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雅
特斯微蕾的两欧
□晓雅
特拉斯特微蕾——多拗口的名字!楚琴记不住,她简化成特斯微蕾。儿子纠正她,她说,不用管我,我待几天就回去啦。两年前儿子练习小舌音,得啦得啦的像漱口,让人听了想笑。是他那勤奋的劲头,让她把原本说说的事情认了真,看着他过了意语二级,就更不能犹豫了,把全部积蓄拿出来给他教了一年的学费。她不是没有担心,担心他没有社会经验,担心接下来的花费,但就是这么担心着,母子俩一起就把留学这事办了。
特斯微蕾离学校远,是罗马的老城,东西又贵,儿子却搬到这里来,每月多出两百欧,还不算来回交通费。地铁不算贵,但中间有两次换乘,算下来就贵了。儿子最怕她算账。楚琴经常会觉得奇怪,爹娘都是会计,怎么儿子会喜欢美术呢。
“我国庆自己在家加班,一分钱不拿交了活。为了来看你呀!”
“我挺好的!”
“花钱搭精力的,你看你一点不领情!”
儿子看着她,不说话。
楚琴以为他不耐烦。她最知道不能抱怨,哪怕一点点,他们就嫌弃你,嫌你唠叨。她也不是真抱怨。
儿子其实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他有自己的主意。
“也不能白来。我要看看意大利。省事的话,报个旅行团,中文团。有没有?”楚琴自觉到都没想让儿子陪。
“有专人陪你!”儿子说。
事情出乎楚琴预料。从没人给她介绍过人,第一个牵线的竟然是儿子,这是楚琴没有想到的,她更没想到,儿子拿出一千欧,给了那个人,作为她几天的费用。那个人,是儿子生活老师的同学。生活老师是中国人,和儿子是忘年交。儿子说她要来,老师就给建议,都不用老师跟他多废话,他立马说好。
之前楚琴见儿子在微信上发吃的发穿的,杯子碟子,帽子鞋子,她直犯愁。这些孩子,怎么想的呢?他第二年的学费还没着落,她正在打听贷款的事呢。他们倒好,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吃!他以前不这样的。她在杭州看着儿子的微信,一不放心,就飞来啦。这也是他的第二学年啦,得去看个究竟。
“一千欧?你哪来的一千欧呀?”
“攒的。赚的!”
他说过教小朋友画画。教画画,他一个中国学生,能赚来多少呢?
楚琴向来不矫情:“你把那人的照片给我看看。”
“照片?我没有——我也没看!”
“啊?”
“别急,其余的我都把关了。离过一次婚,来罗马十年,没钱,没房,无不良嗜好,现在大部分时间在北京。人品你放心,我老师不乱交朋友。”
“他在北京,我在杭州!”
“人家没说不能离开北京嘛。”
楚琴想笑,又觉得感动,这是关心呀,儿子的关心。
阳光穿过纯净的空气,洒在五针松球形的树冠、台伯河水和岸边金黄的落叶上……梧桐的落叶,厚厚地铺在岸上。四五点钟,在桥上看晚霞,比在那些个小山顶上离晚霞还近。十月底的罗马,天气还这么好。
楚琴住的旅馆跟前,有个小小的方堂,方堂的门是朝南的,一个中年的、跛脚的僧人坐在门口石阶上晒太阳。他的斜对面,旅馆的墙根儿下,坐着一个裹着头巾,穿着旧上衣的中东女人,她的黑裙子遮到穿着球鞋的脚面。下午,墙根儿下也会有一角太阳。方堂的奉献箱和中东女人的乞讨盒子,都在等着路人。
楚琴很想给那个女人一欧两欧的,可她先进了教堂。平屋顶的小方堂里面很亮,楚琴把身上几个硬币塞进了奉献箱的细孔里,她私心里希望儿子介绍的那个人是投缘的,她对待这个方堂像对待家乡的小庙一样。出来时她低下眼睛不去看那个女人。
那个叫吴鸣的人已经来见过她了,不高,清白的脸,薄嘴唇,秃顶。唯一的优点是声音挺和气的。楚琴一边观察着这个人,一边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大概在同样的心情下,这个叫吴鸣的人说了南方之行的线路,从罗马去,从卡塞塔回。
