荒。苦春时节,乡亲们大多靠吃树叶、野菜活命。每天,我和杰弟喝一肚子苦菜汤,就扛着锄去亮子沟耪地。耪一会儿,撒两泡尿,身子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杰弟就去山坡寻野菜吃,吃得嘴角满是绿浆。缓过点劲儿,再接着耪地。一次,他转山寻野菜,好久不回,我心神不安地去寻他。拐过山弯,吓我一大跳。只见他头朝下躺在山坡上。我惊恐地“啊”了一声,扔下锄,急去他近前看个究竟。还好,先是瞅见他的光脑袋仿佛在动。近前细瞧,那瘦得眍■眼窝里的黑眼珠子,在咕噜噜地转动。就松心地大声喊叫:“杰!你这是做啥嘛?”
他咧嘴苦笑,慢悠悠地说:“哥,这么倒空躺着,好像肚子里满满的,不那么饿。真的,舒服多了!”
我愣然不解。
他招手:“不信,你也来试试。”
我犹豫片刻,还是相挨着他,选了块坡度较缓的空地,悄然地头朝下仰面躺倒。眼里立马现出连接远山的蓝天和朵朵白云,那棉絮般的碎云片似在蠕动。轻风抚摸着我疲惫的身体,倒空着腹部,似乎真的有一种“饱”的感觉,比肚里咕咕叫舒坦多了。我正受用着这份暂时的“舒坦”,杰弟却突然“嗷”叫一声,挺身坐起,一只手像从后腰处抓到个什么物件。他一松手,一只三寸来长的四脚蛇(学名蜥蜴),扭动着花条身子,飞快地钻进碎石堆里,没了踪影。
“嘿!”杰弟十分痛惜地,“要知是‘小山鱼(四脚蛇的又一俗名),真该一口吞掉它!”
瞅著杰弟的一脸痛惜,我却一脸苦笑。
杰弟重又躺下,不一会儿,说他倒空得真的“有劲”了,摸起锄,又转过山弯去坡下耪地。
我们哥俩就这样饿着肚子,将六亩坡地耪了两遍。
也是那个苦夏,我们哥俩靠吃菜团,不惜苦累和汗水,天天去小獾子沟割青叶子柴火。待晒干后,再捆好背回家。酷热黄天,日复一日,我俩背回的柴,堆起的柴垛比院墙还高。就因为这,老爹被土匪队抓去审问:“快把你家的存粮交出来!”老爹惊愕:“我家真的没粮!”匪首猛地拍桌子恐吓:“胡说!没粮你家能割那一大垛青叶子柴?”训斥得老爹哭笑不得。他怎能说得清,俩儿子饿着肚子割青柴,竟招来祸端。后经叔父拜托保长出面说情,才放回老爹。
说到割柴,杰弟是小伙伴中出名的快手。不光手快,还背得多,不惜力气。那时候,家乡秃山光岭,茅柴少而矬,手一抓,都没有下镰刀之处,怕砍手,只能用镰刀头砸柴根。柴短,自然难捆,可杰弟能打三节、捆成二尺多长、圆滚滚的一大捆。他手头也比我快,通常,我割六捆时,他能割八捆。我怕他背不动,常是每人背七捆。有一年寒冬,我俩背着柴下山时,突然狂风大作,顷刻间,将杰弟的柴背刮倒。我回头瞧望,见他正在吃力地拱身。我因柴背在身,暂不能去帮他,急喊:“杰!你扔掉两捆就好背了!”他哪里舍得扔,硬是一边喊叫一边拖着柴背,将七捆柴整背地拖下山。凛冽寒风中,我见他满头的热汗,像水洗一般。
3
苦和累,并没影响杰弟的体格发育,他十二三岁时,就几乎赶上当地成年人的个头,而且什么农活他都敢摸索,包括扶犁、摇鞭赶大车等,使唤牲畜特油。爹非常喜欢干活俏实的人,常在亲邻们面前夸说杰弟:“多大的小人啊!硬挺起大老爷们的活计。”
亲邻们听了,就笑脸连声赞许:“就是!就是!半条街也找不出第二个……”
听亲邻们的夸赞,爹高兴。杰弟很知趣,他就越发地闷头干活。心思都悟在农活上,也就越发地心灵手巧,性格却越发地内向。见人不多言多语,更不会讲客套话,着急时还口吃。衣着穿戴上也越发不讲究,夏季里忙农活,全身只一条大裤衩,光着脊梁、裸着脚耪地。皮肤晒得油黑,脸上多有汗迹,像永远洗不净似的。家人劝说他,全当耳旁风,满不在乎地讪笑:“一个庄稼人,还要啥样儿?”endprint
可是,谁也没想到,一个硬实的好庄稼人,杰弟的婚娶却让老爹犯难、着急。
杰弟到了该谈对象时,正赶上1953年国家建设用人的高潮,成批的农村青年应招进城,参干或进工厂做工。当时,乡下姑娘找对象流行的口头禅是:“宁找穿吊兜的,不嫁扛锄钩的。”吊兜,是指当时国家工作人员的服饰。嫁给当干部的或工人,不受户口限制,就能随夫进城,当安闲享乐的家属;扛锄钩,自然是指耪地受苦累的庄稼汉了。因为我已在外工作,老爹就一百个不愿意再放杰弟出去。可他老人家又偏偏认死理,在家里跺着脚发狠:“我就不信邪!像张杰这样的正牌庄稼人,会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
杰弟到底没有打光棍,但他娶媳妇却颇费周折。开头两年,常有来家提亲的,老爹以为自己儿子庄稼活出众,就过分地挑剔女方,没能说成。后来他发现,是油炸麻花满拧个儿,都是人家姑娘嫌弃自己儿子是庄稼耙子。他老人家也责怪杰弟笨嘴拙腮,不会讨姑娘喜欢。
老爹又一次给杰弟说亲,姑娘是二十里远的煤窑洼村人,老爹怕杰弟嘴头子笨,特意请本族杰弟的堂哥张富相陪。张富刚从部队复员,穿了一身半新的黄军装。双方见面的第二天,姑娘就传过信说同意并让杰弟去交换礼物。杰弟再次去会面,还没容掏出礼物,姑娘就拉下脸儿问:“你来干啥?”原来,姑娘相中的是张富。杰弟羞臊得一副关公脸儿,垂着头,丧气地走出姑娘家门……
老爹狠挨了一闷棍,转而放低了娶儿媳的条件。我每次回家,他都唉声叹气地说:“唉!没想到张杰寻媳妇这么难,我算是想通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长相咱不挑,不缺鼻子少眼就行!”
