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辉
用谣曲祭奠山势——你固守的灵肉留下阴影,留下,歌谣业已翻越的种种迟疑。
歌,或者泪水:历史是一种脸色,岁月,是另一种脸色。
你将谣曲磨制成六角形铁器,让山地缩回到鹰的翅翼间,让最初的烟尘,记住你曾不断追逐的花瓣,足迹。
你被多少风霜密布的笙歌挡住?在高原,你团黄泥造更多的身影,造风霜压垮的悠远忆念。你让落日脱光羽毛,露一片欲望闪射的苍茫,然后,成为谣曲之源,成为,谣曲试图背弃的所有奇遇。
你在山脊上安放星辰与稼穑,安放黑犬眺望的炊烟。你让歌谣自血脉中溢出——这滚沸的潮汐,这青菜上厚实的天穹,这野火之焰,爱与恨的备忘录,就这样,覆上,整部线装的大地……
我比歌谣触碰的沧桑更为疼痛——
你的咏叹,我的遗忘——
星光漫长——哦,我的歌谣,你的距离。
赴约的人被卡在三月途中。他摘风的叶子,他修改风默许过多年的悲喜原则——
水推开传说:春天,在谣曲中,弯曲。
他将花朵组合成歌者缠绕的路径。谣曲席卷风雨。他将路途忆写在竹枝上:经过的村落正在坍塌。门楣上的黄昏,被撮合成陶质酒瓮的形状。有人踢飞了错杂的花影。黑鸟说出三种可能随时更换乡土的秘境。牛的目光亦是天涯——谁的天涯?交合的蝴蝶,成为某支预定了多种苦痛的谣曲……
三月似是而非。蝴蝶还能够证明什么?野草铺展出高耸入云的疑虑。歌谣从典籍上坠下,赴约的人,错过了最初的饥渴。
“花朵里有木质的诺言……”谁诉说?怀抱波涛的人忘记了干裂的嘴唇。三月被藏进红色雨滴中,赴约的人,突然忆起一支歌谣凝重的汗渍。
花朵铿然有声。赴约的人弄丢了既定的方向——
他是谁弃置多年的悬念?
赴约的人,正被所有崎岖的吟唱,一次次铭记。
石头成为歌谣。最初的月影,泛红。石头上,升起,多少潮湿的安慰。
我在石头上凿刻四月粗粝的轮廓,像刻一丛青草,或者湛蓝之星。我知道石头成为歌谣的秘密——这些被反复填充进欲念与遗忘的石头,比青草上的春天,更为寂静,辽阔——
谁在巨石内部掘出返青的祖先?俚谣点亮油灯,大地重新献上它沉重的血肉——谁,在石头的幻梦里,找到了属于大地的所有期许?
歌者承续着多余的苍茫。但你不能忽略谷物托举的晨昏。你代表了回溯晨昏的所有风向——你是一种启示,是兑现命运的第一份契约,是时间迷宫的建造者……你手中的谷物,正缓缓进入,星空黧黑的谱系。
你守候过多少歌谣般闪耀的石头——它们呢喃,喧嚣,冥想,独语……你在自己的路途上,不断接近种种属于石头的时刻。
你凭借一支怎样苍老的歌谣活着?星空疼痛,你活成石头不变的火势,活成石头裂缝中呼啸的第五种魂灵,活成石头的儿子,抑或父亲——
我,将见证你和谁不朽的艰难?
歌谣绕过巨石。
千百种值得忘却的未来依次闪现——谁,将见证你和我们不变的寄寓?
含铁的谣曲,可以挂在咳嗽的街衢上。
店铺中的政治,披着虹霓的裙衫,披着犬漫长的警惕。你厮守的店铺贩卖过怎样腥臊的幸福?镀金的欲望塞满文件,承诺——你看见歌谣龟裂的脊背。歌谣碎落的静,叮当有声。
你试图搬一群山峦到店铺中,让云雾遮掩辛酸,让云雾代替被虚构过千百遍的种种迷雾。
你试图让歌谣从铁石中探出身来,露一茬鸟啼般鲜艳的草芽,将水势重新浮雕在波澜中,让歌谣昂一昂陈旧的头颅,触响星空与篝火——你想让歌谣重新成为喷薄的赤日,灼烧生命,以生命吱嘎的回响,撼醒整个绵软的年代。
你想在林林总总的店铺中,豢养一株谣曲之树,让它长出九种枝丫——
但你不知道,它正长成一只只斑斓之虎。
——歌谣抖动筋骨,抖动结痂的魂灵。你想沉默——艳丽的人影猝然裂开,风带来另外的咏叹。店铺上的天空,盖满山的印戳——谁的歌声响起?一滴血,捶打,枷锁深处的潮汐——
歌,是一种遗忘。
歌者,是一种记忆……
另外的星宿,记得祖辈斑驳的旧话。
练习咏唱的孩童走失在夏天途中。他的脚印上,印着五月沾满泥浆的九个粗大指头——
缺的那个指头已成为歌谣恒久的方向。
嘘:飞蛾与蝗虫的方向。你的脸和欲望的方向。机构中窃窃私语者油腻的方向。诅咒与爱的方向。饕餮者肿胀的方向……
歌谣不止拥有一种方向。谁的歌谣?刀子藏着千百种钉子;谁的刀子?歌谣藏着千百种钉子——
祖辈的歌谣,也是佩戴银饰的歌谣。大风吹,歌谣忆起所有古老的响动——白银之影,响动。歌谣是一阵剧痛,是醉酒者踩热的茫茫春色,是走失的孩童挂满脸颊的赤色泪滴。
作为谛听者,群山存放过无数坚硬的泪水。孩童成为传说,他属于歌谣的一部分,属于歌谣及泪滴上的折痕,属于群山抹不去的回音。
歌谣,激荡——
孩童在传说里苍老。群山,将学会习惯怎样晕眩的忆念?
