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剑雄
一
四时淙淙,岁月潺潺,时光澹澹。
当然无法拉住不舍昼夜的流水,就像不能攥紧落英缤纷的往事。但,我们终归可以追溯曾经的脚印,悄悄来到从前的河堤,凭栏仰望,漫步遐想,搓手轻叹:逝者如斯夫!
如今,早已摸不见历史的汩汩脉搏、望不清历史的款款背影。不过,好在,我们可以借助记忆和文字的点化,于风流吹散的渡口、繁华谢尽的深巷,端详历史的表情,点燃历史的篝火,抚慰历史的泪眼,探寻历史的沧桑。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层层光阴不能阻挡我们,巍巍巨峰不能拦截我们,不是吗?
趁着薄薄的曙色尚未撩开她蝉翼般的面纱,我默然起身,稍稍往前挪移,冥冥中似是冲破时间的栅栏。我扭头,仿佛手握一柄时间的秘钥,倏忽穿越300余年的风雨丘壑。转身间,我已沐浴在1681年的朝霞里,正向最后一个王朝出征的地方,甩臂,驰奔。
瞧见没,一只来自阿拉图草原深处的雄鹰,翱翔在清朝的开阔版图上,没有丝毫疲倦。
他,高瞻、勇武、深邃、炽烈。作为清朝入关后的第二任舵手,他骑在1681年的马背上,星夜兼程,挥毫泼墨,勾绘一个国家的锦绣华章。离开金瓦红墙的紫禁城,跨过嵯峨的古北口,穿过“黑色的城”——喀喇河屯(今滦河镇),绕过“引弓之国,刍牧之地”的“上营”(后来的热河,其时避暑山庄尚未摆上帝国的棋盘),一路向北,走过波罗城(今隆化县),蹚过伊玛吐河,噌、噌、噌几步,他扬鞭催马,抵进浑善达克沙漠的南缘。
内蒙古高原和冀北山地在此交汇。
他站在300年前的光阴之上,他站在廿四史的山峦之上,他站在清朝的肩膀之上,手搭凉棚,眯眼瞭望:一片如诗如画的卷轴徐徐打开,汹涌澎湃的北国风光劈面而来,白云堆雪、秋波潋滟、千里碧浪、万顷林海,数不清的走兽飞禽,正等待犒赏已在路上的主人。
“美丽的高岭”,自此与一个国家十指相扣;“千里松林”的“塞罕坝”,自此和最后一个王朝起落沉浮;皇家猎苑的木兰围场,自此冲破清朝的阴霾,接受一个崭新时代的抚摸和照耀。
“真仙境也!”他仰面朝天,脆脆一笑。
二
这个目光如炬的男子,笃定要在岁月的岩壁上雕刻丹青,在璀璨的星空里留下闪闪发亮的名号:康熙大帝!
塞罕坝的山水草木,命定要和一代帝王的心血汗水纠缠一起,命定要和热河陪都的不老传奇捆绑一起,命定要和如过江之鲫的惊诧和喟叹扭结一起。
他刚刚班师凯旋——拔掉附在国家肌体内的“三藩”毒瘤,顾不上歇脚,便开始巡幸塞外。他在翘首,他在捻须,他在凝眉。
为什么所有的王朝最终难逃覆灭的魔咒?怎样才能使社稷江山薪火不熄?良久,他把目光指向内蒙古高原与阴山山脉和兴安岭余脉的10000余千米的塞外长卷:此地“南拱京师,北控漠北,山川险峻,里程适中”,既可对蒙古怀柔绥服,亦能遏制沙俄的觊觎,同时也是“春搜、夏苗、秋狝、冬狩”的祖制首选。包括随后他把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上营——承德,使劲举到十七世纪的聚光灯下——肇建避暑山庄,与白金汉宫、圣彼得堡一同迈进世界舞台中央。
那片粗犷、旖旎、孕育生机、也生产故事的草原,每年都会吸引大批不同语言、各种肤色的游客扑进它的怀抱。应该吧,现代人瞅见的多半是她的美丽衣裳:水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鸟的乐土、兽的天堂。而300年前,横刀立马的一代枭雄,饕餮的绝不是满眼的诗意和风景,他看见的没准儿是霓裳之下的灵魂——忧患吧。
我猜。
自康熙二十年至嘉庆二十五年的139年里,哒哒的马蹄在平原和草原之间奔跑了105次,咣咣的锣鼓在紫禁城和木兰围场之间敲响了105次,瑟瑟的弯刀和塞罕坝的月亮对视了105次。
历史不由分说,伸手把康熙拽走了,乾隆紧随其后,嘉庆止不住咳嗽……
一个王朝的兴衰全都烙在塞罕坝的脸上。
塞罕坝破落了,清朝的衰弱还会远吗?
最后一个王朝的心跳逐渐式微。当1863年的钟声蹦出大地的喉咙,康熙的忧患之梦皴裂破碎。君不见一棵棵健硕的松树悲愤地倒下,一只只珍禽异兽四散逃窜,君不见一朵朵绽放的花蕊紛纷憔悴,一排排骄傲的青草形容枯槁。
自打昔日的皇家猎场开围放垦以后,曾经婀娜万千的塞罕坝一派萧瑟,无限葳蕤的茫茫林海黯然凋谢。
塞罕坝的眼泪漾满历史的眼眶,塞罕坝的疼痛抓挠着谁的神经?
被岁月肆虐的塞罕坝,除了抱起石头胡扔乱撇的风,除了寸草不生的沉寂荒芜,除了愁苦的月冷清的星,再也找不见呼吸、体温和跳跃的身影……
三
千真万确,塞罕坝病了。
那片曾被辽、金帝王垂青的“千里松林”,那片曾被清帝康熙寄予托举国家梦想的忧患之地,随着斗转星移,天灾(自然山火)不断、人祸(军阀及日本兵无序乱伐)连连,昔日青青的草原渐次老去,只剩下面黄肌瘦的容颜,孑孓,寂寥,僵挺在1961年的荒山秃岗。
黄沙冽冽,四野凄凄,天寒地冻,狂飙狰狞。1961年的塞罕坝,浑身抽搐,止不住颤抖。
假如历史能言,它会对满目疮痍的木兰聊点什么?假如辽、清皇帝故地重游,他们将对奄奄一息的围场说些什么?
异常清澈的《敕勒歌》并不远,犹在耳畔流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儿,曾经是万余千米的天然名苑,是神祇赐予中华的翡翠珍珠:湖泊如镜、碧水莹莹、天空蓝似宝石、云彩肥瘦可餐。林木茂盛、禽兽繁衍。
春来,雪映杜鹃、遍山透绿、芳草萋萋、百鸟鸣翠;夏至,林海听涛、万树涟漪、牛哞羊咩、鹿鸣马嘶;秋日,赤橙黄绿、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层林尽染;冬日,弹风吟月、玉树琼花、银装素裹、俨如一袭穿戴白纱的嫁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