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一
下班时,许想想相中了一个绣着老绣片的双肩布包。深蓝粗布底,老绣片是白莲,一朵款款绽放,花蕊可见,另一朵还是娇羞的蓓蕾,却高于叶。但788元的单价令她极其反感。她没有钱,作为一名合同工,月工资不到2000元。即使有钱,也要杀价,不就一个老绣片缝补的布包吗,还卖出令人咋舌的价钱?再者,她此时心里窝着火,极想发泄。她在键盘上敲字:价钱太离谱,我买过不少老绣片的东东,哪有你家这样端着脸的?你这是拒买卖于千里之外。对面那个不知男女的隐身人,“亲亲亲”地叫个不停,然后,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着手工活老绣片香云纱的好处。眼睛觑向电脑右下角,已下班,那么,单位下面的公汽也该到站了。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问,500元出手?这样的杀价,在网上,没赶上剁手节和店庆,也是离谱。谁晓得,隐身人喊声“亲”后,打出了“OK”的手势。
太顺利。她再打出一句话:你们包邮,我马上下单。隐身人没回应“亲”,而是径直跟上一句话,你下单吧,我来改价。
许想想。背后传来冯柳局长的喊声,怪腔怪调的。许想想吓了一跳,妈呀,他不声不响地跑进财务室,自己一点都没注意到。她慌忙站起来,哎哎答应,冯局长还没有下班?然后,顺手关闭网页。
你到我办公室来下。冯柳边走边吩咐。
许想想上楼,推開局长办公室的门。给你发了短信,半天也不回。冯局长摇头道,后又摆手,你走吧,以后要有规矩。许想想退出,纳闷地带上办公室的门。她掏出手机看,的确有他的短信:下班后来我办公室。十分钟前发来的。为合同的事情,自己下午去他办公室找过他,他却当自己空气一样,不理不睬。下班后又喊自己,喊来了又赶走。他什么意思?
一年多了,还不签合同,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啊?再也不会找你冯柳了。许想想加快步伐,连跑带跳地赶到公汽站。还是错过了,只好等下一趟。打的也不失是一种选择,可到自己家太远,近50元的的士价,不划算。
春雨淅沥,有些凉寒。许想想缩回张望的脖子。尖锐的车鸣刮疼耳膜,单位黑色的帕萨特从眼前擦过。他冯柳小气到家了,明明不会捎带自己,还故意鸣笛。一股气流涌到喉咙,许想想很想啐下,又觉得自己毕竟是女孩子,抿紧了嘴唇。下班后,单位的帕萨特就归冯柳了。刚进文体局上班的大半年,下班后的帕萨特上,后座是自己,先参加各类聚会(他聚会多,差不多都喊上自己),再送自己回家。
什么时候不送了?去年下半年吧——不是不送,而是他找到借口将矛盾挑开了。那是国庆节假期的最后一天,逢上大雾,遮天蔽日,动车也受了影响。许想想在省城车站滞留了整整一个下午,也不见动车发动的消息,捱到晚上八点,只好发短信请假,却无回音。第二天上午赶回办公室,已经十点多钟了。妈妈的电话一遍遍打来,责备自己不跟单位请假,说冯局长到处在找她……他在找茬,终于找到好借口了。无非逮住机会批一顿嘛,还能……真要自己就范,怎么可能?她刚溜进办公室,就被冯柳叫去,挨了一顿狠批。接着,矛盾又来了。冯柳要她取出当年单位没有用完的留存款,放到一个专门买来的保险柜里。这显然违背了财务纪律。自己是聘用的会计,而出纳刚刚调走,自己不过暂时顶一下出纳,这种会计、出纳一肩挑,是承担了风险的,她怎么不懂?她找理由百般拖延,可终究拗不过,只好按照他说的办。真要出了事,还能把一个合同工咋的?虽这样想,但临到用钱,她又打起寒颤,大笔现金支出,条子呢?有,是一大堆借条——还是自己担心忘记,多事写下的,而他不签字。今年三月份,他又来拿钱,她忍不住提出要求,请他先把支出费用做好账,再来借钱。你了不起,顶撞起领导来了?冯柳笑道,上下两排牙齿咬紧,整张脸撕扯出狰狞。
后来,一看到大猩猩的图像,许想想的脑海中就会闪现出那张露出密集牙齿的狰狞笑脸。缩着脖子的许想想有些发痴,公汽进站浑然不知,直到身旁人群哄地一下涌到前面,她才惊醒过来,拼力挤上公汽。
二
事情升级恶化,侯珥的功劳怎么都少不了。他正式登场,是在今年的二三月份。
二三月是办公室最忙的时候,也是全年工作的节骨眼,一年之计在于春啊。侯珥去年年底调进文体局,即被冯柳任命为办公室主任,对其厚望不言而喻。新春伊始,侯主任着手拟制五月份廉政文化活动月方案,在与冯柳反复斟酌一个多月后,三月底,终于定了下来。一天下午,侯珥接到冯柳的电话,让他带上廉政文化活动经费请示,一起去宣传部汇报。
活动自然要涉及经费。经费申请有规定,要经过主管部门同意,再由主管部门去协调。这次经费在以往基础上翻了几倍,五六十万元啊。理由是场地增加,展板就要增加,以前放在一个广场展览,现在放在三个广场展览;开幕式、闭幕式规模也大了,非但请来剧团助兴,还邀请到了省内当红歌星、舞星。这么一笔经费,被冠以廉政的名义……王部长请阅示,侯珥递上请示文件。
这么大笔经费……王落梅咕哝道,又偏起脑袋仔细看。经费预算明细可做清楚了?
