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桦
妻子说,她一进医院就感觉
自己不再是人类
而是变成了一堆零部件
我们给外科、五官科、儿科、骨科、男科和性病皮肤科
提供五脏六腑、七窍、孩子、206块骨头、精子和各种病毒
血液科、乳腺科、妇科、交费窗口随时向我们索要
血浆、乳房、卵巢、子宫、胳膊大腿和人民币
他们要什么
我们就给什么
如果太平间打来电话
我们就要随时奉上
一具新鲜的尸体
妻子乳腺癌肺转移
大夫说最多撑两年
两年后儿子五岁,五岁之前
孩子没有任何记忆
也就是说
儿子可能会永远忘记他的妈妈
妻子整天想
怎么样才能让儿子记住她
她如何存在
她打儿子,骂儿子
她恨不得将自己的样子雕刻成灵魂的形状
强行塞进儿子的脑袋
她想要把所有的温暖都给儿子
等儿子长大,让他至少感觉到自己
是一个被妈妈温暖过的男人
可后来妻子放弃了,相比存在,相比记得
她认为原则和底线更重要:
儿子出生后
她便不允许任何人强行朝儿子脑袋里
灌输任何垃圾思想
包括她现在的自己
——这个以妈妈为名义的垃圾
妻子化疗时
老是胡思乱想
最纠结的问题莫过于
死后埋在哪儿
埋我老家,她觉得
孤单,毕竟我还要继续北漂
暂时不可能回去陪她
埋她老家,又不大可能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骨灰
在她父母那边,风俗比天大
妻子转过身,低声哭泣
留给我一个光滑的脊背
她说死后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我从背后紧紧抱着她,说
你死之后
我会把你的骨灰盒
随身携带
走到哪就带到哪
妻子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知道,在她眼里
我已经变成了一座满脸络腮胡
后蹄儿直立
且能自己移动的坟