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健身躯与高尚道德

2017-11-28 09:11刘诗宇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底层道德

刘诗宇

世纪之交,“底层”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成为了一个极重要的主题。何谓“底层”?所谓“底层文学”的书写对象,往往指那些因个人体力或脑力的局限,以及身世背景的“单薄”,而时常在物质财富与政治权利角度处于弱势,进而被忽视、侵犯的群体。文学中对于底层的定义时常是飘忽、边界不明的,并且应该注意到,并非言说对象符合上文的定义,相关的文学作品就一定是“底层文学”——社会学、经济学中的“底层”可以被量化,而当代文学中的“底层”某种程度上则是特殊言说立场的产物,是被文字重新构造、体现出了某种具体选择性的“产物”。

“底层文学”在当代文学中有着相对明确的时间范围,然而某种程度上“底层”作为一个问题出现,它是具有永恒性的。这个概念因“比较”而生,也就是说在任何时代中都会有所谓的“底层”。当我们将“底层”作为问题、视角时,可以发现虽然“十七年”文学中,“底层”并不在我们今天熟悉的层面上被书写,从“底层”角度而言对“十七年”文学的探究也相对较少。但是当我们对底层形象的整个谱系进行梳理时,可以发现“十七年”时期的底层形象塑造是相当独特的,对其进行讨论,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一个时代的文学风貌,以及当代文学史的演变逻辑。

无产阶级之躯与时代精神?

《红旗谱》中写成年的朱老忠与严志和在火车站久别重逢的一幕颇为有趣。在梁斌笔下,严志和是“端着烟袋抽烟的硬架子,完全像是练过拳脚的”,“满脸的连鬓胡髭”,朱老忠“睁圆了眼睛,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两人皆是一副草莽英雄相。朱老忠先假意“找茬儿”,进而“一把抄住那人的手腕子”,严志和则厉语相向后“把手一甩”,“弓起肩膀仔细打量朱老忠”,两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似乎随时就要开始一场大战。两人旁边的其他人战战兢兢,甚至会突然被严志和“当啷的一声掉在洋灰地上”的铁瓦刀吓上一跳;车站的警察“离老远看见这两个人的架势,颠着脚跑过来”,似乎非常不济事。

在这一幕戏中,两位英雄好汉——逃难还乡的农民朱老忠和正要逃难到外地的严志和,不过是两个遭遇生存难题的底层农民,却占据了舞台中心,而象征国家公权力的警察却在一旁,被两个底层农民的气势震得瑟瑟发抖。究竟是什么让两个底层农民显得“威力无穷”?

朱老巩手持铡刀大闹柳树林的片段就在这一幕前不久,此时瓦刀掉在地上,无疑是在暗示着武器乃至凶器,同时朱老忠与严志和又都是“跳跶过拳脚”的人。作者刻意凸显了两人肉体的超乎寻常(骨架、姿态、目光),以及与强健肉体相关的力量、自我保护能力、坚韧勇敢等品质,使得朱老忠与严志和的剑拔弩张非常具有压迫感。

“十七年”时期占据主流的乡村叙事中,有着太多的对于农民身体的书写。无论是《创业史》中的梁家父子、《红旗谱》中的朱严兄弟还是《暴风骤雨》中的赵玉林、郭全海等等,在对这些贫苦农民的描写中,作家往往倾向先强调他们健壮的肢体——尤其是与生产劳动紧密相关的肩膀、手掌、脚掌等——相比于后来的底层文学,或者将范围扩大到底层文学之外,“十七年”文学的这一描写角度无疑是相当不寻常的。