老爹的伤感,让我心头一震。从杰弟找媳妇难,联想和剖析我当时接触到的农村青年婚姻状况,几经构思,終以《弟弟的婚事》为题,写了一篇不算短的小说,在1955年5月的《热河青年报》上连载。
一年后,杰弟终于娶了弟妹陈桂兰,除了个头矮了点,人能干,干净,也能吃苦,可算是“天作之合”。桂兰是为了及早摆脱给她气受的继母,才愿意早些出嫁离家。但她当时没有问清楚,婆家也是后婆婆。当她后来与我继母相处得不愉快时,常背地说:“算我瞎眼,没想到从屎窝又挪到了尿窝!”
4
桂兰对杰弟很好,但也嫌他只顾闷头干活,不修饰自己。可杰弟习惯成自然,新换的衣服很快弄得不干不净,为此,两口子不免常犯口角。还好,俩人的感情没出大碍。
此时的家乡,已进入农业合作化高潮。杰弟是不打折扣的进步青年,为带头入社不惜同老爹闹翻,他从心眼里盼着农业社好。为此,他不惜力气地带头吃大苦,累活、脏活都抢着干。譬如:掏各家茅厕的大粪、去砖瓦窑脱坯烧砖、去油坊抡大锤等,不光为自己名声好,心里还藏个“小九九”——多挣工分。工分是命根,为一家人的口粮充足,也为安抚不愿入社的老爹。
杰弟勤苦耐劳为农业社,为人正派,时常无代价地帮助老弱病残,自然赢得人心。乡亲们几次提名选他当队长,首先是老爹挡道:“杰,你记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活气,你就甭想当干部!”老爹不是怕儿子苦累,怕的是杰弟当干部得罪人。他曾多次袒露心扉:“都是老亲近邻的,老一辈子一辈子和美相处不容易。你当干部主事再公道,也难免伤着想占便宜的人,遭人咒骂,我对不起祖宗。”
1964年春,老爹突然病故。老人家临咽气前,不知出于什么因由,总算给杰弟松了绑:“大伙再选你当干部,你就当!”那年秋后,正巧赶上“四清”,运动后期建政,驻队干部反复强调:“当干部犯错误,多因懒、贪、占;这回一定要选个勤劳的、不贪不占、办事公道的好队长……”话音未落,人们就齐声高喊:“张杰行!就选张杰!”
“就选他!”驻队干部也极赞同,立马报给四清工作队大队部。可是,等了好多天,大队部也不批准,社员们像被装进闷葫芦里。都说:“真怪!张杰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苗子啊!上边咋就不批准呢?”
社员们正着急时,上边传下来惊人的消息:张杰要当大队党支书啦!
谣传!全是谣传!有人猜断。杰弟本人更不信:“我还是‘白丁哩!哪有非党员当书记的?”说归说,传归传,工作队的大队长刘品三找张杰谈话了:“八达营大队地处公社所在地,但一向是‘灯下黑,历届主要干部多因懒、贪、占,受处分下台;工作也自然打不开局面,生产落后,社员受穷,归根结底是没有选好‘一把手,好的领头人。工作队和公社党委几经研究,要你挑起大队党支部书记这个重担……”
没容刘品三队长把话说完,杰弟就摇着头笑道:“刘队长,您、您、您别耍我了,我、我可是‘白丁呀!”
