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身份认同:从焦虑到重构
——论虹影《饥饿的女儿》中六六的人物形象

2017-11-25 03:39杨莎莎
长江丛刊 2017年20期
关键词:虹影饥饿身份

杨莎莎

本期关注

自我身份认同:从焦虑到重构
——论虹影《饥饿的女儿》中六六的人物形象

杨莎莎

虹影的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为我们呈现了一次个体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主人公六六从小深陷自我身份认同的困惑,经过坚持不懈的追寻,最终重构了自我身份认同。人物丰富且细腻的蜕变历程,可用心理分析方法深入剖析理解,而这种自我身份认同也恰恰折射出虹影自身的价值取向。

身份认同 焦虑 追寻 觉醒

《饥饿的女儿》是虹影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它为作家在海内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小说主要描写了在八十年代的长江边贫民窟中,十八岁少女六六为探索身世之谜而展开的一段非比寻常的成长故事,包括主人公的“私生女”身份被揭晓,第一次恋爱并怀孕堕胎,以及在外流浪并最终回归家庭的经历。作者虹影不讳自己是一名女性主义者,因此研究者对《饥饿的女儿》的关注度主要集中在女性主义层面。另一方面,由于小说基于宏大的历史背景,其苦难叙事也涵盖在研究者的视野中。

但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挖掘主人公“六六”的自我身份认同过程,此类研究却微乎其微。鲍尔德温等人的《文化研究导论》认为:“身份用来描述存在于现代个体中的自我意识。”①小说中六六不断发出“我是谁”的疑问,这显然是一种自我身份认定,也是自我身份认同的核心问题。“我的生存价值是什么?我在这个世界是否多余?”这些哲学性问题则是六六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困惑,而她也始终处于不懈的追寻之中。本文尝试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探索六六在自我身份认同中,由不断焦虑到执着追寻再到最终重构的转变过程,试图探究人物在自我身份认同过程中的深层心理,为深化理解《饥饿的女儿》的主旨内涵提供注脚。

一、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

精神分析学家们认为,每一种性格的形成,都可以追溯到由无意识支配人们行为的童年时期。而童年对个体产生影响的作用力可归结为童年经验。所谓童年经验,一般指一个人从童年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的总和。这段体验里不仅包括父母亲、家人、故乡等完整的童年记忆,还包括个体对于童年经历的心理感受和直观印象,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童年经验作为一种心理效应,在个体性格养成及行为处事方面,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小说《饥饿的女儿》中,主人公六六有着极其灰暗的童年记忆。六六住在长江边的贫民窟,母亲一直在外做临时工,父亲患有眼疾,“我”从小住在男女混杂的环境里,常年穿着姐姐们的剩衣。然而要强的因子始终植根于六六内心深处,她厌恶“赤裸”,将“身体”视为一种自我身份的象征,对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保护欲。当身体必须公诸于众时,六六的自我身份认同也遭遇了巨大的危机。

“饥饿是我的胎教,苦难是我的启蒙”,六六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饱尝饥饿的滋味,虽然她与母亲得以生存下来,但饥饿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子里。不同的童年经历投射在个体身上,其结果也不尽相同。当身边的同龄人都忘记了饥饿,尽情享受他们的青春年华时,六六身上饥饿的后遗症却表现得极为严重,儿时不幸的经历在她心里埋下了深厚的种子,间接地塑造了她抑郁寡欢的性格,以及对自我身份认同的高度质疑。

“饥饿”的因子不止存在于六六的生理层面,还衍生为她内心世界的情感“饥饿”。母亲对六六的态度令人无法言说,对她既不宠爱也不纵容,管束极严,关照却特别周到;向来沉默寡言的父亲,会抡起木棍揍哥哥姐姐,对于六六却不动怒,也不指责;哥哥姐姐们几乎不愿搭理她,在学校里她也没有朋友,即使最不起眼的男同学也对她没有兴趣。