呵呵,这个我不参与,全由办公室拟定,精打细算是侯主任的长项。侯主任名珥,侯二嘛,谁晓得有什么把戏?还是请落梅部长再把下脉,看看这个精猴子是否名副其实。冯柳坐在旁边椅子上,朝侯珥挤了下眼睛,又仰起脸庞,送出灿烂笑脸。
冯局长这玩笑……不过,给我一个机会接触美女部长,聆听美女部长教诲,我可是三生有幸。
大致差不多,建议冯局长还是召开领导班子会,定夺一下。
冯柳点头,眼睛看向侯珥。侯珥站起来,右手扶住眼镜,微微欠身,说,响应王部长号召,我马上回去准备,保证全力支持冯局长的工作,不给领导添麻烦。冯局长接着汇报,我先行一步。说着,双脚迈开。
侯珥回到办公室,仔细过滤了下经费的存疑之处,包括书画征稿作品的装裱费,展板露天展览一个月期间,每天的搬运费用等等。其它均明眼可见,比如租用的场地费、邀请的专家评委费和明星出场费等。存疑不存疑的,开班子会谈论嘛。时间……明天下午吧,王副局长下午下乡调研,等他回来也快下班了。endprint
他拿出手机,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领导在大领导那里汇报工作,再去短信,即使关乎工作也明显是在搅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路蒹葭。路蒹葭是三个副局长之一,主管群众文化和文艺创作,其他两个副局长分别主管文体市场和体育。
路局长……他的话被路蒹葭快言快语地打断,我在许想想办公桌上看见办公室报送上去的一个活动请示,怎么回事?
什么活动请示?
别卖关子,廉政文化活动的请示。
是有这回事。侯珥笑了下,放慢了语速解释,冯局长忙得脚不沾地,却也跟办公室嘱咐过,会尽快安排时间来一起商议。对了,许想想在你办公室吗?我有事找她。
侯主任多虑,许想想不在我办公室。路蒹葭结束通话。
许想想。侯珥踱出办公室,扯起喉咙喊道,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三
许想想抱着一叠账单到侯珥办公室。侯珥接过翻了翻,随口问,单位账上余额还有多少?许想想报出一个大概数,侯珥却要求知道准确数字。许想想拿眼觑下侯珥,羞赧一笑,嘴巴却沉默。侯珥很不耐烦地催促,问你话呢?哑巴了?