“说啥 ‘白丁?”刘品三依然一本正经,“其实,你的思想、行为早就够党员条件了!这之前,工作队和公社党委都反复讨论过,针对八达营大队急需挑选一个好的领头人的特殊情况,特殊對待,一致认为只有你才能担好这个重担,并已上报县委。昨天县委已经特别批准……”
杰弟一听不是开玩笑,真的急眼了:“不,不行!真的不、不、不行!”他一紧张就口吃,结结巴巴地。
刘品三根本不想听杰弟解释,还借着开社员大会,把生米做成熟饭,当众宣布了新支书的任命,并且当场拉杰弟上台,让他讲话,表态。杰弟晃晃悠悠地立在台上,心慌、脸红,眼前似是一片白墙。他似乎大张着嘴,却又发不出音。磕磕巴巴好半会儿,嘟囔几句,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像是过鬼门关似的,捂着大红脸儿,跳下台。
出丑!真格是出丑了!他心里长时间地五味杂陈,惴惴不安。弟媳桂兰也说他“欠灯儿”,讥讽他“屁股沟夹一绺麻,假装大尾巴狼!啥支书?不砸锅才怪哩!”让他想起来就脸红的是,有个顽皮的孩子,当着他的面儿,学他磕磕巴巴讲话的样子,然后,做个鬼脸,一路嬉笑着远去。“这不是当面臊我的脸嘛!”他欲哭无泪。
杰弟立马下狠心练嘴。老话说:“马快出在腿上,人能也在嘴上”,他反复闷想、焦虑,结巴嘴是他表达真情实意的一大障碍。这毛病能不能治?心里真没底儿。他抹下脸,偷偷去找地段医院的王大夫求教。王大夫微笑着说:“治结巴?真的没有特效药。我想,许是与心理障碍有关吧。心里一紧张,舌根就发硬,说话就会卡壳。你试着有闲空儿就左右、上下活动舌头,用力摆动。活动久了,或许会管用。再就是常练声,一有闲空儿,你就找个清静处,试着‘啊——啊——地练声。”他觉得大夫的话很实在,也很受启发。他谢过了王大夫,就试着有空儿就多活动舌头。也时常找个僻静的地方抓紧练声。有一回,是春暖花开的仲春时节,他在僻静无人的南石砬下的水塘边,大张着嘴“啊——啊——啊——”,不知怎么,他隐约地感觉到似有回声,是石砬子的回音?停下来静听,不像。原来是趴在塘边的几只蛤蟆也在“咯啊——咯啊——咯啊——”地叫,是引发?还是巧合?他轻摇了下头,暗自笑了。就继续与青蛙叫声混合,高调儿练发声。endprint
还别说,舌头这么活动久了,加上偷偷练声,讲话时又尽量沉下心,不急不火,专心致志,还真有些效果。他心里清楚,只要克服紧张,舌头就灵活,就能够慢条斯理地讲下去,嘴就极少卡壳,好使多了。逐渐地他听到了好的反馈:“没想到,张杰还真有两下子,讲话慢条斯理的,真能说出些好道道来!”
5
愁归愁,搭上套就得拉硬弓。杰弟说,活人难得众人捧,以心换心,咱得以行动回报众乡亲。凡事讲忠诚,正心态,吃得苦,一丝一毫不能应景。
杰弟深知,尽管本人做梦都没想到当支书,也甭管心眼里愿不愿意,全营子四百多户、千余口人的吃喝穿住行,好坏都连着自己的忠诚、能耐;他更知道,前几任支书为啥下的台;也知道各生产队的劳动工分为啥不值钱;社员们为啥穷;农林牧副各业又为啥上不去……
村里首任党支书刘某,响当当的雇农,“土改”时的硬汉子。开始搞合作化时,他在县里开完会,知道农民土地将来要逐步归集体,走合作化道路。回村后,不首先传达发展互助合作的精神,急慌慌地将自家的二十亩好地卖个净光,把钱存入银行吃利息。那时候,银行的利息高,只想个人发家,顶风损害集体,因此被开除党籍;第二任支书荣某,当上“大拿”就不再劳动。社员评说他“溜溜达达,两千七八(指全年补贴工分)”。厌恶劳动,喜欢吃请,贪占集体财务,男女关系等丑事都找上门……杰弟本不想翻前任们的老账,触动下台干部的伤疤。他梳理这些,刨根问底,是为弄清楚:自己为谁当干部?又该怎样当个好干部?
