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面包买回来几天了,袋口没扎紧,成面包干了,有哈喇味儿。小齐把面包泡进开水里,软塌后的面包吃到嘴里像泡囊的纸。接着出门去上班,住处距工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海鲜加工厂,说厂,像个家庭作坊,地下车库改建,百十平方米,老板夫妻俩以前在海边搞养殖,车库是租来的。小齐和十多个女工每天干的活儿是串鱿鱼串,系海带结,计件工资,鱿鱼串分整条鱿鱼和单纯鱿鱼须串儿,鱿鱼须串十串给五毛,海带结论斤算,一斤也是五毛。加工间终日不见阳光,潮湿,阴暗,个高点儿的人伸手就能触到棚顶。地中央砌一条水泥台面,女工们都坐台面前作业。厂里没固定休息日,干一天算一天工钱。厂里从不缺人手,小齐干了三年,不断有新人进来,来来去去,留下来的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女人,她在里面是年轻的,有女工说她岁数不大,不应该干这个,去商场或饭店当个服务员挺不错的,她只当没听见。
干活儿她比不上岁数大的,比如,串鱿鱼须串儿,小齐每天串七八百串,手顺时最多串过一千串,快手能串到两千串,再比如系海带结,她一天系八九十斤,快手系两百斤,她最多拿过一千八百块的月工资。厂里曾有个姓孙的女工挣过六千块,也算上加班加点干的活儿,厂里不限制工人加班,工时能长不能短,八小时必须保证,老板讲,雇个人等于萝卜占个坑,占了地方就得发挥作用。小齐也想加班加点干活儿,但她坐的那趟公交线路只运营到晚上七点半,她每天的工作时间只能从早八点到晚七点,而挣六千块的孙姓女工经常加班到夜里十二点。这女人后来离开了,听说是老板娘下了逐客令,原因不明,从她走了后,再没有谁开过六千块钱的记录了。
老板姓张,人高马大,五十上下的年纪,不骂人不说话,赶上活儿紧催促工人们时,更是脏话连篇,女工们也被骂惯了,背过头去回敬老板:你还不是从那里出来的。加工间角落里有个小隔断间,是老板的办公室,老板整天叉着腰站在透明玻璃前监督女人们干活儿,烟不离手,不时灌两口北京二锅头,捏几颗花生扔嘴里,不到中午,脸红得像公鸡,走哪儿,哪儿留下一股酒气和呛人的烟味。老板娘是个小矮个儿,梳着多年前流行的高庄头,烫过的头发都向后向上挽起,在头顶堆得像朵蘑菇云,即使这样也看不到老板娘的脖子,脑袋仿佛直接长在肩膀上似的。她人不常来,在家里看孙子和外甥,不到五十岁,已经当了奶奶和姥姥,月初月底来两趟,月初看又来了什么样新人,月底给工人们开工资。
开工资都是下班后,老板娘坐门口一张桌子后面,女工们排号列队,依次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钱,每个人都说谢谢,老板娘眼睛盯着拿钱的人,这个月干得不咋样儿,下个月得加劲啊。轮到小齐,老板娘睨着她,我说你水平保持得挺稳定啊,就不见起伏,你就不能像海水一样涨涨潮,钱不咬手,你挣得多我高兴,挣得少我可就怀疑你偷懒,不行啊,得加劲。老板娘说什么小齐不接茬,也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老板娘,平日给女工们分料派活儿的是曹班长,年龄比小齐大两岁,跟老板娘挂点亲,除了老板,数她嗓门大,跟人讲话像吵架,有时骂人比老板还凶。有女工说她是狗仗人势,还有说她是老板娘的眼线,都恨她,但得听她的。女人扎堆的地方,口舌多,三天两头有打架的,只动嘴不动手,隔着水泥台面,相互喷唾沫星子。每逢有人吵架,只要没误手里的活儿,老板都袖手旁观,也饶有兴味,等骂架的女人偃旗息鼓,他走出办公室,奶奶个X,再吵吵巴火,就他奶奶的给我滚蛋!
小齐干了三年,没跟谁吵过架,她经常被新来的工人误以为是哑巴,她不是哑巴,只是疲惫不堪,不想跟人说话。
小齐和良子有处大房子,良子走后她也从那儿搬了出来。那会儿刚查出秀秀的毛病,两岁了不会说出超过三个字的一句整话,自闭症,做梦都没想到,连这三个字都是第一次听说,还不信,她自己是乐天派,良子也笑眯眯的,乐也好,笑也罢,都成为了过去时。尤其良子,以前没事儿就跟女儿一起拼图搭积木,他比孩子的兴趣更浓,经常是他自娱自乐,也愿意抱女儿到小区的广场上,那儿有健身器械,他愿意在单杠上引体向上,最初只能数到五,慢慢地就数到了十。后来,良子有点怕触碰到女儿了,晚上在单位磨磨蹭蹭不愿回家。
良子在气象局,公务员编制,却是个清水衙门,她跟良子结婚后,只有在梦里才大笔挥霍。生了秀秀后,小齐考虑過找保姆,新闻里有保姆给婴儿灌安眠药,还有更恶劣的黑心的保姆,有好的,金牌保姆,但价码高,一般家庭请不起,跟良子两人商量,她就全职了,只等女儿三岁送幼儿园再出去工作。她有个叫小罗的闺蜜,非常不赞成她放弃工作,很悲观地认为她会跟社会脱节。她觉得小罗没结婚没孩子,没有置身在她的处境里,何况,也只是阶段性的。生活上还过得去,良子父亲背着他继母给过几万块,良子七岁有了继母,他没说过继母坏话,也没说过好话,根本不提。小齐觉得能理解良子,她的认知里,继母少有善待非亲生儿女,不是狼外婆就不错了。
表面上,她对秀秀的病,不像良子那样明显地抵触,心里却时时涌动着一股愤怒,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偏偏是秀秀。总以为女儿胆小,别人说话不敢抬头看人,也仿佛不听人说话,小孩子语迟的不少,未必就是坏事,她家亲戚当中有一个五岁了才开口说话,跟她母亲同辈份的,她母亲讲再没见过有更精的人了。
有一天,良子自作主张,辞职,要去南方闯闯,去南方就意味着想赚大钱,有个同窗在深圳做地产,挣钱都不叫挣钱了,叫做事业。而他们肯定是需要钱的,要治秀秀的毛病。她心里不愿意良子走,吵了两架,拦不住,头一两个月,良子有电话打过来,在东莞,情况不错,之后,就没了音讯。她想不明白,良子就这样平白地,自私地逃了,逃避做父亲,也逃避做儿子,丈夫。她认定他是逃了,不是出了意外,出意外会有消息,到网上看看,东莞那地儿发生过几起特大抢劫盗窃案件,抢运钞车的,抢储蓄所的,盗窃居民家财物的,跟良子没关系,也有不明身份人员的伤亡事故,从工地几十米高空的升降机上摔成植物人的,被酒驾车撞到内脏破碎身亡的,当事人的描述找不出与良子相似之处,良子的确逃了。
自闭症究竟有多可怕呢,医生的告知还是良子不见了后,她一点点想起来的,儿童全面性发展障碍的精神性疾病……行为重复刻板,活动兴趣范围显著局限……有语言却不与人交流……有听力却充耳不闻……智商有可能就停留在两三岁上……三分之二的患儿成年后无法独立生存……原因不排除遗传作用,更多的产生病症的因素还没有被医学掌握……目前为止没有有效的治愈方法……但要及时尽早地干预……特殊教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