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的言说方式

2017-11-25 07:04:52
长江丛刊 2017年23期
关键词:齐物论齐物庄子

魏 园

庄子《齐物论》的言说方式

魏 园

《齐物论》的题目内涵自古存在着三种解释,即“齐物”连读、“物论”连读、及三字分读,分别代表三种解释方式。而“吾丧我”则是齐物论的中心,对于吾丧我的解释可以看出庄子的言说方式是暗示或启示而非下定义。而庄子通过对于理智、语言、存在有无的批判和破除而层层渐进消减人内心的混乱和思维弊病。而庄子的方法则是齐同万物与生死,不光泯灭万物的分别,也将人面对生死时的紧迫延缓为无数种可能。

吾丧我 暗示 个体自觉

一、前言

庄子的齐物论是他的精彩华文中的重中之重,历来注家多下功夫,其文三千余字,在内七篇中似乎仅次于大宗师,但重要性又过之。这篇文章的主旨我们首先从他的题目上来谈,齐物论,一种说法是“齐物”连读,即对于如何齐万物的讨论,如《文心雕龙·论说篇》:“庄周齐物,以论为名。”六朝人解庄,多存此论。再一种说法是“物论”连读,即齐一论物之言,民国刘武即作此解,也就是认为物本不齐,心则可齐。世界在他看来,错综复杂,而人的力量又很是有限,齐物不可能,只能做到的就是齐关于万物的议论,用力于内,而不是用力于外。第三种说法就是三字分读,即齐物与齐论,也就是分别作了两方面的工作,对内对外都想做到齐一,这种说法仿佛是前两种说法的综合,但是远比前两种说法要简陋,因为首先从题目上就看出了不齐一,分了两个方面来谈而不能够统一来谈,这已经说明了注者的心中的不圆融和鸿沟。

物,《玉篇》:“凡生天地之间,皆物也。”《荀子正名篇》:“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偏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达生篇》:“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在古代,物的概念还是接近于自然界的物质性的存在,而非人的精神性的存在。论,《周礼春官大司乐》贾疏:“直言曰论。”

二、“吾丧我”的困境及解决的方式

庄子此篇的主旨在《齐物论》第一次的对话中就已经提出,“吾丧我”。这也是庄子自己的全部思维方式的根基性方法,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执着于自己的存在和意义而产生的,如果丧失了自己的存在和意义,一切的痛苦和快乐都没有了立足点,也就不攻自破了,庄子的方法和佛教的方法在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佛教讲“破我执”即是。但是这短短的三个字露出的还有一个问题,“我”是丧失了,但是那个着力去丧失我的“吾”似乎还在,“吾丧我”,那么谁来“丧吾”,即使在有一个人或说再有一个我做这个“丧吾”工作,那么有由谁来丧这个人或这个我,这显然陷入了最令人绝望的无穷后退。颜成子游问到:“形故可使如槁木,心故可使如死灰乎?”这是一种对南郭子綦的内心情况的疑问,也就是和外在的槁木之形相对照,人的内心做到这种死灰就难多了,人只要活着,就有各种的欲望和思维,都对自己的内心平静构成了冲击,而南郭子綦是怎么做到这种至高境界的呢?他在用“吾丧我”作了回答之后,又用天籁的故事解释了一番,首先是对地籁的一番精彩的描写,只在结尾处才由颜成子游提到天籁,但是子綦也未明言,“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在这里郭象有一处经典的注释:“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1]这是郭象思想的经典表述,但是并不是庄子的原意,郭象强调的是“物各自生”,他对自然的理解完全限制在“自”一个字上,把一切的原因归于自己,从而免除了向外寻找原因的麻烦,这也是避免对子綦的“吾丧我”的无穷追溯的困境,但是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自己的原因,自己又是怎么样产生自己的,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自己,郭象都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其实这种把生存的原因归于自己的做法并不能解决存在的问题,却使问题更难回答并且有走入歧途的危险。人们在这种提示下会专注于事物自身,而放弃对事物的背景和周边的思考。庄子在这里并没有明言,是因为这个问题不能用明言来解决,其妙处就在于只给人一个提示,而没有将最后的答案给出,因为庄子心中明白,每个人对这种终极的问题对应该有自己的切身的答案,而不能够借助别人的答案来获得圆满的解决。“怒者其谁邪”:在郭象可能是“块然自生”,在其他人可能是“天道”,在孔子可能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世界运行的秩序在于每一个人自己的理解,没有一种统一的理解可以成为所有生命的共识,这也是对生命的多样性和丰富性的扼杀。每个人在对世界的思考和体会中,自然会有自己的许多想法和感受,但是这些自己很得意和坚信的东西并不能成为自己用来压制别人的意见的话语暴力工具,庄子的讨论总是一种开放性的启发性的,而不是独断性的做结论性的。

庄子最反对的就是独断和坚信,他下力气破的也是人的这个痼疾。庄子的思维是完全的开放性的思维,他不执着于自己的洞见,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洞见来引导人们走向自我思考和自我创新的路,真正的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任自己逍遥游。

“吾丧我”的悖论最终也没有解决,是因为这个问题在理性范围内根本就没办法解决,就像佛教中的“破执”一样,后面还有“破破执”,也是一件不能完成的工作。庄子的思维最有价值的地方之一,就是不执著于从理性上解决问题,而是直接把理性处于不被信任的地步,把理性的存在的合理性瓦解掉,那么这个理性上的问题就不攻自破了,“釜底抽薪”是庄子最善于用的方法,也是对待顽固的执着最有效的方法。