斯洛认为,爱的需要是人最基础和核心的需求。对一个青春敏感期的孩子而言,父母亲人组成的家庭是他们最亲密的依靠,学校代表的社会是他们获得外界认可的来源。一旦在两种场合面前都得不到爱的滋润,孩童的心理上便会遭受巨大的失落感,自我身份认同的虚无感也随之产生。正是带着这种无助且缺爱的童年记忆,懂事后的六六,开始不停地对自己进行“我是谁”的质询,这无疑成为贯穿整部小说的核心。这不仅接近于一个哲学问题,更可视为女性自我身份认同问题。

不同于某些小说中对人物内心世界的隐秘描述,虹影在小说中直接将主人公六六的心理活动铺陈开来,将她的内心世界展示在读者面前。一方面,六六时刻感觉自己在家庭是个多余的人,对于母亲给予她生命的缘由深感不解;另一方面,伴随着对自我生存价值的否定,她也怀疑世界的存在意义以及人在世上承受痛苦的不合理性。这一切导致六六即使有一个从童年“不断被人跟踪,时常感觉背脊发凉”延续至今的噩梦,也不能与父母交流,甚至使她幻想那个长期跟踪她的男人,对自己做出“强暴”的事情。

小说中尤其值得注意的一个人物心理活动,便是六六对自己生日的高度关注。小说开头就提到“我从不主动与人提起生日,甚至对亲人,甚至对最好的朋友”。心理学多次向我们证明,个体对某件事物极其重视,也恰恰验证了它的生命中极度缺失这件事物。在六六对自我身份认同存疑的岁月里,“生日”作为她存在的唯一凭证,象征着她这个不受重视的个体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不带有一丝虚妄的成分。

二、自我身份认同的追寻

在对自我身份进行一次次否定之后,六六抓住了大姐这根“救命稻草”,试图让她为自己解答身份困惑。十八岁生日这天,大姐为六六揭开了母亲的秘密:原来六六的母亲曾是一位楚楚动人的乡下女子,为了逃脱包办的婚姻,逃到重庆,在被袍哥头儿强占为妻后,因无法忍受丈夫的嫖妓成性,又抱着女儿逃离了看似富足的家庭。后来她与六六的养父结合,又像男人一样挣钱养家,照料着一家人。但是六六出生在饥荒年代,在那样一个年代里,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们一个个去世,她为什么能够活下,她又是如何生存下来,六六心中“我是谁”的谜团再次放大,而这种心理的疑虑竟然没人能帮六六解答。童年阴影再加之现实因素的压迫,使六六对自我身份的质疑得到了顶点,她开始将追寻的触角伸向了替代物。从小滋生的“恋父情结”此时开始衍生为真实世界中的行动。弗洛伊德观念中的“恋父情结”,指女孩情感上对父亲的专注,试图将母亲移置一边,将母亲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取而代之。心理学通常将“恋父情结”归结为另一种现象:一些女孩在童年时期缺乏父爱,心中极度缺乏安全感。当她们走向成年时期时,会相应缺乏一种独立自主的能力,心理会退回到幼年时期崇拜权威的心态。由于父亲在她们幼年生活中的缺失,她们会将对父亲的情感转移到类似父亲般的中年男子身上,试图从他们身上寻求到权威,从而完成自己对父亲的一种精神依恋。

从小父亲对自己的冷落,隐隐约约存在的另一个父亲形象,使六六深陷缺父与寻父的迷障中,而这种困惑在梦中得到最大限度的体现。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本质上就是种种无意识愿望的象征性实现。它们之所以被放入象征形式,是因为,如果这些内容被直接表现出来,就足有可能让我们惊醒”②。六六的梦境几乎都是与她梦中那个父亲或与她的恋人相关,“有好几次,我就这么在梦里去历史老师家”,梦里她一次次遇见了跟踪她的男人,也就是她真实的父亲。同时,由于现实世界中父亲与母亲的冷漠,她在梦里极度渴望亲吻。到了现实世界,六六将梦境里对父亲的追寻,对情感的渴望,都转化为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求到情感补偿,这便是一次“恋父情结”的实践。