他最先想到的,要让社员们一年的劳动得到实惠,年终核算增加收入,就得先解决好劳动管理。譬如:有的社员出工不出力,干活“大呼隆”,瞎混的工分不值钱。这也是干活诚实的社员最忌恨的。不光他自己对此深恶痛绝,老爹在世时,也常为此事叫骂不迭。
他是从小干农活的好把式,哪样活计用多少工,他凭眼瞪也能判断出八九不离十。但他为公正、准确,还是在自家所在的二生产队,扑下身子,一锄一镐地亲手示范,定出多项农活的工分定额,然后请诚实的老农和社员代表评议,再交社员们充分讨论,直至大家心服口服。凡能“定额管理”的农活,他都亲身试做后,实行“小包工”,不光劳动效率提高,还鼓励了社员勤恳、诚实地劳动,也惩罚了个别偷懒、耍奸、巧占便宜的社员。随后,他把二队的经验推广到全大队,当年的农田管理、庄稼的长势,普遍好于往年。各队工分值也比上一年提高二至三成。劳动好的社员收入普遍增加,同时也惩戒、教育了偷懒耍奸的人。这样,杰弟在群众中的威望也普遍看好。都说:还是庄稼把式当头儿清正、公道,劳动好的社员能得实惠。
弟媳桂兰说:“张杰从当上干部,睡觉少多了。从大队开会回来本来就很晚,躺下也睡不着,来回‘翻煎饼,有时睡着了也梦话连篇,还‘嘎吱吱地咬牙。”当地老话说“男人睡梦里咬牙是恨家不起”。如今,他管着全村的事,睡觉前想的、梦里恨的“家不起”,也肯定是队上的“大家”……
“无林无木,山村不富”,这句话不知啥时钻进他的脑子里。他从小爬坡踅岭砍茅柴,深知几辈子村人吃够了秃山光岭的苦。为做饭,我们哥俩从小就爬山崖,割茅柴,也刨過柴根、木疙瘩,刨得秃山无遮拦,下雨满坡流。山洪大泛滥,每年都冲毁一些平地和房屋。老人们传说:清朝光绪十六年那场大水,从东山根到西山根,巨浪黑滔滔一片,房屋倒塌,人畜淹死过半。儿时,我们哥俩就牢记着酸苦的顺口溜:不怕神,不怕鬼,就怕西沟发大水。西沟,是一条汇集七沟八梁十五华里的长沟,每逢暴雨,山洪汇成巨浪,牛吼般地冲出沟,涌向营子,村南半条街被冲得房倒屋塌,惨不忍睹。
封山育林,养坡植果,减缓洪害。杰弟认定,这是八达营村致富拔穷根的必走之路。
党支部做决议,各生产队分沟分坡包干,植树护林、养果致富。树苗从哪儿来?没钱不行。他去县里找扶他上台的刘品三,一见面就叫苦:“刘局长,你扶我上台,万不能像耍猴那样,你‘哐哐地敲锣,哄我爬高,随后大撒手,让我从高处摔下来,看我的笑话啊!”刘品三笑:“别扯没用的,说正事!”他说:“正事是帮我找林业局,给点树苗或买树苗钱。我们村出力,保栽保活,等树木长大,山青水绿,林业局还能向上级报成绩。”刘品三又笑:“照你说,是你张杰在为林业局谋好处?人家还得谢你呀!”玩笑归玩笑,有品三局长出面担保,买树苗钱还真有了着落。当年雨季,全村人奋战,一多半荒山秃岭,都栽上了黑松与洋槐。第二年雨季,继续奋战,遍山栽上树苗,离村较近的土坡建果园。同时出台《护林公约》,成立专业护林队,由爱较真的老党员陈广信当队长,赏罚严明。
《公约》里明文规定:自封山之日起,任何人不得进山放牧;更不能割、刨山上的一草一木,违者必罚……立此《公约》前,杰弟就想到,以往也曾栽过树,封过山,可为啥封不住呢?归根结底是没有解决好社员的做饭烧柴问题。有的社员为做饭,照样偷偷进山割蒿草、砍茅柴,还随手把刚栽上的树苗拔回家当柴做饭。据此,杰弟把解决烧柴问题,放在封山育林的优先位置。农田里的秸秆,除留做牲畜饲草外,余者全部按户按人分给各家。对人口多、烧柴量大的个别户,大队想办法给他们拉煤(后又烧煤气);杰弟还带头试验、推广沼气。加之负责任的护林员严管,山林逐渐长了起来,秃岭逐渐绿袍加身。后来,对一些不能成材的荒蒿,也定期组织间割,烧柴已经不是问题了,人们也体尝到封山育林的好处。随着大山转绿,社员的收益也逐年增多,深山里的野兽也逐渐现身。荒岭变宝,村人乐了……
不过,也总有个别不乐的人,就是那些贯占便宜,时常偷着进山放牧,并且不服从护林队严管的人。一旦碰到这样的“刺头”,杰弟就亲临现场处理。一次,二队荣国贤的愣小子,偷偷溜进东山后沟放牲口。护林队长陈广信亲去劝阻,愣小子毫不理睬。广信无奈,就把杰弟喊到现场。万没想到这愣小子抗拒更烈,竟敢挥舞镰刀追砍杰弟。幸亏派出所刑警及时赶到,才制止了这场祸端。当刑警给二愣戴上手铐,要带他走时,杰弟喊住刑警,悄声劝阻:“算了吧!他从小就愣头巴脑,不明事理。我和他爸同院住过,一块儿玩泥长大,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现在他爸有病,我不想让他爸着急。教育他认错就行了……”endprint
这是封山育林中的一段插曲。但从此,属于八达营村的沟沟岔岔、坡坡岭岭,少有损坏林木现象发生。树渐高、山变绿,收益陡增……
6
我从1964年4月回村安葬老爹,这之后,整整20年未回老家,期间经历十年“文革”。有关杰弟经县委特批,入党的同时就任党支书的事,最先是当“传言”听的,似信非信。后来,在家乡当科级干部的小学同学李万源来石家庄办事,亲口对我学说,我才当真。随即忧心地问:“他干的咋样?”