当代文学中身体叙事的变迁,无疑可以作为见证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过程的一条“隐线”。类似《透明的红萝卜》这样的作品,将少年的性欲——当然这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作为主题,正显现的是80年代以来所谓“人性的复归”;类似《往事与刑罚》《现实一种》《米》等作品中,对肉体的残疾与痛苦的大量书写,体现了作家们打碎肉体与灵魂之间无形障壁的努力,使文学对人性的呈现到达新的深度;而《废都》《丰乳肥臀》《白鹿原》中,从两性或生殖角度对于女性器官的强调,直接和当代文学进入消费时代后的种种变革相关。从“寻根文学”以来,与身体相关的这条“隐线”的重要性日益显现,而借由底层形象的视角,“十七年”文学对身体的强调方式亦可被纳入到这一问题中进行阐释。

通过对后世文学的梳理,不难发现,每个时代文学对身體关注的差异,正暗示着不同的时代精神。因此“十七年”文学对于底层农民身体的独特书写,正有利于帮我们进一步理解时代精神以及特定时间段内文学的审美品格。不难看出,与后世相比,“十七年”文学中对于底层农民体格的赞美,多从是否有益于生产劳动的角度出发。对于男性的描写已经毋庸赘言,即便是对女性的描写也是如此,诸如“粗腿大胳膊”“圆厚健壮的肩膀”“厚实的脚板”(《苦菜花》)等是对女性身体的赞美,而“细身腰、长辫子”(《红旗谱》)反而是令人害羞的,因为这种身体特征并不适合劳动。

而将与身体相关的诸多方面都指向生产劳动,将底层形象与劳动始终紧密结合在一起,这其中蕴含着“十七年”文学如何传递时代精神的奥秘。无论是耕种土地、饲养牲畜,还是打土坯造农具,底层劳动使农民的身体愈发强健,强健的身体又使农民在劳动生活中更容易获得满足感与归属感,“强健肉体——生产劳动”指向的正是新的历史时期中,国家意识形态希望在底层社会建立的生活状态。在获得了生产资料后,底层农民只靠体力、经验、智力进行劳动,就能满足一切生活所需,甚至为更高尚的国家事业献出一份力,而无需仰地主、官僚鼻息,甚至无视包括气候、自然灾害等自然条件本身的限制。归根结底,以新的身体书写为起点,“十七年”时期的作家们用底层农民生活逻辑的改变,来坐实官方意识形态变化为社会带来的种种变革。

底层农民与高尚道德

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以来被冠以“底层文学”之名的作品,更擅长用底层遭遇的苦难、不公来营造一种充满悲剧感与讽刺感的美学风格,那么“十七年”文学通过底层形象来宣扬的“革命乐观主义”则显得耐人寻味。在“底层文学”中,无论是从乡村进入城市,还是辗转于城市之间的无业游民、小生产者、工人,他们的自我满足、生活的改善都需要依赖个人劳动换算出的金钱实现,这一过程必须使个人置身于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而根据前文所论,“十七年”文学中的乡村叙事则跳过,或者说简化了这一过程,底层农民的劳动直接生产个人衣食住行的必需品,个体对货币和社会关系的依赖明显被淡化了。endprint

“十七年”时期乡村叙事的美学风格,正是由底層形象与自然、自身需求的简单对应关系决定的。底层形象以身体为媒介在改造生活的过程中产生的充实感,与现当代文学其他时段知识分子叙事或消费叙事中人对生活的无力感或不确定感形成鲜明比照,“十七年”文学中的底层农民身上,“乐观”某种程度上盖过了苦难、暴力、仇恨,成为了相当重要的主题元素与美学风格。

与这种美学风格相伴随的是一种新的道德逻辑。就像表现“十七年”时期,但发表于90年代的《活着》所示,主人公福贵的道德状态与物质生活水平作着反向运动,财产状况跌至谷底,人的灵魂也就来到了“天堂”。“十七年”时期,富裕者的道德水平往往使人生疑,而贫穷者的品质则更为高尚。

当我们将“十七年”时期包括梁生宝、朱老忠、赵玉林等底层农民形象,纳入整个当代文学底层形象塑造的谱系中,不禁会有这样的疑问,同样是物质生活水平受限,为何单单此时期底层农民形象身上的道德品质尤为明显?