这位历史老师,不仅扮演了父亲的角色,同时也是六六生活中唯一能够听她言说的人,给予了她极大的精神满足。他送给六六《人体解剖学》,启蒙她去了解自己的身体构造;在六六成长为女人之后,他又填补了那张蓄谋已久的素描;他早有自杀的倾向,却还是将六六占为己有。在这段爱情中,六六接受了性启蒙,在他碰到自己的身体时,少女的性冲动受到了刺激。“性”作为一种原始冲动,在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六六享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个体的快感,逐渐摆脱了原生家庭那种冷漠缺爱的气息。

但我们也不难发现,六六在赞扬她的所谓爱情时,更像在找一个语言的倾诉空间,将自己满腔的想法抒发出来。“我很想见历史老师,和他好好说说话”,“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个成年男子来找我”,诸如此类的感慨,都不是将历史老师放在恋人的位置上,而更倾向于一种心理抒发的工具。这场通过外物寄托情感的自我身份认同追寻之旅,注定布满荆棘与坎坷。

三、自我身份认同的觉醒

在爱情的催化下,六六开始更加主动地追寻自己的命运,试图将自我身份得到进一步确认。在十八岁这一天,六六不停逼问着母亲,“我是谁”的秘密终于揭晓。当年养父在外走船时,母亲得到了六六的生父—一个小她十岁的青年的帮助,而她也重新感受了一把逝去的或从未有过的爱情。在这种违背道德伦理的情况下,她还是将六六这个非婚生孩子保留了下来。时光荏苒,多年后母亲念及六六的生父,还是无法掩饰心中压抑且真挚的爱意。六六的生父实则也是个缺少疼爱的小青年,从年长的六六母亲那儿,他获得了情感的滋润,再加上他喂饱了一窝子“饥饿”的孩子,得到母亲由衷的感激。或许终其一生,他都不再如此被需要,他的生存价值在六六母亲那里获得了最大的提升,于是他就那样不可自拔地陷入一段不被祝福的恋情中。

六六的性情乃至到爱情的抉择,都像极了母亲和生父的翻版。依据拉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主体在成长过程中的第一次认同发生在幼年时期的想象界。“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却兴奋地将镜中镜像归属于己。在这种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③这种想象界由镜像阶段开始,婴幼儿在镜像中第一次将自己与理想母亲的幻像整合,形成子母合体的双人格局,完成与母亲的认同。同样,荣格的原型理论也认为,女儿的“母亲情结”会使个体产生无意识对母亲的认同。

虽然母亲骂人的方式,说话的方式都令六六深恶痛绝,她几乎都不愿意多唤她一句妈妈,但六六身上却继承了母亲刚强的性情,这种母女之间的天然默契,恰恰是一种微妙的心理效应。母亲与生父对于欲望与爱的需求,也投射在了六六的身上。面对已是有妇之夫的历史老师,她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淋漓尽致地奉献了自己。六六与历史老师发生关系后就怀孕了,这似乎又再一次验证她与母亲强大的基因联系,六六戏谑这是“大自然给我们格外补偿”,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她与母亲面对挚爱的恋人时,都选择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让自己与恋人坦诚相见,这就是一种对爱情果敢态度的延续。正如六六的自白:“我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本性中就有这么股我至今也弄不懂的劲头:敢于抛弃一切,哪怕被一切所抛弃,只要为了爱,无所谓明天,不计较昨日,送掉性命,也无缘无恨。”④

但与过去的母亲不同,这一次六六选择了放弃这个非婚生孩子,她想方设法逃离这个痛苦生活的轮回,这个未出世的孩童只会成为她的阻碍。六六敢爱敢恨,无所畏惧,骨子里带着一份狠劲,对眼前现状不满,试图跳出禁锢,寻找到自己的新天地。她的心中始终揣着一个梦想,即便实现的几率微乎其微,她也希望为自己有限的一生做一次努力。这些努力,就是她不断在建立自我身份认同的途径。在六六已经为自己的身份认知找到依据后,她不愿她的下一代继续像她那般,重新遭遇一次自我身份认同的迷惘与困惑,她也深知这个重构的心路历程必然是痛苦与艰辛的。