“好着哪!”万源以夸赞的口吻叙说张杰,连说几个“没想到”——没想到他的磕巴嘴练得那么能说;没想到他想事、办事那么有谋略、有远见、有套路;没想到村里变得这么快:山有树了,社员富了,新房多了;他还是全县有名的模范党支书、不脱产的公社党委委员……简直把杰弟夸成了一朵花。
李万源所说的谋略、远见,是指杰弟破天荒地带领众乡亲修了五华里长的改河大坝。不但护住了多年受害的村庄,还改出600余亩河滩地种植水稻,让全村人吃上大米。大伙都嚷着要给他立碑呢!
“立碑大可不必。”我说,“不过,修坝改河确实是村人千百年渴望的大好事。”
我立马想起儿时那句民谣:“不信神,不怕鬼,就怕西沟发大水。”
西沟,是村子西边10多公里长的一条深沟。主沟南北两坡,又分延出七八条陡峭的深沟。一场暴雨猛降,七沟八梁的山洪,汇流至主沟,聚成洪峰,巨浪吼叫着,冲出西沟口,直逼村西南北流向的伊玛图河,逼得大河猛向东拐,冲向村落,致使村南的一条小街(俗名:南胡同),逐年塌陷,临河的沈姓、侯姓、张姓等几十家的房院逐年随洪水而去。
我与杰弟,从小就一次次目睹那洪水淹庄的悲惨场面。每到洪水泛滥季节,我们都惴惴不安地去南河沿瞧望大水。亲眼看那滔滔大浪撞击村岸,顷刻间岸边就冲坍一大块,房倒屋塌,灰苍苍的土坯墙与房梁、檩、椽等木料,披裹着青瓦灰草,随浪而下。逃跑不及的猪羊鸡等,惨叫着在浪涛中挣扎、漂荡。夜里,临河的人家吓得不敢睡觉,生怕睡梦中墙倒房塌,随“龙王”而去。
一次,我与杰弟在南胡同姥爷家的小院里,扒着矮墙看大水,远远望见河上游对岸有个微黑的人影蠕动,看样子他是想过河但又惧怕河水凶猛。只见他晃悠好长时间,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才脱掉衣服,单手高举,走入河中。当他快趟到大河主流,突然被一个猛浪冲倒,身影便时隐时现地随恶浪漂流而下。大伙都为他揪心、哀叹:“这人完了!没救了!”当他被冲到姥爷家的房舍对面,突然地从水浪里窜出上半身,狂喊了一声:“妈呀!”我姥爷是爱接话茬的人,他当即惋惜地随口应声:“你喊爹也不行啦!”没料及,那人被冲到下游一里多地时,幸好被会泳“狗刨”的我老叔奋力给捞上岸来。老叔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姥爷的四儿子、我的亲四舅。他在梁西扛长工,探家心切,才冒险过河。四舅被救活后抬回家,我姥爷一想起我四舅危机中呼喊时,他随口说的那句噱头话,就臊得脸红。此事也在村里长时间传为笑柄。
还有一回,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本村的王玉清被洪水冲到河下游,巧被不会水的杰弟发现,他不顾一切地跳入河中,把人拼死救上岸。玉清媳妇感动得几次登门送礼道谢,说:“张杰本不会游泳,可他不惜搭上性命,冒死救人,我们全家感激不尽,必须酬谢报恩!”杰弟连连摆手,决不收礼,只说:“救人是应该的!谁遇上险情都会这么做,哪有见死不救的?”
回述这些,我只想说:挡坝改河,是村人血泪凝聚的千年夙愿。当然,也是杰弟的心头祈盼。当杰弟偶然地被推上村头儿的岗位后,他就开始思谋:我们这代人,一定要制服西沟的水患!要根治,必须下大力修大坝改河,让多年为害的伊玛图河,远离村落;也让西沟雨后爆发的大洪水,一出沟口就乖乖地顺着河坝东去,再也不能祸害村街。他心生这一想法后,曾几次偷闲沿河岸勘察,从下游一直走到离村五华里远的白云山下的大庙湾。他还约请一位懂水利的技术员,与他共同目测,认定:能挡住西沟洪水的改河大坝,必须从上游大庙湾修起,一直修到东山阿牛沟门的对面。坝长起码需两千五百米,坝底宽十米,坝高五米,全坝水泥灌浆,修成“万年牢”。这是一件亘古未有的大工程,如果修成了,不光护住了村庄,还使600亩河滩地改种稻田,让村人吃上大米。
他拿定改河修坝的主意后,就召集党支委和大队干部开会,亮明了他的初步想法,会场一下子炸了窝:“你是说笑话吧?咱一个村可没这大能力!”多数到会的人都没信心。他就打开“红宝书”,领着大伙学《愚公移山》,并鼓励党员、干部们:“咱这代人要立大志,发扬愚公精神,根绝千年水害,一年修不成两年,两年修不成三年,只要决心大,不怕苦,终能干成这桩大业!”