索莲托,蓝色的夜晚,黄色的街灯,街心立着塔索的雕像。塔索的背后,游客们从桥上往下面的公路看,回想自己从公路上来时经过一些柑橘长得很好的花园和酒店。在塔索附近,还有音乐学院、有名气的餐厅、不知名的小街和深藏乾坤的教堂及小手工作坊,总之,小小方圆之内,楚琴看到的可不少。在小街上走,她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旧楼下面,小小的木框玻璃门里面,清一色的男人们在打牌抽烟,带着鸭舌帽、穿着西装或者夹克,五六十岁,墙上有一些奖杯和镶在镜框里的奖状。楚琴猜测,可能是一些手工艺人。
行程到了这里,楚琴和这个叫吴鸣的熟起来,两个人都放松了。楚琴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拘谨的了,他也不端着了。楚琴未看出他的好来,他也未必觉得楚琴可爱。但两个人的心情都是放松的,放松的心情归功于海边富氧的空气。
波西塔诺的彩色房子,如同威尼斯海上的彩色岛,远看抢眼,近看无味,但在那一堆彩色房子对面的沿山石阶上看海是惊心动魄的。那天风大,惊涛拍岸,水雾连天,海浪的碎沫甩向空中,打湿了游人的脸,从岩石壁上伸向大海的针叶植物显得特别苍翠。他们也像其他游人一样,在海浪扑向岩石的一刹那备感兴奋,发出不自觉的呼喊。吴鸣给楚琴拍了好多张照片。
从山上下来,经过海滩回到小广场,沿着小径返回停车场,在停车场的紫藤下面,吴鸣向一个当地人交了停车费。直到这时候,楚琴的耳朵里还是海的轰鸣。
“怎么样?”吴鸣问。
“真不错。特别开心!”
吴鸣绘声绘色地向楚琴描绘附近海岸的好玩之处,他来过好几次了,说着话,他拉起了楚琴的左手。楚琴表面上若无其事。她有些不习惯,但她也没有想要松开手的意思。他们拉着手,在外人看来好像一家人似的。他说了些他刚到意大利的事,包括在那不勒斯的一次历险。
接下来,他们路上在那不勒斯军港看了看大海对面的维苏威火山,他指给她看了市区一个山头上的大教堂,他们没停。吴鸣在这里被撬过车,心有余悸。这次也不顺,差点儿撞到一个横穿马路的男人。那人低着头抽着烟根本不看路,吴鸣吓了一跳,楚琴也吓得脸都变了色,那人自己却毫无反应,往车里看了一眼,抽了口烟继续往前走。“这里就这样!还是这样……”吴鸣感叹。
他们拉着手看了卡塞塔的王宫。楚琴回忆着他说前妻的话: “哎呦,过了几年一见,老的都不能再看了!”这话让她从心里厌恶,她皱起了眉,自己不知道。
卡塞塔的王宫,人站在高大的石台阶下面,竟然要像仰望高山一样往上看,这奢华的建筑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有点儿像幻象,可是每一根巨大的石柱都实实在在的,想要江山永固的样子。一个大殿接着一个大殿,楚琴只记住了那些屋顶的壁画,那些有植物图案的几何形壁画。
皇宫外面,远处那大型的长方形水池,配着四周修剪整齐的冬青,显得呆板,但路旁那些茂密高大的乔木,似乎又静悄悄地喷散着过于旺盛的生机。
他们是走回去的。
“咱们换一家旅馆吧?”吴鸣问。
“嗯。”楚琴点点头。
楚琴跟他回去,把两个房间退掉。换了一家旅馆,他只要了一个双人房。
他们放下行李,出去吃东西。
餐厅是深蓝和黄色瓷砖拼贴的,柠檬黄,加上亮晶晶的深蓝,灯光也不暗,四周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吃了东西,有了热量,楚琴心情一下好起来了。晚上在那个王宫还有音乐会,门票便宜。楚琴不懂音乐,可是今晚也不是什么很隆重吓人的东西,吴鸣解释那个叫室内乐。音乐会结束之后,下到一楼,吴鸣说喝点儿酒,反正离住处不远。
“我这两年也慢慢不带团了,以后回去,还想拉琴,认识你,我心里就有底了。”
“有底?”
“嗯。有个伴儿,就有底气了。”
楚琴下午听他说了经历,如何离开北京,拿到居留权,如何身不由己地放弃了小提琴做起了导游,说了各地方来的国人,想进进不了的圈子和不敢沾边儿的人和事。
他跟楚琴说了一堆的经历,楚琴挺感动的。她自己就没法把心情和感受向他讲出来。可见人家是不设防的,可见人家心底坦荡,楚琴越想越感动。
吴鸣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一切都显示他俩要一起度过一个不一样的愉快的夜晚。
开了房间的门,楚琴把窗户打开了,清凉的空气灌进了房间,她笑盈盈地转向吴鸣,发现吴鸣正皱着眉头紧张地仰头看灯。
“有蚊子!”