恰恰是在做出流产的决定后,六六对自己的恋父情结进行了一番自我剖析:

“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的,实际上不是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我是在寻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一个情人般的父亲,年龄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启示我,又亲密得能与我平等交流情感,珍爱我,怜惜我,还敢于为我受辱挺身而出。

但是,三个父亲,都负了我:生父为我付出沉重代价,却只给我带来屈辱;养父忍下耻辱,细心照料我长大,却从未亲近过我的心;历史老师,我情人般的父亲,只顾自己离去,把我当作一桩应该忘掉的艳遇。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父亲。”④

在自我身份认同的意识基本觉醒之后,六六也走出了“恋父情结”的魔障。她在历史老师身上投射的情感,远没有达到爱情的程度,而仅仅是寻求一个父亲的替代品。而他决绝地离开,也代表着这种幻想型父亲形象从六六生命舞台草草退出。

身份之谜揭晓后,六六的心理黑洞彻底被打开了,然而,血缘关系的揭晓,同样也使六六面临无法抉择的人生困境,她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再次陷入迷茫。她选择了流浪,“沉溺于烟与酒里,劣质烟与廉价白酒,80年代中期南方各城市冒出成批的黑道诗人、画家、小说家,南来北往到处窜,我也在里面胡混”④。这种游荡,已经不仅在寻求父亲的根源那般简单,更像是寻求一种生命的起源。直到有一天,她在看到一首诗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在这里终于完成了自我身份认知的终极一步。从小饱受“饥饿”煎熬的六六,意识到“或许写作早晚有一天能解救我生来就饥饿的心灵”④。自我身份认同的迷茫源于原始的“饥饿”冲动,而今精神食粮的充盈弥补了这一遗憾,也将六六的生命轨迹拉回到最开始产生困惑的地方。

六六回归了家庭,当她得知生父去世的消息时,回应了母亲一句“人要死了,我还是要去的嘛”,承认自己若在家会参加生父的葬礼。这里表明六六已将内心无端的仇恨放下,开始宽恕她的父亲。因为此刻她也早已确认了自己身份,不再需要用仇恨去承担这些苦难。再回到小说的开头对生日的叙述,“十八岁之后,是我不愿与人提起”,在六六的内心深处,“生日”不再作为一个自我身份的象征,这也说明她真正走出了这个心理障碍,自我身份认同得到了真正的重构。

人生的旅途就是解开一个个谜团,不断去认识这个世界,而其中却重要的一环就是认识自己。六六在对自我身份认知的过程中,从迷茫困惑到不懈追寻直到最终觉醒,也终于参透了自己内心的迷障,重新建构起自我身份认同。在这个过程中,亲情、道德都得到了宽恕,一切都化为人性最本质的情感。《饥饿的女儿》深入个体最细微的心理感触,呈现了一个十八岁少女最富生机的心路历程,在“我是谁”的追问中,达到了虹影小说母题的皈依。

诚如虹影自己所言:《饥饿的女儿》只是我重要的作品,但不是最好的作品,它是一把可变幻的钥匙,掌握得好,可打开我其他的作品。”在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中,作家将自身经历与情感投射在六六的身上。私生女身份、流散作家经历使虹影执着于对自我身份的探讨,而通过六六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扣问,作家也达到了自我价值的肯定。小说最后一幕,六六“挂满雨水的脸露出了笑容”,对于虹影而言,这也是她对世界投下的谢意。拿起手中的笔,去书写属于自己的历史,恰恰实现了自我身份认同的终极目标。

注释:

①[英]阿雷德.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231.

②[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55.

③[法]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90.

④虹影.饥饿的的女儿[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207,274~275,287~289.

[1][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徐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3][法]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

[4]虹影.饥饿的的女儿[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杨莎莎(1994-),浙江温州人,硕士在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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