经过多次学习,反复讨论,党支委和队委们逐渐增强了信心,绝大多数党员、干部都表明了决心,并搞出来《改河初步规划》,经全体党员、干部们讨论通过后,张杰即刻去找在县委、县政府工作的发小白云琪、李万德、李万源等,请他们帮忙献计、出力,最后终由分管水利工作的副县长李广泽领队、带着水利局长张守仁等科技人员来村,勘察并落实了修坝改河的规划,解决了部分钢筋、水泥等物资,八达营亘古未有的改河工程,就这么红红火火地干起来了。
7
1974年深秋10月,霜叶染山。修坝改河工程,经过在村民中充分动员,物资上的准备,正式开工了。
做事一向低调、务实的杰弟,开工那天,兴奋异常地闹出了大动静。在村里的古戏楼前,召开了少有的动员大会。当时正处于“文革”中的所谓“斗批改”阶段,杰弟巧妙地接过“斗、批、改”的口号。他说:“斗,不光是斗人,还要斗天、斗地,把狠劲用在修坝上;批,也要批障碍修坝的种种思想,铆足劲儿,劈山挖大石头;改,当然包括改河。可这改河,革命意义深远大无边!简单说,咱是替老辈人还债,为晚生下辈造福!”话没落音,台下掌声一片。
这里顺便提一句:“文革”开始,村里的“造反派”和群众,异口同声地说:“张杰是革命的好干部,从上任至今,带头吃苦,带头搞劳动定额,带头植树造林,社员收入年年提高,成效顯著。他是不折不扣的革命干部,应该继续担任党支部领导和‘革委主任,运动、生产一起抓。”这次动员会上,他又响亮地提出:运动、生产两不误,农忙务田,农闲修坝,“大批判”贯穿始终,力争两个冬春大坝完工。endprint
大会还宣布了修坝改河的领导小组成员,以及下设的劳动组织。分设为:起石头队、大车运输队、垒坝队和安全检查等组织,并规定了劳动纪律,除老弱和真正有病的,男女劳力一个不能缺勤。日常行动听从司号员荣国先吹号。第一遍号起床、做饭,第二遍号集合、出工,一切行动听号声。起石与筑坝工地,设有移动工棚,日夜煤火炉升腾,声震原野,人欢马叫,红旗招展。用杰弟的话:“干就干出个气势,心有千年盼,死活一身汗!”
身先士卒。无论起石、垒坝,杰弟都是能手,他日夜不离工地,吃睡在工棚。
那天清早,炮火连天的起石组,突然爆出一桩大事故。凛冽的寒风中,东山大洼的黑石砬下,叮叮当当的凿岩声均已停止,负责放炮的社员开始投炮眼、装炸药、雷管,准备放炮,人们都躲到石砬西侧的安全地带。当爆破声响过十九响,大家都说还差一响,就静心地等待。唯有地主分子白玉珍等不及,他说:“这半儿会子不响,肯定是哑炮了。”说罢,就起身奔向爆破点,大伙齐声喊叫他:“你稍等一会儿!”他像是没听见。当他刚爬到距爆破点十来米处,那“哑炮”突然爆响,碎石腾飞,击中了他的头盖骨,皮帽子飞出老远,顷刻,鲜血满脸流,当即倒在乱石窝。“出大事了!”正在现场的杰弟,第一个抢到白玉珍的近前,见他满脸是血,头皮被掀起一大块,急忙伸手按住伤者被炸伤的头皮,抱起他离开采石场,来到公路旁,拦截一辆过路卡车,急送县医院。当时就有“好心人”说杰弟:“一个地主分子,还值得你这么关心?”杰弟立马反驳他:“地主咋啦?地主也是人!能见死不救吗?”
8
杰弟曾经感叹地对我说:“唉!当村头儿,苦辣酸甜都得往下咽。闹‘文革那阵子,开头,上边总批我‘右,斗敌不恨;斗起来又说我‘软,很少‘刺刀见红;到运动后期,才夸说我‘稳——講究政策,实里求实,没留下任何后遗症,是全公社村头儿们的‘样板。”杰弟说罢这些,嘿嘿一笑,谈起了他与地主陈玉珍一家的故事。
“解放前,咱家租种过他家在东洼的五亩地。一年夏天,爹听说陈玉珍要从县城回来,即刻让咱俩去东洼地耪地头和地边,怕他去察看,万一嫌地里荒草多,下年不租给咱家,咱就吃不饱饭。
“哥你还记得吧?1946年7月,八路军第一次北退,逃到县城避祸的陈玉珍,大摇大摆地回村,跳着脚骂大街:‘穷小子们听着!谁分了爷爷家的地、粮食、东西,一个不少地快给爷爷送回来!不然的话,爷爷不会轻饶你们……咱家大伯分了他家二亩青苗地,是大伯趁着他放牛方便,偷着用咱家的牛,犁了陈玉珍家的地。陈玉珍知道咱大伯穷,榨不出什么油水,就找上门威胁咱爹:‘张老二,听说你大哥是用你家的牛犁了我家的地!我今儿就说给你,从今往后,我那块地三年内庄稼长不好,打粮食少,都得你家包赔!咱爹是火性子,一听就火冒三丈,质问他道:‘姓陈的!你别抓个蛤蟆就想挤出尿!财大也得讲理!我哥是放牛的,他借着方便,偷着使用了我家的牛,你难道还让被偷的人替偷人的还债?世上有这个道理吗?问得陈玉珍直眨巴眼,好半会儿不吭声,一甩袖子走了。