歌谣斑驳。祖辈的旧话里,升起,另外的星辰。
山势青黛。檐外的烟岚,向瘦削的歌者,借用属土的姓氏。
而我记得歌谣中的风土,风土上的皱褶。山的襟抱扩展无际天穹。你的歌,切割土与苦乐,切割朽腐的种种忧伤——你的歌,裹满草药,以及草药记挂的雨意。
烟岚守候黎明。灰暗的星卸下苍茫,将微光停放在柴火堆里。星辰的影子静静起伏——你的歌谣,填补着星空绽开的空隙。
我记得歌者浑浊的瞩望,记得他烟袋中叮当的日子。歌谣骤响——泪水更换季节。大河抱紧沉睡的涛声。一支桨,开出紫花,像一束被岁月扼痛的奇迹……
我还能将歌谣搁于何处?
瘦削的歌者重复苦痛,重复苦痛预留的美。那片烟岚交付的苦痛没有尽头——瘦削的歌者,重复苦痛深处战栗的挚爱。
山势沉入水声。
青黛的怀想属于风土,属于草药与救赎的灵肉。黎明烟缭雾绕。一支歌,随丰稔的意愿,缓缓融进旭日巨大的翅翼。
雏菊转动风的齿轮。在风中,雏菊寻回了飞翔的念头,它想把一些咏唱,放进风飞旋的梦里。
雏菊有银白的惊疑,有愤怒前绯红的脸色。雏菊曾经靠在毛茸茸的歌谣上,打盹。雏菊梦见巨鸟和藤蔓的山河,梦见人影被酒滴一次次,淹没。
或许,雨季不属于弯曲的雏菊。歌谣被五月及流星打断,被苍鹰掠响的苍空牢牢卡住——或许,雨季不属于曙光般漫长的雏菊:歌谣,被雏菊酣睡前的絮语,一次次省略。
太阳在山麓上找它失散多年的孩子。它揪起一茎雏菊,再揪起一丛雏菊——它揪痛了自己的光芒。太阳尖啸,这炽烈的歌谣,又该如何,归还雏菊日日坚守的静谧?
而雏菊在影子里留几只腾跃的虫子。雏菊熟悉季节延伸的千种曲径——它让虫子腾跃,超越累累阳光;它让虫子拥有自己的歌谣,一如阳光孕育多年的幸福——
雏菊吟唱。它的歌谣,转动风的祈愿……
歌者接近了青铜的火焰。这是秋天,河风悬于额际,歌者茁壮的骨头,充溢大地的浆液。
歌者为稻禾上吱呀的旭日活着,为儿子手腕上微紫的胎记活着——歌者是一次冀望,是神龛里蠕动的夙愿,是火的背影……歌者拥有的喜乐日渐盛大,一如田垄上璀璨的稻香,歌者,接近了谣曲中阔大的守候。
山川在回望中起伏。你差黑土一缕追逐的灵魂,差野草一道泥塑的闪电,差河岸一堆刺绣的石,差水井,一朵永不衰老的百合——你的咏唱漫过历历山川。九月如诉。歌者,差夕照一次痛彻心肺的赞许。
谁无法描绘灵肉交错的那种剧痛?源自咏唱,又超越了所有咏唱。命定的苍凉垂下枝叶。你被晨曦覆盖——像一丛冒着热气的荆棘,你呵护的花朵依旧灿烂。一些手滑向谷穗——你捆束完千里暮色,又将歌谣,搁进了,星星照耀的粮仓。
歌者撬动曲折的堤岸。你掀开波涛,替换篝火不变的形状。你被第一支谣曲哽住——你掬起,星星蒙尘的泪水……
你接近了青铜的诺言。歌者从不消失——你站在光芒中,宛如某种启示。你,代表了光阴最初的敬意。
虹的影子里,藏着一小片墨写的故乡。
——藏着水的筋骨,渴盼,抑或牵魂的爱憎。藏着你磨砺过的歌谣——从二月到十月,你淬火的吉祥越升越高。歌谣卷过彤云——虹的影子里,藏着一汪神示的蔚蓝;藏着,你慢慢抚热的烛焰……
女人攥紧了密实的暮色。她将山麓装在竹编的衣衫中,她挑选出夕光深处的种子。她曾为谁啜泣?虹影罩上沸腾的身形,她,为谁,拾起过山地绵延的喘息?