无论“十七年”文学还是近一二十年的底层文学,当文学作品涉及到底层形象时,不可回避的一个主题就是底层形象要如何摆脱底层身份。贫穷者获得财富,逐渐改善自己的生活,是符合社会正义的,然而个人财富的占有,在社会学的范畴中却很有可能是与道德相抵触的。巴尔扎克等欧洲现实主义作家描述的上升期资产阶级,就始终面临着道德上的诘难——个人财富的增加既有可能意味着“创造”,也有可能意味着“掠夺”,而“掠夺”正是非道德的。90年代之后的底层文学正是因为涉及到这一问题,所以底层形象承载的道德属性一直忽明忽暗、扑朔迷离。面对这一状况,“十七年”文学则提供了一种新的“写法”,使得底层农民的阶级属性与高尚道德建立了稳固的联系。

在“十七年”文学中,同样有类似梁三老汉这样的底层形象,他希望成为“三合头瓦房院的长者”,希望以不断占有土地等物质财富的做法来提升个人社会地位。塑造“旧式农民”时,此时期的乡村叙事强调这样的逻辑:在传统思想中,作为个体的农民只有不断占有田产——土地无法凭空变出,只能通过收购,而地主对普通农民土地的收购,总是伴随着卖地者遭受的天灾或人祸——之后才能获得更多粮食,以实现财富的积累,在这里“掠夺”和“创造”是无法分离的。而在塑造“新式农民”时,“十七年”文学另辟蹊径,将“精神财富”(个人声望、领导地位、对社会主义事业的认知程度以及知识水平等)放到了与“物质财富”并重的位置上。类似梁生宝等人物形象,通过增加“精神财富”的方式,在实现社会地位改变的同时,得以避开底层形象时常面临的道德难题。“十七年”时期的乡村叙事中,从属于共产党和政府的干部群体地位重要,在这一时期的文学中,正是意识形态向乡村的渗透,以及国家行政体系在村、乡的细化与实体化,使得底层农民除积累田产外,又多了一种新的社会晋升通道。

“所有的问题,都出在革命后的第二天。”需要注意的是,在“十七年”文学中,仍然有类似郭振山、袁天成这样通过占据精神财富而提升社会地位,但却出现了“腐化”问题的农民形象,但是这些形象在作家的叙事策略中,从来都是被逼挤到文本的角落、抑或在情节安排下最终迷途知返的。联系前面对底层农民形象身体书写的讨论,实际上在“十七年”文学中,饥饿、疾病、天灾对农民的影响相对不明显。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饿死、冻死、被地主迫害致死等情况往往只是属于建国前的“痛说革命家史”,而在与作品写作同时期的故事时间中,故事人物对贫雇农与地主之间贫富差距的感受,总是被淡化处理的。于是通过降低物质生活的“诱惑力”,在“精神财富”层面成功脱离底层的农民形象,往往依然保持着卓越的道德品质。

相比于90年代之后的“底层文学”而言,从底层形象塑造角度对“十七年”文学的探究尚少。平心而论,媒介的发展让渐趋尖锐的社会矛盾更加放大,底层发声的机会越多,底层题材的文学作品也就更容易在读者中产生共鸣。另一方面,当下文学不断边缘化,关注底层议题,也是文学力图重回社会中心的重要尝试。上述原因使得“底层文学”在这个时代成为最重要的文学现象之一,而“十七年”时期因为社会、媒介、底层大众认知水平等方方面面的差异,文学对“底层”的关注在社会问题意识上可能与今天并不在同一层面。然而从“身体”至“道德”,我们不能否认,底层形象有着为理解“十七年”乡村叙事中一些古老问题提供新解的能力,当代文学史的内部逻辑以及当下文学创作中的一些“缺席”与“焦虑”也在这一谱系下变得更加明晰,因此,“十七年”时期乡村叙事中的底层形象,值得我们进一步关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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