“他真是蛮不讲理。听说他还唆使国民党谍报队,拷打了村武委会主任的老父亲。这些都激起了民愤。‘文革中,开他的批斗会时,受害的贫下中农们,纷纷控诉、批判他。大伙越说越激愤,老贫农张顺恼怒地找来一根三寸多粗的大棍子,凑近他,将棍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要狠打他。我一看,不得了,这一猛棍敲到他头上,不死也得半瘫。我立即大声制止张顺:‘你放下!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一声断喝,止住了张顺举过头顶的大棍子,救了陈玉珍。此事,不光陈玉珍自己感恩,也让陈家人牢记终生。直至新时期,每到年节,在县委当副书记的陈玉珍孙女,都来家看望我,并且一再说感激话。
“还有街南头的姚国孝,你知道,伪满洲国时他在围场县当过伪警长,殴打老百姓特狠,人送外号‘姚大马棒。‘文革中,揪斗‘坏人时,围场县半截塔镇的一伙‘造反派,持当地‘革委会的介绍信,来揪姚国孝去围场批斗。我当时想,姚在围场县民愤大,揪到当地凶多吉少。我就客气地对他们说:‘你们批斗坏人的革命热情值得我们学习,但我们县‘革委也有规定,不允许有历史问题的人离开本地。他有什么罪行,你们可以将揭发材料转来,我们一定批判、处理他,然后向你们汇报。来人争辩了好一会儿,我就反复讲政策。末了,他们很不情愿地走了。事后,党支部依照围场县的揭发材料,认真地对姚国孝进行了大批判。既教育了他本人,也提高了群众的革命觉悟。”
杰弟说罢这些,不出声地微笑:“这就是‘文革中的先批我‘右,后又说我软,末了说我‘稳,没留下一丁点后遗症。也许是因为这些,大小会都表扬我有水平、讲政策,选我当公社党委委员,全县的模范党支书。”
我俩闲聊中,杰弟还时不时说到,从长远计,他很注重对本村有文化青年的培养与重用。高中生胡万清,思想进步,工作踏实,为锻炼他,吸收他入党,提拔他担任党支部副书记。没多久,被上级党委看中,选调他任公社副社长,后又担任公社书记、县农机局长。文化青年李景良,爱看书,学习写作,杰弟让他当大队文书,为他提供学习环境。后被选拔到财贸部门,现在承德某银行工作。杰弟在任期间,通过招工选干,被他送走的青年人多达十几位……
那天,我们哥俩聊得正浓,我的大侄子、杰弟的长子张立军笑滋滋地走进屋来:“爸,刚才您说的,我在外屋全听见了。你当模范了,可我们小哥几个呢?都得陪着你一辈子撸锄杠!”
撸锄杠有啥不好?杰弟似笑非笑地说:“你二大伯若不是被区干部骗走,不也得撸一辈子锄杠?”
“我不是说撸锄杠绝对不好。”张立军解释,“我是说您当支书这些年,送走了多少和我们同样条件的文化青年,后来,人家的老婆孩子都随着进了城,到退休时有养老金。我们陪您撸锄杠,到老有什么?您说说,撸锄杠的能跟干部、职工比吗?单说我,中心校长多次让我去做代课教师,党支委们都说我最合适,都同意我去,您说我儿子不能去教书,愣是调换给别人。现在人家早已转成正式教师了,退休有养老金,可我……”endprint
杰弟嘿嘿一笑:“我还是那句话,谁让我是党支书呢!”遂又神情庄重地转向我:“当着亲哥我不说半句假话,我从当党支书那天起,就暗自发过誓。当干部先要立公心,为众人解困,最忌讳为自己、为家人谋私利!群众都瞪大眼睛盯着你,能耐大小尚可原谅,为己谋私最招人恨!总想着为个人捞好处,干脆就别当干部!”
9
杰弟连任20多年党支书,至1983年,他真的不想当了。理由:人老了,常犯糊涂,腿脚慢,撵不上形势了,该让年轻干部接班了。这是他真心情愿。并推荐了比他小十几岁的民兵连长接班。乡党委再三挽留,他就再三恳求,最后他答应将新支书扶上马,送一程,才准许他离职。
那几天,乡党委和村委会,都分别为他开了欢送会,大家掏心窝子摆了他许多业绩和赞语,他感慨万千。会毕,夜半星明,他出门仰望满天星斗,欣然长叹:“值了!以往的村头下台,哪个不背一箩筐错误,挨批判。如今咱离岗,倒赚下一箩筐好话,几十年辛苦没白搭,值了!”