花草喊出浩渺的方言。当女人成为长歌中那句刻骨的颂辞,谁,又将捧起黄土,再次垫高,整部岁月延续不断的祝福?
虹的影子熠然闪耀。女人捂不住那次忘情的呐喊——她想在骨头上刻一幅锯齿状的山野,用针尖刺醒沉睡的灯火,她想把那位土木结构的歌者,架在自己倾斜的身影上。
她想在山巅搁一块梦想的石头,让石头长出羽毛,让石头,喃然说出所有灵魂振翅欲起的声息。
虹的影子缓缓飘坠。
谁的乡土,正滚动在一个女人搂了又搂的歌谣深处?
神在歌谣里出没。他们将灯盏拴系在门楣上,让驰过长夜的牲畜,反复嚼响星空坠落的尘屑。
神为谁准备好了峻峭的苦乐?指纹在灯盏上,飘动。神将颂唱的石头钉在香案上——石头涌出花卉,涌出一代代人曾经坚守不懈的季候。
土与水的力量汇聚在歌谣中,还有爝火及爱的力量,风握紧谷物的力量,酒滴澎湃的力量——神默不作声,他划清了恨与希望的界线,划清了大河与黑鸦翔舞的界线。神,拧开,泉眼中鲜亮的天色……
神驻足在自己的脚印上。神是一种回溯,是季节伸进骨头的第三种企盼,是歌的麦浪,是神话中错写的黑字。
神是一次眺望——
歌者在身影上镂刻神的徽记,像刻千种苦痛,刻苦痛里燃烧的果实,刻一只手嶙峋的沉湎,刻灯盏边缘彤红的静寂。
神在歌谣里重生,在歌谣里找到失散的时辰——
神,在歌谣里,读出神最初的记忆……
把自己交给土地,交给饥馑过的年岁,你会从土的光芒中,重新找到,那份歌唱的勇气。
你会在钢铁的夹缝里种植出泥土古朴的生涯。你被鸟翅上的月色唤醒。你丢失的春天再次铺展风雨。你是风雨推动的花香,是花香对花香最早的回应。
你是歌谣的儿子。你的吟唱触及血脉,触及苍空和团造黄土的手——你在歌里摆放最为逶迤的家国。你是旧檐上的星光,是歌的脊梁,是歌谣最恳切的那份悸动。
——把自己交给豆荚,交给豆荚中静静盘旋的传说,交给岩石。历史并不只由传说构成——你的血肉,逼近骄傲。历史,不会辜负一个咏唱者无辜的执着。
幸福带来警觉。你的歌谣如何延续?风重复另外的风声——你的歌谣,是否仍能成为,传递幸福的誓言?
把自己交给夤夜,交给夤夜中扑闪的旌旗。一痕弦月照亮聆听的人影。你熟悉的道路,又一次让谣曲延展,旖旎——
捏着星斗,你界定歌谣易变的尺寸。
乡土还剩多少魂魄?歌者锈毁在碑铭中。谁的遗忘,够不着青枝绿叶的儿女?
种植韭菜的手也是打垮春天的手。烈风修补历史。歌谣被典籍扭碎——举起旌旗的手,也是出售尊严的手……
请说说你熟悉的苦痛之年。在巨崖上刷写标语的人成为哪种时代的标尺?他露出尖啸的肉,露出裆部鼓荡的自豪——他,还露出过怎样莽阔而深远的麻木?
歌谣成为火焰,成为那束结茧的凝望——你打制的木枷锁死了第一千种赤红的飞翔,你从原木中挖出的天穹已然起皱,你刻制的翔鸟,为何依旧排放有序?
你是否还能用杂木刻一串跳跃的儿女?让他们分别代表四种不同的季候。你能否从杂木的第一道年轮中,找到千年前消失的所有叮嘱?
一支歌成为斧子,上下翻飞——
它砍伐的阴影没有苦痛,它榫合的爱憎没有回音。
你,又该怎样凭借一支苍老的歌,再次无辜地,活着?
我捡拾谣曲中滑动的豆粒。我想为大地,保留一些冰冷的种子。
我想让歌谣不懈地活着——活成豆粒上的六月,或者其他光阴。我,想在豆粒的暗影上,磨制天穹众多的翅膀。
我想让幸福,重新找到幸福的勇气——
我想试着幸福,在你的睥睨里接近自己的眷念。我想把歌谣挂在颈项上,像挂一串呼叫的石块。我将捻着最薄的那块石头入睡——我想在一个歌者执拗的身影上,掘一炽烈的追忆。
我想将豆粒编成一首短歌,让风雨试唱。我想成为歌声坚硬的纽扣,磕痛你的黄昏,系住整个年岁无法碾碎的缄默。
星辰烙满石头。豆粒上的风,吹彻今年或者未来——
歌者围合的苦乐,比星辰更远。
豆粒藏不住新颖的苍翠。
豆粒闪烁。风,奔走在谁不变的凝望中?
歌者举高铁打的灯光——我,想为大地,保留一些难以简单言说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