三、釜底抽薪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2]

这是庄子的第一次“釜底抽薪”,对理性的权威的破除。“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凡是理性,总有自己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又从来不能够被证明,于是不得不认为是“自明的”或者求助于上帝,来蒙混过关,这也是理性对自己的嘲讽和永远不能回避的悖论,即自己的严谨要求只能针对自己分析的对象,而不能针对自己,当逻辑理性在追问“吾丧我”的“吾”由谁来丧时,当它在追问“破执”又如何破时,却不追问自己的立足点从哪里来,这些问题之所以会产生,就是因为理性的这个先天不足,在这里庄子指出理性的是非之多样化,反映出源头的多样化,多样化的描述自然而然地瓦解了理性的道貌岸然的庄严和权威和独裁。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这是庄子的第二次“釜底抽薪”,对语言的信任的破除,逻辑理性的根源就在于语言,近代的哲学家多从语言的角度来谈论哲学问题,并认为许多哲学问题都是因为对语言的误用而产生的伪问题,但是在几千年前的庄子已经对语言的局限性提出质疑,这恐怕也是中国哲学最有优势的地方之一,即从开始就对语言不是很信任和依赖。庄子在这里谈到“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他质疑人的语言是否有比鸟的鸣叫更多的权威和正确性,这是一种矫枉过正,但是矫枉必须过正,这里就是为了让人们认识到语言不是有着确凿无疑的意义的方式,而是一种虽然重要但是有可能成为人的自由的限制和障碍的工具,人应该致力于把语言作为一种为己所用的工具,而不是一种作茧自缚的自寻烦恼。是非没有根本确凿的标准,是因为语言不是一种可以自发提供最后根据的存在方式。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这是庄子的第三次“釜底抽薪”,对存在的执着的破除。我们感觉中的开端和有无都是一种感觉的幻象,是我们执着于现实的复杂和理智的推论而得出的错误判断和体会,这里和“吾丧我”的无穷后退的道理相似,没有讨论的结果可以得出,但是庄子在这里又一次的不了了之,关于有无亦是如此,对于庄子来讲这种问题是他替别人提的,也就是他模仿他人的口吻提了这些问题,但是作为他来讲,他的真正态度就在于这种“不了了之”之中,他不认为这是他的问题,把别人的问题摆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有这些问题的人们应该怎么对待这些问题,即从执着于这些问题到无所谓的态度转变,于是没有什么可“了”的,问题不存在了,对象的形象模糊了消失了,从而“不了”而“了之”了。世界的存在无碍于心,何况这些人为的问题呢?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这里提示一种方法和思路,就是世界的存在和万物的运行和人世的复杂,和我们不得不有关系,我们也不得不卷入其中,这些是不可以完全逃避的。庄子给出的态度就像这里显示的,是一种“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的策略,这是对上面的三种“釜底抽薪”的总结,所谓的“釜底抽薪”,就是不针对出现的问题去在和它相同的平台和出发点上讨论,而是比这个问题所在的层面深入一个层面,从问题得以产生的角度来瓦解问题,即消解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这种态度一方面会见容于世,另一方面可以不累于世,“物物而不物于物”,这种态度和境界隐约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心中都想达到的最高的境界,但是这种方式从逻辑上看又有着根本性的矛盾。

这种思路有两个方面,一是可以利用外界,二是内心完全的独立。首先看来就是一种内外的两分,内心生怕被外界感动,只能固守自己的狭小一隅,人分为二,世界也相应的分而为二,何谈“齐物论”了,齐了半天,得出的结果竟是两个严格分开的自己或说世界。这里似乎已经蕴含着这种理论自己的失败了。但是批评这种理论的理论是一种有着自己的先入为主的成见的理论,也就是认为内心和外界是像实体一样的两个存在物,这是一种产生许多哲学误解的成见,当我们把内心理解为体,把外界理解为用,而“体用不二”时,问题自然就消失了,这是用另一种认识的方式来对待内外。“物物而不物于物”,注意而不在意,是这种方式的经典表述,前一种认识方式是内外的严格区分,后一种方式是强调作为本质和体的内心要掌握主动和独立,作为现象和用的外界要被掌握和支配。

庄子连这种转换认识方式的方法都嫌不彻底和有挂碍,而不置一词。妙处任人体会,上面是我的体会,别人自然可以有别人的体会,庄子是大手笔就在于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分寸,知道在哪里停住,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的启发是无穷的,思想家的深度和价值往往和他给他的读者留下的空间的大小是成正比的。庄子帮助那些没有自己的意识和自己的思维力的人们建立了对自己的意识的自觉和对自己的思维力的信心,便不再向下走了,再走就是对人的钳制而不是解放了。行文能做到适可而止是因为作者在思维和体会上皆臻化境,行于其所当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庄子一人而已,我辈后生,自当深体先贤苦心,并且不必盲目信奉,而应该循庄子本意,求得自己的独立和自由。

[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50.[2][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66.

(作者单位:常熟理工学院)

本文系常熟理工学院校级科研项目,项目编号:KYZ2013024S。

魏园(1982-),男,汉族,河北石家庄人,哲学博士,常熟理工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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