许想想嘴巴紧闭,成心不说。侯珥不耐烦地翻出一个账单,说,年初办公室用品都是你买的?不小的费用啊。
是我买的,但是是受冯局长的委托。
冯局长倒是很看重你。哦,你不知道财务室受办公室管理?刚才你还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侯珥抬起脑袋,右手扶扶眼镜,射出探询的光芒。许想想细着嗓门爽快回答,是的,冯局长交代过,关于财务上的事情,尽量不要说话。
好,那我问你,我们上报的活动请示,路局长怎么知道?对了,你办公室怎么会有……算了,你以后要注意纪律。
侯珥几个半头话,摆明了他已经清楚情况。本来就是他的失误,还恶心教训自己要注意纪律。许想想看着办公桌上的文件,申辩声轻弱,却又有力。侯主任说的是那个廉政文化活动的经费请示吧?你和冯局长昨天拿文件到过我办公室,好像那个文件是废掉的,你们没当回事,丢在我那里,恰好路局长今天上午又去了我办公室。
许想想说完,转身退出。拉上办公室门的瞬间,听到侯珥的声音,年纪小,脾气倒蛮大噢。
我没有发脾气啊。许想想转回身,睁大眼睛,小声反驳。
侯珥招手,你过来,我还没跟你交代完事情,你就跑。行政规矩要遵守,否则,来这里上班是自讨没趣。
你说吧。许想想的声音蚊子一般。人靠门站着,一动不动。
咦,想想,你站在门口干什么?路蒹葭走过来,看见许想想僵立在门口,便凑近询问。接着,她的人拢过来,一张脸探进办公室,说,侯主任,你是不是在问想想那份活动经费请示的事?我解释下,与她无关,是我去她办公室拿工资条看见的。
没,我交代她去置办办公用品。路局长,你看你办公室需要什么,跟许想想说下,让她去置办。侯珥摘下眼镜,拿手揉揉右眼。许想想,听见没有?统计下各个办公室需要哪些办公用品,汇总后交到我办公室来。
路蒹葭拍拍许想想的肩膀,说,小女孩挺勤快的,真不错。走吧,按侯主任的吩咐忙去。许想想跟着路蒹葭离开。侯珥目送许想想离开,心中气恼,再低头看时间,快下班了。赶快到旁边打印室,交代,明天下午三点钟前,把这份经费请示复印六份,交给我。再回到办公室,给冯柳发短信请示:明天下午四点一刻召开班子会议,可否?又附上一句:路蒹葭在许想想那里看见了请示,找我问话了,我说冯局长会安排班子会商议。冯柳短信飞快抵达,一個字:好。
晚饭时,冯柳又来短信:侯主任举荐个年轻会计,必须要有会计证。侯珥笑了,借短信问:着急吗?冯柳半个小时后才回复:如果可能,明天上午可带来面试,下午开会一起商议。
这许想想的骨头拧得好。会计嘛,冯柳一个月前无意中提到他第二任老婆的一个亲戚,说,不得了,才毕业就拿到了会计证、估价师证。第二天上午,侯珥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走进冯柳办公室。女孩子笑嘻嘻地走上前,刚要张口说话,却被冯柳摆手止住。冯柳先声夺人,说,这里是行政单位,一切都要讲规矩、守纪律。你来了,侯珥主任就是你的直接领导。侯珥插话,哪里,我们的领导只有一个,就是冯局长。
看似完美的人事安排,却在下午的会议上被路蒹葭搅局。路蒹葭说人事安排不能太随意,许想想工作得好好的,却解聘她,她肯定会不满。侯珥笑问,许想想满不满你怎么知道?路蒹葭一根筋到底,径直表明态度,许想想当时是你们招聘来的,现在说解聘就解聘,这样过于草率的处理,恐怕会给单位带来麻烦。
会场飞进来一只蜜蜂,嘤嘤嗡嗡,飞飞停停。一直垂首的冯柳闷声以五个字结束此事:这事定下了。又抬起脑袋,一边扫视会场一边吩咐,进入下一个议程,侯主任分发活动方案和请示文件。侯珥下位分发,围着会议桌走完一圈,屁股还没有落回座位,短暂的寂静就被打断了。路蒹葭仰起脑袋,眼睛瞪大,嘴巴半张,我抗议,这不是开会商议,是搞独裁……旁边的李副局长拦住路蒹葭,算了算了,会就是这样开的。
冯柳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打了一个响亮的哈哈,说,早过了下班时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长时间地耽搁大家,咱们长话短说,都是为公事,我讲究公事透明。刚才侯主任分发的方案大家一起议下。这样一个大活动,又涉及到廉政文化建设,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弄不好,不仅没有成绩,还会下不了台……他停顿下来,拿眼扫视会场,又端起茶杯,咕咚吞进一大口茶水,再重重地放下。大家比我懂,毕竟我去年才调到文体局来。大家资格老、经验足,有些事情必须以正确的态度来对待。好吧,我的意见讲完了,请大家对这个活动方案和经费请示发表意见。
李副局长站起来伸懒腰,打出一个拖泥带水的哈欠。旁边的王副局长抹了下患有眼疾的眼睛,说,人过了五十岁,眼睛昏花,思维也懒散,年轻人的事情还是年轻人做主,老家伙没有意见。
好,感谢支持,散会。冯柳站起来端茶杯。会场顿时空下来,只有路蒹葭还坐在原位发呆,眼睛盯着那份经费请示。请示上面的分管领导明白无误地写着她的名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