走在街上,村人依然笑称他三爷,他辈大,同时也道些留恋不舍的掏心话。
新支书上任后,遇有大事、难事,照样登门找他商量,他只出主意不做决断,有些必管的事,也责无旁贷。单提一事:解放前,东庙有位住持僧,法名觉乐。解放了,他也随潮流自我解放,还俗,结婚,生儿育女,还当了供销社的职工,至年老退休。可是,近年封建习俗抬头,村人遇有发葬、安魂、念经、画符、算卦等,都去请他,他推脱不过,就重操旧业。尤其是看风水(如迁坟、盖房、套大院、改门等)求吉祥,在村里引起诸多民事纠纷,甚至殴斗。弄得干部忙于劝架,愁苦不迭。杰弟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有所愁。一天,他传信让觉乐来家,“僧人”还以为老支书也要瞧风水,欣然而至。杰弟按乡俗笑称他大哥:“您实说,您的风水经到底有没有准谱?”觉乐见老支书神色严峻,忙低眉垂目作答:“书上倒有记载,谁知道准不准?我瞎揣摸着说呗!”杰弟说:“那好,您既然是瞎揣摸,从今往后,有人再请您看风水,您就怎么没纠纷怎么说,尽量少给干部们找麻烦,行吗?”觉乐连连点头:“行!行!就依兄弟您说的!”从此,村民因瞧风水引起的纠纷逐渐绝迹。
杰弟卸职后,靠自幼练得的好身板,仍然不失劳苦人的本色。他嫌分包的地不够他侍弄,又租了三亩河滩地种蔬菜。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是指繁杂细作的劳动量一亩相当于十亩田。杰弟不惧苦累,然后又起早贪黑地平整菜畦,育苗栽秧,各种菜蔬都侍弄得极佳,起早贪黑地担到集镇去卖,年收获甚丰。生活富裕,村人羡慕。好心人劝他:“什么年岁啦,别再苦受了!”他说:“我苦干,是让村人看到一个不当干部也能带头勤劳致富的张杰。”
10
2016年盛夏,我興然回到家乡。到家第二天,就急于想去田野和山里看看。我时年83周岁,杰弟也年近80,两个戴着草帽的老头,一前一后地穿过没人高的玉米地,钻进了儿时我们俩常去割柴的阿牛沟。一进沟口,两坡满眼翠绿。阴坡是黑松、落叶松,阳坡是枫、槐、杏等杂树,早年裸露的沙石全被葱绿的树棵覆盖。沟底的河滩上,盛长的蓬蒿高过头顶。“这可是难得的烧柴啊!”我遥想当年,兴奋地赞叹着,同时联想到小哥俩一起割茅柴的艰难,忍不住问杰弟:“这么好的烧柴,能随便割吗?”杰弟说:“没人烧它了!各家都有烧不完的秸秆,还有烧煤的炉灶、煤气。”
我们俩在儿时背柴歇息的小獾子沟口坐下,开心地观赏着山梁的绿帐,紫褐岫岩上翻飞着野鸽群,眼边时有山鸡“扑棱棱”地起落,耳旁总有音乐般的百虫争唱。只要山上有树,不愁山美民富。我这么想着,侧目瞧望杰弟,他正半仰着脸,眯缝着眼,瞧望着山笑。我问:“笑啥?”他说:“忽然想起开我的欢送会时,大伙说了那么多‘拜年话;其实这多年我没干成啥,不就是满山树、一条河坝吗?还都是大伙干的!乡亲们太高抬我了……”
日头偏午,我们俩才走出阿牛沟。杰弟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他就引领我穿过柏油路,沿西边小路而下,遂又步步登高,来到桥头上。这儿地势高,少遮挡,四处光景一览无余。
遥望西山峰峦,满目黑松绿槐,浓郁葱茏。桥下,是悠长的、绿带子般的伊玛图河,时隐时现地川流于绿柳丛中,柳丛掩映着青蒿覆盖的石坝,活像一条巨蟒,昂首摇尾,朝北蜿蜒而去。杰弟欣喜地指着绿蟒般的柳丛和树下的石坝说:“那就是1975年冬完工的防洪护村大坝,宽底圆顶,坚似铁铸。从这儿起一直修到白云山下,总长5华里,不光挡住西沟那股汹涌的洪水,保住了村落,还把600多亩河滩地改种稻田。村西老河道的泉水低洼处,修成了30多亩地的养鱼池,每年打捞鲤鱼上万斤,分给各家一部分,还外卖2000余斤。加上河两岸望不尽的、成材的绿柳,棵棵价值数百元,真是一举多兴啊!”
荒野染绿,绿在人们心中!被绿树、蟒坝保住的村街,也随着山青水绿而变美。它比解放前的破房旧街,不知要美丽多少倍!从上世纪60年代起,村人就一次次地改善人居环境,并习惯地在房前屋后栽杨插柳或养果树。当我们返回村时,抬眼便是绿树掩映的红瓦白墙,秀美如画。近瞧,各家院内的新房前,多建有一米高的花墙月台,台上摆着多盆鲜花,从春到秋,院内总有花香四溢。有的人家还建了两层楼房,房墙多用花瓷砖镶砌,光洁漂亮。铁大门多涂黑、红两色油漆,肃然夺目。村街、房院给人以整体自然美。街心建有比绿树更高的穿云铁塔,那是专为大山区转播通讯信号的,能让各家电视清晰、手机声音洪亮。有生命的绿色,真的能让山美、村美、人心更美!
我兴奋中瞄一眼杰弟,他正眯着笑眼,像是瞧不够似的,瞅他亲身规划、建设的村落,一脸豪气。我暗笑:“他还是解放前的饥饿荒年里,头朝下躺在亮子沟的山坡上,倒空着扁胃,假以肚饱,连四脚蛇都想吞吃,与我共同抗饿的弟弟么?”
责任编辑 王志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