“这个季节有蚊子?”
“嗯,南方嘛,不像罗马。”
“没事,我会对付蚊子。”
听楚琴有经验的口气,吴鸣放下心来,进卫生间洗澡去了。楚琴其实没什么办法,她也怕蚊子。她向空中看了半天,看不到蚊子的影子,拿出白花油在枕头和床单上甩了两滴就不再管了。
吴鸣穿着旅馆的白睡衣从洗手间出来,楚琴低着头进去了。
“毛巾全湿!你真行!怎么搞的!”楚琴不解,觉得可笑,大喊起来。
“另外两条是干的!你管湿的干嘛?”
楚琴看着洗手间,有玻璃淋浴房,有洗手池,坐便器之外还有个冲洗池,一切都没问题,她想不通吴鸣是怎样把毛巾和浴巾全部弄成从海里捞出来的样子。
楚琴出去的时候,看到吴鸣耷拉着脑袋坐在床边儿上发愁。
“怎么了?”
“还是有蚊子!”
他这么一说,楚琴也烦躁起来,蚊子确实是讨厌的东西。
“你不是有办法吗?”
楚琴语塞,过了片刻,说:开着灯睡就没事了。
“和开不开灯有什么关系?”
“蚊子是瞎子,开着灯它会乱撞,不一定就来找你。”
“这叫什么办法!不行,开着灯我睡不着。”
“克服一下吧。”楚琴冷冷地说,她已经兴致全无。
心情一低落下来,楚琴倒踏实了,这也挺好,她想,省得难堪,省得紧张,大大咧咧躺下吧。放松的情绪是可以救命的。楚琴竟然睡着了,也许前几天的兴奋太消耗精力了。真是邪门了,她竟然睡了一个自从飞机落地都没有过的好觉。她一醒来,精力充沛,心想怎么也得有八九点了,一看表,才六点多。吴鸣不在。
大堂服务台有个中年男人,神情疲惫。大堂一侧狭长的餐厅已经有人在吃东西了,他们似乎都没睡够,眼皮肿着,带着鼻音,餐盘里的西瓜和橙子比人精神。
楚琴到了旅馆门外,早晨空气清冷,对面花草稀疏的街心公园里没有人影,这附近也没有咖啡店。她返回餐厅,吃了东西,坐了一会儿,走出旅馆大门,犹豫该不该往远处走走,这时,她看到了那辆租来的黑色小菲亚特,吴鸣从车上下来,脸上像挂着霜。他的嘴角撇下来,全无前几日的温和神态了。
“吃早餐了没?”
“没吃。”
“你起得真早!”
“嗯。”
他冷冰冰的样子让楚琴非常不快。莫名其妙!她在心里骂。
“那快去吃吧。”
“不吃了。”
“……?”
“走吧。”
“好。”神经病!她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转身去拿行李了。
吴鸣气鼓鼓地发动了车子,楚琴表情麻木地看着窗外。她觉得自己真能装,竟然没赌气下车顺着公路走回去。什么长大了知冷暖了懂事了,她迁怒儿子,更生自己的气,怎么能相信这个只知吃喝的毛孩子呢,还说他把关呢,他能把个狗屁关!怎么能相信他呢。……哪有儿子给妈介绍男友的,脑子错乱了才信他,跟着这个陌生的怪物出来花钱买难受。她恨自己荒唐,跟一个陌生人拉着手东逛西逛,还住一间房,这要是在杭州,给同事邻居知道,天!她惊出了汗。自己在儿子面前——虽然儿子没在眼前,竟然这么轻浮!天!想着,楚琴的胃里已经在翻腾了,她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平静。
吴鸣没睡好。没睡好就是他的世界末日。末日都到了,还顾得上其他人吗?他才管不了别人的感受呢。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的车被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拦停了,要不是有别的车停在路边,里面有孩子,那气氛可真有点吓人。楚琴看着警察,他缓步走到车窗跟前,说了两句话,吴鸣把驾照和身份证给他,扭头跟楚琴要证件。
很快就放行了。
“今早路上有抢劫。”
“哦。”
“两个中国人被抢了。”
“哦”
“一个死了。”
“啊?”楚琴吓了一跳。
“每年都出事。”吴鸣也不冷若冰霜了,看了一眼楚琴,说,“外面乱呀……咱们在罗马吃饭的那个餐厅,记得不?嗯,附近有个酒吧,中国人开的,老板前一阵子刚被人打死了。赌博,赢大了,输的那边不干了。”
“黄赌毒啊?”
“你这是国内叫法。”吴鸣笑了。
“这里怎么叫呀?还有什么更好听的说法?”
“那倒也没有。”
“一般人不会沾惹这些吧?”
“一般不会。人最怕寂寞,我刚来第二年,迷了一阵老虎机,被我姐死活给劝住了。我一出来就再不敢进去了。不是好事儿。我现在的老板是正经人,不走歪道,老实做生意,不干净的人也不要。”
“你姐也在这儿?”
“在北京呢,在意大利待不下去,太寂寞,回去了,把儿子留这儿上学呢,我照看……其实也不听我的。年轻人自己主意多。”
楚琴想,谢天谢地,他又正常了。
到罗马时十一点刚过。吴鸣找了个地方吃饭,楚琴坚持买了单,还问他需不需要补钱。吴鸣脸红了,说,我可没把你当客人,我也不带散客,我带的都是国企行业团。吴鸣把她送回旅馆。车停在路口,楚琴看着车子开动,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了墙根儿下的中东女人。她也正看她。这条路上人少,她的黑眼睛像这条街一样,深深的。楚琴想走过去,脚却朝着旅馆大门口去了,她只想赶紧躺一躺,一个人安静一下。
儿子两点就过来了,他说下午没课,自修。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速写夹子,递到楚琴面前。楚琴一看,脸色就变了,但很快就冷静了,何必要恼怒呢?吴鸣在画纸上成了一个神情可怜的小老头,耷拉着眉,抿着嘴,双手合十,夹在各色人等里祈祷,一圈黑色的头发像篱笆一样围着清白色的头顶,似乎那头顶上种着什么好东西,样子十分滑稽。
儿子的表情似乎在说,知道你要骂,我就是火中取栗,烫是烫,逗你玩儿。
“我解释一下。”不等楚琴问,他说,他在老师那里碰到吴鸣了。
“我过去时,他已经快走了。我老师一介绍,他特客气,说没照顾好你,请你担待。”
“嗯,是没照顾好我。”
“那你就用照顾我的精神照顾他嘛。”
“呸!他算老几?”
“哈哈……”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很老练却也很滑稽的样子。其实楚琴已经在心里乐了,他觉得儿子的幽默很能给她带来安慰。
“没戏?”
“没戏!当然没有,能有什么?”
“那就算了!”
“当然。”
“妈,你好好想想,这么和男人接触一下,聊聊,认识一下生物多样性也没什么不好。别把我爸压在心上啦,就算他是块大石头,石头推一推它也是能动的,搬开算了!让他滚到远处去!哪天你的表情变了,我给你画幅画,你自己看,肯定比现在好。”
“我现在不好?”
“现在……也不是……”
楚琴奇怪,难道出远门就这么大的好处吗?儿子怎么就知道劝人了呢?而且,他其实跟他爸挺好的,她自己也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劝解过儿子呢。她一直伪装,装着这事儿不需要谈。
这么一想,她的内疚又浮上来了。对于父亲的消失,她怎么能不正面给儿子一个交代呢?除了对儿子,她对年迈的父母也有一种内疚的情绪。也许正是这种情绪,折磨得她左右不是,让儿子觉得她有必要“比现在好。”
傍晚时,儿子前脚刚走,电闪雷鸣,下了一阵雨,雨一停,天比刚才还亮,从窗户看出去,晚霞实在让人陶醉。树上所剩无几的黄叶又落了几片。楚琴想到那个中东女人,突然间一分钟都不愿意耽误,出房间穿过走廊,奔下楼出了旅馆大门。拐过墙角,一看,墙根儿下是空的。她坐过的地方,湿滑没有人迹。楚琴的心里空落落的。她的兜里是两欧的硬币。
接下来的两天,直到楚琴走,都没有碰到她。
回到杭州之后,楚琴常常想到那深深的、黑黑的眼睛。第二年清明前后,她去灵隐周围踏青,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往远处看,草木森森,她又想到了那个女人。她嘲笑自己,即使施舍,也不是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就能施舍得出去的。她是自私的,吴鸣是自私的,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紧紧捂着越来越贫瘠终究要干瘪的口袋,生怕自己少了什么。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